讀書 宋朝進行時 趣說宋朝300年
王朝開啟卷
作者: 野狐狸
引子
在中國歷史上,曾經有這樣一個朝代。它並不顯赫,不像強漢盛唐,能給我們留下漢族、唐人的稱呼。它並不「強壯」,不但經常挨揍,甚至連比它個頭小得多的鄰居也敢打它幾拳。但我敢說,沒有一個朝代,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
當你掏錢買東西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你,在經歷這個朝代之前,咱們還沒見過真正意義上的紙幣,即便你是一個土豪,也很難享受數錢數到手抽筋的快感。
如果你是一個吃貨,那你真要感謝這個朝代留下的寶貴遺產。在那個時代,煎、炸、烤、煮、蒸、爆、溜、燉、拌等中式烹飪方法被發揚光大,各種美食不斷湧現,甚至連一日三餐也是從那時開始的,要知道,此前咱們老百姓一天只吃兩頓飯。(上午10點,下午4點)
最想穿越到這個朝代的人群肯定是廣大文藝青年,詩詞、散文、繪畫、書法、音樂,你只要有一樣精通,保證身後會跟上一群粉絲。那時候非常流行風花雪月,不管你是搖頭晃腦的書生,還是五大三粗的猛男,都要學會文縐縐地來上幾句,否則,都不好意思和別人打招呼。人們對文化的渴求催生了一項人類文明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發明,活字印刷術。
就在敲下這堆文字的時候,我又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的氣息,這些排在Word文檔上的方塊字,擁有一個專業名稱,宋體字。
今天我要講述的,就是關於宋朝的故事。這個文化盛世的開創者,卻是一名職業軍人。
第一章 成長
在故事開始前,我要先傳播點封建迷信。
後唐天成二年(927),我們的主角「趙匡胤」出生在河南洛陽夾馬營。史書這樣記錄了他的出生情況:整個房間閃爍著紅光,奇異的香味飄了一晚上,他的身體散發著金光,整整持續了三天(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因出生時「香氣繞室」,「趙匡胤」被稱為「香孩兒」。這些都是古人描寫帝王將相出生時的基本套路,沒辦法,按照古人的思路,因為他出生得這麼邪乎,所以後來他就有了非凡的成就。其實,這話反過來說,那還差不多。香孩兒也罷,紅孩兒也罷,到目前為止,「趙匡胤」還只是個新生兒。
現在,讓我們一起走進小趙的家庭,看一下他的戶口檔案。
高祖父:趙朓,曾做過縣令。
曾祖父:趙珽,曾做過藩鎮屬官。
祖父:趙敬,曾做過州刺史。
看起來,「趙匡胤」出生於官宦之家,保證基本生活條件應該沒問題。
祖父以上的情況就不多扯了,咱重點介紹一下他的父母。
父親趙弘殷,河北涿郡人,從小驍勇彪悍,擅長騎馬射箭,二十歲左右便成為一名職業軍人,後因在一次作戰中獲得後唐莊宗李存勗的賞識,留在禁軍中擔任飛捷指揮使一職。順便說明一下,「飛捷指揮使」這個名號,儘管聽起來相當高端、大氣、上檔次,但實際上只是個中下級軍官崗位而已。
在「趙匡胤」出生之前,趙弘殷曾經有過一個兒子,但不幸夭折了,小匡胤的到來讓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和很多父親一樣,趙弘殷對孩子寄予很高的期望,從「趙匡胤」的名字上看,「匡」是「糾正、振興」的意思,「胤」是「延續、繼承」的意思,看來老趙對自己的現狀不是太滿意,指望小趙能更有出息一點,興旺發達、光宗耀祖。令趙弘殷沒想到的是,這個孩子不但實現了他的願望,而且超額完成了任務。
「趙匡胤」的母親姓杜,定州(今河北定州)人,史書沒留下她的名字,我們只能稱她為杜氏。
雖然貴為兩個皇帝的母親,可是《宋史》中關於她的記載還不到一頁。我們只知道,她出生在一個中產人家,受過一定教育,十五歲時就嫁到了趙家,養兒育女,操持家務,相夫教子,至為平凡。
值得慶倖的是,她親眼見證了兒子走到人生輝煌的頂點。作為一個母親,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此。
十二歲那年,「趙匡胤」全家從洛陽夾馬營遷到了河南開封護聖營。夾馬營、護聖營都是父親駐軍所在的營地,他的童年是在軍營中度過的。在軍營裡,少年「趙匡胤」最常接觸的東西就是飛馳的戰馬、雄壯的士兵方陣、如林的刀槍劍戟。儘管有些場景可能過於血腥,屬於少兒不宜,但他還是從中找到了樂趣。
年長後,家裡安排「趙匡胤」上了私塾,母親對他的學業管得很緊。可是當時的「趙匡胤」還是更熱衷於舞槍弄棒、騎馬射箭。在這方面,他繼承了父親的優秀基因,表現出了不錯的天賦。
「趙匡胤」非常頑皮,屬於那種上房揭瓦、下地打滾,吃飯時間常被母親揪著耳朵領回家的熊孩子。
有一次,小匡胤嘗試騎一匹性格暴烈的馬,既不套馬籠頭,也不拴馬韁繩,還不用馬鞍,飛身上馬就急馳而去。那烈馬一路狂奔,跑上了城頭的斜坡道,由於速度太快,「趙匡胤」額頭一下撞上了城門門楣,整個人從馬上摔了下來。
這種行為類似於無證無照高速危險駕駛,又不繫安全帶,還引發了惡性交通事故。按理說,攤上這種事情,即使不整出個半身不遂,至少也要摔出個二級腦震盪。旁觀者正目瞪口呆,還沒來得及採取急救措施,「趙匡胤」已經慢悠悠地爬了起來。只見他扯扯衣服,拍拍土,追上烈馬,又一溜煙跑沒影了。
事後檢查,除了點皮外傷,居然啥事沒有。
自學本領之餘,「趙匡胤」還在軍營中結識了不少朋友,這些朋友和他差不多,都是軍營中的將校子弟。一群小夥伴經常在一起學習探討、切磋交流(玩打仗遊戲)。在玩耍的時候,「趙匡胤」經常充當「孩子王」的角色,站在小山包上,拿根破樹枝,煞有介事地指揮小夥伴「排兵佈陣」。
很多年後,許多兒時的夥伴真的成了他的戰友,陪他一起走上真正的戰場。就這樣,當其他孩子還沉迷於放風箏、摘果子的時候,「趙匡胤」已經逐漸習慣了軍隊裡的氛圍。這裡的一切都讓他心馳神往,躍躍欲試。他的最大心願就是能像父輩一樣,騎馬衝上戰場,成為一個威武的軍人。
很快,少年「趙匡胤」變成了青年「趙匡胤」。無憂無慮的日子終究要結束了。
後漢天福十二年(947),二十一歲的「趙匡胤」做出了人生中第一個重大決定,離家出走。他之所以做這個決定,並不是想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主要還是因為生活壓力。
此時的中國又經歷了一次改朝換代,儘管上層變革並未給他的家庭帶來太多影響,但還是刺激了年輕的「趙匡胤」,懵懂的他渴望瞭解外部世界,尋找屬於自己的舞臺。
弟弟趙匡義、趙匡美及一個妹妹相繼來到家中,父親的官職卻多年未發生變化,家裡的生活條件無法得到改善。「趙匡胤」是家中唯一成年的孩子,他希望能自食其力,幫父母減輕負擔。更重要的是,「趙匡胤」此時已經成家了。十八歲那年,「趙匡胤」在父母的安排下完成了婚事,妻子姓賀,是父親同事的女兒。既然已經成婚,就算自立門戶,「趙匡胤」更沒有理由繼續啃老,他希望為家人博取一個好前程。
就這樣出發吧。
緊緊身上的包袱,摸摸腰間的佩劍,「趙匡胤」向身後的軍營投去最後一瞥,毅然決然地跨出家門,從此步入莽莽紅塵。
相信我,我會回來的。
我要一展抱負,衣錦還鄉!
走出家門,「趙匡胤」第一次接觸到外面的世界。他所身處的時代,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專稱,「五代十國」。對於這段歲月,最簡單的概括就是「亂世」。從九世紀末開始,曾經無比輝煌的大唐王朝走向衰落,國內藩鎮林立、政治黑暗。西元907年,大軍閥朱溫把唐朝最後一個皇帝趕下了台,搖身一變自己做了皇帝,中國從此徹底陷入軍閥混戰的局面。
此後53年間,中華大地上演了一場場皇位爭奪戰。北方地區先後出現了梁、唐、晉、漢、週五個王朝,產生了13位皇帝。為了和以前的朝代相區別,史家在這些朝代面前加了一個「後」字。「趙匡胤」才二十出頭,卻已經跨越三朝了,他此時所屬的政權,稱為「後漢」。
除了上面的「五代」,南方地區(個別在北方)先後出現了若干個大小不等、時間長短不一的割據政權,史家把十個主要的割據政權稱為「十國」。
可見,稱呼「五代十國」,也就是湊個整數。事實上,占山圈地、稱王稱霸的軍閥遠不止這個數,就好比把一個大盤子摔成碎片,能數清那些大片就不錯了,要想把那些碎渣都搞清楚,非得把老花鏡換成顯微鏡不可是。
生逢亂世,最苦的自然還是老百姓。要打仗就少不了折騰,今天幾擔米被充了軍糧,明天兒子被拉去當了壯丁,過幾天路過一群逃兵,養的幾隻牲口也被擄走了。你想找個地方申訴,都搞不清自己的事情歸哪個政府管。
軍閥打來打去,軍紀自然沒法保障。一些好勇斗狠的人有了「用武之地」,打家劫舍、發戰爭財的不在少數,甚至每攻下一城後,都要大肆燒殺搶掠一番(學名「洗城」)。個別兵痞、兵油子還敢乘亂慫恿將領當皇帝(學名「擁立」),順便自己升官發財。
簡而言之,那是一個崇尚暴力法則的時代,什麼忠孝節義、什麼道德律法都被扔到了爪哇國。
當時,全國大部分地區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一片動盪蕭條景象。怎一個亂字了得。
除了內亂,還有外患。
自古以來,中原政權一直受到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春秋戰國時有戎狄,秦漢時有匈奴,唐朝有突厥。此時,來自北方的威脅叫作契丹。唐末混亂的時候,契丹族逐漸成為北方草原的新主人,他們還仿照漢人建立了政權,定國號為「遼」。關於這個政權,我們後面會詳細講述。
既然是遊牧民族,難免會遇到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和落後的手工業生產水準之間的矛盾。為解決這一矛盾,契丹人都喜歡從事一項高效便捷的工作,剽掠,俗稱搶劫。
他們的搶劫對象,當然是老實巴交的中原百姓。
遊牧民族都是天生的騎兵,用騎兵來幹搶劫的行當,速度快、風險小、拉貨多,如果對方有防備,頂多就是白跑一趟,就當是鍛煉身體,如此特長如果不在經濟建設中發揮一下,似乎也說不過去。
因此,一有機會,契丹人就依仗騎兵優勢在邊境地區發動掠奪戰。尤其是到了秋天,天高馬肥,馬的長途奔跑能力能達到最佳狀態,契丹人最喜歡在這個時候集體出動,屬於名副其實的「打秋風」。
中原政權每到秋天就格外警惕,邊塞地區增加崗哨不說,還少不了貼幾張「減少外出,注意安全」之類的告示,甚至還因此出現了一個專業稱謂,「防秋」。
當然,搶劫最多還只是一個暴力犯罪問題,更麻煩的問題發生在後晉天福元年(936)。
1905年,孫中山先生起草《同盟會宣言》,其中有這麼一句話:「敢有為石敬瑭、吳三桂之所為者,天下共擊之!」
這句話點了兩個漢奸的名,姓吳的那位大家應該很熟悉了,今天我們來說說那個姓石的。
石敬瑭,沙陀人(古代北方少數民族,這麼看,說他是「漢」奸還有點冤),五代後晉高祖。
在競爭激烈的漢奸排名榜上,石敬瑭能夠獲此殊榮,也不容易,一切都因為他幹了一件極其考驗臉皮厚度的事情。
這位老兄很想當皇帝,但偏偏自己實力不夠,就想著找契丹人幫忙。當然,忙不是白幫的,總得給人家點好處。為此,石兄向契丹人提供了一份條件優厚的合作協定,除了答應稱臣、納貢之外,還主動認契丹皇帝作父親。
給自己找個乾爹並不稀奇,關鍵是那一年石敬瑭已經45歲,而契丹皇帝才35歲。
當然,這事情雖然噁心,那也是石敬瑭的私事,和別人無關。而更無恥的是,他居然還在協議中允諾,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人。
這個決定的歷史影響實在太大了。
「燕雲十六州」,是指幽州(今北京)、雲州(今山西大同)、薊州(今天津薊州區)等十六個州,大致包括現在的北京、天津和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的大片土地。這個地區是保護中原的重要屏障。失去這些地方,中原地區就完全暴露在了契丹鐵蹄之下,人們從此只能以血肉之軀來阻擋金戈鐵馬。
如此行徑,正如明知隔壁有個鄰居喜歡順手牽羊,還把大門鑰匙送到了鄰居手上,實在令人髮指。而這一行為造成的惡果,足足延續了400餘年,成為始終困擾「趙匡胤」及其後代的難題。
關於外面的世界,「趙匡胤」曾經在父母的言語中瞭解過,但還缺乏清晰的認識,未知的世界除了帶給他好奇以外,還沒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往前走吧!現在,外面的世界將改變你。今後,你將要改變這個世界。
轉機
「趙匡胤」的出走,說文雅點是尋求創業機會,說專業點是尋找出賣勞動力的機會,說粗點,就是找工作。但凡找工作這種事情,往往要經歷滿懷豪氣,唉聲歎氣,垂頭喪氣三個階段。
記得大學畢業那會兒,我和無數胸懷大志的同學們一樣,熨平了西裝、擦亮了皮鞋、刮光了鬍鬚,氣勢豪邁地步入一個個招聘會場,信心滿滿地投出一份份簡歷,然後痛苦地思索著到底該去哪個單位比較好,然後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然後焦急等待著面試的通知……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其實,有這種經歷的同學大可是撿起簡歷,擦乾眼淚。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趙匡胤」的求職經歷其實也差不多,至少剛開始是這樣。離家後,「趙匡胤」先在陝西、甘肅一帶遊蕩。對於那段時期的經歷,正史記載非常少,好在民間從來就不缺挖掘帝王隱私的傳統,還是留下了些半真半假的傳說。
根據坊間傳聞,「趙匡胤」主要有如下經歷:
曾經無處落腳,流落街頭,餓得眼冒金星時只好向店家要飯吃。曾經想靠賭博來賺點錢,剛開始確實贏了不少錢,結果把一群輸錢的人惹毛了,被痛扁了一頓,不但贏的錢沒拿到,還把自己的老本搭了進去。
曾經跑到寺廟菜園子裡偷萵苣吃,沒什麼炊具,只能狼狽地剝皮生吃。
以上事件,可是不可是信另當別論,但都說明了一點:他沒有找到工作,而且混得挺悲催。
離家時,「趙匡胤」本想靠自己的努力打出一片天地,但現實卻給他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現在,他已經不敢再對前途做過多奢望,只想快點謀一份差事,好讓自己安身立命。
逛了一圈後,「趙匡胤」來到了複州(今湖北天門)。
複州防禦使王彥超是父親的老朋友,「趙匡胤」本不想靠父親的關係,但現在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都是熟人,拿出父親的名字,總不能隨便打發我吧?「趙匡胤」這麼想著。結果,他的想法對了一半,他確實沒有被隨便打發,而是被比較「不隨便」地打發了。「哦,匡胤啊,多年不見已是一表人才啊,令尊可是好?已婚娶否?來此何事?」
「什麼?到本處謀差啊。嗯……這個……你看我這裡暫時也不缺人手,要不你再到別處看看?」
「哎,別走啊,你看我這裡有些盤纏,不妨拿著路上用,些許薄禮,莫要推辭……慢走,路上小心。」
基本情況就是這樣。
若是放在以前,「趙匡胤」早就一甩袖子,賭氣走人了。但此時,現實早就磨礪了他的心氣,也讓他習慣了人情冷暖。「趙匡胤」收起那略帶屈辱的幾十貫錢,禮貌性地向王彥超作揖拜別,頭也不回地邁出門去。若要得到別人的尊重,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這是他在複州的最大收穫。
遭到王彥超的拒絕後,「趙匡胤」又來到了隨州(今湖北隨縣),隨州刺史董宗本也是父親的老朋友,「趙匡胤」想再碰碰運氣。董宗本倒還算念舊情,不但接納了他,還讓人安排了一份差事。
可是很快,「趙匡胤」又不得不離開隨州。這回,給「趙匡胤」使絆子的是董宗本的兒子董遵誨。董遵誨也喜歡舞槍弄棒,研究行軍打仗,本來應該和「趙匡胤」比較有共同語言。可是這位公子哥偏偏心眼有點小,很看不上「趙匡胤」這個外來戶,平時態度不怎麼友好,有事沒事還總要找點不愉快。
有一次,「趙匡胤」和董遵誨一起討論軍事問題,兩人觀點上產生了一點分歧。「趙匡胤」說得興起,駁了董公子的面子,結果惹得董遵誨惱羞成怒,拂袖而去。「趙匡胤」本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覺得關係僵成這樣,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乾脆打好包袱,背上行囊,重新走上浪跡天涯的道路。
「趙匡胤」走了,對王彥超和董遵誨來說,他們終於打發了一個並不歡迎的人。當然,他們肯定不會料到,若干年以後,他們和「趙匡胤」會再次相見。只是,那時的「趙匡胤」已經成為九五至尊,而王彥超還是那個王彥超,董遵誨還是那個董遵誨。好在「趙匡胤」是個豁達的人,與其他皇帝不同,他選擇了寬容,不但沒有為難他們,還給予優待和重用。
所以說,有句話叫作「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你得真信。
經歷長途跋涉,「趙匡胤」來到南方之旅的最後一站,漢水邊上的襄陽(今湖北襄陽)。
望著滔滔江水,「趙匡胤」感到特別無助,能想到的辦法都嘗試過了,能投奔的地方都去過了,但好運還是不肯眷顧我,現在我該何去何從呢?
誰能告訴我,路在何方?
依照小說的思路,在英雄落魄之際,總會有一個神秘的貴人(一般是和尚、道士)出來為他指點迷津,幫助他找到正確的方向。
據說,「趙匡胤」也遇到了一個貴人。在一座寺廟裡,他遇到了一個老和尚,老和尚看「趙匡胤」相貌不凡,認為他將來必大有作為,並出手指點他,應該趕緊往向北走。於是乎,「趙匡胤」做出了折回北方的決定,從此走上發達之路。
這個橋段很眼熟,但不是真實的原因。
真實原因並不複雜,也不神秘。從當時情況看,襄陽已經靠近後漢南部邊境,再走下去,「趙匡胤」就只能出國了。就算不用考慮飲食習慣、氣候環境、護照簽證之類的事情,總也要考慮下自身發展問題。畢竟父親是後漢的職業軍人,說不定哪天兩個政權死磕起來,自己豈不成了父親的敵人?所以,晃了兩年,還是要來次折返跑,沒辦法啊。
踏上故土,已是寒意襲人。「趙匡胤」心裡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悲涼。
彷徨而不知所從,落魄而身無所繫……「趙匡胤」第一次體會到要獲取成功遠比駕馭烈馬難得多。
溫柔的妻子,久別的家人,熱騰騰的飯菜……我太想念溫暖的家了。
饑餓、拒絕、失望、冷漠、寄人籬下、懷才不遇……這是我兩年裡的唯一收穫嗎?
不是的。
在風餐露宿的征途中,我領悟了什麼叫艱難。在饑寒交迫的夜晚裡,我知道了什麼叫畏懼。在那些不屑的眼神裡,我讀懂了什麼叫世態炎涼。這就是我需要面對的一切。我還要一個人走下去。頂住壓力,耐住寂寞,受住委屈,忍住痛苦。唯其如此,方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是的,走下去吧,幸運的大門正在為你打開,你將遇到兩個改變你命運的人!
第二章 士兵歲月
歷經奔波,「趙匡胤」終於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在北方,一支軍隊正在招兵買馬,「趙匡胤」參加了這支隊伍,成為一個普通士兵。其實,這份工作入門檻低(身體強壯就行)、勞動強度大(砍人)、風險係數高(被人砍),工資福利無保障,也算不上什麼美差。幸運的是,「趙匡胤」加入的是一支特殊的軍隊。這支軍隊的統帥叫郭威。他是改變「趙匡胤」命運的第一個人。
郭威,邢州(今河北邢臺)堯山人,人稱「郭雀兒」。
能夠得到這個外號,並不是因為他很喜歡養鳥,而是因為他身上有一個「飛雀」的刺青。刺青,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紋身,在那個時代,非常流行,一般是那些習慣打打殺殺的猛人較為喜歡,通常文在手臂或者脊背上,與人起衝突時可以脫光了亮一下,先嚇唬嚇唬再說。
郭威刺青的部位很特別,他把飛雀刺在脖子上,一旁還刺了幾顆穀粟,估計頭轉快了,還能看到動畫效果,相當有創意。郭威其實是個苦孩子,三歲的時候,父親在戰亂中去世,到了七八歲,母親也去世了,郭威由親戚撫養長大,從小沒人管,也沒機會受正規教育。長到十八歲,郭威應募從軍,自己一刀一槍在亂世混飯吃。
郭威年輕時脾氣火暴,喜歡打抱不平。有一次,他在街市上遇到了一個屠夫,屠夫長得很健壯,長期欺行霸市,大家都很怕他。郭威偏偏不信邪,故意喝得醉醺醺的,來到屠夫的店鋪,讓他割點豬肉,然後左挑毛病右找碴兒,就是不滿意,還不時教訓他幾句。屠夫被惹毛了,把切刀往板上一扔,敞開衣服,露出肚子,對郭威吼道:「你耍我不成?敢往這裡砍嗎?」郭威二話不說,一刀捅了過去……
由於這段故事太有名,所以口口相傳至今,很多人據此認為郭威其實是《水滸傳》中魯智深的原型,擁有拳打鎮關西的原創版權。鬧出人命官司後,郭威被扭送到了官府,幸虧有上司庇護,才保住了一條小命。
郭威並沒有一直冒失下去,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開始變得成熟穩重。他平時比較講義氣,結識了一幫鐵杆朋友(與十人約為兄弟)。
最不容易的是,郭威還在打仗之餘自學兵書,使自己的見識超越了那些只知道打打殺殺的普通將領。
三十餘歲時,郭威跟從了陝州節度使劉知遠,官越做越大。後漢天福十二年(947),劉知遠創立後漢政權,郭威當上了樞密副使。又過了一年,劉知遠去世了,年僅十八歲的小皇帝劉承祐繼位(史稱後漢隱帝),郭威成為輔佐小皇帝的四位顧命大臣之一,並升任樞密使。
苦孩子「郭雀兒」靠著自己的努力,終於成為展翅高飛的大鵬。
「趙匡胤」回到北方的時候,郭威正在招募士兵、組建軍隊,準備帶兵去平定地方叛亂。叛亂來自河中(今山西永濟)、鳳翔(今陝西鳳翔)、永興(今陝西西安)三個地方,這三個地方的軍閥覺得皇帝年齡較小,比較好欺負,不約而同地起了反心。叛軍所占的地域面積並不大,軍隊人數也不多,但後漢朝廷派出去征討的幾路軍隊卻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打了幾個月,始終沒見成效。
實在沒辦法,朝廷決定派郭威親自出馬,並授權他調度各路平叛大軍,也就是這一刻,「趙匡胤」來到了郭威軍中。對於士兵「趙匡胤」來說,樞密使郭威高高在上,是一個遙不可是及的偶像。現在,他只能從一些老兵的言語中零星聽到關於郭威的傳說,或者躲在遠處用崇拜的眼光注視著這位統帥,去感受那份力量和智慧。
乾祐元年(948)八月,郭威領軍出征。根據槍打出頭鳥、擒賊先擒王的工作原則,他決定先選擇最強的一個藩鎮下手。出頭鳥名叫「「李守貞」」。「李守貞」,河陽(今河南孟州)人,時任護國節度使,駐軍河中府。之所以有決心、有信心幹一番造反事業,「李守貞」也是進行過思考的。他曾長期擔任禁軍將領,在軍中資歷深厚,郭威到了他那裡,也只能稱小弟。論資歷,我是你的前輩;論關係,將士們和俺一起喝過酒、扛過刀。現在你一個新人就想帶他們來滅我,你誰啊?他們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應該說,「李守貞」的想法還是有現實依據的。當時,改朝換代就像請客吃飯一樣常見,當兵的也就是為了混碗飯吃,講忠孝節義那是沒戲的,講人情倒有幾分,大家都是熟人,犯不著玩命死磕。此前幾支大軍圍著河中府熱鬧了一陣子,愣是沒把他怎麼樣,也是有這種因素在裡面。
可是這回「李守貞」卻失算了。
等郭威的大軍趕到河中府時,「李守貞」還在城頭曬太陽,他驚訝地發現,這次過來的大軍與以往的完全不同,將士都像打了雞血一樣,個個精神抖擻、鬥志高昂,一副恨不得馬上爬城頭、啃牆磚的表情。消極怠工的兵油子怎麼一下就變成了勞動模範呢?「李守貞」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郭威用一種相當簡單的方法解決了這個問題,發錢啊。
郭威是個非常務實的人,他知道,要在短時間內提高大兵的思想覺悟是不可能的,要激發他們的工作積極性,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發獎金。所以,他千方百計籌措錢糧,對將士進行犒賞,甚至把朝廷給予自己的賞賜拿出來犒賞全軍。
而在這一點上,「李守貞」確實應該做一下自我批評。《新五代史·「李守貞」傳》中曾有這樣的記載:「賊平行賞,守貞悉以黦茶染木給之,軍中大怒,以帛裹之為人首,梟於木間。」翻譯過來就是:「李守貞」某次打完仗後,用爛茶葉、破木頭等不值錢的東西當獎金,發放給將士們,搞得將士們很不開心。於是將士們就用布團當作他的人頭,掛在樹上練習斬首以洩憤,說:「這是「李守貞」的人頭。」
我就納悶了,都是節度使,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眼見朝廷軍隊士氣正旺,「李守貞」決定儘量避免兩軍的正面接觸,縮在城內,擺出了一副死守的架勢,企圖消耗郭威的銳氣。
令人吃驚的是,郭威似乎也不急著攻城,儘管將士們求戰欲望強烈(打贏了還有額外獎金拿),他卻下達了兩道奇怪的命令:
一、原地待命,停止攻擊。
二、全體將士放下屠刀,拿起板磚,齊心協力幹一件事,築牆!
原來,郭威是要在河中府的週邊再築一圈簡易城牆,徹底切斷河中府與外界的聯繫,活活困死「李守貞」。
從此,樞密使郭威改行成了建築工頭,城裡發生什麼不要緊,圍牆先抓緊築起來。
眼看著城外的施工隊在自己地盤上未批先建,晝夜施工,「李守貞」坐不住了。面對越來越多的違章建築,「李守貞」不等不靠,主動出擊,毅然幹起了拆遷隊的活。
於是兩支對峙的大軍出現了滑稽的一幕:一個是抓專案,趕進度,拼命搭建;一個是摸黑夜出,建到哪兒,拆到哪兒。拆遷隊前腳剛走,建築隊後腳趕到,反正建築材料是現成的,又不需要檢驗工程品質,照樣再砌一遍就是了。
由於拆遷的效率遠遠跟不上建築的效率,鬱悶的「李守貞」每天天一亮,都能欣賞到新的建築拔地而起。正所謂,你拆或是不拆,它就在那裡,不離不棄。
為了突破包圍圈,「李守貞」想盡了辦法,什麼強行衝擊、半夜偷襲,能用的招都用上了,但無奈郭威實在老到,每次都能輕鬆破解。幾次突圍不成功後,「李守貞」開始想法子搬救兵,但其餘幾個造反的兄弟日子不比他好過,根本指望不上。所以,他只好把希望放在「國際友人」身上,分別向遼國及後蜀、南唐(均為南方割據政權,「十國」之一)派出求救密使。
應該說,「李守貞」的思路是具有空間想像力的,行動也是迅速果斷的,但結果仍然相當悲劇。他整日在城上望眼欲穿,也沒等來什麼好消息,送信的基本都被郭威派出的巡邏軍隊抓獲了,即使有些政權收到了消息,反應也不積極。
唯一夠意思的,反而是距離最遠的南唐,好歹派出了一支軍隊,但也只跑到沂州(今山東臨沂,與河中府直線距離730公里)邊境晃悠了幾趟,就立刻回去了,說武裝聲援還湊合,指望他們來解圍就有點扯了。
出又出不去,耗又耗不過,扛了一年左右,「李守貞」實在守不下去了。在他萬般絕望之際,郭威一改此前不溫不火的態度,果斷命令軍隊全線強攻,幫助他早日擺脫痛苦。
乾祐二年(949)七月十三日,郭威率軍攻破河中府外城。八天後,攻陷內城,「李守貞」自焚而死。
隨著「李守貞」的敗亡,其餘兩處叛亂藩鎮也先後崩潰。到年底,郭威徹底平定三處叛亂,全勝班師。郭威立下大功,照例朝廷給予豐厚賞賜,但他沒有接受這些應得的封賞,只是要求朝廷分賞所有大臣和將士。這種謙和低調的做派使他深得將士們擁護,威望急劇上升。然而,過高的人望也給他帶來了一絲危險。
飛來橫禍
乾祐三年(950)五月,剛回京不久,郭威又接到了任務,這回目的地是鄴都(今河北臨漳縣),北方一個重要的邊防據點。原來,遼國的入侵形勢日益嚴重,鎮守邊境的幾個藩鎮工作積極性不高,長期被動挨打。不得已,朝廷只好再次找到郭威,任命他為鄴都留守、天雄節度使,命他率軍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將帥出征,照例皇帝要送行。一般來說,這種場合也就走個形式,一方勉勵幾句,一方做個表態發言,談完走人,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
而這次,郭威似乎心事重重,看著年幼的皇上,一向寡言少語的他多說了幾句。
原話比較長,概括起來很簡單,他委婉地告訴皇上:在家要聽你媽的話(太后從先帝久……有事宜稟其教而行之),要聽輔臣的話(蘇逢吉、楊邠、史弘肇皆先帝舊臣……願陛下推心任之)。
其中所說的太后,是小皇帝的母親李太后。所說的蘇逢吉、楊邠、史弘肇等人,前面也點到過了,郭威是四大顧命大臣之一,他們就是另外三位。
走前說這麼幾句,絕不是郭威心血來潮。他知道,朝廷裡的幾股力量正在爭權奪勢,小皇帝顯然還無法駕馭如此錯綜複雜的局面。對此,他總有一種深深的擔憂。
幸運的是,僅僅幾個月後,他就不用擔憂了。因為擔憂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所以也就不用再擔憂了。皇帝劉承祐當時剛好二十歲,按心理學上的說法,正值青春叛逆期,獨立意識比較強。自從坐上皇位後,劉承祐發現許多事情都輪不到他操心,全由下屬包辦,剛開始還覺得輕鬆,久了難免覺得有點鬱悶。
幾位輔臣顯然忽視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問題,一直不把皇帝當幹部,自從郭威走後,情況愈演愈烈。
楊邠處於宰相的位置,大小事務一把抓,許多事情皇帝說了不一定算,楊邠說了才算。
有一次,楊邠和史弘肇在皇帝面前一起討論事情,皇帝插了一句嘴,楊邠慢悠悠地來了一句:「陛下只要閉嘴好了,有我們在這裡呢。」
這句話可是真是紮心了。若論政務能力,小皇帝當然不可能和楊邠比,但提點幼稚的意見也應該給予理解嘛。人家踴躍發言,你不鼓勵也就罷了,還擺出這種態度,也太打擊年輕人的自尊心了,確實有點過分。
過分是過分,那也要看跟誰比,如果比較一下史弘肇的態度,楊邠已經很文明了。史弘肇武將出身,功勞大、脾氣大,做事粗枝大葉,不考慮後果。有次劉承祐在宮中欣賞完音樂表演,比較滿意,就賞賜給演藝人員(伶人)一點財物。大家領完賞後到史弘肇處叩謝。沒承想,史弘肇勃然大怒,張嘴就罵:「前方將士在邊疆苦戰,還沒有半點賞賜,你們憑什麼拿這些東西?」
罵完直接沒收財物,送還國庫。勞動所得被沒收不說,還被噴了一臉唾沫,這事換誰都高興不起來。要知道人家地位雖低,但怎麼說也是為皇帝服務的,做事如此不考慮皇帝的感受,難不成真把人家當成壁畫?
唯一比較謙虛的輔臣,只有大學士蘇逢吉。他之所以不專斷、不攬權,是因為他實際上沒啥權可是攬。四位輔臣中,楊邠、史弘肇、郭威關繫不錯,蘇逢吉和三位關係都不怎麼樣,尤其和烈性子史弘肇合不來。
兩人還曾在一次酒宴中有過口角,史弘肇說不過蘇逢吉,就趁著酒性拔劍去砍,幸虧被人死活拉住,才沒鬧出人命。事情過後,蘇逢吉對他又恨又怕。蘇逢吉曾經想法子排擠楊邠、史弘肇、郭威三人,企圖勸皇帝把他們三個都趕出朝廷,結果事情沒辦成,自己反而越來越被孤立了。
這種狀況,劉承祐很不滿,蘇逢吉也很不滿。兩人都對楊邠、史弘肇恨之入骨,敵視的情緒像炸藥一樣在心中積澱,只要再添加一根導火索,就可是引爆衝天的憤怒。
導火索很快出現了,他的名字叫李業。
李業是李太后最小的弟弟,主要負責管理宮內財物之類的事情,正事不會幹,撈錢花錢很精。他和劉承祐很玩得來,一直深受寵信,逐漸成為小圈子裡的領頭人物。
李業曾經想謀取宣徽使(掌管宮廷事務的高級官員)的職位,劉承祐也打了招呼,結果還是被楊邠、史弘肇等人否決了。也難怪,連皇帝都被當成小朋友來看待,看李業這號人物,基本就相當於牆角的垃圾桶,根本不在視線範圍之內。為此,李業非常忌恨楊邠、史弘肇。
蘇逢吉是個比較狡猾的人,他雖然討厭楊邠、史弘肇,卻不想發生正面衝突,現在發現半路冒出一個李業這樣的人物,便覺得可以借刀殺人,平時就不停地在李業耳邊煽風點火。李業則接過扇子,繼續使勁扇,不停地攛掇劉承祐。
到底是年輕人火氣旺,劉承祐很快被說動了。乾祐三年十一月,劉承祐、李業及一幫小圈子裡的人簡單商量後,決定馬上動手,並把計畫告訴了李太后。李太后雖然對楊邠、史弘肇的有些做法不太認可是,但也不贊同劉承祐他們魯莽地採取行動。
而劉承祐早就被李業煽動得熱血沸騰,腦子裡盡是楊邠、史弘肇那副目中無人的嘴臉,哪裡聽得進老媽嘮叨,袖子一甩,扔下一句:「國家大事,女人懂什麼!」
說完,揚長而去。決心已定,劉承祐命令李業全權負責行動計畫。通常情況下,搞權力鬥爭,怎麼也應該做個前期調研,盤算一下雙方的力量對比,制定一個陰人方案,先陰誰,後陰誰,如何挖坑,如何設套,如何分化,如何出擊,如何善後,都應該好好研究一下,不弄點陰謀詭計怎麼對得起觀眾。
然而,李業確實是個相當純粹的蠢人,在他眼裡,權力鬥爭和街頭斗毆差不多,看誰不爽,就上去拍幾塊板磚,幹完走人,端的簡單。要命的是,他還真是這麼幹的!更要命的是,他居然還真幹成了!
李業的計畫其實並不周密,很多跡象本可以察覺,有人曾勸楊邠、史弘肇做點防備工作,無奈兩人實在太自信,從來沒上過心。就在事發前一天,甚至還有人連夜跑來稟報史弘肇,偏偏這個粗人擺起了譜,表示下班時間不辦公,閉門拒不接待,錯過了最後一次自救的機會。
既然楊邠、史弘肇命裡該絕,死神也不會客氣。
十一月十三日早晨,當他們上殿參加朝會的時候,旁邊突然衝出數名武士,上來就是一頓亂砍。兩人頓時血灑朝堂,當場斃命。
砍完之後,地都沒洗乾淨,劉承祐就接著開朝會,痛駡楊邠、史弘肇等人把自己當小孩子看待(稚子視朕),要求大家老實工作,引以為戒。演講完畢,直接散會。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事態尚可是控制,可是李業的愚蠢在此後得到了漓盡致的展現。
一般來說,除掉主要對手後,最重要的就是搞好其他人的安撫工作,別弄得人人自危,這樣大家才會忘記過去,安安心心跟你幹。但李業早被眼前的勝利衝昏了頭腦,他唯恐事情鬧得不夠大,派人四處捕殺楊邠、史弘肇的同黨、親屬,但凡和他們有點血緣關係的、平時有點聯繫的,再加上自己看不順眼的,通通格殺勿論。
郭威和楊邠、史弘肇的關係比較好,也不幸上了黑名單,他在開封的親屬族人也全部遭到殺戮,包括他的一個妻子和兩個兒子。
緊接著,李業派人去鄴都傳達了一項密令,就地誅殺郭威。接受這項密令的人叫郭崇威。嗯,沒錯,就是這個名字,大家確實需要注意區分一下。
郭崇威,時任鄴都行營騎兵指揮使,他的名字怎麼聽起來都有郭威粉絲的感覺。事實上,他確實是郭威的嫡繫鐵杆(真不知道李業是怎麼選人的)。
當然,話說回來,李業就算沒找錯人,也不能把郭威怎麼樣。十一月十四日,沒等「粉絲」向郭威洩密,一封來自澶州(今河南濮陽)的密報已經送到了郭威手中,詳細報告了京城發生的事變。原來,澶州守將王殷因為和郭威關係很好,也被李業列入了誅殺名單,執行命令的人怕惹禍上身,反而將情況向王殷和盤托出。王殷連忙派人報告郭威,並勸他當機立斷,儘快起兵!
四十年前,郭威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成為孤兒。四十年後,郭威再次品嘗了失去親人的痛苦。他是有理由悲痛的。一年前,郭威還是平定叛亂的功臣。一年後,郭威即將成為平叛的對象。
他是有理由憤怒的。悲痛也罷,憤怒也罷,此時都已無濟於事。郭威出征前的擔憂終於成為現實,只是沒想到會來得如此迅猛。多年來,他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以求在亂世中生存,卻還是被捲入權力鬥爭的旋渦。
郭威知道,自己已經身處險境,但他並沒有魯莽行事,而是審慎地分析形勢,做出部署。此時,擺在他面前的是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在郭威的棋局裡,他的對手絕不是只有劉承祐、李業而已,至少有三股勢力將對他產生威脅。
第一個威脅來自朝廷。是非對錯先不說,起兵造反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萬一形勢不利,很容易陷入眾叛親離的處境。
第二個威脅來自地方軍閥。各處藩鎮節度使都是老油條,戰亂一發生,誰都不知道這些牆頭草會倒向哪邊。
第三個威脅其實應該包括在第二類之中。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永遠不可能站在郭威一邊。因為他們都姓劉。換句話說,他們都是皇族身份,擔任著三個重要藩鎮的節度使。論實力,他們才是最大的威脅。
凡是下棋,最考驗下棋人的眼光,普通人往往只能看到眼前的幾步,要麼落子猶豫不決,不得要領,要麼落子如飛,卻漏洞百出。而高手往往一子落盤,就可以計算到此後幾步,甚至十幾步,思維縝密,步步為營,決勝千里。郭威就是這樣的高手。
付諸行動前,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必須解決,如何做好軍隊的解釋工作。按照封建禮法,皇帝再不成器也是皇帝,哪怕他是個叼奶嘴、包尿布的孩子也同樣具有號召力。郭威知道,讓大家提著腦袋從事這麼一項危險任務,光表達一下自己的委屈顯然不管用,何況不少將士的家屬還在京城,自己搭進去不算,還會有絕後的風險,憑什麼跟你幹呢?
西元617年,唐高祖李淵決定起兵攻擊隋王朝,便偽造詔書,聲稱朝廷要徵兵討伐高麗,引得厭戰的百姓人心沸騰,紛紛加入李淵的反隋隊伍。三百年後,郭威採納謀士魏仁浦的建議,複製了這一招。
於是,當郭威將朝廷的詔書展示給將士時,詔書的內容由誅殺郭威變成了誅殺所有鄴都行營將校。這麼一改,效果超好。大家都是粗人,還有什麼可是講究的,抄起家夥,反了反了!真可是謂是群情激奮,鬥志爆棚,連戰前動員都省了。準確地說,李淵激起的是民憤,而郭威激起的兵憤,目標群體更加給力,算是「詔書激將法」的升級版。
十一月十四日,做完準備,郭威即刻率兵南下!
聽到郭威南下的消息,劉承祐、李業趕緊召集各路節度使、防禦使率兵開赴開封,組織抵抗。郭威和劉承祐、李業都想在戰場上搶佔先機,於是雙方展開了一場賽跑。
以下是雙方在賽場上的實際表現,大家不妨對比參考:
十一月十五日。郭威直趨澶州。劉承祐等來了第一位「勤王」的節度使。
十一月十六日。郭威率軍進駐澶州,與王殷合兵一處。朝廷軍隊剛從開封出發,劉承祐本想赴澶州督戰,一看郭威佔先,只好取消了行程安排。
十一月十七日。郭威兵發滑州(今河南滑縣,當時在黃河以南)。
劉承祐開始做防守開封的準備,順便開個會,集體回憶檢討一下倉促發動事變的經驗教訓。
十一月十八日。郭威渡過黃河,佔領滑州,在這裡,他受到了義成節度使宋延渥的熱情接待,利用滑州的庫存錢財犒賞了軍隊,同時向將士宣佈:攻破開封後允許剽掠十天。至於劉承祐、李業他們……哦,他們還在熱烈討論是否該打開府庫賞賜軍隊,並細緻研究了每人的發放數額。
好了,跑到這裡,郭威已經領先大半圈了,讓我們先歇口氣,在此隆重推出義成節度使宋延渥。之所以在緊張的賽跑途中插播這麼一段,並不是因為此人接下來有多大的戲份,而且和本人祖上也沒有什麼親戚關係,他的神奇來自和他最親密的三個女人。
宋延渥的母親是後唐莊宗李存勗的女兒,妻子是後漢高祖劉知遠的女兒,家裡兩個女人都是皇帝的女兒,而且這兩個皇帝都是開國之君,讓人歎為觀止。無論時代如何折騰,他家一直顯貴。
更厲害的是,後來他又把女兒嫁給了一個皇帝,又是一個王朝的開創者,而這位皇帝,就在我們的眼前。那啥,郭威,別回頭,沒說你。
沒錯,這位皇帝就是我們久未露面的「趙匡胤」。二十四歲的「趙匡胤」正在這支疾馳南下的軍隊中。對於「趙匡胤」來說,離家四年的他就要回家了。以一種特殊的方式。
十一月十九日,郭威主力抵達封丘(今河南封丘)。
十一月二十日,雙方在開封週邊形成對峙。
至此,長跑比賽圓滿結束。郭威以實際行動為劉承祐、李業上了一堂生動的軍事教學課,授課主題是「兵貴神速」,學費將是劉承祐、李業所擁有的一切,包括生命。
郭威掌握了戰場主動,軍隊士氣高漲。
反觀劉承祐一方,早就沒有了昔日的神氣,被他叫來幫忙的各路藩鎮軍隊普遍缺乏工作熱情,基本上都是抱著吃瓜群眾的心態,跑來圍觀看熱鬧。個別不地道的傢伙,甚至已經開始和郭威眉來眼去。
當然,事情總有例外,就在大家趕場子看熱鬧的時候,有一個將軍表現得異常積極,泰寧節度使慕容彥超。慕容彥超,吐谷渾(古代西北少數民族)人。據說他接到劉承祐的命令時正在吃飯,一聽到命令,二話不說,扔下筷子就飛馬跑到了京師(釋匕箸入朝)。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如此熱情的同志,劉承祐頓時被感動得少淚縱橫,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真是國亂思忠臣啊,慕容將軍,以後全指望你了!
劉承祐當即對慕容彥超表示,對他非常極其以及特別信任,堅決委以重任,由他全權負責開封防務。看到領導如此信任,慕容將軍也非常激動,拍著胸脯,向劉承祐放出豪言:「我看北方的軍隊就像小蟲子一樣,一定替皇上生擒他們的頭目!」(臣視北軍猶蠛蠓耳,當為陛下生致其魁!)「有我在,就算有一百個郭威,照樣搞定!」(有臣在,雖郭威百人,可是擒也!)
「皇上如果有空,可以出城觀看我與他們對決,我只要大喝一聲,就可以把他們嚇得四散逃跑!」(陛下來日宮中無事,幸再出觀臣破賊。臣不必與之戰,但叱散使歸營耳!)
事實證明,慕容先生也就過個嘴癮,認真就是你的錯了。他的廣告雖然做得很響,賣的卻是徹頭徹尾的假藥,劉承祐拿他來救命,只能加速自己的滅亡。
十一月二十一日,雙方發生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正面接觸,戰況概述如下:慕容彥超率騎兵發動攻擊,交戰幾回合,敗下陣來,差點被活捉,扔下在外督戰的劉承祐,當天就飛奔回了大本營兗州(今山東兗州)。慕容彥超成了倒下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當日,後漢軍隊崩潰,大批投降。趕來圍觀的各路軍隊眼見勝負已定,紛紛跑到郭威營中晉見,對他所遭受的委屈表示親切慰問,對他所採取的行動表示堅定支持,對皇帝劉承祐的不懂事行為表示十分憤慨……接下來,劉承祐和李業甚至沒再組織起像樣的抵抗。
十一月二十二日,郭威率軍進入開封。
十一月二十三日,郭威制止亂軍剽掠,恢復社會秩序,掌控京城。
劉承祐確實是一個倒楣的孩子,從一根筋的李業開始,到二愣子慕容彥超出場,攤上這一文一武兩位「人才」,不被玩殘廢才怪。就在郭威進入開封的當天,劉承祐就被亂兵所殺了。其他幾位人物的結局也好不到哪裡去:
蘇逢吉,自殺。李業,兵敗當天卷著錢財投奔親戚,遭到拒絕,半路遇上強盜劫財,被殺。慕容彥超,兩年半後起兵反叛,失敗,投井而死。結束了,對有些人來說,鬧劇終於結束了。對郭威來說,挑戰才剛剛開始。
黃袍
郭威成了開封的主人,以現在的形勢,他完全可以創立一個新的朝代,自己過把皇帝癮。但他沒有馬上這麼做,倒不是如何高風亮節,只是因為確實沒人提這檔子事。要知道,五代再亂,換皇帝和換水龍頭還是不一樣的,不能由你自己說出來,非得別人三番五次提議(學名「勸進」),然後你勉為其難答應才可以。
郭威起兵的名義是回京城向皇帝說明情況,順道説明皇帝剷除身邊的奸人(學名「清君側」),現在突然自己要做皇帝,如果沒人勸進一下,會很尷尬。但是,朝廷各色官員普遍反應遲鈍,就是沒人站出來推郭威當皇帝。之所以反應遲鈍,是因為這批官僚都是亂世裡混出來的人精,他們不會忘記,此時地方上還盤踞著三個姓劉的節度使,在形勢明朗前,誰都不肯率先表態。
確實,三名節度使已經關注開封很久了,特別是雄踞西北的劉崇。劉崇,第一位劉姓節度使。
他是劉知遠的同母弟弟,時任河東節度使,駐軍太原府(今山西太原)。關於這個藩鎮的實力和重要性,你只要記住一點:想當年,李存勗、石敬瑭、劉知遠在稱帝前都曾擔任這個職務。
劉崇和郭威關係本來就不好,一聽說郭威進入開封,就摩拳擦掌,謀劃討伐,而一個消息傳來後,卻讓他打消了念頭,甚至轉怒為喜。郭威告訴他,我們決定推舉你兒子劉贇當皇帝!劉贇,第二位劉姓節度使。他是劉崇的兒子,也是劉知遠的養子,時任武寧節度使,駐軍徐州(今江蘇徐州),也很有實力。進入開封後的第四天,郭威率領百官「請求」李太后批准立劉贇當皇帝。為了順利迎來新皇帝,還特地選了黃道吉日,準備了車隊儀仗,安排了高規格的迎接隊伍。值得注意的是,迎接隊伍除了一批高級官員外,還包括忠武節度使劉信(劉知遠堂弟的兒子)。
劉信,第三位劉姓節度使。
天上突然掉下一個如此大的餡餅,劉崇、劉贇只要智商正常,就不該沒有懷疑。為了讓劉贇放心,準時到開封上班(做皇帝),郭威費盡心思請出了一位老資格的重臣前去迎接。要說老資格,怎麼也應該是「兩朝元勳」「三朝元老」之類的級別吧?如果和此人比起來,那就差遠了。此人就是一生歷經四朝十個皇帝,長期佔據宰相職銜,人稱政壇「不倒翁」,自稱「長樂老」的馮道。關於馮道的功過是非,研究評價,都是可以直接寫論文的素材,說來話長。這裡我們只要記住,他是一個足以讓劉贇產生信任感的人。
至於劉崇,郭威也想盡辦法讓他相信自己沒野心。有一種說法是:郭威在接待劉崇的使者時,指著自己的脖子說:「從古到今,難道還有掛著刺青的皇帝嗎(自古豈有雕青天子)?」
意思是說,我只是個紋過身的小混混,從來沒啥大理想,不會想著自己做皇帝。一句話,就徹底消除了劉崇的顧慮。其實這種說法,很可是疑。
當時,劉崇已經五十五歲了,鬥爭經驗不可是謂不豐富,更何況早年為了當兵,他自己也在臉上刺過字!
紋過身就不能當皇帝,難道當皇帝他爹就可以?這種藉口如果忽悠一下劉承祐還差不多,要騙劉崇,可能很勉強。
為了讓劉崇、劉贇徹底相信,郭威做了另一件事。
郭威突然宣佈,他將立刻率軍離開開封,理由是根據邊境奏報,北方遼國又入侵了,必須北上抗敵。
抵禦遼國,當然只是個說法。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京城,郭威是在用行動向劉崇表示誠意:我都主動離開給你們騰地方了,總該信了吧?
十二月一日,郭威親自率軍離開開封城。他的誠意終於化解了劉崇和劉贇的戒心。
十二月十九日,郭威率軍抵達澶州。就在同一天,劉贇走出自己的防區,抵達宋州(今河南商丘)。
好了,到此為止,我們可以說,劉贇終於信了,劉崇終於也信了,換句話說,二位都被蒙了。
率軍外出是真的,可是人家也沒說中途不回來啊!郭威的軍隊在抵達澶州後停頓下來。改變歷史走向的一刻,就從這裡開始。
在紛亂的五代,將帥一躍成為皇帝的事情並不少見,但皇位畢竟不是公車上的空位,不能看見了就一屁股坐上去,流程還是要走一下的。一邊要有人死命地勸你當皇帝,從天文、地理各方面論證你當皇帝的合理性,個別入戲點的還會呼天搶地、連哭帶號,並配合演示頭撞牆、劍抹脖等危險動作。一邊你要拼命推脫,最好是一副極其痛苦、相當勉強,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的表情,以熱淚盈眶、含而不落為最佳效果。不管情節如何變化,表達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個:不是我自己要當皇帝的,是你們非要我當的。
郭威也不能免俗,但如果從劇情設計角度看,我認為,他這次還是比較具有觀賞性的。
十二月二十日,晨光微露,馬嘶人起,大軍將開始一天新的征程。
郭威下榻的館舍突然被數千戎裝的將士包圍,喧嘩、鼓噪之聲撕裂了靜謐的早晨,沸騰在館舍四周。郭威趕緊下令關閉館門,但是,在排山倒海的呐喊聲中,他還是能夠依稀辨聽到,「天子須侍中(郭威的另一個職銜)自為之!」
館舍依然大門緊閉,矯健的士卒已經蠢蠢欲動,或翻牆而入,或從屋頂跳下,士卒群起湧入,瞬間將館舍擠得水泄不通,嘈雜的人聲變成了整齊的呼喊:「天子須侍中自為之!」
不等郭威做出反應,他已經被簇擁就座,一面撕裂的黃旗披到了他的身上。一時間,「萬歲」之聲,響徹天籟,聲震於天。暗中授意也罷,心照不宣也罷,就在那個早晨,四十七歲的郭威攀上了權力的巔峰。
那一襲黃袍是歷史賜予郭威的榮耀,它披在郭威的身上,也記在一個年輕人的心裡。
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較俗套了,原地返回、進入開封、勸說當皇帝、推辭一下、繼續勸、繼續推……幾回合下來,流程走完。
後漢乾祐四年(951)正月初五,郭威在開封崇元殿登基稱帝,定國號為周,改年號為廣順,史稱「後周」,五代中最後一個朝代。
就在郭威稱帝的時候,劉信在許州被逼自殺,劉贇在宋州被誅殺。兩位節度使被騙離駐地後,就成了郭威的籠中鳥,喪失了反抗能力。劉崇聽到消息,氣得差點吐血。就在劉贇被殺的當天,他在太原自立稱帝,誓與後周不共戴天。這就是歷史上的「北漢」,「十國」中唯一一個地處北方的政權,也是最後一個出現的政權。經過幾年的紛亂,時代又翻開了新篇章,也為一個年輕人翻開了新的一頁。
三年裡,「趙匡胤」看到了隱忍、屈辱、爆發、輝煌,也看到了欲望、權謀、血腥、狡詐。雖然,在這段歷史中,他扮演著毫不起眼的角色,但是他用心記下了這段歲月所教授他的寶貴知識。經過三年的歷練,他已經從滿腔熱血的青年變成了心智成熟、武裝到頭腦的戰士。回來了,我終於回家了,現在的我,比以前更加強大!
郭威稱帝之後,「趙匡胤」得到了一個禁軍東西班行首(警衛連連長)的職位。此後,因為表現良好,他再次升職,被任命為滑州興順軍副指揮使。儘管不是一個很高的職務,卻給他帶來莫大鼓舞,畢竟,這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成就。
回首流浪中所遭遇的艱辛、委屈,「趙匡胤」由衷地舒了一口氣。寒夜總算過去,遠處,一輪紅日正從地平線噴薄而出,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作過的一首詩。
詠日
欲出未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向天上來,趕卻殘星趕卻月。
是的,我就是那初升的太陽!「趙匡胤」決定繼續拼搏,去贏取一個更好的未來。正當他躊躇滿志地準備赴滑州上任時,一個人站出來制止了他:留下來,跟著我做事吧。
第三章 發跡
西元955年,後周境內的所有寺院接到了一份詔書,大意是這樣:凡是沒有得到政府正式批准的寺院,一律停廢;禁止寺院私下招收(剃度)和尚、尼姑;各地方政府對轄區內的和尚、尼姑進行登記造冊,遇到死亡、還俗的及時註銷;凡是想出家的人,必須得到父母、祖父母等長輩親屬同意,並能夠背誦或熟練朗讀一定數量的經文;未經批准擅自剃頭的,強制還俗。
根據內容翻譯成現在的紅頭文件,檔案名應該是《關於規範佛教場所建設及加強和尚尼姑等佛教從業人員監管的通知》。照這搞法,連個和尚都不好當了!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周世宗滅佛」事件。
歷史上的周世宗,名叫「柴榮」。改變「趙匡胤」人生命運的第二個人。
「柴榮」,邢州龍崗人,本是郭威的妻侄,從小跟隨郭威左右,後被收為養子。「柴榮」長相英俊,騎射功夫了得,性格沉穩老練,為郭威所器重。在郭威率兵進攻開封的時候,他負責留守鄴都大本營。郭威稱帝後,他升任澶州節度使。
廣順三年(953),「柴榮」被封為晉王,擔任開封尹,這可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任命。由於郭威的兒子此前已經全部遇害,誰能夠成為帝國將來的主人,一直廣受朝野關注。按照當時不成文的規矩,一般只有皇位繼承人,才能出任開封尹。所以,郭威發佈這項任命,等於宣佈了「柴榮」的皇儲身份。
「柴榮」在出任開封尹後,決定挑選一批人才輔佐自己,可能是曾經對「趙匡胤」有所瞭解,而且比較賞識,他把即將赴滑州上任的「趙匡胤」留了下來,任命為開封府馬直軍使(低級軍官)。
顯德元年(954)正月,一代梟雄郭威在開封病逝,「柴榮」成為後周的第二任皇帝。「柴榮」是個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即位不久,就立下「十年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宏願,立志結束內亂,統一中國,重造太平盛世。他性格剛烈,做事雷厲風行,定下目標後就大幹起來,革新吏治、發展經濟、重整軍備……在極短的時間內,推行了許多大膽的新舉措。
滅佛,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件事。在亂世,很多人無法安居樂業,寺院就成了理想的避難所。因為進了寺廟,至少還能有口飯吃,有個地方遮風避雨,總好過在路邊餓死。所以,當時許多窮苦人都想進寺院做和尚、當尼姑。由於需求太旺,寺院越建越多,隨之產生了一些負面影響。比如,越來越多的青壯年勞動力自願剃度當了和尚(尼姑),幹活的人就少了。大量金屬被用於鑄造佛像及佛教用品,製造貨幣的原材料就沒有了。寺院擁有大量田產後,國家賦稅也少了(寺院田產不納稅)。由於寺院沒人管,一些流民、逃犯甚至把它當成了藏身之地。這種情況嚴重制約了經濟發展和國力恢復。
為了限制寺院無限制的擴張,「柴榮」頒佈了上面那道詔令。可是當時佛教盛行,許多朝中官員自己也信佛,免不了有許多反對聲。「柴榮」卻不為所動,回答得非常乾脆:「佛以善道感化人,如果有志向善,就是尊奉佛法。那些銅像難道就是所謂的佛嗎(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斯奉佛矣。彼銅像豈所謂佛邪)?」
在那個時代,能說出這樣的話,是需要勇氣和智慧的。「柴榮」連神佛都不怕,對人就更不客氣了。面對大小官吏,絕對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發現吃閒飯混日子的,果斷要求捲舖蓋走人,發現貪賄腐敗的,果斷要求留下腦袋後走人。以前,朝廷上下普遍是能混一天是一天的狀態,領教了「柴榮」的強勢手段後,原來萎靡不振的風氣頓時煥然一新。
雖然「柴榮」比較強勢,在他手下幹活比較累,但有了一個新皇帝,大小官員和將兵還是比較高興的,畢竟,這年頭能夠實現皇權和平交接已經很不容易,總比殺來殺去要好得多。
除了廣大後周軍民很高興外,還有一個人,聽到「柴榮」登基的消息後也非常高興。劉崇已經等待很久了。自從被郭威耍了以後,他一直在尋找報復的機會,苦等三年,現在終於看到了復仇的希望。
劉崇認為,周朝剛剛立了新君,國內肯定不穩定,「柴榮」頂多算個職場新人,根本不是他這個老司機的對手,現在出兵討伐,勝利十拿九穩。劉崇復仇的決心很大,他帶上了北漢的全部家當(三萬人),還申請到遼國的友情贊助(一萬騎兵),親自率兵出征。
「柴榮」,新仇舊恨,都由你來償還吧!
一般來說,新上任的領導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人輕視,「柴榮」是典型的火暴性格,聽到劉崇聯合遼國入侵的消息,瞬間被點燃了。欺我新君剛立,看我治不服你!罵完以後,「柴榮」當場拍板,御駕親征。御駕親征,就是皇帝率領軍隊出征。這種做法確實可以起到鼓舞士氣的效果,但風險係數也很高,相當於一次性押上全部賭本,贏了還好,輸了就一了百了,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該冒險的。果不其然,「柴榮」的決定一宣佈,反對聲鋪天蓋地,滿朝上下,幾乎無人贊成「柴榮」的做法。當然了,吵歸吵,結果還是一樣的。經過一番激烈討論,最終還是以一票贊成(皇帝),多票反對(無效)的形式,同意由「柴榮」親自率軍迎擊劉崇。命令下達後,朝廷大小官吏開始忙碌起來。許多人認為,此次御駕親征,也就是新皇帝血氣方剛,屬於特例。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們完全低估了「柴榮」的霸氣。此後幾年裡,「柴榮」把御駕親征變成了家常便飯,上演了幾乎每年親征一次的歷史奇觀。
這僅僅是第一次,最危險的一次。「柴榮」很重視這次出征,先後調集幾路大軍北上,後周大部分高級將領都投入到這次戰役中。在戰鬥開始前,我要先介紹一下兩位關鍵的戰將,侍衛馬步軍都虞候「李重進」、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
兩位的官職很長很繞口,在此科普一下。當時,朝廷中最精銳的軍隊是禁軍,禁軍分為「侍衛司」和「殿前司」兩部分,侍衛司的地位略高於殿前司。所謂「侍衛馬步軍都虞候」,就是禁軍侍衛司的第三號人物。所謂「殿前都指揮使」,是禁軍殿前司的最高指揮官。兩個機構的詳細情況以後再說,下面繼續介紹兩位人物。
「李重進」和張永德,兩人都很有來頭。
「李重進」,祖籍滄州(今河北滄州),生於太原,郭威的外甥。和「柴榮」一樣,「李重進」也從小跟隨郭威走南闖北,立下過不少戰功。後周建立後,他從一位州刺史躥升至侍衛馬步軍都虞候。「李重進」的年齡比「柴榮」大,軍中資歷比「柴榮」長,論血緣關係,也離郭威更近。為了朝局的穩定,郭威病重時,曾特地召「李重進」受遺命,拜見「柴榮」,確定君臣名分,「李重進」的地位可見一斑。張永德,並州陽曲(今山西陽曲)人,郭威的女婿。
五代很多將領都是苦出身,而張永德很特別,他家比較有錢,自己腦子也非常活泛。張永德曾經和家人一起居住在宋州,當時兵荒馬亂,地面上打家劫舍的強盜比較多。每次盜賊經過,別人躲都來不及,他卻反向思維,換上破衣服,化了煙熏妝(易弊衣,毀容儀),主動從巷子裡竄出來,扮成乞丐向盜賊乞討。窮成這樣,自然沒人再打他家主意了,如果運氣好,碰到個良心未泯的,還能順手討一點回來。後周建立後,張永德從州刺史變成了殿前都指揮使,當時年僅24歲,可是謂紅得發紫,熱得發燙。
此時,「趙匡胤」正隸屬於張永德率領的殿前司。雖然「李重進」、張永德等一干人都在為接下來的惡戰摩拳擦掌,希望在新皇帝第一次出征中大放異彩,而命運之神很偏心,他把這次機會交給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將。
這位青年將領,當然是我們的主角「趙匡胤」了。
劉崇方面:從太原一路南下,打了幾個小勝仗,心情相當愉悅。
「柴榮」方面:從開封一路北上,「柴榮」不斷催促大軍加速前進,心情相當亢奮。
三月十九日,愉悅的人和亢奮的人在高平(今山西高平)南面的巴公原相遇了。
這是一場典型的遭遇戰,雙方都把軍隊分成了左、中、右三路,擺好陣勢等待衝殺。劉崇來到陣前,觀察了一下後周的軍隊,發現對方人數並不多,軍容也不怎麼樣,就自我感覺良好起來,當即對前來支援的遼國將領表示:您就歇著吧,光憑咱們自己就可以輕鬆搞定,當然,貴軍如有興趣,可以在旁邊觀摩學習一下。
在冷兵器時代,雖然也講究一些戰術、陣法,但武將的個人作戰能力具有相當大的作用。尤其是刀對刀、槍對槍的白刃戰,本質上就是有組織的打架斗毆,將領的氣質和勇猛程度往往能夠提升整個隊伍的士氣。所謂軟怕硬,硬怕橫,橫怕不要命,不是沒有道理的。所以,張飛、秦瓊之類的猛人屬於稀缺人才,到哪裡都受歡迎。
劉崇的資本是北漢第一猛將,張元徽。果然,戰鬥剛一開始,劉崇就命猛將張元徽打頭陣,率先衝擊後周軍團的右翼。鎮守後周軍隊右翼的是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樊愛能、侍衛步軍都指揮使何徽。兩人雖然位列侍衛司的高級將領,可是其實都是靠資歷熬出來的,從個人能力來看,命名為「盒飯(何樊)」組合,還比較恰當。
張元徽確實很猛,接到命令後,身先士卒,帶領一千騎兵發動突擊。樊愛能、何徽明顯缺乏心理準備,被張元徽的一頓猛衝爛打嚇住了,很快就亂了陣腳。
危難之時,「盒飯」組合不負眾望,馬上就顯露出來他們的速食本色,一看形勢不對,率領騎兵先行跑路。騎兵一跑,步軍就更沒轍了。畢竟逃跑也是一項有技術含量的活動,沒有先進的交通工具(馬),在戰場是會被人當韭菜收割的,大家紛紛爭當俊傑(識時務者為俊傑),放下武器,卸甲投降。
樊愛能、何徽的潰敗讓後周軍隊軍心動搖,大批的士兵開始慌不擇路地向後跑,有個把不地道的不但自己跑得快,還扯著嗓子邊跑邊吼,聲稱前方已經戰敗,號召大家一起參與長跑運動。更有幾個兵油子還順便搶劫了一把護送後勤物資的輜重部隊,可是謂亂上添亂。
「柴榮」也算久歷戰陣的人,然而,急轉直下的戰場形勢還是讓他錯愕了。來之前,他設想過許多不利情形,卻未曾料到敗得如此迅速。若再不做出應對,失敗將不可是避免。
可是後周的軍隊是分批趕來的,與劉崇相遇時,軍隊還沒到齊,所以「柴榮」手中並沒有多餘的機動力量。在「柴榮」的身後,一位年輕的將領目不轉睛地盯著戰場的形勢。對於「趙匡胤」來說,今年已經是他從軍的第五個年頭,如此慘烈的搏殺,卻是第一次看到。
戰鬥還在繼續。
戰場上馬蹄來回奔踏,捲起漫天塵土,風中混雜著馬的嘶鳴和士兵的絕望呻吟,空氣中彌漫著越來越濃的血腥味。「趙匡胤」看到戰勢危急,他意識到,再不組織反擊,一場大潰敗將不可是避免!
想到此,「趙匡胤」心跳加速、血脈僨張,握著韁繩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透過飛揚的塵土,去捕捉戰場上的每一個細節,思考應對的策略,漸漸地,一個計畫開始在腦海裡形成。
當然,身為殿前司的一員,「趙匡胤」現在的主要職責是保證皇上的安全,他並不能擅自出戰。此時,他只能握緊韁繩,勒住躁動的戰馬,等待著出擊的命令。
很快,機會來了!
為扭轉局勢,「柴榮」決定放手一搏,他親自率領殿前司主力突入敵陣,前去封堵缺口。「趙匡胤」看見皇上親自上陣,殿前司主力立刻全軍出動,拿出了玩命的架勢。
就在大家蜂擁而上的時候,「趙匡胤」一馬當先,大聲吼道:「皇上處境如此危險,我們怎可是不拼死殺敵(主危如此,吾屬何得不致死)!」
為遏制住張元徽淩厲的衝擊,「趙匡胤」一面勒馬組織騎兵反擊,一面冷靜地建議張永德:「賊軍意氣驕縱,只要奮力反擊,完全可以擊敗,你的部下多人擅長左手射箭,請率兵佔領有利地形發箭阻擊敵軍,我從右邊包抄攻擊,國家安危,在此一役!」
隨後,張永德和「趙匡胤」各率兩千殿前司精兵對張元徽形成了左右夾擊。從整個對陣形勢看,張元徽的衝鋒屬於側翼襲擊,而「趙匡胤」和張永德又形成了對張元徽的側面襲擊。正可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經過一番苦斗,後周兵團的士氣終於被扭轉過來,開始穩住陣腳,掌握主動。
戰鬥力一提上來,好運也跟著來了。北漢張元徽由於衝得太猛,深陷陣中,戰馬忽然栽倒,被亂軍砍殺,北漢將士一下子泄了氣。此時,戰場上又突然刮起了南風,後周順風而戰,越打越順手。北漢逆風而戰,邊吃沙子邊戰鬥,相當辛苦。轉瞬之間,戰場形勢奇跡般地發生逆轉。
半天打下來,北漢終於撐不下去。劉崇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把老本全賠光,趕緊收兵逃竄。「柴榮」乘勝追擊,又連勝幾仗。血戰之後,高平之戰以後周全勝收局。
本著有始有終的精神,我們再看一下劉崇的結局。高平戰敗後,劉崇換上了粗布衣服,戴上斗笠(被褐帶笠),化裝逃跑,由於是三更半夜騎馬狂奔,加上地形不熟,在山上迷了路,好歹找了個村民做嚮導,又領錯了路,沒吃沒喝地玩命跑了一宿,天亮後,驚訝地發現居然跑到了後周的地面(誤之晉州),只能轉向繼續跑。幸虧專屬交通工具還有點優勢(遼國贈送的黃騮馬),總算溜回了太原,撿回一條老命。
估計是因為年事已高(60歲),又受了驚嚇,經歷了劇烈運動(跑了幾天幾夜),再加上心情鬱悶(吃了敗仗),沒多久,劉崇氣病交加去世了。劉崇沒了,但他一手建立的北漢仍頑強地割據西北。讓「柴榮」無法想到的是,這個小政權的生命力甚至超過了後周。
雖然打了個大勝仗,「柴榮」的心情卻好不起來,他知道,這次勝利多少來得有點僥倖,根本不值得誇耀。相反,戰鬥中暴露出了軍隊的很多問題:將領貪生怕死、士兵偷奸耍滑、組織紀律性極差等,如果不解決這些問題,要靠這樣一支軍隊去完成統一大業,絕對沒戲。於是,他決心整頓軍隊,重新組建一支戰鬥力強悍、作風硬朗、紀律嚴明的精銳之師。
戰爭一結束,「柴榮」就嚴明賞罰,將樊愛能、何徽等出工不出力的將領果斷斬首,同時補充了一批新生力量。但是,殺掉幾個將領相對容易,整頓軍隊是一項長期複雜的工作,「柴榮」畢竟是皇帝,不可能每件事都自己辦,他把這項至關重要的任務交給了「趙匡胤」。
「趙匡胤」因為在高平之戰表現搶眼,深受「柴榮」信任和讚賞。戰後不久,他就晉升為殿前散員都虞候,僅過了半年,又升任殿前都虞候(殿前司第三號職務),由一個普通將校,一躍成為禁軍高級將領。擔任殿前都虞候期間,「趙匡胤」開始負責重新編練禁軍。接手任務後,「趙匡胤」很快轉變角色,由戰將轉行做了人力資源部經理,乾淨俐落地幹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下崗分流。重新對殿前司士兵挨個測評,把一批體格弱的,吃乾飯、混日子的直接遣散,打發回家。
第二件事是組織海選。發佈招兵公告,從地方軍隊及社會上挑選優秀的士兵,要求逐個亮肌肉、秀才藝(主要是格斗水準、兵器熟練度),有沒有搞50進30,30進20之類的事情不好說,反正是經過層層篩選,把一批體格健壯、武藝高強的猛男招募進了殿前司。
經過一番選優裁劣後,殿前司的實力得到空前增強(兵甲之盛,近代無比),成為後周最為精銳的一支部隊。
不過,相較於前兩件事,「趙匡胤」做的第三件事的影響更為深遠。
第三件事:「趙匡胤」精心挑選了一批信任的將校充任到殿前司核心崗位。這看起來似乎很平常,其實卻很有玄機,玄機在於這批走上關鍵崗位的人。
高平之戰後,「石守信」、「王審琦」、韓重贇等人先後進入殿前司,成為這支精銳部隊的骨幹力量。請大家留意一下這幾個人的名字,因為這些新人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共同的身份,「義社十兄弟」。
在當時的軍隊中,要好的將士互相結拜為兄弟是很流行的一種做法,比如之前說過,郭威早年就曾「與十人約為兄弟」。幾個人湊在一起,燒黃紙、喝血酒,再念叨些「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之類的口號,大家就成了好兄弟,以後有事也好互相照應,誰富貴了也別忘提攜兄弟一把。
「趙匡胤」在初入行伍時,也結識了一些脾性相投的好朋友,其中最要好的十個人共同結拜做了兄弟,史稱「義社十兄弟」。其實這個傳統一直延伸到近代也一直很有市場。比如我們著名的蔣介石先生就是這種活動的愛好者,他就曾經和馮玉祥、李宗仁、張學良等一干人拜過把子,發過毒誓,成了好兄弟。當然,後來感情破裂了,也就翻臉了。
不過,「趙匡胤」和兄弟們的感情比蔣先生靠譜點,在自己飛黃騰達的時刻,也沒忘了拉兄弟一把。就這樣,「趙匡胤」不動聲色地在殿前司培植起一個屬於個人的小集團,為自己積累了第一份政治資本。
鏖戰淮南
「柴榮」是個不知疲倦的人,剛完成內部整頓,就迫不及待地把眼光投向遠方。這次他注意到的地方叫「淮南十四州」,屬於南唐的地盤。南唐,位於淮河流域及長江下游的一個割據政權,轄區主要包括現在的江西省及安徽、江蘇、福建、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它的前身是軍閥楊行密開創的吳國(也是「十國」之一)。
西元937年,吳國權臣徐知誥篡奪國家政權,並把國號改為「大齊」。
西元939年,為了讓篡權行為更加名正言順,徐知誥在缺乏基因比對技術的情況下,成功將自己鑒定為唐朝宗室建王李恪(又說是永王李璘)的後裔,並宣佈改名李昪,國號也由原來的「大齊」變成了「唐」,史稱「南唐」。
此時,南唐的皇帝叫「李璟」,李昪的長子,於西元943年即位,史稱南唐中主。「李璟」性格比較文弱,平時喜歡寫寫詩詞和文章,「李璟」並非像乾隆這種附庸風雅的皇帝,一輩子寫了幾萬首詩,結果有價值的半首都沒有。「李璟」確實極具文學天賦,也寫出過不少優秀作品,如果不是因為被一個更有文才的兒子占去風頭,他在文壇的知名度完全可以更高一點。
應該說,詩人往往多愁善感、優柔寡斷,這種性格的人最不適合做領導。讓「李璟」去做皇帝,天天去處理打打殺殺,柴米錢糧之類的事情,還真有點超出他的業務能力。
「李璟」即位之初,中原還在鬧騰,南方的鄰國閩、楚先後發生內亂,「李璟」趁機派軍滅了兩國,將國家版圖擴展到三十餘州。此後,他不善於把握政局的缺點很快暴露了出來。因為用人不當,大部分新佔據的地區又陷入混亂,落入他人手中,幾次征討不但沒撈到實惠,還浪費了國力。
不管「李璟」是否適合皇帝這個崗位,南唐的國力卻不容低估。它繼承了吳國幾十年的基業,又經過兩代君主的打理,社會安定、人口眾多、經濟繁榮,成為五代亂世中一塊相對穩定的樂土,堪稱南方最具實力的政權。
正是因為有著雄厚的資本,加上地理位置的優勢,南唐一直沒向中原政權屈服,保持了獨立的國號。
所謂「淮南十四州」,就是淮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十四個州,那裡人口密集,物產豐富,地理位置尤其重要。從地圖上看,淮河、長江之間,河網密佈、水繫相連,這樣的地形不利於騎兵的展開,北方政權一旦跨淮河南下發動戰爭,南方政權容易利用地形開展阻擊。反之,南方一旦失去這塊地方,就只能死守長江一線。如果大家翻開史書,可以從西晉滅東吳、隋朝滅陳朝等案例中找到印證。所以,軍事上歷來就有「守江必守淮」之說。總而言之,對南唐來說,那是不可是或缺的一部分,打死也不能給你。而在「柴榮」眼裡,只要打不死,你就得給我。
顯德二年(955)十一月,「柴榮」正式下詔討伐南唐。
十二月,後周先遣軍隊架浮橋渡過淮河,兵臨壽州城下。壽州(今安徽壽縣),居於淮河中游南岸,是扼守淮南的要衝之地,素有江南咽喉之稱。可以說,奪下壽州,攻取淮南的戰鬥就成功了一半。
負責守衛壽州城的,乃南唐名將劉仁贍。劉仁贍,字守惠,彭城(今江蘇徐州)人,時任南唐清淮軍節度使。此人將門出身,驍勇善戰,精通兵法,以治軍嚴厲著稱,在軍隊中威望極高。聽說後周大軍壓境,他神色不改,部署城防有條不紊,很快穩定了城內人心,做好了應戰準備。
顯德三年(956)正月初八,「柴榮」宣佈再次御駕親征,率主力軍一路殺向壽州。南唐面臨「柴榮」的主力軍,派軍火速支援壽州。
「柴榮」為了避免自己的圍城部隊重蹈以前被兩面夾擊的經驗,決定先消滅南唐派出的援軍。
圍城打援,就此開始!
為了保住壽州,南唐共派出了兩路援軍。第一路援軍由東向西,沿淮河水陸並進。
這路的統帥名叫劉彥貞,此人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聚斂錢財。作為南唐資深貪官,劉先生不但長期忘我地奮戰在貪污受賄戰線,平時還兼職幹一些投機買賣、放高利貸的行當,只要有錢可是撈,什麼招數都想得出來,最出名的是這麼一件事。
劉彥貞曾在壽州擔任節度使,當時州內有個蓄水的安豐塘,灌溉著萬頃良田。劉貪官對良田垂涎欲滴,但又捨不得掏錢,就藉口要深挖護城河,把塘中的水放入城壕中,搞得民田乾涸,產量大幅下降。等時候差不多了,就又急著催收田稅,逼得田地的主人紛紛低價出售農田。至於買主嘛,當然就是劉彥貞了。低價收購完成後,護城河疏通工程也就取消了,城壕水又被放回去灌溉農田。經過這麼一番倒騰,劉兄以極小的代價霸佔了大量良田,堪稱濫用職權、巧取豪奪的典範。
難能可是貴的是,劉彥貞是個很有上進心的貪官,雖然已經富得流油,但依然沒有放棄對貪賄事業的追求。為了在更好的位置上繼續發揮斂財特長,他大肆賄賂朝中權貴,製造輿論吹捧自己,就這麼一個廢柴,愣被吹捧成了文武雙全、韓信再世。功夫不負有心人,劉彥貞的自我炒作終於得到了回報。
戰事一起,「李璟」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位當世韓信,當即下令:劉彥貞出任北面行營都部署,率軍兩萬支援壽州!完了,劉彥貞這回把自己炒熟了。所幸,劉彥貞怎麼爛,兩萬軍隊還是貨真價實的,尤其是他的水軍,明顯比後周更佔優勢,戰船在淮河上暢行無阻,嚴重威脅到了後周軍隊架在淮河上的浮橋。後周的先遣部隊為了確保浮橋的安全,一面向「柴榮」奏報情況,一面開始收縮撤退,暫緩進攻。
「柴榮」連忙阻止先頭部隊後撤,並命令侍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進」(高平之戰後晉升)前去增援,率騎兵日夜兼程奔襲劉彥貞。
此時的壽州城頭上,劉仁贍焦急地等待著劉彥貞的援軍的到來,可是劉彥貞的援軍居然直接跑去迎擊後周的軍隊了,於是劉仁贍急忙派人前去勸阻。劉仁贍戰場經驗豐富,他告訴劉彥貞:後周軍隊遠道而來,最希望速戰速決,我們如果正面作戰,肯定占不到便宜,最好的辦法是靜待各路援軍集合,以堅固的城池和軍寨磨損敵人的銳氣,然後尋找機會,實施內外夾擊。
但是劉彥貞並不理解劉仁贍的心思,自從聽到後周先遣軍撤退的消息,他就像打了興奮劑,一不進城,二不紮寨,只顧埋頭前進,誰都拉不住。就在正陽(位於壽州西南方)附近,他遭遇到了「李重進」。
劉彥貞選擇在陸地上和後周軍隊正面對決,相當於用自己的短處拼別人的長處,本來就是一個錯誤的決策。但如果劉彥貞此時能拿出點血性,死磕「李重進」,說不定也能給後周軍隊製造一點麻煩。可是進入戰場後,劉彥貞的熱情似乎被江面的冷風吹滅了,見到「李重進」兇悍的騎兵部隊,又懼怕了起來。在陣前,劉彥貞一下子抖落出了一堆東西,在前面設置了拒馬(一種阻止騎兵衝擊的障礙物,為交叉固定的木架子或鐵架子,上面掛有鋒利的尖刀),在地上撒滿了鐵蒺藜(一種鐵質尖刺的障礙物,主要用於紮馬蹄)。為了討個吉利,還在陣前豎起了木牌,上面刻了猛獸,自稱為「揵馬牌」(據說用這玩意可以嚇唬戰馬)。
說實話,我每次看到這裡,再聯想劉彥貞的個人愛好,總懷疑這位老兄拿出這套「設路障、紮輪胎」的行頭,不像是為了打仗,更像是為了收點過路費。「李重進」驚訝地看著對手的滑稽表演,馬上做出了一個準確判斷:今天運氣好,碰到一個飯桶。
戰鬥的過程實在乏善可是陳,書上只記載了一個簡單的結果:「(「李重進」)大破之,斬彥貞……斬首萬餘級,伏屍三十里,收軍資器械三十餘萬。」
就在這一結果發生前,在城頭佇立觀望的劉仁贍早就做出了準確判斷,唉,果不其然。現在只能指望第二路援軍了。
南唐的第二路援軍正風塵僕僕地趕來。統帥此路大軍的也是一位名人,「皇甫暉」。「皇甫暉」,老家在魏州(今河北大名東北),原是北方人,應該算是南唐的引進人才。
後唐莊宗時期,「皇甫暉」在軍隊當兵混飯吃,所屬部隊服役期滿後,正要輪換返鄉,卻因為上面的一道命令,又留在了邊鎮。一天晚上,他在軍中賭博,輸了不少錢,就攛掇那些心懷不滿的大兵們造反。「皇甫暉」賭技不怎麼樣,人品更不怎麼樣,為了不讓自己背黑鍋,竟劫持一個軍官帶頭謀反,人家也不傻,死活不肯。他二話不說,就把那人給剁了,接著再推舉另一個小軍官做首領,也不肯,繼續手起刀落,又為閻王送去個冤魂。
「皇甫暉」很執著,又去找了另一名副將,也不多廢話,把兩個腦袋往地上一扔,答不答應你看著辦。那位副將看得脖子發涼,雙腿打戰,只能同意帶頭造反。靠著這種兇悍的玩法,「皇甫暉」混到了州刺史的位置,後來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又跑到南方混飯吃,居然還混成了節度使。如此看來,劉彥貞和「皇甫暉」實在是南唐兩朵不可是多得的奇葩。
「皇甫暉」正抓緊向壽州進發。但是,人還在半路上,就聽到了劉彥貞兵敗身死的消息。一看架勢不對,他連忙轉頭,向壽州東南面的滁州撤退,溜進了滁州城外的清流關。
滁州,位於江淮之間的軍事重鎮,正所謂「環滁皆山也」,此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皇甫暉」想依仗滁州的地理優勢,避一避後周軍隊的鋒芒。就在「皇甫暉」跑路的同時,一支後周軍隊正在火速追擊而來。
「趙匡胤」,是你一展身手的時候了!「柴榮」率軍南下的時候,「趙匡胤」率殿前司主力跟隨左右。這次,他領命前去阻擊「皇甫暉」。從前面的履歷看,「皇甫暉」應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猛人,但其實只是個欺軟怕硬的角色,自從被盯上以後,「趙匡胤」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
「皇甫暉」一路狂奔,「趙匡胤」則跟在他後面一路猛踹。「皇甫暉」好不容易躲進了清流關,氣都沒喘幾口,「趙匡胤」又從山后抄小路過來了。「皇甫暉」只好放棄清流關,連滾帶爬地向滁州撤退,回頭一看,「趙匡胤」又跟來了,只好再次拼著老命跑進了滁州城,還派人砍斷了浮橋,「趙匡胤」卻壓根沒把破浮橋放在眼裡,直接跨馬越過了護城河,一直追到城下。這裡特別說明一下,「皇甫暉」此時統帥的軍隊有三萬人,相比之下,「趙匡胤」的軍隊也就是個零頭,兩千人。
三萬人被兩千人像狗攆鴨子一樣追著走,「皇甫暉」面子上實在掛不住,雖然人家是無賴出身,可是無賴也有自尊心啊,於是,為了面子,「皇甫暉」決定雄起一次。「皇甫暉」站在滁州城頭,邊喘粗氣,邊對「趙匡胤」吼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效忠的人,能不能等我擺好陣勢,決一死戰(人各為其主,願容成列而戰)。」
估摸「皇甫暉」是覺得自己人多,群毆起來應該不會吃虧,就算打不過了,背靠城門,溜進去也來得及。出乎意料,對於「皇甫暉」的請求,「趙匡胤」笑著就答應了(笑而許之)。看到「趙匡胤」一口應允,「皇甫暉」那個高興啊。要說年輕人還是沒經驗啊。「皇甫暉」打起精神,騎馬出了城門,他很想見識一下這個跟在他後面窮追不捨的人,到底有多大能耐。而當他和「趙匡胤」四目相對時,卻感到了陣陣涼意,那更像是饑餓已久的猛獸的目光,沒有絲毫的猶豫、恐懼,只能讀到逼人的殺氣!「皇甫暉」正被這種目光盯得心裡發毛,眼前的一幕卻讓他徹底驚呆了。
但見「趙匡胤」屏氣凝神,忽然俯下身子,一手緊緊抱住馬脖子,一手握住利劍,隻身一人,騎馬衝出陣來,一聲怒吼霹靂般響起:「我只要「皇甫暉」的首級,其他人靠邊(吾止取「皇甫暉」,他人非吾敵也)!」
「皇甫暉」緩過神來,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甚至還沒做出反應,就被擊中腦部,應聲栽下馬來(手劍擊暉,中腦,生擒之)。應該說,「趙匡胤」俯身、抱頸、衝刺、擊敵,整套動作銜接連貫,一氣呵成,難度係數高,完成效果好,極具觀賞性,如果像體操比賽一樣,有地方申報動作名稱的話,似乎可以命名為「匡胤刺」,絕對堪稱冷兵器時代陣前「點殺斬首」的絕佳案例。
由於傷勢過重,「皇甫暉」不久身亡。「趙匡胤」乘勢擊潰南唐援軍,攻佔滁州城,以區區幾千兵馬完成如此戰功,創造了不小的戰場奇跡。這下子,「趙匡胤」威名遠播了。在極短的時間內,「趙匡胤」成長為後周軍中最耀眼的一顆將星。此後,他每次臨陣,都要特意把戰馬和自己打扮得鮮亮矚目(繁纓飾馬,鎧仗鮮明)。有人提醒他,這樣容易被敵人一眼認出來,會招來危險。「趙匡胤」卻報以一抹輕鬆的微笑:「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吾固欲其識之耳)!」
十年前,我還是一個走投無路、彷徨無助的少年,如今,我是這塊土地上最優秀的將領!
「趙匡胤」的軍隊進駐了滁州城,但他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欣賞戰果,不久之後,朝廷會派來接管的官員,他必須率主力迅速撤出,投入新的戰鬥。
就在「趙匡胤」駐守滁州的短短幾日裡,他等來了兩個重要的人物。
第一個人是父親趙弘殷。
「趙匡胤」和父親同在禁軍任職,但由於分屬不同系統(趙弘殷在侍衛司任職),加上戰事繁忙,父子並沒有太多的時間相聚。此時父親正在別處征戰,因為患病從戰場撤回,路過滁州,想要進城休息。然而,當父親到了城下,「趙匡胤」卻告訴守城將士:不准開門。主要是因為時間問題。趙弘殷抵達滁州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為了防止敵人夜襲,晚上不開城門是戰場上的規矩。
「趙匡胤」已經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將領,平時一直對屬下管理極嚴,這次,他也不願徇私,只能讓父親等到天亮後再進城。
進入滁州後,趙弘殷的病情開始加重,「趙匡胤」卻必須馬上回去,為此,他將父親託付給了一位信得過的人,此人也剛到滁州不久,就是「趙普」。
第二個人,「趙普」。
「趙普」,字則平,生於後梁龍德二年(922),祖上曾做過縣令、州司馬,屬於小官吏家庭,家裡共有兄弟五人,他是長子。這種家境,只夠勉強度日,年幼的「趙普」甚至沒有機會得到系統的教育,所以文化水準不是很高,更不用說考功名。「趙普」老家在幽州,按照現在的行政區劃,屬於北京地區。放在當下,這戶口絕對是個香餑餑,多少人為它抓耳撓腮、寢食不安。但如果換成那個時候,估計白給你都不想要。
從唐末起,幽州地區成為幾個軍事集團的主戰場,朱溫、李克用、劉仁恭、劉守光……這些你聽過或沒聽過的人物,不厭其煩地在那裡廝殺,搞得遍地狼煙。
「趙普」出生的時候,後唐李存勗統一了北方。不幸的是,人們並沒過上幾天安穩的日子,北方的契丹人又來了,戰爭再次打破了平靜,人們飽受戰亂之苦。
後晉天福三年(938),「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給了契丹,十五歲的「趙普」不得不離鄉背井,舉家向南遷移。沒辦法,再不走,都要成外國人了。奔波輾轉,「趙普」一家來到了常山(今河北正定),可是僅僅過了六年,又住不下去了。當時,率軍駐守常山的是成德節度使安重榮。你可能不熟悉這個名字,但是他的一句名言,你肯定是聽說過的。
「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
光聽這句話,大家就可以猜到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物。
後晉天福七年(942),安重榮因為看領導不順眼,下決心反了,然後敗了、掛了。間接後果是,「趙普」又要搬家了。二十一歲時,「趙普」全家搬到了洛陽,總算安定下來。局勢動盪、顛沛流離是「趙普」青少年時代的主要記憶。從此,他少年老成,遇事心思縝密,考慮問題深沉有謀,練就了極高的政務處理技巧。在複雜的世界中洞悉世態人心,在夾縫中求取生存之道,這是歲月賦予「趙普」的本領,而他一生的毀譽,都集中在這個特點之上。
搬到洛陽不久,「趙普」先後在幾個節度使的幕府供職。所謂幕府,就是高級官員帶有私人性質的服務機構,在裡面工作的人,我們一般稱為幕僚。按照許多人的想法,幕僚是個比較牛的稱呼,能夠成為幕僚的人物,一般是搖著扇子,端著茶杯,撚著長鬍子,隨便說幾句話就能把錢掙了的人。
其實,這是一個錯誤的認識。
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幕府供職人員的主要工作只是起草文書、處理行政事務之類的雜事,出謀劃策這種高端的事務並不是每個人都輪得到。幹這種工作的人往往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都有。有些人會有朝廷正式任命的行政職務,有些人甚至連個名頭都沒有,至於高收入、高地位,夢裡想想就好。
「趙普」埋頭做幕僚,這一幹就是十多年,如果照此情形發展下去,「趙普」很可能步祖上的後塵,成為一名不入流的小吏,默默無聞地過完一生。然而,命運之神終於眷顧「趙普」了。
顯德二年十二月,「趙普」的領導節度使劉詞死了,劉詞死前將「趙普」推薦給了朝廷。顯德三年二月,經宰相范質推薦,「趙普」被任命為滁州軍事判官。我們知道,當時在駐守滁州的,正是「趙匡胤」。
來到滁州後,「趙普」展現了出色的吏治才幹,全權負責日常行政事務,得到「趙匡胤」的賞識。都生長於小官吏之家,都曾有過漂泊的歲月,相似的家境和經歷,讓他們很容易產生共鳴。在短暫的相處時間裡,「趙匡胤」和「趙普」經常促膝長談,共同感慨世事,暢談古今未來。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一個三十歲的青年將領,一個三十五歲的精明官吏,從此結成了緊密的政治同盟。以滁州為起點,他們的命運開始緊緊聯繫在一起,同時捆綁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帝國的命運。
三月,「趙匡胤」率軍回師北上。這段時間裡,後周軍隊打得很順,一月之間,連續攻下揚州、泰州、光州、舒州、蘄州,佔領了淮南大半土地。
南唐的皇帝「李璟」,眼看形勢越來越糟,於是坐不住了,他一邊向北方的遼國求援,一邊向「柴榮」討饒請降。說起這兩檔子事,「李璟」那個心酸啊。向遼國請援的事一共幹了兩回。第一次使者好不容易跑了大半個中國,都快要進入遼國境內了,結果被後周邊防軍隊逮了個正著。第二回覺得陸路不保險,冒著餵鯊魚的危險,改走海路,好說歹說到了目的地。無奈國際形勢發展太快,此時遼國的皇帝耶律璟是有名的懶蟲,對趁火打劫之類的事情沒什麼興趣,別說支援,連發個通報,聲援一下都沒興趣。
向「柴榮」請降的事一共幹了三回。出使官員級別越來越高,贈送的禮品越來越多,做出的讓步越來越大,結果還是啥協議都沒帶回來。「李璟」開出的條件是取消帝號、割讓六個州、每年貢獻財物,「柴榮」的想法是必須把淮南十四州給我,不許還價,沒得商量!
請又請不到,談又談不攏,那就硬著頭皮扛下去吧。「李璟」決定拿出血本和後周幹一仗,他派出了一支兩萬人的南唐精銳部隊,奔赴淮南戰場。這支軍隊統帥名叫李景達,人家可是不是一般人,考察一下他的頭銜,那是相當有身份、相當有規格,「李璟」的弟弟、齊王、諸道兵馬元帥、中書令。
李景達不但有身份、有地位,而且儀表非凡、風度翩翩、氣質極佳,可以說,渾身都是優點。唯一的缺點就是沒什麼領兵打仗經驗。都什麼時候了,高富帥有什麼用啊?
四月,李景達的部隊渡過長江,逼近六合(今江蘇六合縣),也算他運氣好,駐紮在這裡的部隊,碰巧是「趙匡胤」,純屬巧合。在此之前,後周軍隊攻佔了揚州,但遭到南唐軍隊強力反撲,揚州守將韓令坤怕頂不住,想棄城跑路,「柴榮」派「趙匡胤」趕來當督軍,督促韓令坤堅持到底。「趙匡胤」算是領到了一個很尷尬的任務。韓令坤和「趙匡胤」私交很好,兩人從小一起玩到大。韓令坤年長幾歲,「趙匡胤」見面還得叫他聲哥哥。從級別上講,韓令坤當時比「趙匡胤」要高一點,而且還是「趙匡胤」老爸趙弘殷的上級。
如此看來,這個監軍還真不好當。
但是,問題到了「趙匡胤」這裡,解決起來相當簡單。他把軍隊帶到了揚州以西的六合縣,管住了這個揚州守軍撤退的必經之地,緊接著就下了一道命令:「揚州佔領軍有經過六合的,一律剁腳!」
什麼兄弟、人情,軍法無私!
韓令坤非常熟悉這個小老弟的脾氣,他知道,「趙匡胤」執行軍紀向來六親不認,搞不好真會被他整成殘障人士,而且還不一定配發輪椅。因此,雖然南唐的反攻十分兇狠,但想想後面這位兄弟,兩相權衡,韓令坤決定還是拼命死守比較好。
在「趙匡胤」的幫助(威脅)下,韓令坤終於挺住了,揚州城沒有得而複失。「趙匡胤」完成了監督任務,本準備馬上撤回,這不,又等來了不速之客李景達。
四月中旬,李景達來了,正好與「趙匡胤」在六合相遇。交戰結果依然沒能給我們帶來太多意外,儘管李景達所率的是南唐的看家部隊,儘管他在人數上佔據絕對優勢,但結果還是有力地證明了「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句至理名言。
史載,「趙匡胤」「大破之,殺獲近五千人」。李景達哪見過這麼生猛的人,趕緊溜了回去。戰鬥過程固然簡單乏味,但之後發生的一個細節卻值得一提。戰鬥結束後的第二天,「趙匡胤」突然要求所有的士兵都脫下頭上所戴的皮笠(皮革製成的斗笠狀帽子),接受檢查,發現有劍砍痕跡的,當即宣佈:拉出去斬首!
原來,「趙匡胤」揮動令劍指揮作戰的時候,有意砍到幾名作戰不力者的皮笠,留下劍痕,就是為了到時候嚴明賞罰,整肅軍紀。如此嚴厲的治軍手腕,讓人們對這位青年將領刮目相看。史載,此事發生以後,凡是「趙匡胤」麾下的將士,作戰時人人都拼死效命,再也沒有畏戰不前的。
所謂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大致如此。
如果說,高平之戰時,「趙匡胤」還僅是一名優秀戰將的話,那麼此時,他已變成了一位鐵血統帥!正當「趙匡胤」在淮南所向披靡的時候,戰場的形勢卻發生了戲劇性變化。
劉仁贍不愧為難得的名將,在南唐各路軍隊紛紛潰敗的時候,他依然堅守著壽州孤城。在壽州牽制了後周大量的軍隊,嚴重制約著他們的進軍步伐。在壽州這裡,後周的軍隊遇到了真正的對手。大家都知道,在沒有火炮、導彈等現代化武器的情況下,如果排除城牆是豆腐渣工程等特殊因素,要想攻佔一座城池,那是相當困難的。
一般來說,城下的人屬於仰攻,只能抬著頭爬梯子、啃牆磚,體格差一點的,估計沒人攔你,爬一趟也要累夠嗆。而城上的人顯然不會太好客,推個梯子、射個冷箭是必選動作,如果你運氣好,還可以收到石頭、滾木、熱油等登城紀念品,不死也得把你玩殘廢。
為此,古人創造性地發明了許多攻城器械,讓戰爭更加多姿多彩。在今後的故事中還要經常碰到這些器具,乘此機會,我帶大家逛一下後周的軍營,瞭解一下當時的攻城設備:
石炮:此設備又名「投石車」「霹靂車」,光聽名字就能理解,就是用杠杆原理向城內扔石頭的器具。據說這玩意在春秋時期已開始使用,由於製造技術簡單,搜集彈藥方便,後來逐漸成為攻城的一大神器,深受廣大戰爭發動者喜愛。
雲梯:字面意思可以理解為「爬上雲朵的樓梯」,可是如果你只把它當作一把長梯子的話,那就有點小看它的技術含量了。據說此物為魯班發明(又據說夏商時代就有了),經過不斷的技術改良,雲梯開始出現了「車輪、鉤援」等配件,車輪方便移動,「鉤援」用來掛住城緣,靈活方便。據說更高級的雲梯還具有升降功能,戰時攻城,平時還可以用來修房子,軍民兩用,性價比不錯。
洞屋:這個設備可是有說頭了,就是在木車上裝了小房子,裡面可以躲藏一些士兵,既可以拿根巨木撞城門,又可以拿把錘子、鐵鍬之類的工具挖城牆,反正有東西罩著,也不怕上面亂扔生活垃圾,就是體型太笨重,運轉不靈活,如果被扔個火球、火把什麼的,裡面的人很容易變成烤紅薯。
竹龍:這裡要表揚一下後周軍隊的創新精神了,此物為後周軍隊的原創性發明。由於壽州臨水,後周將士就用竹子編成了巨大的木筏,連接成串,上面還蓋起了竹房子,裡面藏著穿盔甲的戰士,用來靠近城牆作戰,很有創意。
為了拿下壽州城,「柴榮」集中禁軍主力,發動十萬民夫,傾盡全力發動進攻。但事不遂人願,儘管後周軍隊運用了不少先進設備,幾路大軍發揚連續作戰精神,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圍攻,可是頑強的壽州城依然像釘子一樣紮在淮水南岸,無法撼動。
圍城已經足足有四個月,正當「柴榮」望城興歎的時候,一場大雨的到來又給戰爭增加了變數。大雨使後周軍營積水數尺,許多攻城武器經雨水浸泡,損耗嚴重。更要命的是,雨水使後周的糧食供應也出了問題,軍隊戰鬥力大打折扣。
形勢總是此消彼長,就在後周軍隊陷入困境的時候,南唐已經在全國範圍內重新募集兵力,組織反攻。南方軍隊比北方軍隊更適合在濕熱環境下作戰,趁著後周軍隊立足未穩,南唐軍隊四處出擊,接連打了幾個勝仗,舒州、蘄州、和州等地相繼收復。
出於戰略考慮,「柴榮」下令放棄一些已經佔領的城池,主動收縮戰線,將大部分主力用於繼續圍困壽州,自己則率軍北返,做休息調整。於是,自顯德三年(956)五月起,雙方以壽州為焦點,在戰場上出現了對峙的局面。後周攻不進壽州城,南唐也打不破包圍圈。那就耗著吧。這一耗,居然耗了半年。
顯德四年(957)正月,後周南征大軍已經圍困壽州達十五個月,卻依然無法攻下壽州。與此同時,劉仁贍的堅守也到了最後的時刻,除了兵力消耗殆盡之外,城裡的糧食也快吃完了。劉仁贍苦苦地等待,終於等來了一絲希望,「李璟」又派出了一支龐大的援軍北上,兵力達到了五萬人!
這支援軍在紫金山(壽州東北五公里處)紮營,連珠式地排列了十幾個大營寨,一到晚上,燈火通明,綿延幾十里,很有氣勢,讓後周軍隊頗為忌憚。平心而論,戰爭打了一年多,「李璟」的運氣還算不錯了。最關鍵的壽州城,有猛將劉仁贍坐鎮,才能堅持那麼久,換成別人,早就投降了。本來大勢已去,濕熱的天氣又出來幫忙,老天爺也夠意思了。現在雙方都已打得筋疲力盡,誰在最後一刻,咬緊牙關,就可能贏得最後的勝利。
可是「李璟」的用人水準遠遠不如他的詩詞創作水準,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又犯了一個大錯誤。他把五萬援軍的指揮權,交給了剛剛敗退下來的李景達,並授權他全權指揮淮南戰局。沒錯,還是那個熟悉的配方,還是那種熟悉的味道。李景達雖然手握重兵,卻十分膽小保守,來了這麼久,始終不敢主動發動攻擊。作為援軍,既然來了,不積極進攻,那幹什麼呢?
李景達倒也沒閒著,他來了以後,專心致志地幹了一件事,修築甬道。所謂「甬道」,就是兩旁有遮蔽物的通道。修這個玩意,主要是為了向壽州城輸送糧草。這個想法很人性化,可是真讓人啼笑皆非。後周軍隊會不會放任你搞建築先不說,人家壽州城裡的人早就餓得眼冒金星,正在苦苦地支撐,哪裡還等得到你修好甬道?
劉仁贍見李景達那麼不靠譜,就提出要率眾出城決戰,請他一起配合。結果,方案到了李景達那裡,被拒絕了。
李景達的愚蠢使南唐失去了最後翻盤的機會。
在後周軍隊的侵擾下,李景達的甬道最終沒有修成,壽州城的糧草始終無法得到補充,饑餓開始成為壽州城守軍的最大敵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勝利的天平逐漸向後周傾斜。遇到了這個蠢人李景達,劉仁贍只能仰天長歎,他已經無計可是施,支撐他的信念,不再是勝利的希望,而是忠誠。
劉仁贍憂憤過度,病倒了。他以一己之力困守孤城,以一座孤城,支撐著整個淮南戰場。現在,這種堅持,已經走到了最後一刻。在後周征討淮南的過程中,兵敗、棄城、出降,似乎一直是南唐的主旋律,只有劉仁贍的壽州,是個例外。一開始,我不明白這位老將究竟神奇在哪裡,直到我看到這樣一件事情。
正月下旬,壽州城內。
南唐巡邏官員抓住了一名乘著黑夜出城逃跑的青年將校,查明該人的身份後,他們大吃一驚,這人是劉仁贍最小的兒子,劉崇諫。為謹慎起見,巡邏官將劉崇諫押送到了劉仁贍處,請他親自處置。劉崇諫跪地俯首、瑟瑟發抖,他不敢抬頭看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父親執掌軍隊,從來鐵面無私,他更知道,臨陣脫逃,是死罪。
劉仁贍靜靜地佇立著,面無表情,讓人察覺不到他內心的半點波動。他一直沉默著,凝固的氣氛告訴每一個人,此時此刻,沒有父親和兒子,只有統帥和逃兵!
傳令,腰斬!
聽到決定後,劉崇諫伏在地上戰慄不已,身旁的人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卻沒有一人站出來求情。
不是不想,是不敢。
終於,監軍使(負責監督軍隊的官員,軍隊二把手)周廷構實在不忍心,站出來向劉仁贍痛哭求情。平心而論,以壽州城守軍的實力,能堅持到這個份上,已經竭盡全力。別說放過自己的兒子,即便舉城投降,也不算太過分。但周廷構的求情並沒有奏效,劉仁贍不為所動。萬般無奈,周廷構想起了另一個人,現在能救劉崇諫的,只剩下一個人,劉仁贍的夫人、劉崇諫的母親。這回,周廷構得到了一個母親的答覆:「軍法不可是私,名節不可是虧,如果寬宥了他,劉氏就不再是忠良門第,我與仁贍有什麼面目見眾將士呢!」
說完,下令推出處斬。然後,她從容地為兒子辦理喪事。「軍法不可是私,名節不可是虧!」
我相信,這也是劉仁贍的回答。僅此一點,他完全配得上名將的美譽,他的夫人也值得尊敬。
對南唐而言,擁有一個劉仁贍,是它最大的幸運,不幸的是,它僅有一個劉仁贍。
三月,「柴榮」再次親征,抵達壽州城下督戰。李景達依然毫無作為,就在相持過程中,一員大將因內訌而叛降,不但獻出了營寨,還帶走了一萬多軍隊,這成為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柴榮」把握戰機,果斷突破紫金山大營,沿著淮河向東,水陸並進追擊殘敵,大敗南唐軍隊,「唐兵戰溺死及降者殆四萬人,(後周)獲船艦糧草以十萬數」。
劉仁贍聽說最後一支援兵潰敗,一病不起,昏迷不醒。三月十九日,堅守了十七個月的壽州城陷落。不久,劉仁贍病死。
儘管後周和南唐在戰場上打得死去活來,但在聽到劉仁贍的死訊後,雙方都做出了相同的反應。
「世宗(「柴榮」)遣使弔喪,追封彭城郡王。」
「「李璟」聞仁贍卒,亦贈太師。」
有氣節的人,無論敵我,都將給予最高的尊重,從來如此!
勝利者
顯德四年(957)十月,又臨冬季。經過半年的休整,「柴榮」再次出發,對南唐發動第三次親征。劉仁贍死後,南唐再無禦敵之將,淮南成了後周的囊中之物,後周軍隊從此勢如破竹:
十二月三日,攻克泗州;
十二月九日,攻克濠州;
十二月二十九日,攻克泰州;
顯德五年(958)正月初五,攻克海州;
正月二十五日,攻克楚州;
…………
「李璟」見大勢已去,再也沒有抵抗的勇氣,連忙派遣使者向「柴榮」請和。這次,他對「柴榮」提出的要求不再討價還價。最終,「淮南十四州,六十縣」盡入後周版圖。歷時三年苦戰,後周終於取得淮南之戰的勝利!「柴榮」擴大了帝國版圖,對外展現了強大的實力,對內樹立了絕對的權威,他無疑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卻不是唯一的勝利者。就在這三年裡,「趙匡胤」憑著勇敢和智慧,取得了一個又一個成功。因為南征中表現出色,顯德三年十月,「趙匡胤」升任定國軍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
對於武將而言,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升遷。「節度使」(「節」,就是象徵最高權力的「符節」),是當時一名武將的至高榮譽,一旦成為節度使,不但地位和權力顯著上升,還有權建立自己的幕府,許多人奮鬥一生都無法獲得。
「趙匡胤」官拜節度使時,年僅三十歲。隨後,「趙匡胤」又先後轉任義成軍節度使、忠武軍節度使,名望越來越高。儘管地位攀升,他並沒有志得意滿,而是更加謹慎小心,平時注意吸收各種人才,結識各色人物。幾年的埋頭經營,「趙匡胤」積累了三支深厚的人脈:
兄弟。經過幾年打拼,「石守信」、「王審琦」等「義社十兄弟」也因戰功而得到升遷,他們充斥到禁軍各個重要職位,與「趙匡胤」聯繫緊密,始終是他最為倚重的力量。除了結拜兄弟,親弟弟趙匡義已經長大成人,他也來到「趙匡胤」的身邊,輔助「趙匡胤」。有了地位後,「趙匡胤」搭建起了自己的幕府,有了一幫替他出謀劃策的人。這支隊伍最為特殊,沒有准入門檻,也沒錄取標準,具體操作中還有些雙向選擇的意思,考驗的是雙方的眼力和運氣。「趙匡胤」的招人的原則是海納百川、多多益善,精於吏道的、做學問的、善於理財的、能掐會算的,只要有一技之長,都可以為我所用。除了熟人「趙普」外,呂餘慶、「李處耘」、沈義倫、「王仁贍」、「楚昭輔」等人先後來到他身邊,構成了他的智囊團。讓我們記住這些名字吧,他們都是「趙匡胤」今後的得力助手。
朋友。也可以說是同事,「趙匡胤」與一些文臣武將有著良好的私交,有的甚至稱兄道弟。這是最易為人忽視、最為隱秘的力量。鑒於他們的隱秘性,具體是哪些人物,我們還是等後面再揭曉。
幾年裡,除了得到,也有失去。在事業上順風順水之時,「趙匡胤」接連失去了兩位至親的親人。顯德三年,父親趙弘殷在北歸開封的途中,病重不治去世。顯德五年,結髮妻子賀氏因病去世。兩位親人逝去的時候,「趙匡胤」都在征途之上,無暇顧及。這是他最大的遺憾。
悲哀,喜悅,得到,失去,這就是人生吧。不管怎樣,跟隨「柴榮」的五年裡,「趙匡胤」畢竟得到了施展抱負的空間,實現了人生的重大飛躍。於國於家,你都已經是中流砥柱。繼續走下去吧。
「燕雲十六州」一直是「柴榮」的心病。自從失去這塊屏障以後,北方遼國侵擾日益加劇。每次遼國入侵,騎兵縱橫馳騁、呼嘯來回,所過之處,只剩殘破的村舍、哭號的百姓,大量人口和財富被野蠻地劫持到北方。面對一幕幕慘劇,中原軍隊卻很難有所作為,本身騎兵實力比不上別人,漫長的邊境線更讓他們防不勝防。
後周建立之初,忙著穩定內部,先消滅位於南方的後唐,所以對遼國一直只能採取消極防禦的政策。在國力有所增強後,「柴榮」迫不及待地想解決這一問題。
顯德六年(959年)三月,剛結束南征一年,「柴榮」決定揮師北上,志在奪回「燕雲十六州」。這次,他將直接面對北方的敵人,契丹。
契丹,原本棲居在西遼河一帶,是我國北方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早在西晉、南北朝時期就已出現,曾經先後依附突厥、唐朝、回紇等勢力,在夾縫中求得生存。契丹人主要依靠畜牧、漁獵謀生,天生練就了高超的騎射本領。他們實行軍民一體的制度,下馬就是平民,上馬就是戰士,平時各自生活,戰時接受統一指揮,迅速高效,機動性極強。
進入十世紀,契丹人有了自己的天才首領耶律阿保機,在他的帶領下,契丹族逐漸強盛起來。西元916年,耶律阿保機正式廢除部落聯盟制度,在上京(今內蒙古巴林左旗)稱帝,宣佈建國,定國號為「契丹」。
至此,「契丹」由一個民族稱謂變成了朝代名稱。要特別說明的是,此後他們的國號又幾經變化,先變成「大遼」,又改回「契丹」,最後又回到「遼」,為了防止大家頭昏眼花,我們還是統稱其為「遼國」。
立國後,契丹人建都城、造文字、定法律,不斷吸收漢文化,還仿照漢人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國家機構和政治制度。與此同時,他們也加快了對外擴張的步伐,利用中原政局的混亂,拼命拓展版圖。取得「燕雲十六州」後,遼國實力空前強大,成為中原政權的勁敵。
「柴榮」選擇在這個時候出擊,除了南征勝利帶來的鼓舞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敵情的變化。當時,遼國的皇帝叫耶律璟,他在歷史上小有名氣。一個皇帝名聲比較大,要麼是正面業績多(比如唐太宗),要麼就是負面新聞比較多(比如隋煬帝)。耶律璟是屬於負面新聞比較多的。
耶律璟最大的愛好就是睡覺,平時除了飲酒、打獵,就是蒙頭大睡,養成了晝伏夜出的良好生活習慣(每夜酣飲達旦乃寢,日中方起),人送綽號「睡王」。
碰上這樣一個活寶,實在是「柴榮」的一大福音。
顯德六年四月,「柴榮」率軍抵達滄州,徑直殺向遼國境內。這是他即位以來的第五次親征,也是最後一次。
拜「睡王」所賜,「柴榮」的這次出征異常順利。僅僅一個多月,寧州、莫州、瀛州、益津關、瓦橋關、淤口關等地守將紛紛投降。幾乎沒費什麼周折,「柴榮」就取得了幽州以南的大片土地(史稱「關南之地」)。
而在另一邊,當十萬火急的情報送到「睡王」耶律璟床前時,老兄睜開睡眼,表達了自己的態度:「那裡本來就是漢人的地方,現在還給他們,談什麼失去呢?」
如果排除說夢話的可能性,耶律璟先生真堪稱偉大的國際主義者,值得大家點贊。
五月初二,「柴榮」在瓦橋關大宴眾將領,決定再接再厲,馬上集中兵力攻打核心城市,幽州。就在那個夜晚,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徹底打亂了他的部署,也影響了整個歷史的進程。我們知道,歷史的發展是有自身規律的,這種規律,我們叫作必然性。但歷史還告訴我們,它又是一幕沒有劇本的演出,其中也有許多偶然性。
小時候翻連環畫,這種「偶然」經常讓我浮想聯翩。比如荊軻刺秦王,那一刀如果扔得準一點會怎麼樣?又比如項羽兵敗,如果他忍辱負重,渡過烏江捲土重來,楚漢之爭還會持續幾年?直到老師的粉筆飛到腦袋上,我才會停止這種想像。
顯德六年五月初二晚,歷史又安排了一個偶然事件,就在大宴群臣之後,「柴榮」病倒了。「柴榮」的病來得很突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病,更不知道病因是什麼,唯一確定的是,那絕不是一場小病,種種跡象表明,病情已經直接威脅到他的生命!
「柴榮」病發當天,後周停止了軍事行動。六天後,全軍開始撤退。在封建社會,君主暴病而亡往往會影響政權穩定,更何況這本身是一個充滿變數的時代。「柴榮」的病情越來越不樂觀,車隊馬不停蹄地返回開封,可是在返回的途中,一個謎案發生了,使事情變得更加詭異。
神秘的木牌
謎案由一塊木牌引發。所謂歷史謎案,就是一個疑問發生了,但找不到標準答案,成了主觀題;或者說答案太多,成了選擇題。研究歷史,少不了遇到幾個這樣的謎案。如何破解這些謎,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你能從中琢磨出一些門道,提出一些見解,對茶餘飯後吹牛皮、侃大山是極有幫助的。
好了,回過來。我們先來看木牌事件的來龍去脈。
史料記載:「柴榮」在回來的途中,發現了一塊木牌,長三尺左右,上面寫著「點檢作天子」五個字。「點檢」,是個職務名稱,指禁軍殿前司最高統領,殿前都點檢。此時擔任這個重要職務的人是張永德。
也就是說,木牌隱約向「柴榮」傳達了一個資訊,「張永德要做皇帝」。收到這塊木牌,「柴榮」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很奇怪,當然了,收了這麼一封匿名舉報信,不奇怪才奇怪呢。
好的,那麼問題來了。
一、為什麼有人要放這塊木牌?
二、是誰放了這塊木牌?
為了解開這兩個疑問,我們有必要把史冊中的人物請出來,來一次調查。
套用刑事偵查學的方法,先從分析行為動機入手,研究第一個問題。可以肯定,放這麼一塊木牌,目標是為了抹黑張永德。如果誰說放木牌純粹是為了開個玩笑,給枯燥的旅途增加一點樂趣,估計會被張永德暴揍一頓。
再考察張永德的履歷,該同志長期在殿前司工作,除了偶爾有點經濟問題外,大多數時間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要說謀反,還真有點冤枉。所以,永德先生就不要哭了,事情總會調查清楚的。好,再看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有很多人免費替「柴榮」做了研究,結論五花八門,主要嫌疑集中在兩個人身上,都是我們的熟人,「李重進」和「趙匡胤」。嗯,兩位請不要激動,我說的只是嫌疑。之所以兩位先生會背起這口黑鍋,要從後周禁軍系統複雜的權力變革和人事關係說起。
先從一個名詞解釋開始。
問:什麼是禁軍?
答:禁軍就是擔任皇帝護衛或首都警備任務的軍隊統稱,也可以稱為「親軍」「御林軍」等。通俗點說,就是直接服務於最高統治者,比較能打的軍隊。
五代皇帝都是軍閥出身,能夠登上皇位,所依仗的就是自己的禁軍。隨著一個皇帝的不斷壯大,他的禁軍也不斷壯大,而軍隊的戰鬥力和向心力卻往往同比下降。倒也很容易理解,哪有擴招不影響品質的呢?因此,有些皇帝往往會在禁軍中再設新機構(一般是奪取皇位後),重新揀選精銳士卒,以心腹將領統領。
廣順二年,基於同樣的原因,郭威在禁軍系統中新設「殿前司」。從此,後周的禁軍開始由侍衛司、殿前司兩部分組成。殿前司人數少,卻更精銳,和皇帝的關係更緊密。
「李重進」曾經是殿前司第一任統領。「柴榮」即位後,張永德取代了「李重進」的位置,「李重進」轉而統領侍衛司(高平之戰後升任「侍衛指揮使」)。顯德三年(956),「柴榮」在殿前司新設了一個最高職位,這個職位在歷史上的生存時間很短,卻有著很高的知名度,「殿前都點檢」。張永德就是首任殿前都點檢。
作為後周軍隊中兩個最有權力的人,張永德和「李重進」的關係一直很僵。在征伐南唐的戰鬥中,張永德曾經多次揚言「李重進」要叛變,甚至向「柴榮」秘密檢舉。兩人的矛盾鬧得過於激烈,連南唐皇帝「李璟」都有所耳聞,覺得有機可是乘,就送了蠟丸信給「李重進」,許諾給予好處,挑唆他叛變。
「李重進」沒有上當,轉手把「李璟」送來的蠟丸信交給了「柴榮」,還單槍匹馬到張永德處消解猜疑,緩解兩人的緊張關係。所以,從一貫表現來看,「李重進」還是比較厚道的,說木牌是「李重進」放的,似乎有點冤。
從時間上看,「柴榮」發現木牌,是在顯德六年五月。當時,「李重進」還在與北漢作戰,要在短時間內得到確切消息,再搗鼓出一塊木牌,也不太可能。
好了,「李重進」同志別哭了,請把紙巾放一放,我們知道你背了很久的黑鍋,有點委屈,可以理解,但現在請保持冷靜,我們的調查還要繼續。
再審查下一個嫌疑人「趙匡胤」。「趙匡胤」一直和張永德關係很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趙匡胤」能在高平之戰後快速躥升,得益於張永德在「柴榮」面前大力舉薦。「趙匡胤」娶第二任妻子時,手頭有點緊,張永德還在經濟上資助過他。
既然關係這麼好,「趙匡胤」怎麼就背上了這口黑鍋呢?在此只能提前劇透一下了。木牌事件發生後不久,張永德被調離殿前都點檢這個崗位,取而代之的正是「趙匡胤」。作為最大受益者,「趙匡胤」想撇清干係就很難了。但是,這個推理若要成立,前提是「趙匡胤」必須是張永德的唯一替代者。可是這個前提顯然是不存在的,當時朝廷中有資格擔任這個職務的將領還很多,只要智商正常,就不會賭這種小概率事件。
總而言之,「趙匡胤」更不可能放那個木牌,也很冤枉。當然了,其他張三李四等,似乎也沒什麼作案動機,可以排除。到這裡,大家可能會問,誰都不當這個木匠,那破木牌難不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沒錯,木牌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換句話說,壓根就沒有這塊木牌。這就是我的答案。沒開玩笑。別急,請大家放下手裡的磚,等我慢慢講完。說到底,還是要怪封建迷信。前面提到過,在古代史書中,但凡大人物出場、大事情發生,都少不了描寫點稀奇古怪的事件,比如天象變異、符瑞出現等。這些神神道道的事件,有些是當時用來做輿論宣傳的,有些是史官寫在書上用來忽悠讀者的。沒辦法,當時就流行這一套。
木牌事件最初出現於《舊五代史》,此書寫成於宋朝初年。監修這本書的則是「趙匡胤」府上幕僚,薛居正。之所以這麼寫,當然也是為了神化一下剛坐上皇帝寶座的「趙匡胤」。
元朝人編的《宋史》不怎麼嚴謹,稀裡糊塗把故事留了下來,還添油加醋了一番,也就傳成了真事。
木牌事件,大致如此。真相應該就是這樣,至少我認為是這樣。當然,繞了一大圈,不光是為了告訴大家一件沒影的事。木牌儘管是子虛烏有的,但「點檢作天子」的預言確是真實存在的。只是,它沒有出現在「柴榮」的營帳裡,而是飄蕩在開封城中。
顯德六年五月三十日,「柴榮」終於回到開封。經過一路舟車勞頓,他終於又回到了帝國的心臟,牢牢掌控著這個龐大的政權。
目前,他還能支配這裡的一切。然而,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柴榮」堪稱一個偉大的君主,從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停歇過,先後奪取後蜀秦、鳳四州(事情太小,所以沒寫),南唐的淮南之地,遼國的關南之地,使五代亂世終於出現了結束的曙光。很多史學家認為,如果「柴榮」的壽命長一點,極有可能完成全國統一,重建一個強盛的王朝,那也就沒有後來「趙匡胤」什麼事了。
但歷史並不慷慨,只給了他六年時間。現在,僅剩下最後二十天。「柴榮」感到大限將至,他拼盡最後一點精力對身後事做出安排。顯德六年六月,「柴榮」發佈一繫列人事任命。
第一項任命:封天雄節度使符彥卿的女兒為皇后(史稱「小符皇后」),封長子柴宗訓為梁王,確立皇位繼承人身份。柴宗訓當時只有七歲,母親剛剛去世,其母親也是符彥卿的女兒(史稱大符皇后,是小符皇后的姐姐),也就是說現在的皇后,就是皇子的姨媽。如此安排,是為了保證兒子能夠繼續得到皇后一族的支持。
第二項任命:命宰相范質、王溥、魏仁浦共同參管樞密院,這又是一個超乎常規的任命。在平時,宰相並不參與軍事,這種安排,是以文官加強對軍人的制約。
第三項任命是對軍隊將領的調整,也是至關重要的一環:罷去張永德殿前都點檢的職務,由「趙匡胤」取而代之。
任命韓通為侍衛副都指揮使,成為禁軍侍衛司的統領者。「李重進」雖然名義上還是侍衛都指揮使,但被安排出任淮南節度使,失去了禁軍的實際掌控權。
通過一番調整,幾位資深文官掌握了最高決策權,幾位資歷相對較淺的將領掌握了禁軍指揮權,幾位實力雄厚的老資格將領外放鎮守地方。朝廷上下基本形成了文武相互制約、內外相互制衡的權力格局。
這是一個極其考驗政治智慧的佈局,一個極其精妙的佈局。但是,並非無懈可擊。它忽視了一個人的能量,「趙匡胤」。「趙匡胤」幾年來一直埋頭做事,從不顯山露水,但這只是表像,事實上,他幾乎和朝中所有重要人物都有或明或暗的聯繫。圍繞在他周圍,已經形成了一個強大的政治集團。撕開表像,我們可以看到一份令人震撼的人事關係圖譜,在此,我簡單羅列一下他們和「趙匡胤」的關係:符彥卿的女兒成了皇后,但他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了趙匡義,也就是「趙匡胤」的二弟。
殿前司副都點檢慕容延釗,與「趙匡胤」關係密切,親如兄弟(常兄事延釗)。殿前司都指揮使「石守信」、副都指揮使「王審琦」,前面說過,他們是「義社十兄弟」成員。侍衛司馬步軍都虞候韓令坤,兒時玩伴。侍衛司馬軍都指揮使高懷德,親密好友,此後他娶「趙匡胤」的妹妹為妻。侍衛司步軍都指揮使張令鐸,親密好友,此後把女兒嫁給了趙匡美,也就是「趙匡胤」的三弟。
宰相王溥與「趙匡胤」私下交往密切(陽效誠款)。唯一和「趙匡胤」不對路的是侍衛司副都指揮使韓通,該人性格火暴,容易發怒,和誰都合不來,喜歡瞪著眼睛罵人,人送綽號「韓瞠眼」,屬於李逵式人物。
宰相范質和魏仁溥比較中立。範質資格最老,很有威信,但性情耿直,人緣很一般。魏仁溥為人寬厚,人緣不錯,卻是個好好先生。經過短暫的人事動盪後,我們依稀可以看到,「趙匡胤」的力量已經滲透到朝廷的每一個角落,成為帝國炙手可是熱的人物。
抉擇
一代雄主「柴榮」終於走到了最後一刻。顯德六年六月十九日,周世宗「柴榮」駕崩於萬歲殿,年三十九。梁王柴宗訓繼位,史稱後周恭帝。就在新帝登基後不久,「趙匡胤」又得到了新的頭銜,檢校太尉、歸德軍節度使。按照傳統,每一個節度使都會有一個治所(名義上的辦公所在地)。歸德軍節度使的治所位於現在的河南商丘,當時稱為「宋州」。
這是一個需要我們記住的地名,作為「趙匡胤」的發跡地,此後它將成為一個新王朝的國號。對於「柴榮」,「趙匡胤」心存感激。「柴榮」的去世,讓他心緒不寧,在我默默無聞的時候,是你給了我充分的信任,給了我施展抱負的機會。我感念追隨你的那段歲月,從高平血戰到淮水河畔,從壽州城下到邊境烽火,一路走來,你身先士卒、指揮若定,我縱橫奮戰、拼死效命!我佩服你的勇氣和魄力,願意繼續追隨你,去實現統一天下、重建太平的宏願。從無名小卒到全軍統帥,在你這裡,我得到的不僅僅是官位和權力,還有韜略和智慧。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柴榮」的離去,「趙匡胤」是感到悲痛的。「柴榮」的突然離世,讓整個帝國陷入了短暫的震顫,直到塵埃落定,人們才從驚愕中蘇醒過來。
「趙匡胤」也清醒過來,放眼內外,他驀然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舞臺的中央,上天將一個巨大的考驗放在了他的面前,只等他做出決定。
在翻閱一些野史文獻時,我曾發現這樣一則故事:當年,「趙匡胤」四處漂泊的時候,無意中走入一座廟宇中,有感於前途渺茫,他拿起桌上的竹簽來占卜自己今後的功名官位。
我可以做一個小校嗎?「趙匡胤」一邊自問,一邊擲出竹簽,下簽!
可以成為軍將嗎?他再次擲出竹簽,仍是下簽!
可以成為刺史嗎?還是下簽!
防禦使、團練使,一路問下去,都未應驗。
「趙匡胤」異常惱怒,一把將竹簽扔在案上,發狠說道:「難不成要做天子嗎?」
上簽!
我不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但我相信,此時,這是他心中的決定。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裡,「趙匡胤」和「趙普」等親信官僚進行了一繫列精密的籌畫,靜待時機到來。
顯德七年(960年),正月初一,京城皇宮,大慶殿。符太后和小皇帝柴宗訓正接受百官的新年朝賀。突然,北部邊關傳來一份急報,遼國、北漢合夥入寇鎮州、定州。後周群臣對於遼國放棄節假日,堅持加班打劫的行為相當憤慨,但憤慨歸憤慨,罵完以後還是要有所應對。范質、王溥等人經過商議,決定由「趙匡胤」領軍北上抵禦侵略。
正月初二,殿前副都點檢慕容延釗領軍先行出發。一天後,「趙匡胤」親自率殿前司主力離開京城北上。大軍緩緩地步出京城愛景門,軍隊佇列嚴整、鎧仗鮮明,行進有條不紊。此次出征,「趙匡胤」不再意氣風發,臉上增添了一份凝重,一如十三年前他離家出走的那一刻。他知道,隨著大軍的出發,計畫已經開始實施,而結局則是他所不能預知的。
按照慣例,但凡幹大事,還是要先從輿論工作開始。通俗點說,此時得有一個人站出來,把你要幹的事說成是上天的旨意,是非常合理、相當可是信、必成無疑的,然後忽悠著大家跟你一起幹。能辦這種事情的人,往往有一項技術特長,觀天象。
在古代,天文學是一門非常吃香的學問。諸葛亮、劉伯溫之類的歷史名人都曾對這門學問深有研究,並受到頂禮膜拜。
根據古人「天人合一」的說法,任何颳風下雨、星辰變化都是上天給予人間的警示。皇帝再至高無上,也得給「老天」面子,否則就要遭受懲罰。為了能夠隨時獲取老天爺的想法,朝廷還特地設立了研究天文的專門機構,叫作欽天監或者司天監,算是老天派駐人間的辦事處。
此時,一個天文學家恰到好處地出現了,但他卻並非專業人員。軍校「苗訓」是禁軍中很不起眼的一員,難能可是貴的是,他在砍人剁人之餘,一直把研究天文學當成業餘愛好,這回,總算找到了發揮特長的機會。
大軍剛出城門,「苗訓」突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朝天上看著。看了一會兒後,他氣沉丹田,指著天上忽然一聲大喝:「看,天上出現了兩個太陽,一前一後,黑光激蕩,真是奇怪啊。」
「苗訓」向大家宣佈自己的新發現後,一堆大兵開始圍到「苗訓」周圍,跟著抬頭望天,加入天文愛好者的行列。當大家將信將疑地欣賞天文奇觀時,「趙匡胤」的幕僚「楚昭輔」也湊了過來。
「楚昭輔」見「苗訓」身邊的觀眾圍得差不多了,捋著鬍子,煞有其事地對這一天文奇觀做出了解釋:「後面的太陽正在取代前面的太陽,所謂‘一日剋一日’,預示江山易主啊,點檢要做天子了!」
我對天文學知識完全是個門外漢,但是,天上有幾個太陽還是搞得清楚的。對於兩位的傾力表演,我只能說一聲,可是真難為你們了。
「苗訓」的宣傳工作起到了較好效果,經他一頓忽悠,「點檢做天子」的傳言開始在軍中迅速擴散開來。一時間,軍中人心思變。
正月初三,夜,陳橋驛。
陳橋驛是位於開封東北四十里的一個驛站,承擔著傳遞政令、軍事情報的功能,同時負責安排過往官員的住宿,是軍隊北上必經的落腳之地。
「趙匡胤」率軍離開京城,行軍一天,駐營陳橋驛。
這註定是一個難眠的夜晚。今夜,「趙匡胤」將迎來人生最大的考驗。深夜寒氣沁人,附近的軍營依然星火點點,隱約還能聽到士兵沉悶的腳步聲。「趙匡胤」獨自佇立在驛舍窗前,默默推演著計畫的每一個細節。就在不遠處,一場精心策劃的兵變正徐徐開啟。經過前期的輿論準備,個別將士已經蠢蠢欲動。當天晚上,一群將士聚在一起喧嘩,有人提議:「當今皇上年幼,不能親政,我們現在拼死幹活,誰知道呢?不如今天擁立點檢(趙匡胤)做天子,然後再出征!」
既然是大兵們商量事情,自然不需要舉手表決、唱票通過之類的民主程序。大家充分發揚了敢說敢幹的良好作風,抄起傢伙直接付諸行動。為了順利辦成這件事情,他們決定先去找兩個人。
「趙普」和趙匡義。
當時,「趙普」擔任歸德節度使掌書記,趙匡義擔任內殿祗候供奉官,雖說官職不高,但作為首席幕僚和親弟弟,兩人最受「趙匡胤」信任。
「趙普」和趙匡義正在帳中籌畫,一群將士一擁而入。看到將士滿臉怒容,「趙普」暗自高興,他知道,計謀已經開始奏效了,但他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將士們一時被「趙普」的冷靜震住了,但沉默很快被打破,一名將士吼道:「皇上年幼,我們要擁立點檢做天子!」
隨後,是一片附和聲。
「趙普」壓抑住真實的想法,故意表現得非常憤慨:「太尉(指趙匡胤)赤膽忠心,你們做這種事情,必定不會寬赦你們!」
將士依然聚集在「趙普」和趙匡義的周圍,個別性子急的已經亮出了明晃晃的兵刃:「既然在軍中說出這種話,如果辦不成,就必然要被誅殺,現在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太尉如果不聽從,我們又怎麼肯退讓,讓自己遭受禍害!」
「趙普」繼續佯裝憤怒:「擁立皇帝是大事情,應該謹慎謀劃,你們怎能如此放肆狂悖?現在北方尚有敵人,不如先擊退敵人,再回來商議不遲。」
將士也知道夜長夢多的道理,不吃這一套:「現在朝廷政出多門,若等擊敗了遼國回來,事情不知道會發生怎麼樣的變化,必須馬上返回京城,擁立太尉做皇帝,到時候再派軍隊北征,擊敗敵人也不難。太尉如果不接受擁立,軍隊決不前行!」
眼看氣氛調動得差不多了,「趙普」語氣開始平緩下來,他看了看身邊的趙匡義,悠悠說道:「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也沒辦法了。改朝換代,雖說是天命,其實也在於人心。前軍昨天已經渡過黃河,各地節度使都佔據一方,如果再發生變亂,不但外敵入侵加深,各地也將發生叛亂。若要擁立新的皇帝,必須嚴格約束將士,不許趁機劫掠京城,如果各地能保證平穩,那麼你們也可以長保富貴。」
「趙普」這番話更像是和將士談條件,各位鬧事的將士當然滿口允諾。將士剛退去,「趙普」急忙派人連夜趕回開封找「石守信」和「王審琦」,密報事變情況,做好應對準備。「石守信」、「王審琦」是「趙匡胤」最為親密的兄弟,當時二人正負責著京城開封的守衛工作。安排妥當一切後,「趙普」、趙匡義和眾將士列隊站立,只等天亮(環列待旦)。與此同時,「趙匡胤」坐臥不寧。
正月初四,晨,「趙匡胤」所住驛舍。
士兵的喧嘩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一群將士身穿鎧甲、手執兵器,把驛舍團團圍住,有人開始猛拍大門,更多的人在外面大聲呼喊。外面的呼喊聲剛開始還相當嘈雜,讓人分辨不出在說些什麼,後來則逐漸變得整齊、清晰:
「諸將無主,願策太尉為天子!」
歷史記錄了這一刻:西元960年,陳橋兵變,「趙匡胤」黃袍加身。「趙匡胤」終於披上了那件明黃色的龍袍,但他沒有太多時間去欣賞。他必須馬上率軍返回京城,去掌控帝國的心臟。在戰馬上,「趙匡胤」向將士發出了第一道命令:
「不得欺辱少帝、太后及公卿大臣,不許大肆搶掠錢財。事成之後,一定給予豐厚賞賜。若不從命,誅滅全族!出發!」
目標開封,回師!由於事前謀劃周密,「趙匡胤」大軍入城時幾乎沒有受到什麼阻礙。唯一試圖起兵反抗的是韓通,但也很快被剿滅。宰相范質懊悔自己倉促之間派「趙匡胤」出征,略微表達了不滿,但他手無寸鐵,只能接受現實。就在進京的當天,「趙匡胤」在崇元殿接受禪讓,正式登基稱帝,接受群臣拜賀。
坐在龍椅上,「趙匡胤」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做皇帝的威嚴。金碧輝煌的大殿、莊重典雅的儀式、威風凜凜的侍衛、俯身跪拜的群臣……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感受著他的呼吸,沒有人敢質疑他的權威,沒有人敢正視他的目光,整個大殿,不,是整個帝國,都充盈著他的氣息。
從流浪漢到皇帝,從軍營到皇宮,他只用了十二年。放眼歷史長河,如果只計算漢唐明清之類的大一統時代,他是唯一一個出身底層職業軍人的皇帝,這一華麗的轉身,宛如夢幻。
正月初五,「趙匡胤」詔諭天下:
定國號為「宋」!
改年號為「建隆」!
一個新的王朝就此誕生,一個流光溢彩、繁華富庶、人文鼎盛的傳奇時代就此開篇。它的奮鬥、光榮、掙扎、屈辱、堅持,將成為我們共同的印記,它留下的精神財富將永遠流淌在我們民族的血液裡。
西元960年,大宋建隆元年!
遵循慣例,為顯示新朝新氣象,「趙匡胤」下詔加封群臣:
韓令坤為天平節度使,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
「石守信」為歸德節度使、侍衛馬步軍副都指揮使;
高懷德為義成節度使、殿前副都點檢;
張令鐸為鎮安節度使、侍衛馬步軍都虞候;
「王審琦」為奉寧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
「趙普」為左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
趙匡義為殿前都虞候,睦州防禦使;
呂餘慶為給事中、端明殿學士;
沈義倫為戶部郎中;
…………
除了加封這些有功之臣外,「趙匡胤」在人事安排上最大限度考慮了新生政權的穩定性。稱帝的第一天,「趙匡胤」就封小皇帝柴宗訓為鄭王、封太后為周太后,遷居洛陽,以範質為首的舊官僚全部留用,職位不變。各地節度使都獲得加封,儘量予以籠絡。
更值得一說的是,「趙匡胤」雖然對自己的親信從屬有所提拔,卻很有分寸,沒有讓他們突然大富大貴,以免引起其他人的抵觸。這種務實低調的措施使「趙匡胤」在短時間內贏得了人心。
「趙匡胤」小心翼翼地平衡著各方利益,儘量維持著國內的穩定。然而,平靜表像之下,還是有一股暗流在湧動。
第五章 平叛
「趙匡胤」終於當上了皇帝,但皇帝不是商標、專利,只要你搶先註冊了,你就可以成為權利人。「趙匡胤」雖然控制著最精銳的禁軍,但那些掌握地方軍隊的節度使還是有很強的實力。這個群體普遍都是刀山火海裡過來的,向來自我感覺良好,平時出來一趟都要鬧個雞飛狗跳,要擺平這些人,光靠發個榮譽職位肯定不夠。
很快,叫板的人來了。
「吾乃周朝宿將,與世宗(「柴榮」)義同兄弟」,昭義節度使「李筠」是也。
「李筠」,並州太原人,後唐時就開始從軍,後在郭威麾下效力,性格暴躁,作戰勇猛。後周建立後,「李筠」長期擔任昭義節度使,駐守潞州(今山西長治),他的管轄區域位於太原下方,主要職責就是防止北漢南下入侵。
在這個重要崗位上,「李筠」一直保持著「我的地盤我做主」的工作信條,私自徵稅、包庇罪犯之類的事情,基本上都幹過,甚至還拘禁朝廷派來的監軍使,平時連「柴榮」的面子也不給,完全是一個上下通吃、裡外不認的角色。此等人物,「趙匡胤」當然不敢怠慢,稱帝后不久,就派人去加封「李筠」為中書令。
當朝廷使者來到潞州的時候,「李筠」還在氣頭上。我跟著郭威南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扛旗呢;我貴為節度使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屁大的軍校。現在就憑一張破詔書,告訴我你是皇帝了,我還要向你領工資,向你彙報工作,給你磕頭?!你是哪路神仙?算老幾?
看著朝廷使者,「李筠」壓根就懶得搭理,恨不得立刻把詔書拿去當抹布,好在他身邊還有幾個比較清醒的人,一堆人圍著他講形勢、擺道理,總算把這個祖宗穩住了。經過周圍人做思想工作,「李筠」終於勉強下拜,接了詔書,並宣佈安排酒宴招待使者。酒席一開,歌舞一起,整個氣氛頓時變得和諧起來。酒過數巡,雙方緊繃的神經開始有所放鬆,賓主之間互相舉杯致意,倒也其樂融融。正當大家剛把吊起來的心放下,「李筠」的情緒卻在酒精的作用下再度亢奮起來,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吼聲從大堂響起:「把畫像給我拿上來!」
大家循聲望去,只見「李筠」醉眼蒙矓,一手撐著酒桌,一邊揮手示意身邊的侍衛,像是讓他們去拿什麼東西。不久,侍衛們哼哧哼哧地把一副畫像抬到了大堂之上。當大家看到那副畫像時,頓時臉都變綠了。畫上之人正是,郭威。
「李筠」噴著酒氣,踉踉蹌蹌地走到畫像前,眯著眼睛盯了好久,突然放聲痛哭起來,眼淚鼻涕說來就來,止都止不住。當著新朝使者的面,哭前朝領導人畫像,這不是明擺著叫板嗎?
酒席的氣氛頓時降到了冰點,所有人都尷尬地看著「李筠」的表演,面面相覷。下屬們心中叫苦不迭,宋朝來使更是脊背發涼,心裡發毛。經過短暫的冷場後,「李筠」的下屬們開始打圓場,向使者解釋:「「李筠」酒喝醉了,有點失態,別見怪,別見怪。」
使者當然也不敢認真,只好打哈哈,只盼著宴席一結束,趕緊抹嘴走人,再不走,這餐飯估計就會吃成斷頭飯。經過這麼一鬧,「造反」兩個字算是已經貼在「李筠」額頭上了。
「李筠」的態度讓「趙匡胤」感到非常煩惱。從道義上講,「李筠」哭一下前朝皇帝,算是不忘舊主。更何況,趙匡胤自己也是後周的舊臣,如果現在興兵討伐,道義上說不過去。況且,「李筠」其實只是個出頭鳥而已,其他節度使很可能也不服氣,一旦處置不當,極易引發各地群起叛亂,後果不堪設想。直接討伐不行,坐等「李筠」做好準備工作也不行,為解開這個兩難問題,「趙匡胤」展開了政治攻勢。
使者回朝後,「趙匡胤」再次下手詔對「李筠」進行安撫,並將「李筠」的兒子「李守節」任命為皇城使。
這是一個極其巧妙的任命。「李守節」是「李筠」的長子,當時在父親身邊擔任一個從八品的小官。皇城使則是一個正七品的職位,算是給予破格提拔。而且,皇城使是負責宮門出入管理的職位,要接受這個職位必須進京上任。給「李守節」一個如此重要的職位,對外能體現對「李筠」的優寵,又能繼續試探他的底線。接到任命後,「李筠」決定讓「李守節」接受這個職位,並即刻入朝,順便再看看朝中的動靜。
不久,「李守節」如期來到開封,面見「趙匡胤」。平心而論,「李守節」是沒有反心的,他本來就不支持父親造反,還曾數次哭著規勸「李筠」,無奈沒能改變父親的態度。當他步入大殿時,心中忐忑不安,甚至不敢抬頭張望一眼,只能尷尬地杵在那裡。
「李守節」尚在低頭思索,「趙匡胤」主動走下臺階,迎上去朗聲說道:「太子,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啊?」
聽到「趙匡胤」呼他為「太子」,「李守節」嚇得連忙跪拜磕頭,他再沒有見過世面,「太子」是屬於誰的稱呼還是知道的。
「李守節」伏在地上渾身戰慄,額頭汗水涔涔,緊張得連聲音都開始顫抖。他連忙為自己的父親辯白,堅稱是有人挑撥了君臣關係。「趙匡胤」從容說道:「我也聽說你數次規勸父親,但他並不聽你的,而且毫無顧忌,現在派你來,想讓我殺你嗎?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我沒做天子時,任他作為,我既然做了天子,他就不能稍微讓我一點嗎?」
「趙匡胤」的一番話剛柔並濟,既表明自己已經完全掌握了他們的動態,又提醒「李筠」懸崖勒馬,準確估計不利後果。這等於是向「李筠」攤了牌,逼著他立刻表態。
「李守節」聽了這番話,立刻趕回去告訴了「李筠」。但是「李筠」沒有改主意,他覺得兒子能夠活著回來,是老天保佑,造反的信心反而更足了。
「李筠」造反的新聞一傳開,有一個人非常高興。此人就是北漢皇帝「劉鈞」。「劉鈞」是劉崇的次子,劉崇死後,「劉鈞」繼承了皇位。說起來,「劉鈞」其實是「李筠」的老對手,「李筠」的主要任務就是遏制北漢,兩人平時少不了搞點軍事摩擦。
「劉鈞」一直牢記父親遺願,做著重新入主中原的美夢。早在宋朝剛建立之時,就主動寫信鼓動「李筠」造反,自己也好趁機渾水摸魚,只是當時「李筠」還沒拿定主意,直接把信上交朝廷,搞得「劉鈞」很尷尬。當然,按照「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的原則,曾經的不愉快都已成了過去。
「李筠」遣使向北漢稱臣歸附,並逮捕宋朝派來的監軍,押送到北漢,表明誠意。「劉鈞」當然求之不得。至此,兩個昔日的對手走到了一起。建隆元年四月,「李筠」先聲奪人,派軍急襲澤州(今山西晉城)。澤州位於太行山脈南端,出太行山向西就可是威脅洛陽,向東則可以威脅開封,位置很重要。佔領澤州,「李筠」搶到了一個先手,正式豎起反叛大旗。
在謀劃下步行動時,「李筠」的謀士「閭丘仲卿」提出了一條建議:「西下太行山,搶佔虎牢關(今河南滎陽西北),進而佔據洛陽,再爭天下。」
虎牢關是著名的險要關隘,也是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六國大戰秦國、李世民擊破竇建德等戰爭都在此地發生。可以說,一旦佔據這個險關,「趙匡胤」將很難在短時間內擊敗「李筠」。
「閭丘仲卿」的建議雖然看上去保守,實則更為務實。「李筠」本身實力並不強,直接奔著開封去,勝算並不高,但若佔據洛陽和虎牢關,只守不出打持久戰,其他地方節度使說 不定也會跟著湊熱鬧,宋朝畢竟剛建立,耗個一年半載,肯定吃不消。
可是惜的是,建議雖好,但「李筠」辦事,從來都不走尋常路。什麼虎牢關,什麼「東向爭天下」,有這閒工夫,那還是我「李筠」嗎?「閭丘仲卿」苦口婆心地比畫了那麼久,「李筠」仍不以為然,大笑說道:「我乃周朝宿將,與世宗(「柴榮」)義同兄弟,禁軍將校都是我的老熟人,我一去,他們還不都倒戈歸順我?我有儋珪槍(儋珪,「李筠」愛
將,善於用槍)、撥汗馬(一匹好馬),還有什麼可是擔憂的?」
這是一番極度自信的表白,一番盪氣迴腸的宣言,一番相當扯淡的邏輯推理。禁軍將校都是老熟人?如果各位還記得的話,十多年前,有位叫「李守貞」的同志也說過類似的話,結果如何?
儋珪槍、撥汗馬就更不值一提了,戰爭勝負豈可是押寶在一個人、一匹馬上?七百多年前,還有個搭配叫呂奉先、赤兔馬呢,結果又如何?
「李筠」自信滿滿地踏上了征途,與此同時,「劉鈞」也調集北漢軍隊南下與「李筠」會合。
五月,「李筠」與「劉鈞」在太平驛會師。儘管有著共同的目標,但這次會晤並沒有給雙方留下愉快的記憶。「李筠」向來很自負,當他看到「劉鈞」帶的人馬又少又弱時,心裡感到十分失望。在他看來,北漢來的那幾個人,也就扛個旗、叫聲好,基本沒啥戰鬥力。
更沒勁的是,「劉鈞」送給「李筠」的三樣東西也很不實惠:「西平王」的封號一個;叫盧贊的監軍一名(竟然還搞出一個監督自己的人);軍馬三百匹(確實少了點)。
對於這三樣禮物,「李筠」都看不上。
「劉鈞」也不滿意「李筠」,主要是因為「李筠」的性格。「李筠」心直口快,想啥說啥,沒事嘴裡老念叨著「世受周祖厚恩」之類的話,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說給「趙匡胤」聽是很占理的,說給「劉鈞」聽就不大合適了。因為,對於「劉鈞」來說,郭威和「柴榮」是殺父(間接殺害)殺兄的大仇人,平時做夢都想衝上去咬上幾口,聽了這話,心裡很彆扭。但不管怎樣,大敵當前,誰都別矯情了,日子還是要湊合著過,造反工作還要繼續。
當月,「李筠」命令自己的兒子「李守節」留守潞州,自己親率三萬軍隊南下。「李筠」不但自己主動出擊,還開始了廣泛的外交活動,到處派使者游說各路節度使。那些節度使對這種湊熱鬧的行為很有興趣,個別膽子大點的,已經開始整軍備戰,就等著時機成熟,也摻和一把。在「李筠」的眼裡,「趙匡胤」是唯一的敵人。而在「趙匡胤」的眼裡,「李筠」的背後還有無數隱藏的敵人,他們正用陰鷙的目光注視著即將發生的戰鬥,就等「趙匡胤」露出破綻,給予致命的一擊。「趙匡胤」一邊拉攏、分化各地節度使,一邊緊急調動精銳部隊平叛。他現在所需要的不僅是一場勝利,而且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速勝,不僅要徹底消滅「李筠」,更要借此震懾那些搖擺的地方勢力。
為贏得這場關鍵之戰,「趙匡胤」集中禁軍主力,迅速做出一繫列軍事部署。
命令:「石守信」、高懷德率先頭部隊加速行軍,由南向北截擊「李筠」,阻止其東出太行山。
命令:慕容延釗、「王全斌」率部由東向西越太行山,與「石守信」、高懷德部會合,夾擊「李筠」。
命令:韓令坤部屯兵河陽(今河南孟縣,位於黃河北岸,太行山南麓,屬於戰略樞紐),作為機動力量。
命令:「趙光義」、呂餘慶留守開封。
同時,另遣兩路軍隊駐守邊境要地,分別牽制遼國及北漢。光看名字就知道,禁軍的主將,幾乎都到齊了,堪稱豪華陣容。
「李筠」沒想到,「趙匡胤」會這麼給面子。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這些部隊其實只是來暖場的,不久,他又收到了一份驚喜大禮。
五月二十一日,「趙匡胤」率軍從開封出發,開始了即位以來的第一次親征!「趙匡胤」親自出征,讓宋軍備受鼓舞,他的自信,讓人依稀看到了「柴榮」的影子。
「李筠」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前的想法是多麼幼稚淺薄。各路節度使採取了觀望態度,禁軍將士陣前倒戈的情況也沒有出現,那些往日的「熟人」不但沒有念及舊情,反而個個躍躍欲試,希望在新皇帝面前邀功露臉,而自己,竟然成了他們眼中奇貨可是居的獵物。
當「李筠」有所清醒時,他已經陷入了孤軍奮戰的境地。晚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是一場實力很不對等的戰鬥,宋軍志在必得,「李筠」的軍隊明顯不堪一擊。在澤州附近,「石守信」、高懷德連勝兩陣,輕鬆擊潰「李筠」主力,並斬殺北漢監軍盧贊。「李筠」一路潰敗,退進澤州城內死守。
六月一日,「趙匡胤」抵達澤州,指揮軍隊將澤州團團包圍,發動猛攻。困守澤州城內,「李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早已失去往日的神采和威風。想反擊,已經毫無還手之力。想突圍,希望渺茫。即使跑出去,恐怕仍然無處藏身。回到潞州又如何,也就苟延殘喘而已。這時,他才感覺到,當年那名「小將校」有多麼恐怖。
「趙匡胤」為求速戰速決,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攻下澤州城。殿前司控鶴左廂都指揮使(官名長了點)馬全乂主動請戰,組織了一支攻城敢死隊,冒死攀登城頭。控鶴軍是殿前司步軍系統中最能打的部隊,馬全乂更是以一當百的猛將。他帶頭架梯登牆,即使不幸被飛箭射穿手臂,鮮血流滿全身,拔出箭頭後繼續作戰,搏命的勁頭堪比演義裡拔矢啖睛的夏侯惇。前面有敢死隊玩命衝鋒,後面有皇帝親自督戰,宋軍攻勢如潮。澤州守軍在堅守十二天後,再也無法支撐。六月十三日,澤州城破,「李筠」自焚而亡,他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了代價。
六月十九日,「李守節」獻出潞州投降。
自此,「李筠」之亂徹底平息,從開始到結束,僅兩個月。聽說投資失敗,「劉鈞」趕緊撤資走人,馬上把軍隊縮回北漢境內。正在圍觀的節度使繼續發揚了見風使舵、欺軟怕硬的優良作風,紛紛表示要入朝覲見新皇帝,接受朝廷統一安排。
「趙匡胤」見好就收,表示只要大家不當「李筠」,一切都好說。出來混,誰都不容易嘛。
建隆元年,「趙匡胤」用一場壓倒性勝利,穩固了新生政權,成功震服了眾多觀望分子。但他知道,還有一個人,一定會反叛的。
第二個造反的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李重進」,「李筠」是個急性子,「李重進」恰恰相反,是個慢性子。陳橋兵變之時,「李重進」正駐守揚州,名義上,他仍是侍衛都指揮使。「趙匡胤」稱帝后,也給了「李重進」一個中書令的虛銜,削去了他的其他職務。這好比別人用空頭支票換走了自己的真金白銀,「李重進」心裡很不舒服,但他的表現還算克制,沒發牢騷,還主動上表請求到開封覲見新皇帝。奇怪的是,「李重進」的請求報上去以後,並沒有等到進京許可是證,而是等來了一份詔書,具體內容我就不囉唆了,最關鍵的是這麼幾個字「修朝覲之儀,何須此日」。
歸納起來就一個意思:你不用來了。
「李重進」向「趙匡胤」俯首稱臣,實在是一大利好消息。「趙匡胤」為什麼要拒絕呢?說到底是信任度問題。畢竟,「李重進」在軍中資歷和威望實在太高,一到京城,即使本人沒什麼心思,也保不准被人攛掇出點事情來。如果趁機對「李重進」下黑手,又難免讓其他節度使兔死狐悲,不利於收服人心。
遭到「趙匡胤」拒絕後,「李重進」疑心重重,動起了起兵造反的念頭。此時,刺頭「李筠」已經第一個跳了出來,「李重進」聽說後,派親信「翟守珣」去和「李筠」聯絡,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性。也怪「李重進」所托非人,偏偏這個被自己視為親信的「翟守珣」很不地道,覺得跟著他混沒前途,果斷出賣了他。「翟守珣」離開揚州,沒有去潞州找「李筠」,卻到開封去求見了「趙匡胤」。
見面後,「翟守珣」原原本本地介紹了「李重進」的情況,還積極替「趙匡胤」想辦法。「趙匡胤」唯恐「李重進」和「李筠」同時作亂,讓自己陷入兩面作戰,要求翟守珣回去想盡一切辦法穩住「李重進」,拖延起兵時間。於是,「翟守珣」回來後一個勁地勸「李重進」保存實力,不要輕易動兵(養威持重,未可是輕發)。
如果說在用人上,「李重進」不在行,但在軍事上,他總該是個老手。造反這種事情最講究時機,本來就是弱勢一方,還養什麼威,持什麼重,再不動手,等著被各個擊破不成?可是事情的發展很邪門,「翟守珣」這番拙劣的說辭居然真的起了作用。總之,不管你信不信,「李重進」反正信了。
就這樣,從得到「趙匡胤」稱帝的消息起,直到「李筠」被剿滅,這小半年裡,「李重進」一直在「養威」,一直在「持重」,說白了,就是一直在猶豫。到了六月,「李重進」再也沒法猶豫了,他收到了朝廷傳來的消息,讓他調任平盧節度使(駐地青州)。調離自己的防區,就好比老樹拔根,成活概率接近於零,「李重進」當然不肯就範,開始整軍備戰。
而就在這時候,他又猶豫了。
因為朝廷發佈調令後不久,又派人給他送來了一份「免死鐵券」。所謂「免死鐵券」,可以看作是皇帝寫給大臣的一種書面保證,只是載體不是紙張,而是一塊鑄鐵,據說只要誰獲得了這麼一塊鐵皮,哪怕犯再大的錯,也不會掉腦袋。此券發行量少,增值潛力大,一經問世,深受廣大文臣武將喜愛。擁有這種鐵片,堪比某些城裡人搖到了車牌號,實在是可是喜可是賀。
但仔細思量一下,這鐵片還是有缺陷的,唯一的缺陷就是萬一發券人(皇帝)不打算履行承諾,你也拿他沒轍。反過來說,若皇帝看你順眼,這鐵片也用不上;若看你不順眼,就算不讓你死,也可以搞你個生不如死。
綜合前後形勢分析一下,我們完全可以得出這樣一個判斷:「李重進」收到的,基本上就是一塊廢鐵。「李重進」打仗在行,玩政治不在行,捧著鐵券,又開始出現了選擇性障礙。磨蹭了幾天後,想想實在躲不過這一關,「李重進」還是決心造反。
此時,已經是九月。
「李重進」一再錯失良機,又自知實力不行,所以絞盡腦汁找盟友,萬般無奈之下,他向鄰近的南唐求援。要說他的這個舉動可是太不靠譜了。只要不失憶,就應該還記得,南唐國主「李璟」當初自己被「柴榮」打得沒脾氣的時候,曾經暗中寫信拉攏李重進,結果「李重進」二話不說就把信交給了「柴榮」。這回你挨揍了,還有臉來找我?
「李璟」也很實在,直接把信轉交給了「趙匡胤」。
「李重進」徹底絕望了,還未動一兵一卒,卻已經毫無鬥志。「李重進」在猶豫,「趙匡胤」卻沒有。十月,「趙匡胤」命「石守信」、「王審琦」、「李處耘」等人率禁軍出征揚州。同月,「趙匡胤」再次下詔親征。
十一月十二日,宋軍抵達揚州,張燈連夜攻城,當天即攻克城池。「李重進」敗得毫無懸念,甚至比「李筠」更加脆弱,他最終選擇了和「李筠」一樣的結束方式,赴火而死。
撲滅兩股反抗勢力後,新生的宋朝完全站穩了腳跟。大宋建隆元年,「趙匡胤」登上皇位的第一年,終於在有驚無險中度過了。
喘口氣吧,後面還有更加艱巨的任務等著你呢。
「趙匡胤」的雄心絕不止於過一把皇帝癮。結束戰亂,統一全國,是他接下去最想辦的事。完成此舉,必將名垂青史、千古流芳!這是一份極大的榮譽和挑戰!前面說過,此時的中國是一個砸碎的盤子,境內政權林立。宋朝當時的疆域大致包括現在的河南、山東兩省以及山西、河北、陝西、湖北等省的一部分,充其量是一個較大的碎片。要成就一個大一統王朝,趙匡胤必須把旁邊的碎片撿起來,然後重新拼好這個盤子。
在「趙匡胤」開始拼盤遊戲前,我們再幫他數一數大大小小的碎片,看看他要過幾關才能完成這項任務。「北漢」「南唐」是我們的老熟人了,不再重複介紹。在四川一帶有一個「後蜀」,在兩廣一帶有一個「南漢」,在浙江地區有一個「吳越」,其中只有吳越和宋朝的關係不錯。這幾個政權實力相對強點,算是重點對象。
除了以上幾個大塊外,在湖南、湖北南部、福建南部還分別有三個半獨立的小政權,具體情況相當複雜,我會隨著宋朝的統一進程,邊走邊介紹。
好了,搞清楚任務後,我們就要開始統一征程了。
哦,不行,好戲還不能開幕。
出發之前,「趙匡胤」還要思考一個戰略問題:先南後北,還是先北後南?這個問題一直讓他很糾結。割據政權中只有北漢地處北方,但它的背後是可是怕的遼國;南方的幾個政權情況不熟,貿然南下,又怕北漢和遼國在背後搗亂。為此,趙匡胤曾向許多大臣徵求意見,得到的回答不少,能說出些門道來的卻不多。
真正讓他下定決心的,是一次冬天的夜談。
建隆二年(961)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趙匡胤」微服出宮私訪,目的地,「趙普」家。「趙普」已經擔任樞密副使,他是「趙匡胤」最為依仗的人,朝中許多事情,「趙匡胤」都要和他商量。兩人的關係比在滁州時更加親密,儼然是一家人。
「趙普」見「趙匡胤」在大雪紛飛的時候來到自己家,連忙起身迎接,馬上燒起炭火,又是烤肉,又是熱酒。兩人邊吃邊聊起來。「趙普」知道,「趙匡胤」在這個點兒過來,肯定不是為了來蹭一頓夜宵。於是,他開門見山問道:「天寒夜深,陛下為何要到這裡來?」
「趙匡胤」接茬:「我睡不著,我睡床的四周都是別人(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所以來和你商量一下。」
「趙匡胤」貌似打趣的一句話,其實是一語雙關,所謂床邊的「別人」,當然是指那些獨立政權。
「趙普」立刻明白了「趙匡胤」此行的目的,不覺會心一笑,但他沒有立刻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是繼續試探「趙匡胤」的意圖:「陛下如果覺得國土狹小,大可是南征北伐,現在正是用兵的好時候。只是,不知道陛下心中是否已經有所籌畫?」
「趙匡胤」喝了一口酒,盯著「趙普」,悠悠說道:「我想先拿下太原(指北漢),你覺得怎麼樣?」
「趙普」沒有即刻回答,而是陷入沉默之中,很久。
攻伐北漢,意味著實行「先北後南」的統一戰略。「趙普」內心並不贊同這一方案,直覺告訴他,這也不是「趙匡胤」的真實想法。想到這裡,「趙普」委婉地回答:「如此做法,我就不知道是否正確了。」
「趙匡胤」繼續追問理由。
「趙普」從容分析:「太原地處西北,即使可以一舉拿下,那麼,遼國和西北(指黨項人)的威脅,就要由我們直接應對了。不如先滅取南方諸國,壯大實力之後,再行北伐。那個小地方,能逃到哪裡去?」
「趙普」的戰略是「先南後北」。
聽完「趙普」的話,「趙匡胤」將杯中的熱酒一飲而盡,大笑道:「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剛才試探一下你的意見罷了(吾意正爾,姑試卿耳)。」
英雄所見略同爾!
對於這個決定,後來的專家、學者是有不同意見的,認為是先撿軟柿子捏,磨損了軍隊的銳氣,導致了後面的北伐不利。如此觀點,多少有點馬後炮的意思。
回頭來看,究竟是「先北後南」還是「先南後北」,關鍵取決於如何看待北漢政權。「趙普」和「趙匡胤」都關注到了北漢的特殊性。北漢背靠遼國和黨項,比較難對付,但正好也可以成為宋朝西北邊境的緩衝地帶。有這根雞肋杵在那裡,可以讓宋朝和這些冤家少打幾次照面。
除了地理因素外,北漢的政治地位也很特殊。表面上,北漢是宋朝的敵人,是遼國的盟友。但是,北漢和遼國的關係並非親密無間。遼國向來以老大自居,動不動就向北漢要這要那,還時不時干涉一下北漢的內政,甚至在過境劫掠宋朝邊民時,還經常「誤劫」一些北漢民眾,讓北漢的頭頭腦腦們既怕又恨,敢怒不敢言。但遼國人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你就是我的一個小附庸,還跟我談什麼條件?
「趙匡胤」和「趙普」都認為,北漢與遼國有很多隔閡,如果強行進行軍事逼迫,反而會促成兩者的團結,不利於統一進程。此後的實踐證明,這個判斷是基本正確的。
「趙匡胤」和「趙普」的這次夜談在歷史上很有名氣,史稱「雪夜定策」。今夜過後,大宋將正式開啟統一之路!
確定戰略方針後,「趙匡胤」開始抓緊整頓軍隊,準備一旦時機成熟,就果斷出手。當「趙匡胤」在地圖上比畫來比畫去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還缺少一樣東西。
理由,出兵的理由。俗話說,就是打架的藉口。
其實,大多數政權對中原王朝一向很尊敬,視中原王朝為正統(學名「奉正朔」),隔三岔五還送點東西(學名「納貢」)。人家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總不能說翻臉就翻臉。
也算「趙匡胤」運氣好,想什麼來什麼。建隆三年(962)十二月,一封求救信放到了「趙匡胤」的辦公桌上。信件來自湖南。趁「趙匡胤」還在看信,我們來簡單瞭解一下這個政權的來龍去脈。
這個政權的開山鼻祖叫馬殷,本來是個木匠。唐朝末年天下大亂,他果斷放下刨刀,拿起屠刀,轉行當起了軍士,後來居然混出了名堂。經過一番打拼,馬殷斗倒了湖南境內的大小勢力,在這個地區建立了一個楚國,史稱「南楚」或「馬楚」。
馬殷死後,幾個兒子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內鬥,你來我往,殺得不亦樂乎,搞得湖南境內兵連禍結、民不聊生,長達二十幾年,沒怎麼消停過。
西元951年,老馬家的人終於不用再斗了,因為鄰居南唐看到南楚國勢衰弱,趁火打劫,滅了馬氏政權。但戰火並未就此熄滅,老馬家的人雖然沒了,下面的將領也是相當能斗,南唐軍隊還沒怎麼享受勝利成果,又被這些將領斗回了老家。
老馬家玩完了,南唐趕跑了,沒關係,咱們接著來。那些將領沒了主心骨,各自圈地做軍閥,繼續斗得樂此不疲。
西元956年,一名叫周行逢的軍閥在殘酷的內鬥淘汰賽中勝出,成為這塊地區的新主人。由於長期內耗,這個政權早就沒有多少實力,周行逢很識時務,安心臣服中原王朝,名義上只是個節度使,算個有實無名的半獨立政權。
建隆三年十月,周行逢身染重病,臨死前指定年僅十一歲的兒子「周保權」繼位。他告訴兒子:自己已經把一起並肩戰鬥的老戰友誅殺光了(夠狠),只有衡州刺史「張文表」還沒來得及下手,等他死後,「張文表」肯定謀反,到時候一定要派親軍指揮使「楊師璠」討伐,實在不行,就堅守城池不出戰,主動歸降宋朝。
不出周行逢預料,「張文表」對他的遺囑十分不滿,放出話來:本來就不怎麼服你,現在還要讓我向一個小孩子稱臣嗎?「張文表」有這想法,手下也投其所好,一名小校煞有介事地告訴「張文表」,他在昨天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條龍從「張文表」的衣領裡鑽出來,唬得「張文表」連聲讚歎「這就是天命啊」。
有了天命的支持,「張文表」幹起造反事業就更不要命了。在周行逢死去的當月,他以奔喪為名,起兵造反。也是奇怪,天命似乎還真起了作用。本來「張文表」的實力並不強,卻在起兵途中,趕巧碰上了一支正在調防的軍隊,他連哄帶騙截下這支軍隊,一下子壯大了自己的實力。
好運還不只這些,當「張文表」率領「奔喪」軍來到重鎮潭州(今湖南長沙)的時候,潭州守將偏偏是個馬大哈,明知「張文表」不懷好意,卻未加防備,只管吃飯喝酒。等「張文表」殺到桌前,他居然還喝得爛醉如泥。「張文表」果斷砍了這個飯桶,占了潭州。
白撿了一支軍隊,又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了潭州,想不信天命都不行了。「張文表」心情大好,一路殺向「周保權」的大本營,朗州(今湖南常德)。
「張文表」氣焰越發囂張,「周保權」坐不住了,再這麼搞下去,這支奔喪軍恐怕要直接替自己奔喪了。危急關頭,「周保權」想起了老爹的遺囑,一邊派「楊師璠」率兵討伐張文表,一邊向宋朝發出了求救信,懇請宋朝派兵維護和平。表面上看,「周保權」這麼做完全是在執行老爹的遺囑,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仔細考究,裡面有個小紕漏,一個足以讓「周保權」拼命想找後悔藥的紕漏。
我們幫「周保權」回憶一下,他老爹的遺囑說了兩個方案:一個是派「楊師璠」討伐,一個是向宋朝求援。這沒錯。可是這兩個安排是有先後順序的。所謂「如其不能」,是說如果第一個方案沒奏效,再啟動第二個方案。保權小朋友顯然沒領悟老爺子的良苦用心,一著急,兩服藥同時下了鍋。
那藥效就過猛了。
收到「周保權」的求救信後,「趙匡胤」很開心,以救援為名出兵,趁機消滅這個實力較弱的小政權,再好不過。可是在正式實施計畫之前,還有一個技術問題必須解決。此時的宋朝與湖南並不接壤,按照當時的科技條件,「趙匡胤」是不可能把軍隊空投進湖南的。
宋朝軍隊要想進入湖南,必須經過一個叫作「南平」的小政權。南平,又稱荊南,所轄地區主要位元於今湖北南部,由軍閥高季興一手創建。從地圖上看這個政權,第一個印象就是「小」。其所轄區域僅有江陵(又稱荊州,今湖北荊門一帶)、歸州(今湖北秭歸)、峽州(今湖北宜昌)三州之地,是「十國」中最小的一個。南平雖是個袖珍型王國,但歷史悠久,生命力頑強。
南平的創建者高季興本是家奴出身,靠依附大軍閥朱溫起家,一路打拼,先後獲封荊南節度使、南平王,逐漸在這塊地盤站穩腳跟。此後,高家幾代人長期把持南平政權,至今已經長達57年,在改朝換代頻繁的五代亂世,堪稱生存的奇跡。
讓南平賴以生存下來的最大資本是它所處的「地段」。南平所轄的三州之地,東連江南(南唐),西接巴蜀(後蜀),北靠中原(宋朝),南通湖廣,也就是說,這地方正好處在幾個強勢政權的夾縫中間,是連通幾個政權的交通要道。
幾個大政權都想把這地方當緩衝區,加上這麼小點地方,似乎也沒什麼侵略的價值,自然誰都沒心思打它的主意。所以,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從創業者高季興開始,南平幾代統治者長期實施靈活務實的對外政策。
軍事上,基本奉行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伸縮戰術,有機會時就在邊境上敲幾榔頭為自己拓展一點生存空間,等打不過時就賠禮道歉,溜之大吉。
外交上,老高、小高們徹底擯棄了長幼尊卑的封建束縛,為了能和各派勢力巧妙周旋,先後向數個政權稱臣,轉換起角色來居然絲毫不存在心理障礙。更讓人不齒的是,高家由於自身地狹人少,財力不足,就充分利用交通樞紐的優勢,劫掠其他政權貢奉中原王朝的貢品,兼職當起了土匪路霸。更更讓人不齒的是,搶了也就搶了,劫完後一旦被人問罪,立刻又了,不但立刻歸還物品,還要致以無比真誠的歉意。搶都搶得那麼沒骨氣,實在跌份兒。
鑒於其屢犯屢改、屢改屢犯的個性,各國都親切地稱其為「高無賴」。
能在以不講原則為基本原則的五代亂世得到這種綽號,說明高季興和他的後繼者都是蠻拼的。無賴地生存了五十多年以後,南平高氏的生存奇跡即將走到終點。說來也巧,此時南平的狀況和湖南的情況極為相似,剛剛完成了權力交替。
南平節度使「高保勗」於建隆三年十一月病逝(只比周行逢晚一個月),他的侄子「高繼衝」匆匆繼位。二十歲的「高繼衝」剛辦完叔叔的喪事,就馬上要處理一件比喪事還要喪氣的事。
乾德元年(963)正月,「趙匡胤」任命慕容延釗為湖南道行營都部署,「李處耘」為都監,集合十個州的兵力,全力扶助「周保權」(名義上是這麼說的),討伐「張文表」。
「李處耘」,潞州上黨人,出身軍人世家,自小投身軍旅,跟隨「趙匡胤」後,屢立功勳,成為其重要的幕府成員,時任樞密副使。由於主帥慕容延釗在出征不久後就病倒了,「李處耘」擔負起了實際指揮職責。如果大家還記得,在征討「李重進」的戰鬥中,他和我們打過一個照面。
宋朝各路軍隊集中到襄州(今湖北襄陽,靠近南平邊境)後,「李處耘」向「高繼衝」提出了借道的「請求」。
南平君臣們收到宋朝借道的「請求」時,腦海裡蹦出一個成語,假途滅虢。所謂「假途滅虢」,說的是春秋時期的一個故事。當時晉國想要攻擊虢國,但是中間隔著一個虞國,晉國就向虞國借了一條出兵通道,就在滅掉虢國後回來的路上,晉國順手牽羊,把虞國也給滅了。
南平怕自己成為第二個虞國。
「李處耘」的請求讓南平很為難。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有的主張武力抵抗,有的主張早點投降,聽起來似乎都有點道理。想抵抗又沒實力,想投降又捨不得,下面群臣吵得一塌糊塗,上面「高繼衝」大腦裡糊塗一塌。
借,還是不借?真是個讓人頭痛的問題。「高繼衝」還在猶豫,「李處耘」卻又派人來商量軍需供應問題了。「高繼衝」覺得可以趁機探探宋朝的真實想法,他派人告訴「李處耘」,不是不肯借道,就是擔心宋朝軍隊到來引起百姓恐慌,要求宋朝軍隊別靠得太近,就在江陵城一百里外供應物資好了。
出乎意料,「李處耘」爽快地答應了「高繼衝」的請求。這個答覆讓「高繼衝」喜出望外,保住位子有門了!
「高繼衝」派衙內指揮使梁延嗣和叔父高保寅帶著牛肉美酒前去宋軍軍營犒勞。
等梁延嗣、高保寅樂呵呵地趕到軍營,迎接他們的是滿面春風、熱情洋溢的「李處耘」。雙方互相寒暄之後,「李處耘」拍著胸脯向他們保證,軍隊保證不進城,純粹就是路過一下,讓他們明天就可以安心回去了(翼日先還)。
梁延嗣、高保寅被「李處耘」的爽快感動了,高興得手都不知往哪裡放,會談一結束,趕緊派人飛騎跑回江陵,向「高繼衝」報告「好消息」,讓他第一時間分享喜悅。
晚上,宋朝主帥慕容延釗設宴熱情款待了梁延嗣和高保寅。由於白天雙方溝通得很愉快,晚宴的氣氛非常融洽。尤其是梁延嗣和高保寅,想到此行外交成果巨大,真是心花怒放,兩人頻頻向慕容延釗舉杯致意。
如果梁延嗣和高保寅夠細心,他們可能會發現,這回代表宋軍拋頭露面的怎麼突然換成了慕容延釗,帶病完成接待任務。「李處耘」呢,他去哪兒了?
答案:去江陵的路上。
梁延嗣、高保寅喝得滿面紅光,不知「李處耘」早就離開軍營,星夜率數千輕裝精銳騎兵,急速前進,直撲江陵。所有的一切,都是「李處耘」和慕容延釗的精心安排。
什麼城外經過,什麼翼日先還,想得美!您就慢慢吃吧。
江陵城內。
「高繼衝」正伸長脖子,等著梁延嗣和高保寅回來,沒承想,親人沒等來,卻等來了宋朝軍隊。直到宋軍已經跑到江陵城下,南平君臣才發現他們被結結實實地忽悠了一回。面對突發狀況,他們都慌了手腳,說寒磣點,這回連開會討論一下的機會都沒有了。
事到如今,其實已經沒有選擇。「高繼衝」誠惶誠恐地出來迎接李處耘,在江陵城北十五裡處,兩人相遇了。「李處耘」收起了前日的熱情,高傲地站在陣前,連正眼看一下「高繼衝」的興趣都沒有。他只是象徵性地回了個禮,便命令「高繼衝」就地等待宋軍後續部隊到來,自己則率領軍隊繼續向江陵進發。
江陵城早已群龍無首,當然不可能有所應對,「李處耘」自北門進入,迅速控制了城中各個要點。
二月九日,「高繼衝」納牌印、冊籍,奉表投降。
其實,「高繼衝」應該明白,生存在大國的夾縫之中,就好比在幾個雞蛋上跳舞,最大的安全並不是自己的刀槍,而是大國之間的勢力均衡,當這個均衡被打破時,他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條件。乾德元年(963)二月,宋滅南平,南平所轄三州,十七縣,十四萬兩千三百戶盡入宋朝版圖。
收復南平後,「李處耘」繼續向湖南進發。這個時候,湖南內部卻發生了戲劇性轉折。「張文表」一開始打得很順手,但在潭州碰到「楊師璠」所率的主力軍後,一敗塗地,自己也丟了性命。典型的高開低走。
「張文表」沒了,卻給宋朝出了個難題。從名義上講,宋朝軍隊是來幫助討伐「張文表」的,現在人都死了,自然失去了出征的藉口。
果不其然,「周保權」連忙派人告訴「趙匡胤」,說我們的問題已經自己解決了,就不再麻煩你們了,你們從哪裡來,還是回哪裡去吧。開玩笑!讓我們來就來,讓我們走就走,連來回路費都不報銷,哪有那麼容易!
「趙匡胤」授意「李處耘」,別跟「周保權」廢話,抓緊時間調動部隊,加速向他們的大本營朗州進發。
降?還是不降?
前不久南平君臣們所面臨的選擇題,又放到了湖南君臣面前。雖然南平的教訓就在眼前,但「周保權」和湖南群臣的意見還是不能統一,仍然是有人主降,有人主戰。指揮使張從富是最堅定的主戰派,張從富甚至還派人拆掉橋樑、砸沉船隻、堵上道路,擺出了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勢。
「周保權」也捨不得自己的寶座,沒有個明確的態度。消息傳來,「趙匡胤」非常憤慨,立刻派人告訴湖南的君臣:「本來就是你們請我們來的,現在叛亂平定了,我們對你們有再造之恩,你們為什麼反而要拒絕朝廷軍隊,這不是自取滅亡嗎?」
客觀地說,這話有點強詞奪理。「張文表」畢竟是人家自己搞定的,不是被宋朝軍隊嚇死的,憑什麼要對你感恩戴德呢。事情都沒了,軍隊還要長驅直入,看樣子也不像短途旅遊,一副打算長期定居的樣子,誰受得了?當然,戰場不是講理的地方,不管別人怎麼想,宋朝的進攻是不會減緩的。
宋軍兵分兩路進入湖南,一路從江陵出發,沿長江而下,指向岳州(湖南岳陽);一路由「李處耘」親自帶領,徑直攻擊朗州。湖南軍隊根本不是宋朝的對手,一觸即潰。
宋朝東路水師率先告捷,在三江口(岳陽北)一舉擊敗湖南水軍,繳獲戰船七百艘,斬首四千餘人。
三月,「李處耘」所部在澧州(今湖南澧縣)以南和張從富的軍隊相遇。張從富雖然決心堅定,但也就是煮熟的鴨子,嘴硬而已,其實壓根沒怎麼抵抗,就被打得四散潰逃。宋軍一路攻到朗州城外。為了徹底摧垮湖南政權,壓縮行動成本,「李處耘」又使出了一條狠計。具體操作方法如下(以下場景過於血腥,請膽小者自動略過):
把一批俘虜就地集中起來,挑選出一批膘肥體壯的人,處死後一頓烹煮,再讓宋兵分著吃掉。同時還邀請另一批俘虜免費參觀這恐怖的一幕,參觀完後,又在這些觀眾臉上刺字,然後放了回去。那些肝膽俱裂的士兵跑回朗州後,一個消息已經在朗州迅速傳播開來,宋軍要吃人!
頓時,城內人心渙散,軍隊開始瓦解,平民開始四散逃跑。一時間,方寸大亂。朗州城,已經無人可是守。宋軍兵不血刃地進入朗州城。不久,「周保權」被俘,張從富被殺,宋軍再獲全勝。
乾德元年(963)三月,宋佔領湖南舊地,所轄十四州,一監,六十六縣,九萬七千三百八十八戶盡入宋朝版圖。消息傳到開封,「趙匡胤」很興奮。連續吞併兩個政權,使宋朝實力大增。更重要的是,佔領這些地方,就意味著掌控了長江中游地區,後蜀和南唐這兩個最有實力的政權,從此被切斷聯繫,為下步計畫的實施創造了有利條件。
乾德二年(964),「趙匡胤」又開始尋找新的進攻目標。老天似乎特別不喜歡「趙匡胤」做選擇題,再次替他做了決定。一封信又送到了「趙匡胤」的手裡。
信件來自後蜀。
後蜀,軍閥「孟知祥」建立的政權,所轄疆域包括現在的四川、重慶大部以及甘肅東南部、陝西南部、湖北西部,也就是常說的巴蜀地區。這塊地方的核心部分就是四川盆地,盆地四周山脈縱橫密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封閉區域,盆地內部則是肥沃的平原,特別適合農業耕作,物產極為豐富,故有「天府之國」的稱謂。
在歷史上,巴蜀地區和中央政權有著天然的離心力,但凡碰到時局動盪,很多梟雄把幾條入川道路一堵,再給自己封個名號,巴蜀版皇帝就這樣誕生了(比如有名的劉備)。
「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平蜀未平」,並非虛言。生逢五代亂世,碰上這麼一塊寶地,不搗鼓出幾個割據政權自然對不起「亂世」這個名號。
「孟知祥」所建立的政權稱為「後蜀」,在它之前還有個「前蜀」。
西元907年,軍閥「王建」在這裡建立了前蜀,才傳到第二代,就因為經營不善,被後唐發兵所滅。西元925年,後唐派「孟知祥」管理這塊地區。不久,中原政局再度混亂,「孟知祥」也產生了自立為王的念頭。經過一番打拼,「孟知祥」削平境內反對勢力,於西元934年正式稱帝,國號「蜀」,定都成都府。
「孟知祥」辛苦奮鬥大半輩子,終於占了一塊風水寶地,但卻是有命做皇帝,無福來消受,稱帝後,只過了半年,就因病去世了。繼承帝位者叫作「孟昶」,後蜀的第二代統治者,「趙匡胤」將要面對的敵人。
「孟昶」,原名孟仁贊,「孟知祥」的第三個兒子,即位時年僅十六歲。少年天子不好當,「孟昶」也遇到過成長的煩惱,主要還是老員工和新老闆之間的矛盾。「孟知祥」死後,留下了一批老臣。既然是老臣,當然就特別有資格擺譜,特別有資格耍橫,很多人都仗著以前的軍功,占田奪地,違禁犯法,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有幾個特別囂張的,對「孟昶」也不講什麼君臣禮數,動不動還教訓一句「想當年,我和你爹如何如何,你爹和我怎樣怎樣」,仿佛比他親爹還親爹。
馬步軍都指揮使「李仁罕」最為出格,本來官已經當得很大,卻仍不知足,「孟知祥」一死,就伸手向「孟昶」要官要軍權,想把小皇帝徹底架空。此時,「孟昶」表現出了超出年齡的成熟和老到,面對咄咄逼人的李仁罕,他內心怒火中燒,表面卻平靜如水。「孟昶」先是滿足了「李仁罕」的要求,還額外加了官,把他暫時穩住,然後找了一個和「李仁罕」關係不好的老臣給他當副手,從中分權牽制,並開始派人暗中搜集罪證,準備圍剿行動。
後蜀明德元年(934)十月,「孟昶」借一次朝見的機會,將「李仁罕」一舉拿下,當場斬殺,並徹底剷除了他的黨羽。
「李仁罕」倒掉後,效果立竿見影,那些喜歡擺譜的老臣的工作作風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有個叫「李肇」的節度使,以前自稱年老腿腳不便,長期享受殿前免跪的特殊待遇。自從聽到「李仁罕」被殺的消息後,病也好了,腿腳也利索了,再去朝見「孟昶」,居然老遠就能扔掉拐杖,一路小跑著跪地請安,活像是在為某些鈣片做廣告。
樹立威信後,「孟昶」清理了一批舊臣,引入了一批信得過的新人,逐漸掌握實權,開始了他對後蜀長達三十一年的統治。回顧「孟昶」三十一年的統治史,屬於典型的先緊後鬆,在當政初期還比較勤快,到後期就開始懶惰了(似乎很多帝王都這樣),什麼打球跑馬、貪戀女色、奢侈享受之類的事情也沒少幹。但後蜀境內戰亂較少,加上物產豐富,百姓倒也能安居樂業,國庫積累了不少錢糧財富。
「孟昶」在政治上作為不大,在文化發展上卻功不可是沒。他喜愛文學,確有真才實學,能作詩,能填詞,也留下了一些有名氣的詩詞作品。「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這是「孟昶」的著名詞作《玉樓春》中的名句。詞作寫的是他和花蕊夫人池邊一起洗完澡,納涼歇息的情景,內容格調雖然那個了點,文采還是一流的。
一百年後,這首詞作的內容,被大詞人蘇軾用另一個詞牌演繹,形成了一篇更有名的《洞仙歌》,再現了「孟昶」和花蕊夫人當時的浪漫情景。如果哪位朋友有興趣研究詞學什麼的,完全可以帶著學術研究的態度比較學習一下,當然我說的只是遣詞造句。
說到花蕊夫人,我再多嘴一句,據說該女子不但長得國色天香,而且多才多藝,是「孟昶」最為鍾愛的妃子。因為花蕊夫人喜歡芙蓉花,「孟昶」就在成都遍植芙蓉,也使成都有了「芙蓉城」的美稱。民間關於她的各類傳說相當豐富,如果放到現在,編一部肥皂劇是綽綽有餘。
扯遠了,打住。我們還是回到「孟昶」身上來。
在「孟昶」的庇佑下,後蜀成為亂世中的文化綠洲,許多文人騷客在這裡找到了創作的空間。特別是唐朝以來的詩詞文化得以延續,湧現出了很多詞人,中國詞史上著名的「花間詞派」就得名自後蜀詞人「趙崇祚」所編的《花間集》。
在當時,後蜀的整體實力雖不如宋朝,但文化水準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五代十國所有政權中,完全可以排名第二。除了詩詞等風雅故事,「孟昶」還開創了「貼春聯」這一中華古老傳統。此前,每到春節,人們都要在桃符上寫神仙名號,掛在門前用來辟邪。
「孟昶」一日突發奇想,想搞點創新,他沒在桃符上寫神仙的名字,而是題了「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的吉利話。從此,用來驅魔嚇鬼的桃符逐漸被對仗工整的聯語所取代,對聯由此產生。「孟昶」的這副對聯,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副春聯,讓他沒想到的
是,這副充滿喜氣的春聯,最後竟成了象徵他宿命的讖語。
就這樣,「孟昶」在後蜀的土地上從容理政,詩意生活,過得很滋潤。然而,平靜終究要被打破,率先打破平靜的並不是虎視眈眈的宋朝,而是「孟昶」身邊的一位牛人。
在南方割據政權中,有兩個政權未向宋朝稱臣,後蜀是其中之一。「趙匡胤」征服南平、湖南之後,後蜀朝廷中一些有遠見的人開始勸孟昶,及早向宋朝稱臣納貢,免得招來入侵的口實。
「孟昶」一開始也準備接受這個建議,還派遣使者向宋朝示好,畢竟,「稱臣」只是名號上的一點讓步,沒啥實質損失。此時,有一個人跳了出來,義正詞嚴地表示,必須堅決維護蜀國尊嚴,決不向宋朝屈膝彎腰!這還沒完,他不但反對稱臣,甚至還表示要領兵出擊,討伐宋朝,完成一統中原的大業!
擁有如此豪情壯志者,「王昭遠」是也。
「王昭遠」,成都人,自小家境貧窮,是個孤兒,十三歲的時候做了一個僧人的弟子,到處雲遊要飯吃。不得不說,有時候要飯也是項有前途的工作,改變「王昭遠」人生軌跡的事件正是一次看似平常的要飯活動。
有一天,一個官員在府署內做善事,施捨僧人。小昭遠捧著飯碗,跟著師傅跑去蹭飯。完事後,那位官員見「王昭遠」長得很機靈,把他留了下來,讓他陪自己的兒子讀書。
那位官員就是當時鎮守四川的「孟知祥」,「王昭遠」所要侍奉的小主人正是「孟昶」。
長期的要飯生活使「王昭遠」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事,辦事很討「孟昶」歡心,兩人關係非常親密。「孟昶」當上皇帝後,不但給「王昭遠」官做,還一再提拔,讓他做了知樞密院事。從此,要飯小和尚鹹魚翻身,成了炙手可是熱的重臣。
如果到此為止,「王昭遠」最多也就算個時代幸運兒,自己偷著樂就是了,但他的人生抱負顯然不止於此,他希望自己像心中的偶像一樣,取得彪炳史冊的業績。「王昭遠」的偶像,就是一代名臣諸葛亮。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諸葛亮高大形象的感召下,「王昭遠」平時喜歡翻翻兵書,琢磨琢磨兵法,讀著讀著,自我感覺更加良好了。
蜀國重臣、深得皇帝信任,志向宏達、胸懷韜略(自己這麼認為),「王昭遠」這麼一對比,越發覺得自己就是諸葛孔明再世。
一個人有理想、有志向本身並不是壞事,問題是你必須對自身能力和外界形勢有一個準確的判斷。如果你明明開著一輛拖拉機,連上高速公路的資格都沒有,現在卻非要上賽車跑道,不散架才怪。
很可是惜,「王昭遠」對自己的水準缺乏準確認知,沒有金剛鑽,愣要攬份瓷器活。
說服「孟昶」後,「王昭遠」開始積極準備出師北伐。在開展行動前,他決定聯絡北漢一起動手,以便南北夾攻宋朝。在「王昭遠」的授意之下,三個人秘密啟程,離開成都,趕赴太原向北漢送信,表達共同討伐宋朝的意願。
「王昭遠」的安排,讓我很摸不著頭腦。按理說,這種信件絕對屬於機密檔,貴在速度和保密,一個人去辦也就夠了,為啥要弄出三個人?是怕有人迷路走丟,還是擔心旅途寂寞?搞不懂啊。三人行,必有我師。這句話「王昭遠」肯定聽說過。三人行,容易出叛徒。這句話「王昭遠」肯定沒聽說過。就在送信三人小組裡,有人多了個心眼,偷偷把信送到了開封。至此,「趙匡胤」又神奇地得到了出兵的藉口,看完信,不禁感慨道:我終於找到扁人的藉口了(吾西討有名矣)!
乾德二年(964)十一月,「趙匡胤」決定先下手為強,出兵討伐後蜀。
要進攻後蜀,宋軍面臨的最大困難還是交通問題。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蜀地自古山川險固,要想從外部入蜀,只有北面、東面兩個方向可是走。北面是陸路,又細分成幾條路徑,但無論走那條道都要翻山越嶺,不好走。最常走的一條路線叫「金牛道」,以劍閣(今四川劍閣縣)為門戶。東面是水路,要從湖北西部出發,經長江三峽,沿江西進軍,才能進入腹地,夔州(今重慶奉節)是此路的門戶。
「趙匡胤」在兩條道上各佈置了一路軍隊,實施水陸並進戰略,其中陸路是主力。在大軍出發前,我們需要先認識一下兩路軍隊的統帥。
北路(陸路)統帥是西川行營前軍都部署(征討西蜀行動總指揮)「王全斌」、都監(監軍)「王仁贍」,下轄步兵騎兵共三萬人。「王全斌」,並州太原人,出身於職業軍人家庭,受家庭氛圍薰陶,在後唐時就參軍入伍,因勇猛善戰而一路升遷。「王全斌」為人大大咧咧,喜歡用錢財來激勵將士,對部下比較放縱,大家都願意跟著他幹(這種領導沒法不喜歡)。他的軍隊治軍方法,可以簡單概括為一句話:
跟我混,有肉吃。「王全斌」的團隊管理理論非常類似於某些黑社會組織,負面效果肯定也不小,要發錢,就要另闢財路,朝廷那些常規軍費是不夠的。既然放縱下屬,那麼軍隊紀律肯定好不了,指不定闖出什麼禍來,要知道,那可是一群手持刀槍的惡狼啊。
「趙匡胤」選「王全斌」做主帥是考慮到後蜀地形艱險,少不了打硬仗,鼓舞士氣很要緊。當然,「趙匡胤」也注意到了「王全斌」的缺點,做了預防。
「王全斌」的搭檔,軍隊的二把手,叫「王仁贍」。「王仁贍」,唐州方城(今河南方城縣)人,年輕時遊手好閒,先在節度使劉詞的幕府內供職,後又進入了「趙匡胤」的幕府。宋朝建立後,他當上了樞密副使。「王全斌」對錢財看得很淡(錢都分給別人了),「王仁贍」恰恰相反,他最大的缺點就是「愛錢」。從人性角度看,這也不算稀奇。只是攤上這份任務後,他的缺點得到了盡情釋放。
說完第一路,再看第二路。
東路(水路)統帥是西川行營前軍副都部署劉廷讓、都監「曹彬」,下轄馬步軍二萬人。劉廷讓,字光義,涿州范陽人。他的曾祖父是五代時期赫赫有名的盧龍節度使劉仁恭。早年為避免家族內鬥,劉廷讓隨父親南下避難,後在郭威手下謀到一份軍職。畢竟是將門之子,劉廷讓在軍旅中充分展露了他的軍事天賦,官職升遷比較快,此時擔任寧江節度使。
「曹彬」,字國華,真定靈壽(今河北靈壽)人,他也出生於軍人世家,還與後周太祖郭威有親戚關係,時任樞密承旨。儘管出身優越,「曹彬」卻是個難得的厚道人。
有一個事例很能說明他的特點。
後周顯德五年,「曹彬」奉命出使吳越,從事外交工作。以大國使者的身份出使小邦,絕對是個肥差。回來時,吳越果然贈送「曹彬」很多私人禮物。照理說,這是一份別人求之不得的額外收入,而「曹彬」卻一點都沒拿。
「曹彬」不收,但架不住吳越人民熱情,人家乾脆派船跟在「曹彬」後面送禮(輕舟追遺之)。送禮送到這個份上,「曹彬」再不收就矯情了,他只好暫時收了下來,但回去覆命後卻把禮物一一登記封存,如數上交了朝廷。
要知道,那可是一個官場風氣極差的時代,很多將領恨不得挖地三尺搞點外快,「曹彬」這樣的清廉官員,絕對屬於稀有物種。「曹彬」拒禮的消息傳到周世宗「柴榮」那裡,把領導都感動了,「柴榮」乾脆把禮物重新賞賜給他。結果「曹彬」還是不要,轉手把東西分給了朋友、親戚。
除了不貪財以外,「曹彬」從不自誇、從不張揚、從不結黨,辦事四平八穩,待人不偏不倚,甚至「趙匡胤」任職禁軍時想拉攏他,他也沒上鉤。確實是個實誠人。
人都到齊了,就此出發吧。在大軍出發前,「趙匡胤」為將領設宴餞行,席間特別對總指揮王全斌「約法三章」:
第一,要積極爭取主動投降的人,回來給予重賞。
第二,不准燒房子,不准搶掠百姓,不准開挖墳地,不准糟蹋農作物,違者軍法從事。
第三,凡是攻克城池,只登記封存武器、鎧甲、糧草,繳獲的錢財、布帛都分配給作戰的士兵。
「趙匡胤」叮囑上述內容,主要是想提醒他們,要千萬注意軍隊紀律,不能胡作非為,以防激起民憤。聽了「趙匡胤」的提醒,「王全斌」狠狠地點了點頭,鄭重表示:俺記住了,牢牢記住了!
尤其是第三條後半句。
也難怪,但凡紀律規定這種東西,制定的人都是正面看的,遵守的人往往都是反著看的,何況是以違規發放福利為主要管理手段的「王全斌」先生。
不准燒搶百姓?那麼意味著搶官府是可以的。錢財既然是分給我們的,那搶了以後就沒必要交公的。太好了,我完全理解皇上的良苦用心了。當然,這事也不能怪「趙匡胤」法律沒學好,留下了漏洞。在規定上開個小口子,本意也是激勵一下將士。你想讓人賣命,一點甜頭都不給,也說不過去。只是,這個小口子所造成的嚴重後果,完全超出他的預料。
「趙匡胤」似乎很有幽默感,為了顯示必勝的信心,他提前在開封為孟昶備好了一處住宅,真正做到了黃金地段(汴水河畔,江景房)、超大面積(凡五百餘間)、高標準、精裝修(供帳什物皆具),拎包即可是入住,就等大軍獲勝,把「孟昶」俘虜過來安置在這裡。見皇帝這麼有信心,「王全斌」等眾將領也不甘落後,一位將官口出豪言:
「後蜀如果在天上,當然夠不著,只要在地上,絕對可以踏平。」
一番話說得大家熱血沸騰,躍躍欲試。
這邊宋朝君臣很有信心,另一邊,「王昭遠」先生比他們更有信心。「孟昶」針鋒相對安排了兩路阻擊軍隊,「王昭遠」作為北路統帥率軍禦敵。
出發前,後蜀宰相「李昊」為「王昭遠」餞行。幾杯酒下去,「王昭遠」體內熱氣奔湧、豪氣干雲,仿佛真的已是諸葛亮附體。「李昊」本還想囑咐他幾句,卻被「王昭遠」阻止了。醉眼蒙矓的王諸葛一手拿著鐵如意(一種吉祥物件),一手挽住李昊,噴著酒氣,飆出一句氣壯山河的承諾:「此次出征,不僅是要擊潰敵人,領著這二三萬兇猛勇敢的將士,奪取中原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李昊」盯著滿嘴酒氣的「王昭遠」,只能搖頭歎息。
順利超乎想像
十二月初,雙方正式開戰。從參戰雙方的情況來看,宋軍作戰經驗豐富,鬥志高昂,戰鬥力較強;蜀軍物資充足,地形險要,便於防守,可是謂旗鼓相當。如果戰前做一個民意測驗,相信很多人都會認為這必將是一場空前激烈的惡戰,搞不好還會弄成一場持久戰。結果事實證明,這又是一場一面倒的戰爭。
坦率地說,在宋朝的統一進程中,確實沒發生什麼精彩的戰鬥。這種情況有人歡喜有人憂,對於「趙匡胤」來說,顯然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卻為難了打字的我。
其實我也希望戰鬥進行得異常曲折、異常慘烈,最好雙方斗得飛沙走石、昏天暗地、鬼哭狼號,我寫的料也好多一點,大家看得也過癮一點。
但是,我寫的是歷史,真實的歷史。它不是八點檔、不是肥皂劇,這裡沒有穿越過來的美女,沒有飛簷走壁的大俠,也不會有等著與你邂逅的帥哥。
該怎麼樣它只能怎麼樣。歷史的精彩,就在於它的真實。宋軍的戰鬥進行得異常順利,為了不讓大家打瞌睡,我簡單介紹下進軍過程。
「王全斌」、「王仁贍」所率的北路軍首先發動攻勢。一個月內,相繼攻陷興州(入蜀道路上的第一個重要城池,今陝西略陽縣)和幾十個兵寨,擊敗蜀兵二萬人,繳獲糧食七十餘萬斛。其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唯一值得提一下的是那「七十萬斛糧食」。我查了一下,當時的糧食計量方法是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斛,每斛約折合現在的糧食120斤。如此算來,七十萬斛糧食大致相當於現在的8400萬斤糧食。
蜀地是著名的產糧區,囤積了大量的糧草,宋軍此後一路過來,還不斷有所繳獲。那麼多糧食吃又吃不掉,帶又帶不走,扔掉又可是惜,最後竟成了宋軍幸福的煩惱,只能另外調配人手,把糧食運出去。
自從失去興州後,「王昭遠」開始認識到戰爭的可怕,立刻現出了懦弱無能的原形。統一中原的偉大理想早就被拋到腦後,他命令軍隊一律龜縮到利州城(在今四川省廣元市)中,擺出了一副打死我也不出來的姿態。
利州城北接秦嶺,南接劍門,位於嘉陵江東岸,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城池。為鞏固防守,「王昭遠」一把火燒掉了棧道。棧道,是古人在懸崖峭壁上鑿孔、架木,生造出來的一條道路。走在棧道上,抬頭望是一線青天,向下看要麼是深不見底的山谷,要麼是滔滔江水。這種道路,別說行軍打仗,膽小點的,站一會都要心驚肉跳。
碰到「王昭遠」的烏龜戰術,「王全斌」倒也不急,主動攬來了工程隊的活,開始派人為後蜀免費修理棧道。
事實上,修棧道只是個表像。「王全斌」打聽到,在利州城的東南面,有一條隱蔽的小路,可以通往嘉陵江渡口,渡過嘉陵江,就可以迂迴包抄利州城。他已經親自率領主力走小道,發動迂回攻擊。修棧道,只是為了麻痹一下「王昭遠」。這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並非「王全斌」首創,幾百年前的韓信就使用過。
唯一不同的是,當年韓信是為了出去,這回「王全斌」是為了進去。讓「王全斌」哭笑不得的是,他費盡心機想了這條妙計,卻多此一舉。
後來的情況證明,不管「王全斌」在外面幹什麼,「王昭遠」始終縮在利州城內,毫無反應。什麼修棧道,什麼迂迴攻擊,通通無視。
宋軍直到修好棧道,也沒遇到任何騷擾。唯一可是惜的是「王全斌」,親自摸石頭、爬山路,跑了一圈,喘著粗氣到達目的地,發現自己居然比修棧道的隊伍還晚了幾天。攤上如此對手,「王全斌」想不打勝仗都難。短短數日,利州城破。「王昭遠」雖然打仗不行,但跑起路來頗有天分,利州城破後,又撒腿溜到了劍州(今四川劍閣縣)。在那裡,他還有一份最後的資本,劍門關。
劍門關隸屬劍州,是古蜀道上最著名的險隘。關口處於大劍山中斷處,兩邊懸崖峭壁,山壁似劍,相對成門,所以有「劍門天險,一夫荷戈,萬夫莫開」的說法。
「王昭遠」連吃幾個敗仗後,徹底由「進攻中的冒險主義」變成了「防守中的保守主義」,繼續窩在裡面不出來。縱然實力大損、士氣不振,王昭遠似乎也不怎麼著急。
「王昭遠」不急,「孟昶」不能不急。面對越來越糟的戰勢,他派出了一支一萬多人的精銳部隊馳援劍門關。別看這支部隊人數不多,卻是由太子「孟玄喆」任統帥、兩名宰相級的大臣任副統帥,算是蜀軍壓箱底的一支隊伍。
「孟昶」對他們寄予厚望,在出發前賞賜了大量錢帛,勉勵他們奮力禦敵、力挽狂瀾。
從成都到劍門,直線距離260公里左右,就算當時交通手段差點,緊趕慢趕十多天,一般也能跑到。「王昭遠」眼前的任務就是守住劍門關,十天。按照當時的情況,只要守關的人不是特別差,完成這個防守任務應該不成問題。但我們知道,「王昭遠」先生在讓人失望這一點上是從未讓人失望過的。
在攻打劍門關前,「王全斌」從一個俘虜口中,獲取了一份有價值的報告:從宋軍駐地出發,渡過嘉陵江往東越過幾座大山,可以找到一條叫作來蘇的小道,經此小道可以迂迴到劍門關以南的清強店,然後可從後面發起突擊,實現南北夾攻。
「王全斌」採納了這個建議,並派人迅速實施,不惜跋山涉水、披荊斬棘,一路急行軍撲向清強店。
從軍事常識上講,守關最怕的事情就是背後遭黑槍,既然是蜀軍降卒提供的情報,說明當地有不少人知道這條偏僻小道,如果「王昭遠」稍微多個心眼,分兵駐守或是打個埋伏都不成問題。
當然了,我說過,人家是「王昭遠」,是不能按常理來講的。還是簡單說結果吧。
正月,宋軍南北夾擊,攻陷劍州。蜀軍一萬多士兵被斬殺,副帥被俘。此時,他們的援軍還在路上。
「王昭遠」輸光了所有本錢,狼狽地成了一個光杆司令,但他的鬧劇還沒結束。在敗退過程中,他隨亂軍四處逃竄,最後藏匿到一戶百姓家裡,企圖蒙混過關。
宋軍似乎特別想見一見這位神奇的對手,一路尾隨追擊。最終,一隊宋軍士兵在一個民房倉儲間的角落裡發現了「王昭遠」。
此時,「王昭遠」面掛淚痕、雙眼紅腫,蜷縮著身體,瑟瑟發抖,早已經沒有了倆月前的神氣,口中倒還念念有詞:「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宋軍將士對他所念叨的東西毫無興趣,只是亮了一下明晃晃的刀槍。王大人,起來吧,沒事走兩步。本來,「王昭遠」同志在短短兩個月之內由諸葛亮變成了俘虜,已經很可憐了,一路下來,我們也批評了不少,不應該再落井下石。但鑒於他的表現,還是忍不住要再多批兩句。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是晚唐詩人羅隱詩作《籌筆驛》(主題為感慨諸葛亮生平)中的名句,意為一人運氣來時天地都來相助,時運去時縱然英雄也無可是奈何。很顯然,「王昭遠」先生把蜀軍的家底敗得一乾二淨,不但沒檢討自己,還繼續比附諸葛亮,埋怨時運不濟。
所以說,別人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王先生堪稱撞了南牆也不回頭。不管怎樣,「王昭遠」的鬧劇結束了,對於這個人的神奇表現,我曾有所懷疑,是否真的有這麼一位水貨?是否被後來者刻意「抹黑」,用來證明宋朝吞併後蜀的正當性。
帶著這種疑問,我查閱各種史料,小心推敲細節,認真比對所載事實,終於得到了答案,他確實是個如假包換的水貨。史官沒冤枉「王昭遠」,卻可能冤枉了另一個人。
當「王昭遠」兵敗的時候,後蜀太子「孟玄喆」所率的援軍僅趕到了綿州(四川綿陽),從距離上看,才走了一半路程。聽到前方劍門失守的消息後,這支軍隊又退回了成都。
「孟玄喆」,字遵聖,「孟昶」的長子,當時二十九歲。按照傳統說法,他是一位足可以和「王昭遠」比肩的蠢人,不少史書津津樂道這樣一件事情:說「孟玄喆」所率的援軍很不像樣,旗幟均由飾有刺繡的絹帛做成,連旗杆也纏上了織錦,這樣一支彩旗招展的隊伍不像是赴前線打仗,更像是為當地織錦產品「蜀錦」做植入式廣告。
如此看來,皇子「孟玄喆」應該是個如假包換的紈絝弟子。很多人對他的印象停留在這一則簡單的史料片段上。
事實上,根據《宋史》記載,「孟玄喆」歸降宋朝後,曾在貝州、定州等臨近遼國的邊境重鎮任職,並且先後參與攻打太原(北漢)、幽州(遼國)的戰鬥,屢立戰功。試想,「孟玄喆」在後蜀尚是太子,但歸降宋朝後也就是一個普通人物(甚至還有俘虜身份)。如果此人真是紈絝子弟,宋朝為了顯示大度,封個一官半職也就夠了,絕不會把防守邊境的重任交給一個廢柴。
所以,小人物「孟玄喆」被誤解的可能性更大。在浩瀚的歷史中,他雖是個不起眼的人物,但秉持公正客觀寫史的角度,在此特做說明。
兵禍
自從戰事開始,「孟昶」就在接受一連串壞消息,利州城丟了、劍門關破了、後援團提前返鄉了。現在,宋軍正在加速向成都殺來,失敗只是時間問題。
「孟昶」不想做徒勞的抵抗,決定出城投降。
正月十七日,「孟昶」封藏府庫,派遣使者向「王全斌」奉上降表。十九日,「王全斌」率軍進入成都接受投降。後蜀所轄四十五州,一府,二百四十縣,五十三萬四千二十九戶盡入宋朝版圖。
宋軍從出發到佔領成都,僅僅六十六天。「趙匡胤」對戰鬥成果很滿意,為了保證蜀地的穩定,他連續發佈幾道命令,主要內容包括:減免稅賦、救濟災民、招撫流亡人員、安排舊有官吏繼續擔任官職、搜尋聘用當地人才等。從內容看,這些措施充分考慮了後蜀戰後重建的各方面問題,堪稱無比周全、十分到位、極有遠見、非常及時。但是,執行不了。
「趙匡胤」滿懷熱忱的詔令一路遞到蜀地後,轉眼就變成了廢紙。「王全斌」的特點前面已經介紹過了,率軍打仗他在行,行政卻不行。佔領蜀地後,他安心當起了甩手掌櫃,啥都不管,只顧自己飲酒享受。主帥「王全斌」很清閒,監軍「王仁贍」卻很忙,他忙著向蜀地大小官吏勒索錢財,一門心思搞創收,至於其他事務,數錢都來不及呢,哪有時間對付?領導都這樣了,將士們當然不客氣。他們充分發揚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精神,紛紛四處搶掠女子、錢財。什麼公家的、私家的,什麼你的、他的,統統打包帶走。
四處搶掠之下,蜀地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這個時候,宋軍內部也出現了矛盾,北路軍和東路軍起了糾紛。當「王全斌」率領北路軍勇猛地攻入四川的時候,劉廷讓、「曹彬」率領的東路軍正在趕過來。由於後蜀朝廷的注意力都被「王全斌」吸引,東路軍一路過來幾乎沒遇到像樣的抵抗。他們從歸州沿長江溯江而上,一路輕鬆殺到成都。
對於「孟昶」來說,來的都是爺,誰都不敢怠慢。為此,他向兩路軍隊饋贈了同樣數量的財物。這種「分贓太均」的行為讓北路軍將士大為不滿。更要命的是,就在「孟昶」贈送財物後,「趙匡胤」給兩軍的錦旗、賞賜也到了,居然也是一模一樣。
這就更不對了!北路軍非常不滿。
我們一路越高山、摸小道、攻險關,率先殺入成都,你們坐著船一路晃晃悠悠過來,活像觀光旅遊,拿的卻和我們一樣多?!到底還講不講按勞分配了?
東路軍也很委屈。路線是上面定的,錢物是別人給的,關我甚事,有種你找皇帝評理去。兩路軍隊的將士互不相讓,爭功爭賞,誰也不服誰。就連「王全斌」和劉廷讓也不大對付,許多事情你說東,我說西,相互扯皮、拆臺,也沒個準主意,搞得後蜀地面上基本處於無政府狀態。
三月,奉朝廷命令,「孟昶」及後蜀皇室、重要官僚開始被押赴開封。「孟昶」一走,宋軍將士更加肆無忌憚,亂況愈演愈烈。後蜀軍民成了最大受害者,怨念在人群中滋生發酵,危險不斷積累生長,憤怒的火焰即將噴薄而出。
乾德三年三月,綿州。
一群後蜀士兵的怨憤達到了頂點。「朝廷發的錢餉銀他們也敢苛扣?!」
「整日受他們欺淩侮辱,什麼時候是個頭?」
「在蜀地尚且如此,到了開封我們還不是任人宰割!」
「與其引頸待戮,不如反了吧!」
後蜀剛平定,「趙匡胤」就下詔,要求將後蜀的部分降兵遷移到開封。這麼做,主要是想削弱後蜀的武裝力量,保證對蜀地的控制。「趙匡胤」為了辦成這件事,特地囑咐「王全斌」派可是靠將領做好護送監督,並要求給每個蜀兵發放路費十貫錢,暫時沒出發的,另發兩個月夥食費,保證蜀兵人心穩定。可是「趙匡胤」的想法再好,執行者仍是「王全斌」。「王全斌」本來就不待見這些俘虜,順手把朝廷配發的錢餉給苛扣了一部分。「王全斌」的部下也有樣學樣,繼續苛扣了一部分。當然部下的部下也是有需求的,再苛扣一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經過層層過濾,一個饅頭分到後蜀士兵手裡,也就變成了一個酒釀圓子。
憤怒之火正越燒越旺,但「王全斌」似乎覺得還不過癮,接著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因為勝利來得太容易,「王全斌」非常瞧不起蜀軍,在選派護送後蜀士兵的人選上很不上心。
本來,組織一群剛被征服的士兵長途跋涉,是一件極具風險的任務,無論如何,都應該派一個高級別、有經驗的戰將去負責護送。可是王全斌的幾位嫡繫將領正忙著吃喝享受,恨不得再住上個一年半載,誰都不捨得回去。
「王全斌」很體恤下屬,和「王仁贍」一合計,決定把護送任務攤派給下屬州縣的一些低級將校。規定凡是蜀軍走到哪裡,就由當地州縣的將校代理監管一下。
潘朵拉魔盒就此打開!
一路上,蜀軍將士飽受欺淩,不滿情緒在軍中迅速蔓延,加上應得的待遇被苛扣,軍隊的氣氛到了引爆的臨界點。當走到綿州地界時,不滿情緒終於變成了可怕的兵變,幾個膽大的蜀兵開始武力反抗宋軍。宋軍派來執行監護任務的人本來就不多,又沒有絲毫戒備,瞬間被打得丟盔棄甲。
綿州發生兵變後,在蜀地迅速引發了連鎖反應。各處蜀軍搶奪武器、攻佔縣城,四處截殺宋軍,嘯聚在一起發動叛亂,許多蜀地百姓也加入亂軍之中。兵禍像洪水一樣四處流溢,不可是遏制。蜀兵一開始各自為戰,鬧騰了一陣子後,他們開始籌畫著尋找一個領頭的人,好帶領他們長期作戰。
從古到今,領導崗位一直都是非常吃香的,多少人擠破了腦袋,苦熬了一輩子就是為個一官半職,哪怕手下只有兩三個人,也能品嘗出指點江山的味道。
這回是幾萬人軍隊的首領,如果換在平時,非搞個競爭上崗不可是。可是今時不同往日,這回選出來的領導是要帶領大夥造反的,那是把腦袋別在腰帶的活,誰今天接了燙手山芋,明天就成了宋軍的頭號目標,絕對划不來。所以在這個當口,只要精神正常,誰都不想出這個頭。正當蜀兵們苦尋無果的時候,他們發現,一個理想人選竟然自動送上門來。
「全師雄」,全將軍!
「全師雄」,成都人,在後蜀曾擔任文州刺史。全先生蹚這趟渾水,純屬巧合。蜀兵叛亂的時候,「全師雄」作為後蜀舊官僚,奉命帶著全家老小一起趕往開封,此時正好路過綿州。「全師雄」曾在軍中任職過,而且有點威信,就成了蜀兵眼中的合適人選。
「全師雄」一開始沒興趣接受這份新工作。憑著以前的官職級別,他完全可以在宋朝再撈個小職位,就算沒有昔日風光,混個小康絕對沒問題,完全沒必要冒險參與造反。
一看亂兵想推舉他做統帥,「全師雄」立刻做出了準確判斷,果斷跑路。他連家屬也顧不上了,一個人狂奔不止,溜進一間民房裡,躲了起來。蜀兵好不容易物色到一個人,怎肯輕易放過,他們饒有興趣地和全大人展開了躲貓貓比賽。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天後,他們終於把「全師雄」從民房里拉了出來,強行摁在了帥椅上。
其實,直到此時,「全師雄」還只是被趕鴨子上架,並沒有完全下定決心。偏巧,「王全斌」又出招了,昏招。聽說蜀兵叛亂,「王全斌」派部將「米光緒」前去安撫。米大人在蜀軍面前作威作福慣了,角色一時沒轉過來,把「王全斌」交代的任務當成了又一次發財機會。他一路小跑趕到綿州,把「全師雄」的家財全部沒收,把人家的女兒強行納為小妾,更令人髮指的是,他竟然誅殺了「全師雄」的全部親屬。
「全師雄」本來還搖擺不定,被「米光緒」一欺負,惱羞成怒,開始鐵了心和宋朝為敵(師雄怒,不復有歸志)。可是憐的「王全斌」,明明是派人去潑一桶水,結果卻澆上了一桶油。
自此,大火越燃越旺。
「全師雄」率軍向南挺進,很快佔領了成都附近的大片領土,周邊州縣的軍民因為不堪宋軍欺壓,也紛紛起兵響應。佔領一片地盤後,「全師雄」設置了指揮機構,委任了官吏,自稱「興蜀大王」,軍隊號稱「興國軍」,一時間人數達到十幾萬。
宋軍開始為自己的高傲買單,他們不得不再次跨上戰馬去討伐蜀軍。來到戰場,他們驚訝地發現,此時的蜀軍再也不是溫順的綿羊。蜀軍將怨憤和求生的本能轉換成了巨大的戰鬥力,連續打退宋軍進攻。短短幾日之內,邛州、眉州、果州等十七個州都跟隨「全師雄」發動叛亂,甚至一些頑劣的宋軍兵痞也趁機佔據州縣,企圖渾水摸魚。
「王全斌」所在的成都處於四面包圍之中,成了一座孤城。
蜀地發生叛亂的消息傳到開封,「趙匡胤」震怒,親自下令處置了幾個為非作歹的典型,同時派人察訪宋軍將領在蜀地進行的不法事蹟,下令嚴肅加以整頓。憤怒歸憤怒,整頓歸整頓,可是蜀地的叛亂之火已經點燃,靠道個歉、處理幾個人是糊弄不過去的,當務之急還是要迅速撲滅火苗。
為了迅速滅火,「趙匡胤」關鍵時刻依靠了三個人,兩個老實人和一個奇才。
第一個是「曹彬」。「曹彬」確實是個老實人。在這次出征後蜀的宋軍將領中,他算是一個異類,別人都在斂財享受,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樸實作風,除了書籍,沒趁機撈一分錢財。
「曹彬」嚴格約束部下,對後蜀軍民採取懷柔政策,軍隊所到之處,秋毫無犯,大家很信服他。進入成都後,「曹彬」看見宋軍越來越不像話,曾多次勸「王全斌」趕緊班師,只可是惜他的建議沒被採納。
由於「曹彬」管束嚴格,東路軍的軍紀相對較好。當「全師雄」率兵進攻成都的時候,劉廷讓、「曹彬」所率的東路軍果斷出擊,在成都郊外的新繁擊退「全師雄」軍,解了燃眉之急。
因為表現突出,回朝後,「曹彬」得到了「趙匡胤」的贊許:「吾任得其人矣。」
此後,「曹彬」升任宣徽南院使、義成節度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當然,一長串官職不僅僅代表賞賜和榮寵。在「趙匡胤」的心目中,他已成為下一次行動的主帥人選。
第二個老實人,呂餘慶。呂餘慶,幽州安次人,原名叫呂胤,「趙匡胤」稱帝后,因避諱而改名。呂餘慶也是「趙匡胤」的幕僚,而且進入幕府最早,但他為人十分謙讓踏實,從不擺老資格。眼看著「趙普」、「李處耘」等後來者跑到了自己前面,卻也不急不爭。
由於性格穩重,呂餘慶一直被分配幹些後方行政工作。討伐「李筠」的時候,他被安排留守開封。平定南平、湖南後,他被委派去管理剛剛占領的潭州、江陵府,負責維護新佔領區的穩定。總之,吃香喝辣輪不到,掃地擦桌他有份,確實比較厚道。
乾德三年二月,宋軍剛佔領後蜀,呂餘慶奉命前去管理成都。當時「王全斌」只管軍隊,不管行政,成都城內盜賊四起,亂兵橫行,呂餘慶用出色的政務才幹穩定了局勢,使成都這塊核心地區重新恢復安定,為後來的平叛保留了一絲元氣。
談到呂餘慶,我再把上面提到的那副春聯說一下。受時代局限性,古人經常會把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聯繫起來,當作上天預言。這類東西,現在看來,也就當個笑話。但那副題為「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的春聯,實在邪門。「孟昶」寫了個「新年納餘慶」,成都就真來了個「呂餘慶」;寫了句「佳節號長春」,恰巧「趙匡胤」的生日就叫「長春節」。如此巧合,不迷信一下都說不過去,也難怪民間都把這副春聯當成後蜀亡國的預言。
第三個人,「康延澤」。
「曹彬」和呂餘慶都算高級官僚,「康延澤」在職級上要比他們差很多,在史書中,他連籍貫、年齡都沒留下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而這個小人物最終卻成了平定蜀亂的最大功臣。「康延澤」原本的職務是成都都監。都監,本是負責訓練、後勤等綜合事務的官職。叛亂發生後,「趙匡胤」直接下令給予「康延澤」一個新的職務,普州(今四川安岳縣)刺史。
當時的普州是叛亂最為嚴重的地區,那裡除了大量蜀地叛軍以外,還摻雜了不少宋軍叛亂者,總人數達到五萬人。到那裡去當官,無異於探險。「康延澤」並沒有推脫,只是在出發前,向「王全斌」提了個要求,派兵護送他去上任。
照理說,兵荒馬亂的歲月,又是到敵佔區去工作,怎麼也得給幾千人馬。不知是和「康延澤」有仇,還是確實無人可是用,「王全斌」竟然只撥給他一百個人。就這麼幾個人,抓個毛賊都夠嗆,更別說打仗了,大家都認為「康延澤」此去必死無疑,可是他啥也沒說,領著這一百人,頭也不回地向普州進發了。
當時蜀地到處是散兵、強盜、流民。一路過去,「康延澤」並沒有光顧著研究戰場形勢、戰鬥方法,而是幹起了招聘工作。他充分發揮工作特長,連哄帶騙地招募一大批閒散人員,招募完後直接編成軍隊進行陣法演練。
一路邊走邊招、邊招邊練,等到了普州地界,居然已經湊到了一千人。
「康延澤」的神奇不止於此。就憑著這一千人,他多次和數倍於己的敵軍作戰,屢獲勝利。每次打完勝仗也不閒著,繼續幹起招聘的老本行,搜羅被擊潰的散兵游勇,補充壯大自己。
打完就開始招聘,招聘完了再繼續找人打。靠這種滾雪球式的搞法,「康延澤」不但奪回了普州城,還順便把佔據普州的整支叛軍都「招聘」了過來,一下湊齊了一支幾萬人的隊伍。
如此奇才,當個普州刺史實在太委屈了。不久,「康延澤」升任東川七州招安巡檢使,在平定亂軍中起到了更大的作用。
「康延澤」固然有他的神奇之處,但最主要的還是應對策略得當,他更多的是採取安撫的方法,而不是簡單打壓。事實確實如此,對於蜀地的普通士兵和百姓而言,他們需要的僅僅是能吃飽飯,有份養家糊口的收入而已,至於皇帝姓孟還是姓趙,他們並不關心。
所謂「叛亂」,只不過是欺淩達到了極限後,被逼發出的怒吼。經過初期的慌亂後,宋軍開始主動糾正錯誤,一面維護軍紀,一面想盡辦法安撫、招降蜀軍。蜀軍畢竟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各地軍隊又缺乏統一協調的指揮,逐漸開始處於下風。
乾德四年(966)十二月,「全師雄」在宋軍連續打擊下敗走,最終轉戰至成都北面的金堂(今四川金堂縣)病死。「康延澤」繼續著他的神勇發揮,一路追擊殘餘蜀軍,生擒叛軍最後一名首領,為自己的神奇表現畫上了一個圓滿句號。至此,宋軍終於徹底平息亂兵。
六十六天攻下後蜀,卻用近兩年的時間才徹底征服。事情辦得實在窩囊,差點把「趙匡胤」的鼻子氣歪。大軍回來後,他立刻清算了「王全斌」、「王仁贍」等人的爛帳,貶了他們的官職。
這場風波給「趙匡胤」帶來了極大觸動。他意識到,五代遺留下來的驕兵悍將之風,絕不是搞幾次批評教育就能解決,如果不從根本上予以糾正,那些將士就是無法駕馭的驚濤駭浪,既可以將他捧上浪尖,也可以讓他淹沒海底。「趙匡胤」立志改變舊有的統治秩序,為帝國建立一套新的運行規則。
儘管平定後蜀的過程發生了些波折,但並不會延緩「趙匡胤」統一的步伐。僅僅過了一年,「趙匡胤」就再次啟動他的拼盤計畫。這次,他改變了「先南後北」的既定部署,回頭把目光盯向了「老朋友」,北漢。
之所以改變原計劃,是因為北漢國內的形勢發生了變化。開寶元年(968)七月,北漢皇帝「劉鈞」死了。說起來,「劉鈞」也是個苦命人。北漢所轄疆域位於現在山西省的中部和北部,面積不大、人口不多,從唐末開始,這裡戰爭連綿不斷,經濟狀況較差。
「劉鈞」接手後,北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自從支持「李筠」失敗後,宋朝就沒有讓他安生過,雖不發動大規模進攻,但長期在邊境派小股軍隊騷擾,一會兒偷割你的莊稼,一會兒誘拐你的百姓,打了就跑,跑了再來,反正不讓你過安生日子。
遼國是北漢的保護國,兩國還約定為叔侄關係,「劉鈞」在輩分上是虧了點,可是好歹有了個靠山。但是親戚也不是白攀的,逢年過節,「劉鈞」就算砸鍋賣鐵也要送上一份厚禮,平時大小事情都要彙報一下。可是儘管「劉鈞」把遼國當爺供著,但還是隔三岔五被遼國找碴訓一頓,這侄子當得相當憋屈。
「劉鈞」在外很憋屈,在內也威風不起來。財政那麼緊張,又要養官養兵,當然開不起高工資,導致部下也不怎麼待見他,幹活的積極性普遍不高。由於長期工作壓力較大、精神高度緊張,「劉鈞」終於病死在崗位之上。「劉鈞」死後,養子「劉繼恩」繼承皇位。
「劉鈞」前腳剛走,「劉繼恩」後腳就和宰相「郭無為」鬧起了矛盾。「郭無為」,名無為,字無不為,青州千乘(今山東高青縣)人。此人的「名」和「字」加在一起就是「無為而無不為」,取自《道德經》,聽上去很玄妙,到了他這就是「啥事都幹不了,啥事都想摻和一下」,比較適合靠嘴皮子混飯吃。
名如其人,「郭無為」最擅長聊天吹牛皮、磨嘴皮,曾經做過道士,到處雲遊閒逛,但一直沒什麼大出息,一度躲到山裡裝高人,後來經人推薦到「劉鈞」處辦差。
北漢本來就招不到人才,看到「郭無為」居然當成了寶貝,把他當臥龍鳳雛養著。幾年下來,「郭無為」靠一張嘴混到了宰相的位置,掌握朝廷大權。「劉繼恩」因為「郭無為」此前沒有支持他當皇帝,對他很沒好感。「郭無為」為人陰險,意識到危險後先下手為強,派人刺殺了「劉繼恩」。就這樣,僅僅過了六十多天,北漢又換了一個皇帝。九月,「郭無為」擁立「劉鈞」的另一個養子「劉繼元」為皇帝。
在「郭無為」看來,「劉繼元」長得帥、口才好,平時還喜歡研究點佛學(美風儀,善談論,頗通禪學),想必比較好說話,可以任自己擺佈。遺憾的是,「郭無為」口才不錯,眼力卻不怎麼樣,最終他也為這次走眼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劉繼元」剛登上皇位,就撕下偽裝。先是誅殺了與自己有過節的養母郭皇后,後又把劉姓皇族成員一個個囚禁起來,統統逼死。平時對待官吏也極其冷酷殘忍,看誰不順眼,就大開殺戒,甚至誅殺全族。在這個內外交困的國度裡,他用一種高壓恐怖維繫著自己的統治。
從此,「劉繼元」玩狠的,「郭無為」玩陰的,在這對黃金搭檔的管理下,北漢國力日益衰弱。
「趙匡胤」覺得平定北漢的時機已經成熟,決定改變計畫,先行征討北漢。
開寶二年(969)二月,「趙匡胤」下詔率軍親征北漢!
對於這個決定,很多人可能是有個疑問的,北漢地盤遠小於後蜀,而且又窮又亂,憑什麼要讓「趙匡胤」親自跑一趟呢?莫非「趙匡胤」先生當了皇帝後,長期坐著辦公,好久沒有活動筋骨,希望借此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其實,北漢是很難對付的。
許多歷史事實告訴我們,一個政權的軍事實力和它的經濟文化水準並不完全一致,有時甚至會成反比。有的政權地處偏僻、經濟落後,民風卻很彪悍,人們打起仗來也比較狠。有的政權經濟發達、生活富裕,人們有了一畝三分地後,反而誰都不捨得在戰場上丟命,戰鬥力不怎麼樣。
關於地理環境對一個國家經濟文化、國民性格的影響,已經有不少人進行了專題研究,命題實在太大,在此不多囉唆。總之,北漢地區長期大小戰事不斷,對國力確實有損耗,卻也使軍隊一直處於實戰狀態,戰鬥力不容小覷。
在開戰前,「趙匡胤」先開始心理戰。他向「劉繼元」、「郭無為」等北漢君臣宣佈了投降後的條件,希望他們抓緊時間享受優惠的俘虜待遇,並表示投降從速、過期不候。面對宋朝開出的條件,「劉繼元」和「郭無為」出現了分歧。「郭無為」主張立刻投降,還在一次酒宴上免費為宋朝當說客,激動起來又是哭天抹淚,又是拔劍抹脖,感情上非常投入。
「劉繼元」表面上對「郭無為」很客氣,但還是主張抵抗到底。他和「郭無為」畢竟不同,「郭無為」到哪裡都是個臣子,向誰領工資都一樣(宋朝可能給得還多點)。但當皇帝的就不同了,再窮的皇帝也是「一把手」,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肯走下寶座。
除了留戀權力,「劉繼元」敢拒絕投降,手頭還是略有資本的。他最大的資本是北漢都城,太原城。太原一直是北方的歷史名城,春秋戰國時曾是趙國首都,唐朝時與長安、洛陽並稱「三都」,經過幾代擴建,太原城更加雄偉堅固。
當時的太原城,「東西十二里,南北八里多,城週四十里」,光是城門就有二十四個,整座城池橫跨汾河,由西、東、中三座小城池組成,為城中有城的格局。在沒有重武器的古代,要想吞下這個龐然大物,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月,「趙匡胤」在太原城東西南北四面各駐一軍,修築堡壘、營寨,將太原城圍得密不透風。
「趙匡胤」兵圍太原城的時候,「劉繼元」向遼國請求支援。可是,遼國偏偏發生了內鬥,自己家裡亂得很,對救援北漢這事情沒太上心。結果,兩路援軍被宋軍輕鬆擊破。擊退遼軍後,宋軍把繳獲的鎧甲、兵器放到太原城下,臨時組織了一次成果展覽,供守城的北漢將士免費參觀,以此瓦解北漢軍心。在大好形勢鼓舞下,宋軍開始對太原城發起第一波攻擊。一時間,太原城四周殺聲震天。
太原的城牆高大、堅厚,衝車、石炮等一般的攻城武器根本無法奏效,為了進入城池,宋軍只能發動人肉強攻。
一開始,宋軍採取的是多點開花的戰術。圍繞各個城門,幾路人馬架著雲梯同時出擊,像潮水一般湧向城池,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城牆四周,企圖登上城池,打開一個缺口。北漢將士守城經驗很豐富,待宋軍將士稍一靠近,城上的箭就如飛蝗一樣傾瀉下來,什麼滾木、熱油之類的東西也是免費供應,管飽管夠,把宋軍活生生地壓制在城下。
就這樣,宋軍仗著人多勢眾,玩命狂攻,北漢仗著城高牆厚,玩命死守,仗打得十分膠著。事實證明,太原城的堅韌確實名不虛傳。宋軍幾番圍攻下來,除了在城下留下無數屍體外,始終一無所獲。久攻不下,宋軍也是疲憊不堪,只得繼續在城外紮營,準備和太原城一直耗下去。
就在宋軍無計可是施的時候,一個危險正在向他們悄然逼近。
一日深夜,駐紮在太原城東面的宋軍正在營寨中休整,忙活了一天的宋軍將士很快進入了夢鄉,執行警戒任務的士兵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放鬆了應有的警惕。此時的太原城上,一名北漢將領密切注視著宋軍軍營的變化。看到城下的宋軍陷入一片沉寂後,他立刻下城整束衣甲、跨上戰馬,點起一支精悍的騎兵隊伍,迅速衝出太原城,徑直向宋軍軍營殺去。
這支偷襲隊伍闖入宋軍營地後,二話不說,抄起傢伙就砍。宋軍對突如其來的襲擊缺乏準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許多將士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成了刀下之鬼。更要命的是,他們在深夜裡也摸不清對方的底細,甚至是敵是友都分不清楚,根本無法組織起像樣的抵抗,只能任人宰割。那名帶隊的北漢戰將越戰越勇,一馬當先突入營地深處,一邊揮刀砍人,一邊沉著指揮騎兵四處奔殺。北漢騎兵受到鼓舞,個個如狼入羊群,殺得興起。
宋軍營地頓時一片鬼哭狼號,士兵四散奔逃,大有一觸即潰之勢。好在宋軍將領「黨進」是一個有著豐富作戰經驗的猛將,他沒有被眼前的情況嚇倒,經過初期的驚慌被動後,開始奮力組織抵抗。「黨進」一面派人阻止將士潰散,收攏現有部隊,一面率領親軍進行反擊。宋軍畢竟人多勢眾,經過一番苦戰,總算穩住陣腳。此後,越來越多的宋軍開始聚攏過來,將這支偷襲部隊團團圍住。當一束束火把將軍營照得通亮時,他們驚訝地發現,這支膽大包天的偷襲部隊其實人數極少,僅僅是一支百餘人的騎兵小隊而已。
白天啃了一天牆磚,晚上還不讓好好睡覺,還治不服你了?!
回過神的宋軍將士個個咬牙切齒,把所有的怨憤發洩到了這支偷襲部隊上,無須戰鬥動員,無須增發獎金,打得格外賣力。北漢騎兵終究寡不敵眾,大多數人突圍不成,不是被生擒,就是被格殺。
而讓人驚歎的是,那位北漢將領卻未見絲毫怯戰,但見他左衝右突、猛打猛衝,一群宋軍愣是近身不得,最後居然單槍匹馬衝出了宋軍包圍圈。宋軍將士怎肯放過他,一路跟殺過去,一直追到太原城下。夜裡,太原城城門緊閉,那位猛將自己也進不去。眼見他已經陷入絕境,只能束手就擒。此時,這位北漢猛將繼續了他的神奇表現。只見他飛身下馬,一躍跳入城外的壕溝中,一把抓住城上守軍扔下的繩索,噌噌幾下,敏捷地攀上城牆,安然脫險。
眼前的一幕讓追擊的宋軍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憤恨之餘,不由得發出驚歎:究竟是何許人也?
這場夜襲讓宋軍不敢輕敵,同時也讓他們記住了那位神勇的北漢將領。事後得知,那夜遭遇的對手乃北漢第一名將,「劉繼業」,人稱「劉無敵」。
在我們後來的故事中,這位將領會有一個更加熟悉的名字,「楊業」,在我國傳統小說《楊家將演義》中,我們尊稱他為「楊令公」。
北漢的頑強超出「趙匡胤」的想像,圍城一個多月,宋軍毫無進展。望著太原城,「趙匡胤」一籌莫展。這時,一個人來到他的身邊,慢悠悠地提醒道:「陛下身邊有千萬兵馬,為什麼不用呢?」
說話的人是左神武統軍「陳承昭」。「趙匡胤」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盯著「陳承昭」。「陳承昭」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不動聲色地用馬鞭指了指太原城旁的一條河流,汾水。
水淹太原?
「陳承昭」曾經是南唐的官吏,「柴榮」攻打南唐的時候,「陳承昭」戰敗被俘,歸順後做了個小官。他打仗雖不怎麼樣,卻有項專業特長,治水。
在「趙匡胤」的隊伍裡,能打仗的猛人從來不缺,懂水利知識的人卻不多,「陳承昭」屬於專業技術人才。自從做了宋朝的官後,「陳承昭」雖然品級降了很多,但業務專長得到了全面發揮,在運河疏通、黃河治理等方面取得了很大成績,既為國為民做了實事,又得到了「趙匡胤」的賞識。
從老陳的人生經歷中,我們可以得到一個結論:一個人要取得成績,揚長避短非常重要。
現在,「陳承昭」又把專業知識用到了戰爭上。
其實,水攻的戰術倒也不是「陳承昭」的專利,水淹太原的案例以前就發生過。
春秋末年,晉國國君勢力衰落,國家權力落到了智、韓、趙、魏四家大夫手中,其中尤以智家最強。西元前455年,智家糾集韓、魏兩家聯合進攻趙家,攻打趙家的首府太原(當時稱晉陽),打了兩年攻不下,最後智家用了水淹城池的計策。眼看太原城將要陷落,趙家派人溜出城,暗中聯絡韓家、魏家,遊說他們反戈一擊,用水倒灌智家軍營。
取得成功後,韓、趙、魏三家瓜分了智家土地,從此晉國一分為三。著名的「三家分晉」就此拉開序幕。
那一次,人們改變著水的流向,也改變著歷史的走向。
一千四百年後,洶湧的水流又將撲向太原城。
五月初,宋軍將汾水導入新築的堤防,引水淹灌太原城。湍急的河水一瀉而下,很快填滿了護城河,太原城頓時成了水中的孤島。既然太原城變成了威尼斯,宋軍的進攻方式當然也要發生變化,戰馬、雲梯之類的就歇著吧,所有士兵統統改乘小船,劃著舢板去登城,然後在船上架起弓弩,有點兩棲快艇的味道。
太原守軍身處困境,卻沒有喪失鬥志,而且抵抗得越發頑強,你射箭,我就和你對射;你過來,我就和你近身肉搏。從白天殺到黑夜,鮮血染紅了大片河水,宋軍依然無法攻進城去。淹了近一個月,太原城東南部終於被衝出了一個缺口,大水穿過外城,注入城中。
缺口在不斷擴大,北漢軍一邊抵抗攻過來的宋軍,一邊手忙腳亂地修城牆,場面極其狼狽。啃了這麼多天牆磚,終於看到勝利的曙光了!宋軍集中所有箭弩,朝缺口一通猛射,決定拼死搶奪這個缺口的控制權。
此時,「趙匡胤」也親自趕來督戰。宋軍玩命的勁頭越發高漲,更加密集地向缺口放箭,阻止北漢軍搶修城牆。
下面發大水,上面下箭雨,北漢的施工隊根本就沒法砌牆,整個太原城的防守體系降到了瓦解邊緣。如果沒有意外發生,這回真的頂不住了。
但是,老天似乎特別不給「趙匡胤」面子,邪門的事情還真就發生了。就在北漢軍將要放棄抵抗的時候,他們突然發現,從外城漂來了一堆堆草垛,順著水流,徑直漂向城牆決口的地方。草垛從何而來,共有多少,已經不得而知,但卻成了名副其實的救命稻草。北漢軍抓住草垛,直接移到缺口,當起了臨時牆磚。草垛吸水性好,輕便管用,箭也穿不透(沒准還能攢幾根箭,參考草船借箭的故事),用來擋城牆缺口,再合適不過。
靠天降草包的保佑,北漢軍頂住了宋軍最猛烈的進攻,還順便躲在草堆後面重新修好了城牆。「趙匡胤」目睹著發生的一切,除了搖頭苦笑,實在無話可是說。不可是否認,北漢的命確實和太原城牆一樣堅硬。
自從錯失那次最佳機會後,戰場形勢開始朝著對宋軍不利的方向發展。當時的天氣一直很糟,長期颳風下雨,給宋軍攻城帶來不便。到了五月(農曆),天氣越發炎熱,濕熱的環境使許多宋軍士兵患上腹瀉,軍隊戰鬥力直線下降。
北漢小朝廷內部也發生了變故。宰相「郭無為」一直沒心思抵抗,明裡暗裡都想投降宋朝,不料小算盤打得太明顯,遭人告發,結果被「劉繼元」果斷處斬。「郭無為」死不足惜,他的死還堅定了北漢將士的抵抗決心。
遼國新君即位,內亂平息,緩過勁來後,開始再次發兵援助北漢。新來的遼國騎兵就駐紮在太原城西面,夜裡還在軍營中敲起戰鼓,點亮火把,為太原城內的守軍加油打氣。
現在輪到「趙匡胤」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了。經過一番考慮,「趙匡胤」採納屬下的建議,決定退兵。在退兵時,宋軍把北漢境內大量的百姓遷移到了宋朝境內,儘量削弱北漢恢復實力的基礎。雖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如此了。
「趙匡胤」踏上了回師開封的道路,令他想不到的是,這個看似搖搖欲墜的政權,他終其一生,也沒有征服。開寶二年的征伐北漢之戰,實在是充滿戲劇性。但老天似乎還不過癮,就在宋軍撤退後不久,又製造了一幕足以讓「趙匡胤」和宋朝將士氣到吐血的情景。
六月,宋軍撤走不久,北漢開始排水洩洪,水位降落後,太原城牆開始大量坍塌(水已落,而城多摧圮)。我請教了建築學專業人士才知道,原來房屋最容易倒塌的時候並不是大水浸泡之時,反而是浸泡過後,牆體最為鬆垮。只可惜「陳承昭」只懂水利,不懂建築學。如果宋軍再堅持幾天,北漢絕對難逃一劫。
「劉繼元」長舒了一口氣,不可是否認,他是幸運的。可是,另一個劉姓皇帝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平南漢
我在前面提到過,在南方,有兩個割據政權始終沒向宋朝稱臣,除了後蜀,就是南漢。南漢所轄區域主要位於現在的廣東、廣西及越南北部,都城設在興王府(今廣東廣州)。當時,那塊地方的經濟、文化都不發達,屬於邊遠窮困地區,有些官員犯了事,經常被發配到那個地方,所謂嶺南煙瘴之地是也。
可是遠有遠的好處,不管外面打得如何天翻地覆,戰火都沒燒到這塊窮鄉僻壤。南漢的幾任皇帝在小窩裡活得非常舒心,非常隨心所欲。在中國歷史上,曾出過不少有名的「昏君」,這些人的「光榮」事蹟往往被史官大寫特寫,成為警示後代君主的反面典型。
可是所謂「昏君」,其實也是可以分出檔次的。從現實表現看,南漢的幾任君主可是謂「昏」出了特色,「昏」出了境界。本著奇人共欣賞的精神,我簡單介紹一下南漢的幾任君主,順便讓大家瞭解下這個小政權的來龍去脈。
劉龑,南漢王朝第一任皇帝,政權的創立者。
劉龑的祖父是北方人,後來到南方經商謀生,在當地安了家。父親在唐代曾擔任廣州牙將、封州刺史,劉家逐漸開始發達。
劉龑的哥哥劉謙因為善於打仗,在唐末亂局中脫穎而出,佔據了廣東、廣西地區。後梁取代唐朝後,劉謙向後梁稱臣,被封為清海節度使、南海王。
劉謙死後,劉龑繼承了哥哥的地位。
貞明三年(917),劉龑宣佈脫離後梁獨立,正式稱帝,國號「大越」。後來覺得自己姓劉,可以和老劉家的名人劉邦攀點關係,就又改國號為「漢」,史稱「南漢」。
劉龑的原名其實叫劉岩,他的一大愛好是給自己改名字,曾經給自己起名劉陟、劉龔,但都覺得不滿意,最後向女皇武則天學習(武則天曾為自己獨創名字「曌」),乾脆為自己創了一個專用字出來,取「飛龍在天」的意思,覺得夠霸氣了,不改了。
劉龑最大的特點是殘暴,平時疑心病特別重,為了壓服眾人,創造性地將烹飪方法運用到了刑事制裁上,主要有灌鼻、割舌、肢解、刳剔、炮炙、錘鋸、湯鑊、鐵床等多種名目,具體使用方法不用我多說,自己看名字就能懂。
除了喜歡濫施酷刑外,劉龑還特別喜歡任用宦官。在他看來,正常人都有子孫後代,辦事容易有私心,宦官無牽無掛,比較靠得住。可怕的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用人邏輯還被他的子孫發揚光大,運用得登峰造極。
劉龑死後,長子劉玢繼位,南漢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劉玢的最大特點是有「暴露癖」。別人的「暴露癖」是自己暴露,劉玢是喜歡看別人暴露。平時喜歡讓宮裡的男女脫得一絲不掛後進行文藝表演,自己邊喝酒邊欣賞,按照現在的刑法規定,屬於聚眾淫亂行為。
此外,劉玢還將「暴露癖」靈活運用到了安保工作上,無論皇室成員,還是臣下官僚,要是想見他,就都得脫光衣服接受宦官檢查,否則一概不准近身。
對於這位老兄,我們只能用兩個字評價,變態。
估計是變態兄實在讓人倒胃口,在位僅一年,就被弟弟劉晟所殺。
應乾元年(943),南漢臣民終於送走了變態的皇帝,迎來了更加變態的皇帝。
劉晟,南漢第三任皇帝。
和前面兩任相比,劉晟用自己的行為很好地詮釋了什麼叫作「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別人是疑心病患者,劉晟則該算「疑心癌」晚期。父親劉龑,生了十九個兒子,劉晟殺掉了十五個。還有三個沒被殺,兩個因為病死得早,一個因為戰死得早。換句話說,能殺的都殺了,誰都別想碰我的皇位。
別人信任宦官,劉晟信任得更徹底。不但宦官數量翻了兩番,官位也增設了不少。更難能可是貴的是,劉晟還創造性地讓宮女穿著朝服正式上班,在中國歷史上開創了「宮女參政」的奇觀。
別人喜歡整人,劉晟玩得更歡,而且特別喜歡在喝醉酒後玩各種驚險遊戲。如果你有幸參加劉晟先生組織的宴會,那麼在赴宴前,絕對有必要先買好高額人壽險,誰都不知道你會被怎樣玩死。在很多影視劇中,我們經常看到有人表演蒙眼甩飛刀的絕活,劉晟也喜歡玩這種冒險遊戲,具體方法是讓人把水果放在脖子上,然後試著用刀去砍,結果經常是手起刀落、瓜裂頭落。
劉晟還喜歡打獵,不同的是,他的打獵場所就在大殿上。往往是大家飯正吃到一半,劉晟招呼一聲,侍衛便將裝有猛獸的籠子抬到殿上,然後再把籠子緩緩打開,由他和侍衛們親自表演當場鬥殺野獸的節目。即位以來,劉晟反正就是怎麼折騰怎麼玩,但這位老兄運氣比較好,中原一直動盪不安,再怎麼折騰都沒人管他。反而是他趁著湖南內亂,派人搶佔了郴州、連州、宜州等地方,擴大了自己的版圖。
就在宋朝建立前的兩年,荒唐了一輩子的劉晟壽終正寢,由他的長子劉鋹繼承皇位。
劉鋹,南漢的第四任皇帝。
劉鋹即位後,繼續保持了他的家風,如果說前面幾任南漢皇帝比較噁心的話,那麼劉鋹就是綜合升級版本,堪稱極品中的極品。
在劉鋹的統治下,南漢的宦官數量達到了驚人的七千人,就這數字哪怕放到宦官鬧得最厲害的唐朝、明朝,也有得一拼,要知道這兩個皇朝的統治區域可是覆蓋全國的。
以上情況儘管荒唐,但如果比起劉鋹的另一條規矩,以上那些都不算個事。在當時的南漢,如果你是個當官的,又有機會被委以重任,並不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因為接下來你馬上要接受一個痛苦的人生選擇。要仕途,還是要繼續當男人?為了保證大臣的忠誠度,劉鋹規定,凡是有資格進入宮闈的重要官吏,都要和宦官保持相同的標準,在上崗前必須先接受那哢嚓一刀。
正因為有這種政策扶持,南漢國內居然催生了一個新的產業,閹工。具體幹什麼的,也不說了,大家都明白。再公佈一個數字,宋朝滅掉南漢後,俘虜了該行業工作者五百人,光閹人的人就如此之多,被閹的人能有多少,繼續發揮想像力吧。估計是嫌朝堂上的邪氣還不夠重,除了宮女、宦官外,劉鋹還把一些神仙、道士請來參與朝政,其中一個叫樊鬍子的最受信任。
樊鬍子,聽名字,應是一個壯漢,其實,人家是個巫婆。每天的主要工作是穿著奇裝異服跳大神,不僅負責替劉和老天爺溝通祈福,同時還兼職管理內外事務,堪稱複合型人才。為政尚且如此,劉鋹的業餘生活當然更加豐富。鑒於前面已經寫了太多令人反胃的事蹟,為了保證大家的身心健康,我就不再重複描述了。總之一句話,什麼殺親兄弟、奢侈享受、橫徵暴斂、大興土木、荒淫好色、濫用酷刑之類的事情,他全有,而且更誇張。經過幾任皇帝的折騰,南漢國內已經是漆黑一團。
按說這種情況下,能夠保住自己的老本就不錯了,應該安心窩在家裡少惹事,可是劉鋹偏偏自我感覺良好,事不找他,他卻總琢磨著要惹出點事來。
比如宋朝佔領湖南、攻打北漢的時候,劉鋹就曾趁機在邊境挑事,想趁機占點便宜。可是時代不同了,「趙匡胤」絕不是好惹的,劉鋹不但沒有佔到半寸領土,自己反倒賠了點進去。
從北漢回來後,「趙匡胤」決定還是回到實施「先南後北」的戰略,在確定下步目標時,劉鋹以其惡劣的態度(拒不稱臣),猥瑣的行徑(經常挑事)光榮入選。歷經五十三年後,這個荒誕的國度將要走到終點。
開寶三年(970)九月,「趙匡胤」宣佈對南漢動兵,負責指揮這次行動的是潭州防禦使「潘美」。「潘美」,字仲詢,大名(今河北大名縣)人,周世宗「柴榮」擔任開封府尹的時候,作為侍從官跟隨左右,處事成熟謹慎。
「潘美」和「趙匡胤」曾經共事過,兩人關係不錯,「潘美」也參與了陳橋兵變,為「趙匡胤」當皇帝出過力。「趙匡胤」剛剛稱帝時,按照規矩要指定一個人對外宣佈旨意,有點新聞發言人的味道,「潘美」就是這位發言人。
宋朝平定湖南後,當地尚不安定,「潘美」被任命為潭州防禦使,負責維持新收復地區的統治。到了那裡後,「潘美」平撫了鬧事的(當地少數民族溪峒蠻),趕走了挑事的(劉*),很有政績。
正因為「潘美」已經有過和南漢打交道的經驗,所以「趙匡胤」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以上是「潘美」個人情況介紹,看上去,也比較普通。再劇透一個情況,就絕對不普通了。前面我已經交代了《楊家將演義》中重要人物「楊業」的歷史原型。潘美,則是另一位重要人物,大反派。沒錯,演義中的頭號奸臣,「潘仁美」。關於兩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要暫時先擱一會,我們還是繼續眼前的故事。
九月,宋軍南下用兵,目標首先鎖定賀州(今廣西賀州)。賀州,位於廣東、廣西、湖南三省的交界處,是進入南漢的門戶。
說是兩國交戰,其實南漢的國力早就被幾任皇帝消耗殆盡,能打的將領沒了,裝備又破又舊,屬於要人沒人、要物沒物的狀況,士兵數量雖然看上去不少,但士氣十分低落,也就湊個數、壯個膽。事到臨頭,劉鋹派心腹宦官龔澄樞去賀州給官兵們加油鼓勁。
去前線加油鼓勁,就是讓大家提著腦袋替你賣命。歷史一再告訴我們,辦這種事情,是絕對不能空著手去的。劉鋹平時生活奢華,卻偏偏捨不得這筆錢。原本指望拿筆獎金的官兵,只聽到了龔澄樞的幾句空口白話(空招撫諭),士氣更加低落。碰到這樣的對手,「潘美」自然打得得心應手。前後也就二十天時間,宋軍擊退南漢援軍,掃清城池週邊,兵圍賀州。宋軍在賀州城下遇到了一些抵抗,「潘美」正在想辦法,隨軍轉運使王明毛遂自薦,請求率軍馬上發動攻擊。
隨軍轉運使,是負責軍隊後勤保障的官員,本來不用管正面戰場的事情。可是王明實在是位奇人,「潘美」和其他將領還在猶豫,他卻已經帶領輜重部隊率先衝鋒了。
於是,賀州戰場上發生了奇怪的一幕。王明帶領著一百多個負責後勤工作的士兵向前衝,數千個民夫,拿著畚斗、鏟子等勞動工具跟在後面跑,一下子就撲到了城下。見過不要命的,也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南漢守軍不知道宋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徹底蒙了。
王明帶領這群不要命的人衝刺到了城池跟前,一不攻城,二不爬牆。埋頭只幹一件事,填坑。轉眼之間,這支後勤部隊已經填平了城牆前的壕溝,軍隊得以直抵賀州城池前。原來如此,南漢守軍終於明白過來了。來不及了。賀州守軍本來就沒多少工作積極性,一看這架勢,順坡下驢,迅速達成了共識,投降。拿下賀州後,「潘美」又一口氣攻下昭州(今廣西平樂)、桂州(今廣西桂林)、連州(今廣東連州),一路下來,基本沒遇到像樣的抵抗。
十二月,宋軍逼近南漢的北部重鎮,韶州(今廣東韶關)。
劉鋹輸急了眼,忙派都統李承渥率十萬大軍在韶州附近的蓮花峰山下列陣,抵禦宋軍。劉鋹對這支軍隊寄予厚望,不僅因為數量可是觀,更因為其中還隱藏著一支特殊兵種。宋軍趕到陣前,驚奇地發現,與他們對峙的不再是一排排士兵,而是一些恐怖的龐然大物。
大象兵!
佈置在南漢陣前的是一列威猛的大象,每只大象背上都馱著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其他的步兵隱蔽在大象後面。如此架勢,放到現代戰爭中,就相當於坦克突前,步兵在坦克的掩護下發動攻擊。
用象兵作戰,好處明擺著。大象皮糙肉厚,一般的刀槍傷不了它,強大的衝擊力可以衝垮任何陣形,大象背上的士兵還可以居高臨下攻擊敵人。退一步說,就算不實用,那身段、那叫聲,助威壯膽也是好的。把大象運用到戰爭中其實也不算新鮮事,古印度、波斯就有過將大象運用到戰鬥中的先例,有的還成為軍隊中的正式編隊。
南漢地處我國南端,容易得到大象這種資源。劉鋹為了增強軍事資本,命李承渥長期負責馴養、訓練這支象兵部隊,指望這支奇兵在關鍵時候派上用場。
劉鋹,李承渥都把寶押在了精心調教的象兵上,但這份最後的賭注並沒給他們帶來驚喜。還沒等象兵衝過來,「潘美」就集中全部強弩朝大象猛射,大象受到了驚嚇,轉頭四散逃跑,反而把南漢軍隊衝得七零八落(王師集勁弩射之,象奔踶,乘者皆墜,反踐承渥軍)。需要說明的是,「潘美」這裡使用的「勁弩」和弓箭是不一樣的,「弩」是一種威力更大、射程更遠的武器。在宋代,這種武器得到了改良和發展,在戰鬥中發揮著更加重要的作用,我們以後還要專門介紹。這次戰鬥多少有點讓人意外,不是結果,而是過程。
「潘美」似乎對南漢的象兵早有預知,已經做了充分準備,否則絕對不可能贏得如此輕鬆。按常理,如果等發現了象兵,再研究方法,再集中勁弩,再瞄準射擊,估計自己早就成了大象腳下的肉餅了。
這也不難理解,開戰前後,大量的南漢朝廷官員、百姓向宋朝投誠,不是一個個投降,也不是一批批投降,而是一城一城投降,其中不乏南漢曾經的高級將領、朝廷重臣。推理一下,很可能就是這些人告知了「潘美」,甚至提供了破解方法。這雖是我的猜測,但也無須求證,因為有一條定律告訴我們:決定戰爭勝負的,不是武器,不是兵種,也不是手段,而是人心!
開寶四年(971)正月,宋軍攻克韶州,又接著攻克雄州(今廣東南雄)、英州(今廣東英德),逼近興王府。在攻佔韶州前,劉鋹還天真地以為宋朝只是想把原屬於湖南的土地搶回去,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人家不是來吃霸王餐的,而是直接來砸場子的。形勢越來越糟,劉鋹決定有所應對。在離都城興王府僅一百裡外一個叫馬逕的地方,劉鋹命人在那裡修起柵欄,把前方逃回的軍隊重新整編,拼湊出六萬兵馬,佈置好週邊最後一道防線。
同時,劉鋹還派人向「潘美」求饒,表示自己已經充分認識了此前不稱臣、搞對抗的錯誤,對兩國間發生的不愉快事件深表遺憾,如果宋朝能夠撤軍,將來什麼都好說。
劉鋹的要求被「潘美」斷然拒絕。平心而論,宋朝逼劉鋹稱臣也就是個說辭,「趙匡胤」志在統一,不管稱不稱臣,南漢轄區都將成為宋朝領土。何況之前的外交態度本來就不好,這種事絕不是認個錯、請頓飯就可以過去的。
當月,「潘美」率軍加速前進,來到馬逕,在柵欄防線前與南漢軍對峙。
到了這個地步,求和是沒指望的,抵抗是不靠譜的,劉鋹決定使出自己的終極絕招。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逃跑?
這似乎是個很無厘頭的主意。南漢全境都將被宋軍佔領了,再往南跑只剩下浩瀚的大海,想鑽山入林當猴子都很困難,還能溜到哪裡去呢?莫非還能下海出國?沒錯,還真的就是出國了。
廣州當時已經是對外交往的重要城市,如果從這裡乘船下海,到東南亞找個地方去做寓公,倒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劉鋹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他特地準備了十多艘大船,隨時準備起航跑路,船上裝滿了金銀財寶、妃嬪美女,以便保證自己後半輩子在海外的生活過得舒心。
劉鋹對生活享受有充分考慮,可是他沒聽過一句話叫作樹倒猢猻散,還有一句話叫作大難臨頭各自飛。以他的所作所為,要想有人對他死心塌地,很難。很快地,劉鋹得到了消息,他的船隊提前出發了,被最親信的宦官和一群士兵偷偷開跑了。絕望了,徹底完全地絕望了。身處絕境,望洋興嘆,簡稱絕望。劉鋹還在望洋興嘆,而宋軍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
二月,「潘美」突破南漢最後一道防線,大敗南漢守軍,兵鋒直抵廣州城下。二月五日,劉鋹走投無路,出城投降。五月,劉鋹及南漢主要官員被帶到開封。至此,南漢所轄六十州,二百四十縣,十七萬二百六十三戶盡入宋朝版圖。
自從南漢納入宋朝版圖,長江以南,還有點實力的政權,只剩下南唐了。此時,南唐的君主已經換人,新君主名叫李從嘉。李從嘉,字重光,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個兒子。成為一代帝王曾是很多人的夢想。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得到這個稀缺崗位,爭得頭破血流,到頭來仍是一場空。可是世事難料,別人爭破頭的東西,有些人卻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還有個把人甚至自己壓根都不想坐皇位,老天卻非要把他摁在這個位置上。李從嘉就是這樣。如果時光倒退十多年,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能成為南唐的君主。
李從嘉的父親「李璟」和幾位兄弟的感情很好,曾約定死後由弟弟李景遂繼位,還給弟弟李景遂冊封了一個歷史上罕見的名號:皇太弟。對於父親的安排,「李璟」的大兒子李冀很不服氣。李冀有長子身份,又很有抱負和才能,他時刻覬覦皇位,不斷向李景遂的皇儲身份發起挑戰。
李景遂感受到敵意後,為避禍,主動推掉了皇太弟身份,李冀如願當上了皇太子。可是當上太子的李冀依舊不放心自己的叔父,找了個機會派人用毒酒害死了李景遂,徹底清除了威脅。
李從嘉本來就對皇位沒什麼想法,面對強勢的兄長,一味埋頭讀書,置身事外。
俗話說,不屬於你的東西,搶也沒用,屬於你的東西,別人搶也搶不走。就在毒死李景遂後的第二年,李冀卻身染重病,沒過幾天就撒手人寰。忙了半天,自己卻無福消受。
巧的是,李從嘉的其他四位哥哥,不是夭折就是早亡,李冀一走,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太子。就這樣,李從嘉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皇儲的帽子就已經戲劇性地套在他頭上。老天似乎特別照顧李從嘉,他在太子的位置上也沒待太久。
「李璟」失去淮南十四州後,與宋朝只隔了一條長江,他覺得都城金陵(現今南京市)離邊境太近,不安全,就遷到洪州(現今江西南昌市)辦公。搬過去後又嫌那裡生活環境不好,和繁華的金陵沒法比,一直很鬱悶,半年後居然鬱悶死了。
建隆二年(961)六月,李從嘉登上皇位。那年,他為自己取了一個更為響亮的名字,「李煜」。需要說明的是,自從向宋朝稱臣後,為表示恭順,南唐的君主已經不再自稱「皇帝」,而是自稱「國主」。
至此,皇子李從嘉變成了南唐國主「李煜」,史稱「李後主」。
南唐中主「李璟」是一個非常具有文學才華的人。在這方面,「李煜」完全遺傳了父親的文學細胞,詩詞文章非常了得,尤其是在作詞方面,成就更大。人們熟悉「李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那首淒婉動人的《虞美人》。其實,「李煜」的佳作,遠不止於此,清代人舒夢蘭編選的《白香詞譜》收錄了唐宋元明清五朝100首著名詞作,「李煜」的詞作入選了6首,創作水準可見一斑。
所以,若論文學成就,「李煜」無疑是最傑出的帝王,沒有之一。「李煜」的愛好十分廣泛,除了詩詞方面的驚人才華外,書法、繪畫、音樂樣樣精通。當然,一位如此愛文藝、懂風情的人物,不找個女主角,弄出點風花雪月的浪漫故事,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歷史明確告訴我們,這個還真的有。
「李煜」生命中的女主角,有兩個。
後周顯德元年(954),「趙匡胤」還在高平與北漢軍隊打群架的時候,一場盛大的婚禮正在南唐金陵城內舉行。剛滿十八歲的「李煜」,迎娶了一位比他大一歲的周氏女子。能嫁給皇子的,當然不是普通女人。該女子是南唐大司徒(相當於宰相)周宗的大女兒,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文化修養很高(通書史,善音律),史稱大周后。
儘管兩人是包辦婚姻(父親「李璟」安排),但「李煜」和大周后相處得非常融洽,生活安排得極有情調。史書曾記載這樣一個場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李煜」和大周后小夫妻兩人在房間裡,圍著暖爐,喝酒聊天。一番對飲後,大周后已經醉眼蒙矓、臉色緋紅,她舉起酒杯,半開玩笑地邀請「李煜」一起跳舞。「李煜」竟不顧君主的身份,說道:「你若能馬上創作一首新曲子,我就和你一起跳上一場。」大周后不愧是一名才女,但見她邊吟唱邊譜曲,一會就創作完成了一首新曲子,她還給曲子起了個動人的名字,《邀醉舞破》。
那種風情,那種畫面,實在比冬天吃炸雞、喝啤酒什麼的要浪漫多了。結婚十年,「李煜」和大周后的主要生活內容就是填詞、作曲、唱歌、跳舞、下棋……鑒於兩人實在太有才情、太會生活,以至大家都不把他們當作國主、國后了,反而更像是一對明星情侶。
尤其是大周后,每當她搗鼓出一種新髮型、穿一款新衣服,都會成為當時人們仿效的物件,她創作的詞曲也像流行歌曲一樣被傳唱,引領了時尚潮流。
「李煜」和大周后一起生活得很幸福,但和言情劇一樣,女主角沒能逃脫紅顏薄命的結局。婚後第十年,大周后突然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大周后的離世,讓「李煜」極其悲傷,又是哭天抹淚,又是寫長文悼念,據說由於悲痛過度,瘦弱得連人都站不住了,要扶著拐杖才能起來。
當然了,「李煜」畢竟是一國之主,儘管「哀苦神傷」,儘管「扶杖而起」,傷完了,爬起來了,老婆還是要繼續找一個的。哦,我也許說錯了,不是繼續找一個,準確地說,「李煜」先生已經提前找好後備人員了。
這個人也不是外人,她正是大周后的親妹妹,史稱「小周后」。「李煜」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主角。據說,早在大周后病重的時候,有一天她躺在床上養病,無意中撩開床幔,突然看見了自己的妹妹,很是驚訝,於是問:「你什麼時候來的?」小周后年紀小,心眼不多,就如實回答:「我來了好幾天了。」此後,大周后很不高興,轉身朝內,至死也沒有往外看。
又據說,文學高手「李煜」曾為小周后作了一首《菩薩蠻》,鑒於文采、情調實在太牛,我冒著灌水的嫌疑特把它抄錄下來: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從內容上看,主要描寫的是月夜一個女人提著鞋子(怕弄出聲音被人聽到),偷偷去約會男友的場景,很多人認為,「李煜」這首詞的主角就是自己和小周后。如果這一說法成立,「李煜」忠於愛情的形象就徹底倒塌了,可能讓廣大文藝女青年很難接受。
事實上小周后和姐姐一樣,長得漂亮,活得藝術,很合「李煜」胃口,得到的寵愛甚至超過了姐姐。
開寶元年(968),「李煜」決定迎娶小周后(正式封後),還別出心裁地辦了一次盛大的儀式,光禮儀問題就找一群書呆子討論了很久。估計是兩人的精彩故事已經在坊間充分傳播,引來了很多人的好奇。婚禮當天,金陵城內人山人海,人們爭相一睹兩位偶像的風采,很有現在明星見面會的味道。
當時還有個把人為了看清楚點,爬到屋頂上張望,結果不小心摔了下來,把命都搭進去了(或登屋極,至有墜瓦而斃者)。所以說,追星這種事情,還真不能太瘋狂。
即位十多年來,「李煜」一直很忙,忙於談情說愛、忙於填詞作詩、忙於琴棋書畫,風花雪月、詩詞歌賦成了他的全部寄託。治國理政不是「李煜」的興趣所在,也不是他的能力所及。
「李煜」對宋朝心存忌憚,也知道危機的存在,但他只想沉迷在安逸的生活裡,不想去思考這些複雜頭痛的問題。然而,當危險來臨的時候,終究是無法回避的。
自毀長城
「趙匡胤」對南唐這塊肥沃的土地一直虎視眈眈。十年來,他從未放鬆過征伐南唐的準備,一邊拼命訓練水軍,一邊籌備糧草軍需,為了防止兩線作戰,還主動去和遼國搞好關係。
當「李煜」面對清風皓月,握著毛筆思考人生的時候,「趙匡胤」卻正面對地圖,提著刀劍,替「李煜」思考著下半生的生活安排。
十年了,時機終於成熟了。
「趙匡胤」並沒有輕敵,南唐畢竟是一個立國三十多年的政權,君主雖不怎麼樣,根基還是在的。他不會忘記,當年一個劉仁贍,就讓數萬後周大軍在壽州城下啃了兩年牆磚,如果不是劉仁贍的隊友實在太差勁,還真不知道鹿死誰手。
現在,南唐還有一個被「趙匡胤」視為新一代劉仁贍的人,他叫林仁肇。
林仁肇,建陽人,本是閩國(「十國」之一,早已滅亡)人,後在南唐效力,作戰風格果敢勇猛,因為身上紋有猛虎,被人稱為「林虎子」。
早在「柴榮」進攻南唐的時候,林仁肇就開始嶄露頭角。此時,林仁肇已經成長為南唐的主力幹將,擔任南都留守,負責守衛長江防線。林仁肇是個極有膽略的戰將,他曾勸諫「李煜」:趁宋朝忙於四處征戰,由他出兵收復淮南十四州,出兵之日,「李煜」公開聲稱林仁肇謀反,一旦攻下淮南,土地盡歸南唐,一旦攻擊失利,就請格殺自己全家,向宋朝謝罪。
這份建議充滿血性,也有一定可是操作性,但「李煜」向來膽小怕事,他沒有採納林仁肇的意見。令人費解的是,就是這麼一位猛將,最後卻死得不明不白。
有一種說法:「趙匡胤」派間諜偷了一副林仁肇的畫像,掛在自己的房間裡,等南唐使者來的時候,就把畫像指給使者看,說林仁肇馬上要過來投降,畫像就是信物。使者回去後,把這事告訴了「李煜」,「李煜」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就把林仁肇殺了。
相信很多人都對這個橋段很眼熟,這個故事和《三國演義》中的「蔣幹盜書」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趙匡胤」連裝睡都不用,直接站在那裡,用手一指,敵人就信了,還完全照辦了。對於此種說法,很多人是持懷疑態度的,包括我在內。要知道,「李煜」只是懶了一點而已,智商還是正常的,如此拙劣的計策,他應該不會上當。
另一種說法比較簡單:林仁肇之死,是因為官場的老毛病,內鬥,當時南唐,執掌兵權的將領,除了林仁肇,主要還有兩個人,「皇甫繼勳」和「朱令贇」。關於這兩人,接下來都要亮相,在此先不多說。只說一點,他們兩個是南唐老牌的將領,而林仁肇,是南唐征服閩國後招納來的。
林仁肇有能力、有威信,讓「皇甫繼勳」和「朱令贇」很嫉妒,他們長期在「李煜」面前打林仁肇的小報告,而「李煜」偏偏耳根子比較軟,最後居然信了兩人的話,一激動給林仁肇送了一杯毒酒。可惜了一位將才,卻倒在了幾個小人的冷箭之下。林仁肇的死,絕對是個冤案,但是對宋朝來說,卻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此後,「趙匡胤」加快了戰備的步伐。
開寶七年(974),「趙匡胤」完成了征討南唐的所有準備。然而,當他高高舉起屠刀後,卻發現自己暫時還下不了手,缺少出兵的理由。前面幾次,「趙匡胤」都輕易地獲得了討伐的「藉口」,這回,還真遇到了點小麻煩。
因為,「李煜」實在太恭順了。想當年,「李煜」剛坐上國主寶座,就專門向「趙匡胤」寫了一份報告,賭咒發誓表示自己要一輩子臣服宋朝,絕不敢三心二意。話說得實在太可是憐、太真誠,搞得「趙匡胤」都有點不好意思,好好下詔安慰了一下情緒激動的「李煜」先生。此後,「趙匡胤」東西南北一通亂打,國家版圖不斷擴張,兩國的實力對比越來越不平衡,「李煜」就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宋朝,一點都不敢造次。
為了表達自己的謙恭,「李煜」想了很多法子。南唐臣屬宋朝後,「李煜」覺得把「皇帝」改成「國主」還不夠謙虛,好幾次要求宋朝在來文中直呼自己的姓名。在那個時候,直呼姓名可是不是關繫親熱的意思,被呼名者表示自己是臣屬,地位較低。為了讓「趙匡胤」看著順眼,「李煜」把朝廷內部機構、官職、公文的名稱統統換了一遍,大大降低了自己的規格。如果你光從字面上去看,南唐活脫脫成了宋朝駐江南地區辦事處。
搞到後來,一旦宋朝使者到南唐,「李煜」連黃顏色的衣服都不敢穿了,非要換上紫顏色的袍子才出來接見使者,等人家走了,再偷偷穿回上黃顏色的衣服。
更誇張的是,每當宋朝使者來的時候,除了「李煜」需要換一身行頭以外,一群宮廷工作人員還要費力爬到宮殿房頂上,去拆掉一種叫作「鴟吻」的建築裝飾物。
原因很簡單,那玩意只有帝王才配裝,別人隨便安裝了,就有超標準裝修辦公場所的嫌疑。這穿了脫、脫了穿,裝了拆、拆了裝,麻煩啊。麻煩歸麻煩,如果僅僅是上面那些動作,倒也沒什麼,畢竟都是些虛貨。而「李煜」認為,光表現低姿態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有更實際的行動。
從即位的第一天開始,「李煜」就想著法子給「趙匡胤」送禮,凡是宋朝打個勝仗、辦個慶典、過個節日,南唐都要屁顛屁顛去送禮,一個都沒落下,有時甚至沒有理由創造理由也要送,每次都出手闊綽。
有人做過粗略統計,十三年裡,南唐前後進貢了十八次,送了大約五千兩金器、二十萬兩白銀、二十五萬匹綾羅綢緞,其他還有說不清的珠寶、茶葉、米麥,絕對是下了血本。
不光拼命送禮,「李煜」還拒絕了許多關於加強國防戒備、採取軍事行動之類的建議,生怕哪點沒做好,觸動了「趙匡胤」敏感的神經。「李煜」卑微地生活著,希望自己的誠懇可以換來南唐的生存,至少延長它的存在時間。
他不知道(或者說不敢相信),國與國之間的實力均衡一旦打破,戰爭就不可是避免!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七月,宋朝使者梁迥來到了金陵,告訴「李煜」,宋朝將在今年冬天舉行柴燎(古代祭祀活動)之禮,邀請南唐共同參與。兩國之間搞些禮儀交往活動,再正常不過,擱在以前,「李煜」肯定是派人捎上重禮積極回應一番。而這回,「李煜」陷入了焦慮。
因為梁迥告訴他,宋朝此次的邀請物件只限定一人,「李煜」自己。傻瓜都知道,這是一項非常無理的要求,你搞迷信活動,關我甚事?如果真去了,還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李煜」終於明白,該來的終究是來了,十多年的卑躬屈膝還是未能躲過一場戰禍,金錢也無法買來永久的和平,最後攤牌的時間到了!去,意味著舉國投降,不去,意味著和宋朝徹底撕破臉,面對這兩難問題,「李煜」只能以沉默來應對。
但是,沒過多久,宋朝使者李穆又來到了金陵,這回他帶來的不再是一份請柬,而是一份「趙匡胤」的詔書:「朕將以仲冬有事圜丘,思與卿同閱犧牲。」基本意思和上一次差不多,「我要搞祭祀活動,請你也一起過來」。
不同的是,這回「趙匡胤」直接下達了旨意,旨意和「邀請函」可是不是一回事。一旦違抗詔令,接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討伐。「李煜」被逼到了牆角,毫無退縮的餘地。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委屈。一直以來,他都優柔寡斷、膽小怕事,但偌大一個國家,怎捨得拱手讓出?
保持權力的渴望、自在生活的留戀、亡國命運的恐懼……讓「李煜」找到了一絲殘存的勇氣,他終於拿出了久違的血性,鄭重回復宋使:「我侍奉宋朝,為的是保全家族宗廟,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樣,今天大不了一死!」
面對宋朝的威脅,「李煜」以生病為由,堅決拒絕入朝。其實,這個結果,「趙匡胤」早已料到。既然不能和平收服,那就武力解決吧。開戰!
下江南
開寶七年(974)九月,「趙匡胤」以「李煜」「倔強不朝」為名,對南唐動兵。南唐軍隊的戰鬥力不怎麼樣,但佔據著地理上的優勢,擋在宋軍前面的最大障礙有兩個:一條天然屏障,長江,一個堅固的據點,金陵城。
「趙匡胤」的軍事部署圍繞這一點一線展開。為方便敘述,我們得麻煩「趙匡胤」打開軍事地圖,瞭解一下地理情況。
南唐北面,長江由西向東蜿蜒入海,構成其北部邊境線。在南唐東北部,有一條由北向南的大運河(即隋朝時期挖的京杭大運河),兩條水繫形成了「入」字形狀。
「入」字一撇一捺的連接點,有一個戰略位置非常重要的城市,潤州(現今江蘇鎮江市潤洲區),潤州的西面則是南唐首府金陵城。我們知道,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又有江寧、建康等稱謂,是著名的古都,那裡四面環山,素有虎踞龍盤之說。金陵城經過歷代經營,修得相當堅固。
金陵在長江南面,沿江有許多溝通南北的渡口,著名的采石磯渡口就在金陵西面(安徽馬鞍山西南)。沿著長江再往西,進入江西境內,我們就可以看到鄱陽湖,在這裡,駐紮著南唐一支龐大的水軍,稱為湖口水軍。沿江繼續往西看,就進入現在的湖北境內了,南平被滅後,這裡已經是宋朝的地盤,宋朝在這裡組建了自己的水軍,對下游的南唐軍隊虎視眈眈。
好了,地理情況大致如下,我們再來聽聽「趙匡胤」的軍事構思。
「趙匡胤」決心一鼓作氣拿下南唐,參與進攻的部隊主要分成五路:
第一路:由「曹彬」率領水軍從江陵(湖北荊州)出發,沿長江東下,目標直指金陵。第二路:由「潘美」率軍駐紮在采石磯渡口對面的和州(今安徽和縣),負責渡江作戰,從西面攻擊金陵。第三路:黃州刺史王明(就是攻打南漢戰役中,率軍突襲賀州那位)率領一支部隊扼守長江中游,牽制南唐的湖口水軍。第四路:一支駐守開封的水軍從大運河南下,經揚州,入長江,負責攻擊潤州,從東面包圍金陵。第五路:與宋朝關係良好的吳越國軍隊北上,從東南面攻擊潤州,配合宋朝軍隊。
在這次陣勢強大的軍事行動中,「曹彬」被任命為主帥,「潘美」被任命為監軍。選中「潘美」,是因為他長期在南方作戰,有豐富的地方工作經驗。選擇「曹彬」為主帥,「趙匡胤」另有一番考慮。
在大軍出發前,「趙匡胤」照例宴請眾位將領。吃完飯,「趙匡胤」特意對「曹彬」叮囑了一番:「南方的事情,全都委託給你了,千萬不要搶掠百姓,務必要樹立朝廷的威信,讓南唐百姓自動歸順,不要一味動用軍事手段。」
「趙匡胤」的這番叮囑是鑒於征討後蜀的教訓。說完,他收起了和顏悅色的表情,用冷峻的目光掃視了一遍座下的將領,鄭重取出一樣東西送給「曹彬」,一柄寶劍。
皇上親賜的寶劍,通稱「尚方寶劍」。它雖然不像小說中說的那樣,可以上斬昏君、下斬讒臣,但能夠體現皇帝的倚重。「曹彬」接過劍後,所有將領都從「趙匡胤」口中聽到了一句毛骨悚然的話:「副將以下,不用命者,斬之!」
也就是說,「趙匡胤」賦予了「曹彬」從未有過的權力,誰不服從前面的命令,他都有權直接斬殺!包括副帥「潘美」。聽了這話,「潘美」等人嚇得臉都綠了,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皆失色,不敢仰視)。
「趙匡胤」深知,統一大業即將進入尾聲。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人,無論他曾經身處何地,曾經臣服於誰,以後都將是宋朝的子民。他們都將共同生活在一個國號為「宋」的國度裡,只有他們的安定,才能保證宋朝走向繁盛昌盛。現在,「趙匡胤」需要的是一支王者之師、仁義之師,絕不是一群只知道燒殺擄掠的兵匪。這也是他選擇「曹彬」出任主帥的原因。
宋朝這邊厲兵秣馬,準備得熱火朝天,南唐那邊依然不慍不火。「李煜」主要精力還是在搞藝術創作和學術研討,原本勢均力敵的一場戰鬥又弄成了宋朝將領的軍事演練。
十月,「曹彬」的西路軍率先發難,沿長江向池州進發。從江陵到池州,橫跨三個省,「曹彬」對困難進行了充分的估計。可是真正進入戰場後,他發現自己擔心實在多餘,江對面駐守的南唐軍基本沒人找他麻煩,都很有禮貌地目送他路過,有個別南唐部隊甚至還主動送來慰問品。之所以出現如此荒誕的一幕,是因為雙方還沒撕破臉的時候,南唐一向對宋朝很恭敬,看到對岸宋朝水軍巡邏,都會主動送吃送喝,拍下馬屁。這回宋朝突然進攻,南唐的邊防軍隊還沒收到具體的指示,更沒做好應對準備,還是按老辦法辦事,就差沒有為「曹彬」指路做嚮導了。打仗打到這個份上,也是無語。
當月,「曹彬」先後攻克池州、銅陵、蕪湖、當塗等長江沿岸戰略要地。閏十月二十三日,「曹彬」所部抵達采石磯渡口,一舉擊潰駐守渡口的南唐軍隊。佔領采石磯渡口後,宋軍決定在此渡江。要組織一支龐大的軍隊渡過長江可是不是一件輕鬆的任務。別看宋軍已經搶佔了渡口,但那只是少量登陸的水軍,並沒有穩固的陣地。他們必須在此堅守,直到「潘美」率主力從江對岸渡過來。要完成這個戰略目標,「潘美」所部的渡江速度最為重要,如果不能馬上完成,有被趕到江裡餵魚的危險。
南唐君臣非常看重長江天險,決定趁宋軍渡江未穩,發動反擊。然而,在宋朝的統一戰爭中,老天似乎特別不希望看到激烈的戰鬥場面,他為宋軍送來了一個人。在這位奇人的幫助下,宋軍異常輕鬆地戰勝了長江天險。
這位奇人本不是一個宋朝人,而是一個南唐人,「樊若水」。
「樊若水」,字仲師,祖籍長安,南唐池州(今安徽池州)人。他的祖父、父親曾擔任過縣令之類的小官,後全家在池州落戶。「樊若水」自小聰明,很想幹出一番事業。遺憾的是,他的人生之路走得並不順利,曾經多次參加科舉考試,卻都名落孫山。所謂榜上無名,腳下有路。「樊若水」扔掉書本後,開始另闢蹊徑求出路,思前想後,他決定跑到宋朝來討生活。但擺在「樊若水」面前還有一個問題,如何讓宋朝收留自己。當時從南唐叛逃到宋朝的人可是不止一個兩個,「樊若水」不算什麼重要人物,就算溜到了宋朝境內,頂多就是一個難民。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一個大膽的構想在「樊若水」腦中形成,他決定憑借自己的特長為「趙匡胤」送上一份大禮,以此獲得重用。
此後,書生「樊若水」經過一番打扮,成了一個垂釣愛好者,整天到采石磯渡口釣魚。不同的是,別人釣魚時,經常坐在水邊半天紋絲不動,「樊若水」卻是駕著一艘小船釣魚。釣魚也不好好釣,而是在小船上放根繩子,把繩子一頭繫在南岸,然後飛快地駕船跑到北岸,再從北岸飛快地開回南岸,就這麼在江面來回穿梭。如此奇怪的舉動,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繫著繩子來回跑,其實是為了測量采石磯渡口的江面寬度,同時,他還順便勘測了渡口附近的地形、深淺等情況。
開寶六年(973),「樊若水」終於完成科學勘測工作,隻身來到開封,向正在籌畫征討南唐的「趙匡胤」獻上了自己的計策,搭浮橋、過長江!
在長江上搭橋?
「樊若水」的建議剛一拿出來,便引起了宋朝大小官員的議論。以當時的認知水準和實踐經驗,要渡過長江,從來都只能靠船,江上建橋,純屬天方夜譚。面對質疑,「樊若水」從容不迫地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有資料,有地圖,有步驟,極其詳細完備。
聽了「樊若水」的方案,「趙匡胤」明白,眼前這個書生並不是投機的落榜生,而是上天送來的一個曠世奇才。他連忙命人按照「樊若水」的建議開始準備工作,並賜予「樊若水」科舉功名和官職。得到重用後,「樊若水」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浮橋建造之中,進展十分順利。十一月初,宋軍按照「樊若水」的設計,以黃黑龍船(一種大型船隻)為浮動橋樑,用竹子編成大繩索將船隻連貫固定,在長江采石磯渡口架起浮橋。
長江至此變為一片坦途。
當月,「潘美」軍利用浮橋順利渡江,與「曹彬」部會合。兩軍在新林寨、白鷺洲(金陵城週邊)等地擊敗前來阻擊的南唐軍隊,斬殺近萬人,俘獲船隻近百艘。
開寶八年(975)正月,宋軍擊潰金陵城外南唐軍隊十餘萬人,大獲全勝。
二月,宋軍兵臨金陵城下。
「李煜」終於有所醒悟,從繁忙的文藝創作中抽出寶貴時間進行了防禦部署。簡單地說,他點了三員戰將:「皇甫繼勳」、「朱令贇」和「劉澄」。「皇甫繼勳」負責守衛金陵城,主持首府的總體防務;「劉澄」負責增援潤州,阻擊宋朝和吳越東路聯軍;「朱令贇」負責統領湖口水軍,隨時準備支援金陵。
三人中,「皇甫繼勳」和「朱令贇」已經露過臉了,兩位曾經聯手坑慘了南唐猛將林仁肇。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皇甫繼勳」的父親我們還非常熟悉,正是當年在滁州被「趙匡胤」一擊生擒的「皇甫暉」。其實,當年那場戰鬥,「皇甫繼勳」也在場,還曾經因為想逃跑,差點被老爸「皇甫暉」揍一頓。
「皇甫暉」戰死後,南唐很夠意思,特地給他兒子「皇甫繼勳」升了官。後來南唐會打仗的將領死得差不多了,「皇甫繼勳」居然當上了大將軍,現在又臨危受命,成為負責守衛南唐京城的主將。
「皇甫繼勳」自從混成高級幹部後,在生活享受方面積極鑽研、勇於進取,什麼豪宅豪車、美女錢財,一樣都沒有少拿,活得非常舒心。可是自從被委以城防重任後,他開始每日都憂心忡忡。
當然,你讓他擔憂工作是不大現實的,皇甫先生主要擔心的是戰爭打個沒完,自己的好日子沒法過下去,所以私心裡十分希望「李煜」早點投降。只要錢財能保住,在哪裡不是混飯吃呢?「皇甫繼勳」將這一人生哲學運用到了城防工作中,該吃的繼續吃,該玩的繼續玩,至於邊關報警、前方戰敗等消息,既不辦理,也不上報「李煜」,通通扔進廢紙簍。
等混到開寶八年五月,「皇甫繼勳」的鴕鳥戰術混不下去了。有一天,長期悶在宮裡的「李煜」想出來透透氣,順便找點創作靈感,心血來潮登上城牆轉了一圈。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李煜」在城樓上放眼望去,金陵城外漫山遍野盡是宋軍的旗幟。
實在欺人太甚!蒙皇帝還能蒙到這個地步!如果不出來轉轉,估計都可能被人當山芋賣了。「李煜」立刻下令逮捕「皇甫繼勳」,把這個飯桶連同幾個同案犯通通拉出去剁了。
剁完以後,「李煜」的生活還要繼續。以更悲慘的方式繼續。
三月,宋朝和吳越國聯軍南北對進,聯合進攻金陵東面的重鎮潤州。前面說了,「李煜」派去鎮守潤州的將領叫「劉澄」。「劉澄」是「李煜」做皇子時的舊屬,深得「李煜」寵信,官封侍衛都虞候,長期負責「李煜」貼身警衛工作,幾乎形影不離。事到臨頭,「李煜」決定忍痛派「劉澄」出場,並親自為他送行。「李煜」本來就感情豐富,一到離別時刻,不免眼圈發紅,鼻子發酸。他對「劉澄」動情說道:「你本來不該離開我,我也不想離開你,但是守衛潤州這件事,除了你,沒人能辦得讓我稱心如意。」
皇上如此動情,「劉澄」也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即表態要拼死一搏,報答君恩。說完,「劉澄」立刻把感動轉化成了行動。拜別「李煜」後,「劉澄」馬上回家,把家裡的值錢財物全部打包裝車,一起運往潤州,並信誓旦旦留言:「這些都是以前皇上賞賜的,現在國家有難,我要散盡家財、建功立業!」
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有如此靠譜的忠臣。看著打包走人的「劉澄」,「李煜」敏感的神經又一次被深深觸動。都說國亂思忠臣,總算沒白信任你,以後全靠你了!
靠得住才見鬼!
鑒於此前「李煜」純潔的心靈已經被傷害得遍體鱗傷,我就不再詳細介紹「劉澄」在潤州的表現,只是簡單說個過程。
「劉澄」到了潤州後,概括起來幹了三件事:首先是排擠了一個有才華想抵抗的將領,然後是派人和宋軍聯繫洽談投降事宜,最後是連哄帶騙說服其他將士跟著他出城投降。工作結束,完工。至於錢財打包那檔子事,當然是為了保證投降後能夠繼續保持較高的生活水準,可以理解。失去潤州後,金陵城受到東西兩面夾擊。被欺騙感情的「李煜」還來不及擦乾眼淚,很快又遭受了第三次打擊。
大將「朱令贇」有一定的謀略和水準,他的湖口水軍是南唐最後可以指望的軍事力量。在「李煜」的反覆催促下,「朱令贇」離開湖口,率全部軍隊向金陵進發,大軍號稱十五萬,其中的巨型戰艦能容納一千人,陣勢極為壯觀。
但這支生力軍也沒給「李煜」帶來驚喜。
先是「朱令贇」安排他人留守湖口,保住後路,結果沒人敢攬這活,只好孤注一擲往前衝。一路順水東下,又遇上了江水乾涸,大型船隻堵在那裡開不快。半路遇到宋軍襲擊後,想用火攻,又碰上了江面刮北風,大火燒了自己。「朱令贇」自己倒很積極,但是已經穩不住軍心,軍心已經渙散。
一連串打擊之下,這支龐大的水軍連金陵城都沒看到,就半路潰散,「朱令贇」不幸戰死。「李煜」等得望眼欲穿,沒等到半個援軍的影子,卻等來了湖口水軍全軍覆沒的消息。至此,南唐的軍力消耗殆盡。走投無路之下,「李煜」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李煜」想到的辦法是派人去請求「趙匡胤」停止進兵。要說這絕對是一個很傻很天真的想法。可是到了這種時候,「李煜」死馬當活馬醫,還是決定試一試。既然派去遊說,就要找一個合格的說客。「說客」是靠嘴皮子混飯吃的一個行當,主要工作內容是說服別人接受自己的建議,比如緩兵、投降、聯盟、反水等。有時候,一張好嘴還真能夠頂上幾萬大軍。一般來說,能當說客的人,往往學識淵博、口才特好,戰國時的蘇秦、張儀堪稱該行業的殿堂級人物。
「李煜」精挑細選,把任務交給了江南才子,徐鉉。
徐鉉,字鼎臣,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又說是揚州人)。此人據說十歲就會寫文章,不但學問極好,口才也是一流,是公認的大才子,名氣大到天下皆知。說起來,徐鉉已經不是第一次出使宋朝。此前,在南唐向宋朝進貢的時候,他曾作為押伴使來過一趟,還引出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小故事。
按照當時的外交禮儀,外邦派人過來進貢,宋朝也得派一個人前去迎接陪同。可是宋朝官吏聽說南唐派來的人是徐鉉時,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去當陪客,主要是因為害怕自己的才學比不上徐鉉,在言談交流中落了下風,面子上掛不住,不好回去交差。
由於大家都不想去,一直推來推去,死活定不下人選,官司居然打到了「趙匡胤」那裡。要說領導的辦事思維就是不一樣,「趙匡胤」以一種極其簡單的方式解決了這個難題。「趙匡胤」命人把殿前侍衛的花名冊拿了過來,也不怎麼仔細看,隨手往名單上一戳。得,就是他了!具體指定了誰?史無記載。不但我不知道,相信「趙匡胤」自己也不認識那位老兄。
殿前侍衛並不是殿前司將領,只是一些品級極低的下層武官而已,「趙匡胤」別說記住名字,有沒有打過照面都是問題,也就是隨便一點罷了,誰知道他高矮胖瘦、何方人士。
當然,有一點「趙匡胤」是很確定的,能上這個名單的,文化程度一般以文盲和半文盲為主,和才華、學問之類的字眼完全絕緣。下面的大臣被「趙匡胤」搞得目瞪口呆,可是既然最高領導發話了,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照辦。
再說徐鉉,他並不知道宋朝派來的人是什麼水準,一路上依然談天說地、說古論今,侃得不亦樂乎。可是憐那位殿前侍衛,稀裡糊塗地領了份差事,稀裡糊塗地上了路,聽了一路稀裡糊塗的東西,除了嗯啊應幾聲外,根本沒吭聲。沒辦法,就他的文化水準,聽徐鉉談那些玩意,就類似於我在參加英語聽力測試,實在聽不懂。談到後來,連徐鉉自己都沒興趣了,乾脆,主動閉嘴。這回徐鉉又來了,宋朝官員不敢怠慢,都建議「趙匡胤」做點準備。「趙匡胤」依然十分灑脫:「儘管讓他來,其他事你們就不用瞎操心了。」
徐鉉入殿后,剛見到「趙匡胤」,開門見山說道:「「李煜」無罪,陛下師出無名。「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這兩句話是原文,很好理解,我沒犯錯,你憑啥打我?接下來,完全成了徐鉉的自由發揮時間。大堂之上,徐鉉口若懸河、唾沫四濺,從各個角度論證了半天(其說累屬百),一路下來不喝水、不喘氣,相當有戰鬥力。侃了那麼多,中心思想就一點:「李煜」是很老實的,不來朝見是有苦衷的,欺負「李煜」是毫無道理的。總之,你這麼做,是那麼冷酷,那麼無情,那麼無理取鬧!
「趙匡胤」似乎也很耐心,和徐鉉你來我往討論了很久(上反復數四),主要觀點也只有一個:統一是大勢所趨的,朝廷對南唐是非常克制忍耐的,再頑抗是沒意思的。總之,我再冷酷,再無情,再無理取鬧,也不會比你更無情,更冷酷,更無理取鬧!吵到後來,徐鉉情緒越來越激動,嗓門越來越大。結果,徹底惹火了「趙匡胤」。為結束這場無聊的爭論,「趙匡胤」手按寶劍,霍然站起,目光直逼徐鉉,怒吼道:「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乎?」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這句話,此後被無數有名無名的政治人物引用過,實踐過。殘酷的鬥爭,只能有一個人笑到最後,只能留下唯一的勝利者。規律使然,與道義無關。這一點,「李煜」,你永遠不懂。
「趙匡胤」沒有接受「李煜」的緩兵請求,但圍城的宋朝軍隊卻延緩進攻,經常是打打停停,甚至是圍而不打。倒不是南唐的抵抗多有成效,而是主帥「曹彬」心有顧慮。他一直牢記著臨行前「趙匡胤」的囑託,生怕攻城開始後,引發士兵的劫掠。圍而不打,就是為了等待「李煜」主動歸降。為了迫使「李煜」屈服,「曹彬」切斷了金陵和外界的所有聯繫通道,使它成了一座孤城。隨著戰爭的持續,金陵城內糧食日漸短缺,士氣十分低落。
可是即便如此,「李煜」還是死撐著不投降,對宋軍的警告一概裝聾作啞,擺出了能混一天是一天的態度。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開寶八年十一月,「曹彬」終於失去了耐心,向「李煜」發出最後通牒,告訴他:這個月的二十七日,就是金陵城陷落的日子,你趁早做好準備!「李煜」知道「曹彬」要動真格了,就回復說,咱決定投降了,正準備讓兒子「李仲寓」到開封去請降呢。
反正是投降,誰辦手續都一樣,「曹彬」倒也不計較,立刻答應了「李煜」的請求。「曹彬」一心想辦成事,後面幾天,每天在城外盼著「李仲寓」快出來,可是人都快盼成企鵝了,還是連人影都沒看到。於是,他開始每天派人去催,而且一天催得比一天急,焦急程度堪比某些女性等待快遞包裹。
最後,「曹彬」終於等到了答覆,「李煜」告訴他:您少安毋躁,還得再耐心等會。「李仲寓」出行的服裝還沒有做好,此外,我們給他準備的送別晚宴也尚未辦好(趣裝未辦,宮中宴餞未畢),等到了二十七日,自然會出來的。
真還是奇怪了!到開封去辦投降手續,又不是去參加環球旅行,等了你這麼多天,磨蹭了這麼久,還挑什麼衣服,辦什麼送別晚宴,怕不是消遣我吧?
「李煜」的拖延法把老實人「曹彬」都惹火了。「曹彬」立刻派人告訴「李煜」:「你也用不著磨蹭了,這回就算你二十六日出來,也來不及了!」
「曹彬」是老實人,老實人憤怒起來,後果更嚴重。他再也沒心思陪「李煜」扯皮,決意強行攻城。
可是就在下達攻城命令的前夕,「曹彬」自己突然病倒了。主帥病倒,眾將領都去看望。等到了床前,眾將發現,「曹彬」其實並無大病,之所以把大家引來,只是為了做一番告誡:「我這病不是什麼藥可以治好的,需要你們共同盟誓,答應我攻破城池後不任意殺害一人,如果真能做到,我的病也就好了。」
這是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小細節,要申明紀律直接說就得了,何況你還有把御賜寶劍,用得著裝病嗎?
事實上,這是「曹彬」的風格,也是他的性格。他想不折不扣地執行趙匡胤的命令,又不想強勢打壓眾將領。兩邊都要繃得住,也只能如此。這種行事風格有優勢,也有缺點,成就了「曹彬」前半生的榮耀,也為他後來的失敗做了注腳。
宋軍眾將領已在城下憋了很久,都急著要攻城,好早點回家過年。聽「曹彬」這麼一說,趕緊燒香發誓,表示一定嚴格約束軍紀。得到眾將的承諾後,「曹彬」從床上一躍而起,立刻組織攻城。他將總攻日期仍然定在二十七日。
此時,金陵城已經像一個熟透的蘋果,只要輕輕一搖,就會墜落。對於金陵城陷落的過程,我依然無法多用筆墨,除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確實無啥可寫。
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陷。同月,「李煜」奉表投降。十二月,捷報傳至開封。至此,南唐所轄十九州、三軍、一百零八縣、六十五萬五千零六十五戶盡入宋朝版圖。片片江南煙雨,一日終歸塵土。問君能有幾多愁
開寶九年(976)正月,「李煜」和宗室子弟、臣屬等一起被押到開封,開啟了他的另一段人生。明德門外,「李煜」穿白衣戴紗帽在樓下待罪,雖然照例獲得免罪,卻得到了一個侮辱性的名號,違命侯。在開封,「李煜」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昔日金碧輝煌、雕樑畫棟的宮殿不見了,屬於他的只有一處孤零零的寓所,為數不多的僕從除了為他提供服務外,可能還在監視他的飲食起居。
金陵城破的時候,他心灰意冷,把宮中錢財都散發給了近侍,現在的生活只能依靠並不豐富的恩賜,以前的精緻享受只好停留在記憶之中。那些曾經前呼後擁、相互詩文唱和的臣僚不見了,他們已經謀到了新的差事,正忙於向新的主人獻媚。只有零星幾人來做禮節性的探望,即便是來了,也只能不痛不癢地說幾句問候的話,或許是為了避嫌,或許是真的已經無話可說。所幸的是,小周后還陪伴著他,但現實已經無法為他們提供優渥的條件,處境感染心境,他們不再是神仙眷侶,更像是一對相互取暖的天涯淪落人。
怨誰呢,是誰造就了這一切呢,悔恨嗎,又有何用?對於所有的改變,「李煜」只得頹然接受。他知道,從這天開始,他只是大宋朝一個特殊的囚徒而已。然而,「李煜」終究不是劉禪,脆弱敏感的他,內心不可能對人生境遇的改變無動於衷。從一國之君淪為階下之囚,「李煜」將所有的不如意傾注到詩詞創作之中。詩詞成為他生活中唯一的寄託,成了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朋友。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用詞感念人生的大起大落。
在苦悶的生活裡,「李煜」詞作的藝術水準卻突飛猛進。除了語言一貫精緻巧妙外,詞的內容開始從簡單的描寫風景人情,轉為對家國人生的思考,詞的內涵和意境為之拓展,對以後詞作在宋代的興盛做出了巨大貢獻。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王國維《人間詞話》
江山不幸詩人幸,詩人不幸詩歌幸,誠如斯言。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卻是一個天才的詞人。他創作了最後一首令人拍案叫絕的詞作,達到了詩詞創作的巔峰,也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了哀傷的句號。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太平興國三年(978)七月,南唐後主、宋隴西郡公「李煜」卒,年四十二。
第十章 看不見的敵人
從黃袍加身到征服南唐,裡外忙活了十七年,「趙匡胤」終於基本完成統一大業了。
之所以說只是「基本完成」,是因為還有幾塊小碎片沒有納入,咱們再幫忙清點一下:難啃的「北漢」大家都知道,不說了。
南方還有兩個小政權,一個是好朋友「吳越」,關係實在鐵,都沒好意思動手;另一個在福建的泉州、漳州地區,算是半獨立狀態,沒什麼威脅,也暫時留著。
如果按現在的國家版圖來看,在雲南地區,還有個段氏家族所建立的大理政權,在西北地方,還有個黨項人建立的政權,再加上遼國佔領的燕雲十六州,如此算來,宋朝的版圖確實比較小。和漢、唐相比,住得擠了點,對於這個問題的認識,我們在後面繼續討論。
用武力統一帝國是件辛苦的事情。可是辛苦歸辛苦,桀驁不馴的叛將也罷,割據一方的軍閥也罷,總歸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敵人,能不能打,怎麼打,總有個說法。
但還有一個「敵人」則比較特殊,它看不清、摸不著,對付起來更難。這十七年裡,「趙匡胤」在南征北伐的同時,一直在努力應對這個「看不見的敵人」。這個敵人,我們可是稱呼為「舊的體制」。除了打天下,你還要治天下,這是帝王和軍閥的區別。
如果我們把帝國比作一艘船,那麼皇帝就是這艘船的船長。「趙匡胤」當上船長後,為了避免重蹈覆轍,開始系統研究前面幾任船長之所以翻船的教訓。通過幾年的研究,他發現,這艘船之所以老是搖來晃去,頻繁出事故,除了前面幾任船長有個人責任外,更重要的是船本身出了故障。準確地說,由於年久失修,這已經是一艘破船,再不修,還得出事故。
意識到這一點後,「趙匡胤」決定對破船做一番大的整修。用政治術語講,他將推動一次體制上的變革。幾年裡,「趙匡胤」在「趙普」等臣僚的參謀下,不動聲色地改變著原有的統治秩序,逐步糾正著唐末以來的社會弊病,一個新的統治模型正在形成,它為宋朝此後幾百年的統治奠定了基礎。接下來,我將對宋朝發生的制度變革做專門介紹,由於許多變革具有連貫性,有些並不是「趙匡胤」任內完成,而是由接下來幾任趙氏船長接力完成的,為敘述方便,我也一併介紹,在此特別說明。
一般說來,體制制度之類的內容是很無趣的,裡面沒有打打殺殺,沒有陰來陰去,看起來非常白開水,非常讓人想困覺。可是瞭解這些內容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看清歷史本質,也是理解下面故事所不能缺少的。所以,不寫是不行的,寫得太枯燥,也不行。我儘量用活潑的方式寫,努力讓大家不打瞌睡。
著名的飯局
從五代後期到宋朝初年,禁軍不斷擴大,已經成為主力軍的代名詞。誰掌握了禁軍,誰就控制了帝國的命脈。「趙匡胤」靠禁軍發家,他的改革也從這裡開始。細心的朋友會發現,「趙匡胤」派軍隊四處征戰的幾年裡,任用了很多戰將,而且出現的面孔都有點陌生。如果大家還記得,在陳橋驛將「趙匡胤」扶上皇帝寶座的,還有另一撥人,比如「石守信」、「王審琦」等最信任的好哥們。自從平定「李筠」、「李重進」叛亂後,他們好像人間蒸發了,從來就沒露過臉。
他們去哪兒了?
其實,人家已經回家休養好幾年了。這幫人和「趙匡胤」關係很鐵,戰鬥經驗豐富,而且遠遠沒到退休年齡,怎麼就提前下崗了呢?
事情要從一個飯局說起。
有人說,中國人的文化是吃飯吃出來的,所謂吃力、吃苦、吃老本、吃虧、吃醋、吃官司……什麼事情都可以用吃來描述。
中國人如此重視吃飯,自然也喜歡通過請客吃飯來解決問題。一頓飯下來,酒也喝了,話也說了,關係也近了,你如果還想抹嘴裝蒜,就太不夠意思了。國人給不得不應付的吃飯起了一個很中國化的名字,「飯局」。
正因為具有成本低廉、實施方便等優點,飯局受到歷史上眾多政客的青睞,成為他們交易、誘殺、窺測的重要平臺,把接風宴吃成斷頭飯的事情也沒少發生。有不少飯局因為鬥爭激烈、情節曲折、影響深遠而名垂史冊,比較著名的有「鴻門宴」「澠池之會」等。
建隆二年(961)七月,又一個著名的飯局出現了。
飯局的主人是「趙匡胤」,客人是「石守信」、「王審琦」、高懷德、張令鐸等禁軍高級將領。那是一次晚宴。和許多飯局一樣,開場氣氛十分融洽,「趙匡胤」頻頻勸酒,和大家開懷痛飲,邊吃邊聊。「石守信」等人很享受這種寬鬆的氛圍。一年來,又是發動兵變,又是平定叛亂,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了。幾盞酒下去,大家仿佛又找到了「義社十兄弟」時的感覺。
這裡沒有君君臣臣,沒有煩瑣的宮廷禮儀,只有共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大家把酒言歡,無所顧忌,好不暢快。然而,西方有句名言,叫作「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同理,到了中國,也不會有白吃的晚飯。此後,「石守信」等人馬上會意識到,眼前美好的氛圍只是他們的一個錯覺。
正當眾人喝得面紅耳熱之際,「趙匡胤」忽然示意左右侍從全部退下,臉上一掃剛才的笑容,連聲歎氣說道:「沒有你們的幫助,我不可能有今天,論你們的功勞,實在是太大了。」
「石守信」等人還沉醉在酒宴之中,不明白「趙匡胤」怎麼突然來這麼一句,只好狐疑地看著他,不敢接話。「趙匡胤」接著歎氣:「做天子也艱難啊,我每天都為此睡不著覺,還不如做節度使來得快活。」 眾人被「趙匡胤」的話搞得一頭霧水,更加摸不清楚狀況,忙接著問為什麼。
「趙匡胤」放下酒杯,繼續說道:「這還不明白嗎?當皇帝的感覺雖然好,但是誰不惦記著這個位置呢?」
到這裡,「石守信」等總算有點明白過來了,頓時酒醒了大半,趕緊接著問下去:「現在天下已定,誰還敢再動這心思?」
「趙匡胤」身子往後靠了一靠,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在座的眾人,緩緩說道:「不一定啊。你們雖然完全值得信任,但如果你們的下屬貪圖富貴,一旦將黃袍披在你們的身上,即使你們不想幹,也辦不到啊(汝雖不欲為,其可是得乎?)。」
「汝雖不欲為,其可是得乎?」
整個飯局,這句話是點睛之筆。看似直白,其實十分含蓄,十分藝術。此話一出,大家酒全醒了。「石守信」等連忙跪下磕頭抹淚:「我們實在太蠢了,想不到這一點,希望陛下可是憐我們,指明一條生路吧。」
「趙匡胤」連忙叫眾人起來,亮出了他的底牌:「人生短暫,說到底就是為多攢點錢,讓子孫後代有吃有穿。你們不如放棄手中的兵權,到地方上擔任官吏,買些田產房產,為子孫留下永遠吃不完的產業。再買些歌兒舞女,每天喝酒享樂,一輩子不是過得很快樂嗎?我也和你們結為兒女親家,這樣我們君臣間就更沒有猜疑了,不是很好嗎?」
囉唆了那麼多,中心思想就是希望諸位從此放下刀槍,安心過上花天酒地、奢侈享樂、沒心沒肺的好日子,成為一個有地位、沒理想,有財富、沒追求的世襲土豪。「石守信」等人本以為將招來殺身之禍,見「趙匡胤」說得這麼清楚,安排得這麼具體周到,連忙磕頭拜謝:「陛下替我們考慮得這麼周全,真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啊。」
第二天,所有參與酒宴的將領一上朝就集體遞交了辭職報告,紛紛表示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況出了問題,強烈要求辭去禁軍中的職務,辦理病退手續。「趙匡胤」在關切問候他們的個人狀況後,爽快地批准了所有的辭職申請,並安排他們各自到地方擔任節度使。自此,「趙匡胤」成功和平解除禁軍系統多名高級將領的兵權。
史書為這個飯局起了一個專有名詞,「杯酒釋兵權」。
「杯酒釋兵權」實現了權力的和平轉移,但尚不能讓「趙匡胤」高枕無憂。他畢竟是皇帝,無論如何,總不能自己直接管理軍隊吧?換一撥人上來,你就能吃得香、睡得著了?當然,你的疑問「趙匡胤」也想到了,而且他也沒閒著。
「杯酒釋兵權」之後,「趙匡胤」趁熱打鐵,對禁軍系統進行了深入變革。此後,禁軍侍衛司被拆分成了侍衛馬軍、侍衛步軍兩個部分。原來的殿前、侍衛兩司變成了殿前司、侍衛馬軍司、侍衛步軍司三個機構。即所謂的「兩司」變「三衙」。如此一來,著名的「禁軍三衙」正式形成,將帥的權力更加分散。
「石守信」等人走後,禁軍系統原有的十個重要將帥崗位,要麼被徹底廢除(如「趙匡胤」曾擔任的殿前都點檢、副都點檢崗位此後不再設立),要麼就長期缺崗。能夠成為禁軍統帥的,往往是些才能平庸或者資歷較淺的將領,即便如此,也是經常輪換人選,反正是不讓你屁股坐熱。
除此之外,「趙匡胤」還給將帥們立了不少規矩,最有名的是禁止「培養牙兵」和禁止「軍人結社」。
先從「牙兵「的事情說起。所謂「牙兵」,不是指武裝到牙齒的士兵。通俗的叫法是「親兵」,是指和將領關係特別親近,對將領特別服從的士兵。到底親近、服從到什麼程度呢?
我可以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西元前3世紀末,匈奴王冒頓單于因為不受老爸頭曼單于待見,琢磨著武力奪權,但又怕人家不肯跟著他幹,就刻意訓練了一批牙兵。具體培訓方法如下:
冒頓單于製造了一種響箭(鳴鏑),並命令士兵:「聽到我的響箭射出,所有人都必須拿起弓箭,射向一致的目標,否則直接處決。」
命令完畢,試驗開始。
冒頓用響箭射鳥獸,發現有不射響箭所射目標的,殺。冒頓射自己的良馬,左右有不射的,殺。冒頓射自己寵愛的妻子,左右有不射的,殺。至此,牙兵隊伍建設結束,正式投入使用!冒頓射父親頭曼單于,左右齊射。說到底,牙兵最大的特點就是無限忠於自己的統帥,願意為將帥做任何事情。包括,造反。所以,在「趙匡胤」看來,牙兵跟蛀牙差不多,非拔掉不可是。
接著說軍人結社的問題。軍人結社是指在軍隊中搞兄弟結拜、同鄉會、戰友會之類的小團體。嚴格來講,辦這種事情的人倒不一定是有地位的將帥,反而是一些低級的小士兵比較多。人家搞個小團體,純屬個人自由,還能增加點隊伍凝聚力,有什麼不好呢?作為一個從最底層幹起的職業軍人,「趙匡胤」自己的經歷告訴他,誰都保不準這些燒黃紙、拜天地的小卒中,將來會不會蹦出幾個軍隊統帥。
一旦這些人手握重權,再相互提攜援引,極有可能又會出現一個翻版「義社十兄弟」。
所以說,想繼續在「趙匡胤」的軍隊裡混飯吃,桃園結義之類的事情是絕對不被允許的,甚至將帥之間走得太近也不行。人一般都最容易從自己的身上找到經驗教訓,那些刻骨銘心的經歷才是最好的老師。「趙匡胤」決不允許再有人複製自己的成功,連這種可能性都不允許出現!
管住將領,只是宋初軍制改革的一個開始。「趙匡胤」也知道,光靠這些措施還遠遠不夠。畢竟,人家有沒有拉幫結派,有沒有培養牙兵都是私底下的事情,你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時跟蹤他。
因此,為了確保對軍隊的絕對控制,「趙匡胤」設計了一套極其複雜的軍事制度,其中最著名的是「調兵權、握兵權」分立制。
在解釋這套制度之前,讓我們先來瞭解一下兩個關鍵機構。
樞密院,這個機構其實早在唐代就有了雛形,當時一般由宦官擔任樞密使,主要職責是替皇帝傳話、收奏章,充其量就是皇宮裡跑快遞的,不怎麼起眼。
到了五代,樞密使開始轉由大臣擔任,並逐漸掌管軍務。到了宋朝,樞密院正式成為掌管軍事決策的機構,地位變得十分顯要。
當時,中書門下負責全國行政,稱為東府,樞密院負責軍事,稱為西府,兩者合稱「二府」。樞密使、樞密副使也和宰相、副相並列,合稱「宰輔」(或「宰執」),都是宋朝最高等級的官員。
正因為樞密院負責軍事決策,所以它擁有一項核心權力,「調兵權」,也就是說,哪支軍隊該去戰場玩命,哪支軍隊可以曬太陽,都得由它說了算。沒了樞密院的命令,甭管你地位多高,連個雜役都調不走。
樞密院儘管權力很大,地位很牛,但平時卻不負責管理軍隊,管理軍隊的仍是禁軍三衙。三衙主要負責軍隊駐地守衛、戰術訓練、將士賞罰等日常工作。簡而言之,握兵權還是操控在三衙手中。
此時,三衙就好比一個廚師,雖然煎炒烹炸樣樣來,但只負責把菜做好,至於端給誰吃,那要看樞密院遞過來的條子。如此一來,兩者誰都甭想吃獨食,哪怕偷喝一口湯,也會馬上被檢舉揭發。
當然,仔細一推敲,這個設計似乎還有一點點美中不足。試想,如果有那麼一位三衙將領真想模仿一下「趙匡胤」,他大可以等接到某項任務後,領著軍隊去表演「陳橋兵變」。至於樞密院的指令,完全可以當作一張廢紙。隊伍都拉出來了,還由得了你?
沒問題,你的顧慮領導都替你想好了。所以,發展到後來,三衙的將領不再直接帶兵,一支軍隊要調動或出征,由樞密院臨時任命新的將帥負責。
從此,調兵權、握兵權之外,又多了一項「統兵權」,實現了宋朝軍制上的三權分立。所謂「樞密院掌兵籍、虎符,三衙掌諸軍,率臣主兵柄,各有分守」是也。費那麼大勁,這做法真的有效嗎?從後來的用戶回饋來看,效果應該是不錯的。畢竟,再猛的將領也是人,想完成造反這樣的偉大事業,底下必須還有一群願意跟他一條道走到黑的人。而這種關係肯定不可能是一兩天可以建立的,必須長時間一起喝酒、砍人,彼此才會相互信任。正所謂,感情是要慢慢培養的。
但按照上面的制度設計,一個將領往往平時長期擔任光桿司令,某一天,突然一紙調令飛來,就被拉到一支陌生的隊伍面前,告訴你,從此以後,這支隊伍就歸你管了。而迎接這位將領的,恐怕只能是一些上下打量、遊移不定的眼神。當你好不容易和隊伍熟悉起來,剛能叫出下屬的名字,樞密院就開始擔心你已經失去新鮮感,將你一把拎到了另一個地方。就這樣,將領和軍隊徹底被分割了,所有的軍事資源都集中到皇帝一人手中,極大地鞏固了皇權。然而,分權對鞏固皇權固然有利,卻也有著明顯的弊端,它所帶來的弊端給整個宋朝帶來極大困擾。
經過一番變革,「趙匡胤」牢牢掌握了禁軍,可是他離高枕無憂的日子還很遠,一股足以威脅皇權的力量尚未清除,節度使。
節度使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到了宋朝初年,統治秩序日趨穩定,地方節度使割地稱王、囂張跋扈的情況基本不存在了,但潛在的威脅還是有的。全國還有大小三十餘個節度使,大多數節度使都占著一塊地盤,養著數量不菲的軍隊,收稅不上交,有事不請示,死了有人接班,留著這些獨立王國,終究不是個辦法。
建隆二年七月,就在平定「李筠」、「李重進」後不久,「趙匡胤」和「趙普」為解決節度使問題進行了一次談話。「趙匡胤」問「趙普」怎麼才能徹底平息兵禍,讓國家長治久安。「趙普」對這個問題考慮已久,他做出了一個經典的問答。
「削奪其權,制其錢穀,收其精兵,則天下自安矣!」
這句話提到的幾項措施非常有名,被許多學者認為是宋朝初年解決節度使問題的「三大綱領」。
「三大綱領」翻譯成大白話也簡單,讓他們把權交出來,把錢交出來,把兵交出來!
說得輕巧。
確實,類似的方法其實在唐代就有人提出過了,最後都沒搞成,藩鎮之禍還是越鬧越大。節度使都不是善男信女,好日子誰不想多享受幾年,憑什麼你說句話人家就聽你的?如果把這夥粗人惹毛了,都是要拿刀來和你玩命的。「趙匡胤」和「趙普」都知道其中的利害,所以他們很好地拿捏了改革的步驟和方法。但凡改革若想成功,一般都必須尊重現有的環境和條件,有條不紊地開展,才能慢慢起效。如果誰想一口吃成胖子,肯定要被噎住。類似例子歷史上也不少,甲午戰敗後,清朝光緒皇帝眼瞅著自己被一個島國欺負得又割地、又賠款,非常著急上火,看了康有為的摺子熱血沸騰,火燒火燎地搞維新,變法措施一天一個,恨不得一夜之間完成富國強兵,還絲毫不顧忌老女人的心理感受,結果彎轉得太快,把自己摔進陰溝裡了。
「趙匡胤」是從戰場、官場混出來的雙料冠軍,懂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為此,「趙匡胤」對節度使採取了循序漸進、以柔克剛的方法。在宋朝建立後的十幾年裡,朝廷幾乎每年都針對節度使頒佈幾項政令,條目十分繁多,內容十分龐雜,看起來十分頭暈,實在是歷史考卷出多項選擇題的絕佳素材。當然,讀我的東西是不需要咬鉛筆、拍腦袋的,我只揀幾條重要的列舉一下,讓大家有個瞭解:
建隆三年三月,令,將死刑覆核權收歸朝廷刑部,不准地方擅自決定。
建隆三年十二月,令,每縣設置「縣尉」,負責地方治安,節度使不得再派鎮將干預。
乾德元年三月,開始由朝廷選派官員到節度使所屬州擔任主官。
乾德元年六月,開始由朝廷選派京官到節度使所屬縣任知縣。
乾德二年,令,各州財賦除留下必要的經費外,均送往京師。開始對茶、酒等重要物資實行國家專營,不准地方自主經營謀利。
乾德二年三月,令,節度使不得自行召署幕僚,幕府人員由朝廷統一選派。
乾德三年八月,令,地方州縣將軍隊中精銳戰士選送到朝廷,補充禁軍。
乾德三年九月,令,設置路轉運使,負責掌握各地的財賦情況,保證地方收入上繳朝廷。
開寶四年正月,令,各州縣在官吏有缺的時候,必須上報後由朝廷選派。
開寶六年七月,令,各州設司寇院,選派文臣出任司寇參軍,負責案件審理。令,各州地方財政支出計畫和帳簿必須經朝廷審核批准。
…………
觀察以上命令的內容,大家不難發現,繞來繞去都只有一個命題:把地方的權力都收上來,學名就叫「中央集權」。其實,內容本身並沒什麼了不起,最精妙之處在於,「趙匡胤」並不是一次性發佈這些政令,而是溫水煮青蛙似的慢慢施行,很多命令也不是一次性全國鋪開,而是先捏幾個軟柿子,再逐漸推而廣之。
除此之外,「趙匡胤」在把握頒佈政令的時機上也十分講究,一般都是等抓住了某個節度使的把柄,再趁機下達一道政令,比如等某地出了大冤案,搞得人神共憤了,再趁機把司法權收上來;等某位老資格的節度使掛了,再把轄區收歸朝廷,此後不再新派節度使。當然,連續敲打他們的同時,也不忘經常給點物質利益,安撫一下他們受傷的心靈。經過十幾年的修理,想當年牛氣衝天的節度使統統回到解放前。以前說啥是啥,現在連個縣長都不把你放在眼裡,不服氣的話,還偷偷舉報你一下。以前從來不差錢,現在如果多養幾個人,連發工資都很困難。以前麾下精兵猛將,現在只留下幾個老弱病殘,勉強能夠站崗放哨充個數。好日子到此為止吧。在這種形勢下,許多節度使也沒興趣在地方混了,乾脆主動到朝廷掛個虛銜,領一份比較優厚的薪水,早早開始享受餘生。到後來,節度使逐漸變成了一個榮譽職位,成為一員武將最高地位的象徵(一品),卻不再擁有實際的權力。
這個折騰了兩百餘年的龐大利益集團終於成為歷史。
「趙匡胤」用「分權制」控制禁軍將領,用「三大綱領」瓦解地方節度使,都幹得非常漂亮。可是在「趙匡胤」看來,他所建立的軍制中,最得意的並不是上面兩項。他最中意的制度稱為「荒年養兵」。顧名思義,荒年養兵就是每逢遇到災荒年份,朝廷大規模招錄流民、饑民當兵。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災害頻繁的國家,洪澇、大旱、蝗災等史不絕書,當時的抗災能力弱,一碰到這種倒楣事,受災地區往往出現成批的饑民,饑民沒飯吃就到處找吃的,成了流民。饑民、流民聚集得多了,自然成了不穩定因素,歷史上農民起義十之八九都和上述群體有關。
「趙匡胤」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想出了「荒年養兵」的辦法,並讓它成為宋朝的一項傳統。把沒飯吃的人招募過來,轉為國家的軍隊士兵,讓他們填飽了肚子,還省得平時挨家挨戶抽壯丁,既保證了農業生產,又維護了社會穩定,一舉兩得,看起來不錯。
可是這辦法的弊端也很明顯。一到荒年就招兵,容易造成士兵數量激增,當兵的要吃飯,自己又不種糧,國家的負擔就重,這個缺陷後來成為宋朝君臣頭痛不已的難題。當然,荒年養兵並不意味著誰只要沒飯吃,就可以到軍營裡領飯票。當兵也是需要具備一定條件的。在介紹如何成為一個宋朝士兵之前,我們需要先來瞭解一下宋朝軍隊的構成。
宋朝的軍隊由禁兵、廂兵、鄉兵和蕃兵構成。禁兵就是禁軍士兵,當打的主力軍,不用多介紹了。廂兵也是宋朝的正規軍,但屬於地方部隊,往往是猛男都被選送到禁軍後,剩下相對老弱的充作廂兵,因此戰鬥力不強,主要幹一些運糧食、修城牆之類的髒活。
鄉兵不是正規地方部隊,是按照戶籍從農民中抽壯丁而組成,平時在家種地,閒時湊在一起訓練一下,除了個別地區(比如邊境地帶)的鄉兵比較猛外,其餘也就抓個小偷小摸,談不上什麼戰鬥力。
蕃兵是由少數民族組成的非正規邊防部隊,一般以部族為單位,雖然戰鬥力不錯,但畢竟兵源管道稀少,也不可能成為主力。
通過上面的介紹大家可以看出來,四種軍隊中,只有禁兵和廂兵是職業軍人,是普通人成為一名士兵的主要途徑。
按照當時的規定,不同的兵種待遇也是不一樣的。禁兵的待遇要遠遠高於廂兵,而禁兵中又分了好幾個檔次,檔次越高,所得到的待遇越高。當然,工作待遇和准入條件往往是成正比的。不同種類士兵的招募條件也不一樣。
比如,「趙匡胤」要求各地節度使選送精銳士兵補充禁軍時,唯恐那些老油條耍心眼,不把真正的猛男選送上來,曾特地選了幾個體格健碩的士兵下發到地方,充當真人模特,要求地方嚴格按標準執行,誰也別想糊弄朝廷。雖然後來把真人模特改成了木頭模特,但標準還是沒降低。再後來,宋朝的士兵招募工作有了一套系統的標準,光身高要求就分成好幾檔。例如,天武、捧日、神衛、龍衛四支隊伍是禁軍中的「上四軍」,要想到那裡掙工錢,身高最低要求也得一米七七,最最精銳的天武第一軍則要一米八以上,大家也可以掂量一下,看一看自己能不能吃這碗飯。
除了身高,其他要求也不少,比如在身形條件上,講究「琵琶腿、車軸身、取多力」的標準,翻譯過來就是「大腿粗壯、體型勻稱(最好有腹肌和人魚線),力氣大」。
看完外形條件,是騾子是馬,還要拉到場上比畫一下,所謂「先度人材,次閱馳躍,次試瞻視」。即還要考核應募者的跑跳能力和視力。
測試跑跳能力很容易理解,類似於我們的體育達標測試。至於特別強調「視力」這一項,是因為弓箭手是宋朝極其重要的兵種,射箭能力是評價一個士兵的核心指標,眼神都不好,那是不行的。當時測試視力的方法也和現在差不多,只是沒有現在的視力表,讓人站在一定距離之外,遮住一隻眼睛,考官伸出幾個手指頭讓你識數,倒也簡單實用。
情況大致如此,看起來,想當個兵也得費點勁。
如果你通過層層考驗,成了一名宋兵甲,倒也不忙著慶祝。宋朝一代,士兵群體的待遇是比較低的,很多士兵長期處於低工資、低福利的狀態,勉強糊口而已。即便是這麼點錢,賺起來也很辛苦。
比如,宋朝禁兵的「更戍法」,就是「趙匡胤」定下的規矩。當時禁軍並不是全部呆在京城裡,經常是一半駐紮在京城,一半戍守在地方(也是為了相互牽制),朝廷每隔一二年會組織輪換一次,讓士兵在路上來回奔波,權當野外拉練。即便是一支部隊駐紮在某個地方,他們領取糧食或俸祿的地方也會故意安排得比較遠,還規定不能找人代勞,就是為了讓你多跑跑,順便減減肥。
工作待遇差也就算了,關鍵是社會地位也不高,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刺字制度(學名「招刺」)。就是一個人被招募為士兵後,需在臉、手臂或手背等處刺字,這種做法在五代比較盛行,主要目的是防止士兵逃跑,宋朝把這一做法繼承了下來。
臉上被蓋個印章,就像一個人被貼了標籤,當時只有罪犯、奴婢等群體才會享受同樣待遇,絕對不算光榮的事情。君不見,及時雨宋江先生就曾經想方設法地擦掉留在臉上的紀念品。所以說,當時士兵的地位確實非常低,以至後來社會上開始流傳出「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說法。到此為止,很多人可能已經看出來了,「趙匡胤」主導下的體制變革,核心只有一個,限制武力。
控制禁軍,分割武將權力,取消節度使,種種舉措,萬變不離其宗。
作為一個新王朝的皇帝,「趙匡胤」不斷地思索、尋找著長治久安之策。他認為,驕兵悍將手中的權力得不到控制,依仗暴力肆意破壞統治秩序,是唐末以來戰亂不斷、社會動盪的根源所在,他必須徹底剷除這一滋生禍亂的根源,儘量避免悲劇重演。
得出這個結論,很可能和他個人的成長經歷有關。從現在的眼光來看,「趙匡胤」尋找到的答案未必完全正確,他所採取的措施也可能矯枉過正。但作為一名職業軍人,憑軍功顯貴,以政變上臺,卻能夠做出這種清醒反思,已屬不易。
也正因為有這份清醒,宋朝沒有重蹈前面五個朝代的覆轍,避免了曇花一現的命運。
在「趙匡胤」的主導下,宋朝開始奉行抑制武力的政策。相應的,社會上軍人的地位急劇降低,而與此同時,另一個群體的地位開始不斷提高,逐漸成為維護帝國統治秩序的中堅力量。在解釋「趙匡胤」為什麼要選擇這個群體時,我們還需要瞭解一些古代政治方面的基本知識,這會有助於我們加深理解。
大家都知道,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是皇帝,他站在帝國金字塔的頂端,負責管理帝國的運轉。很顯然,這絕對不是一份輕鬆的活,外敵入侵了要找你,水旱災害了要找你,有人鬧事了也要找你,後宮爭風吃醋了,還是要找你,誰讓你是老大呢。
可是皇帝也是人啊。
他沒有三頭六臂,也需要吃喝拉撒,平時也喜歡參加一些娛樂活動,你總不能把他累死吧。所以,皇帝必須尋找一些可是靠的幫手來幫助他,管理那一攤子事情。
在皇帝選幫手的時候,可是供參考的群體一般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是宗室,就是皇帝的親戚們(一般是兄弟、叔伯)。比如西漢、西晉的時候就曾封了一大批姓劉的、姓司馬的宗室子弟為王,替皇帝治理地方,形成一股強大的宗室勢力。
第二類是宦官,俗稱「太監」。這個群體一直以來名聲不太好,但是你卻不能忽視他們的能量。人家挨了那致命的一刀才混到這個鐵飯碗,從此了無牽掛,專心為皇室服務,極易得到信任。尤其是那些直接服務皇帝的,除了天天伺候穿衣、吃飯,還會陪著做遊戲,關係想不好都難。長此以往,皇帝自然相信他們,願意讓他們幫忙辦理些其他事情。
第三類是外戚。外戚就是皇帝的母親或妻子的親戚,靠著這層特殊關係,他們經常在政壇呼風喚雨。
第四類是軍人。顧名思義,他們一般是擅長打仗的猛人,靠軍功博取官爵,進而掌握權力。
第五類是文人。在做官前,他們往往是一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聖賢書的讀書人。通過科舉考試步入政壇後,他們就由知識份子變成了文官。人們有時候會用一個更加典雅的名稱來稱呼他們, 「士大夫」!請注意,這是一個值得牢記的稱呼,因為它不僅代表著這個階層,更象徵著一種精神。
當然,這只是一個大致的劃分,群體間有時也會有相互滲透、交叉,外戚可以充任軍官,宗室也可以當上文官,具體情況十分複雜。
「趙匡胤」是個勤於自省的人,當他在選擇幫手的時候,會經常回頭看看過去的經驗教訓,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以史為鑒」。透過歷史長河,他發現,合適的幫手其實是非常難找的。
宦官是第一排除項,唐朝就是宦官鬧騰得最厲害的朝代,到了唐末,連誰當皇帝都由宦官說了算,簡直反僕為主了!那段歷史,對於趙匡胤來說,就是眼前的近代史,不能不吸取教訓。
宗室勢力也是靠不住的,兄弟歸兄弟,但畢竟都有自己的欲望,剛開始可能還湊合,等隔了幾代,關係就疏遠了,「手足情深」轉眼就會變成「手足相殘」,什麼「七國之亂」「八王之亂」,該發生的還是要發生。
「外戚」看上去也不是合理選項,他們當權的前提是皇帝的老媽或者老婆在政治上很有話語權,中國歷史雖然不乏呂后、武則天之類的女強人,但那畢竟是個別現象,在傳統的男權社會,女人掌權被稱為「牝雞司晨」(母雞報曉),那是違反倫理綱常的。從實踐經驗看,外戚依靠裙帶關係掌握朝政,多半沒啥好結果,比如著名的外戚霍光、王莽、楊堅等,有的看皇帝不順眼就像換輪胎一樣重新立一個,有的乾脆把皇帝轟下臺,自己爬上去,極不靠譜。
至於「軍人集團」,我們早說過了,已被「趙匡胤」排除在外。選來選去,確實有點霧裡看花,讓人很難抉擇。剔除掉前面四項後,「趙匡胤」回頭一看,發現在他的身後,只剩下一群神情木訥、弱不禁風的書呆子。真的要讓這些窮書生、酸秀才來幫助自己治理天下嗎?
他們飽讀詩書,有治理國家所需要的知識。他們有自己的理想和行為規則,做事比較有底線。他們手無縛雞之力,不會對皇權造成威脅。最重要的,他們靠科舉而不是出身進入官場,可以讓國家持續得到新鮮血液。
當然,這群書呆子也不是沒有缺點。他們比較認死理、鑽起牛角尖來誰都敢冒犯。他們喜歡拉幫結派,進行黨爭,讓你耳根不得清淨。他們有時比較清高、有個性,讓你很難駕馭。但相對而言,還是他們比較合適,至少比那些只知道打打殺殺的粗人放心多了。
「趙匡胤」最終確立了依靠文官集團的統治模式,為了讓後來的趙家子孫都謹守這個原則,他特地立了一個誓碑,其中有一條最為著名:「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
這是「趙匡胤」對子孫的教誨,也是他對士大夫的承諾。這條誓言,自始至終都被「趙匡胤」及其子孫恪守,成為鑄就宋朝輝煌業績的基石。好了,既然「趙匡胤」已經下定決心,我們就一起祝賀宋朝的書呆子們吧。你們確實趕上了一個好時候,只要夠努力,就可以在國家機器中扮演重要角色。
接著我要介紹的,就是這部國家機器的運作原理,有志於成為宋朝官員的朋友可以跟著我來瞭解一下,先從工作機構說起。
我國古代的官僚機構幾經歷史演變,名號繁多、門類龐雜,即使專業人士也經常被搞得暈頭轉向。宋朝建立以後,複雜的局面終於得到改觀,從此變得特別複雜。宋朝繼承了唐朝及五代以來的行政機制,很多前朝的官僚機構都被保留下來,但卻喪失了它們的實際職能,逐漸淪為徒有虛名的閒散機構。而在此之外,宋朝又自成了一套工作機構,維繫著整個帝國的運轉。
先從最高決策機構看起。宋代宰相的辦公機構叫作「中書門下」,辦公地通常稱為「政事堂」,宰相的官職稱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副相稱為「參知政事」。
官名又長又特別,在歷朝歷代中獨步潮流,但宰相的實際權力其實已經大大縮水,不再是行政、軍事、財政一把抓。樞密院早已分走了它的軍事決策權,而另一個稱為「三司」的機構,又分割了宰相的財政大權。
三司的長官叫「三司使」,地位上雖略低於兩府長官,但和兩者並沒有上下級從屬關係,直接向皇帝負責,哪怕宰相想花錢,也是要和三司使商量著辦。所以,三司使又被人稱為「計相」,也很牛了。
由此可見,宋朝的最高決策機構其實被分成了三塊,所謂「中書省負責民政、樞密院負責兵政、三司負責財政」。三足鼎立是也。
宋朝還有兩個十分顯要的機構是「學士院」和「舍人院」,在學士院裡幹活的人叫「翰林學士」,在舍人院裡幹活的人叫「知制誥」。和前面幾個位高權重的機構比起來,這兩個機構的工作內容實在簡單,寫公文。
翰林學士負責起草關於皇族、高級官員的任免詔令,人稱「內制」。知制誥包辦關於普通官員任免詔令,人稱「外制」。
古代發佈一個詔令可是不像現在一樣,只要把事情說清楚就可以,而是要拿出參加高考的架勢,洋洋灑灑寫一篇文章,得有文采、有氣勢,還經常引經據典。尤其是人事任免方面的詔令,經常把此人前面的表現總結一遍,重新安排崗位的理由講述一遍,還得帶有豐富的感情色彩,實在不是常人幹得了的活。
這些以寫字為職業的官員,因為工作關係和皇帝挨得近,還有權做個參謀決策,一旦被看中,極有可能青雲直上,很多宰輔高官就是通過爬格子爬到了權力頂峰。故而,這也是很多官員夢寐以求的崗位。除了上面兩個寫字為業的機構外,還有兩個機構也很重要,它們的工作方式更簡單,說話。
宋朝的監察機構叫作「御史台」,御史台長官稱為「御史中丞」,在裡面幹活的人又分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監察御史等名號。
御史的品級雖然不高,但實際地位卻很高,主要工作內容就是糾察百官,工作方式就是罵人,上到宰相、樞密使,下到知縣、縣令,只要看誰不順眼,就可以參他一本。工作範圍也很寬泛,嚴重的賣國通敵、貪污受賄當然不在話下,上班禮儀形象、下班私生活等芝麻綠豆的事情也可以管一管。
到後來,又多了個叫作「諫院」的機構,長官叫作「知諫院」,裡面幹活的人又分左、右司諫,左、右正言等名號。諫官的工作內容更厲害了,主要是負責對皇帝挑毛病,幹的是在老虎頭上拔毛的活。
由於兩個機構工作性質都差不多,逐漸也就不分彼此(學名「台諫合流」),反正都是言官,罵誰不是罵呢。宋朝非常注意保障台諫官的發言權,台諫官的工作積極性也空前高漲,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說誰說誰,說錯了也不用道歉,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被罵的人還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尤其是宰輔,為了體現自己風度,往往被罵了還要替御史說話,唯恐落下個「控制台諫」的話柄。有些台諫官敬業精神極佳,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為目標,以惹怒皇帝、宰輔為最大光榮,因此被貶官外放了還洋洋自得。臨走了,同行們還會辦桌酒宴歡送一下,席間再寫首詩詞相互贈送一下,共同歡慶從此獲得了「犯顏直諫」的美名。
宋代台諫制度最大限度發揮了言官的監督效果,雖然難免會冒出一些嚴於律人、寬於律己,喜歡故意找碴的傢伙,卻也為一批正直、有氣節的官僚提供了舞臺,鼎鼎大名的范仲淹就曾做過台諫官,並且在這個崗位上一舉成名。更重要的是,這種鼓勵言官大膽言事的傳統被一直延續下來,直至宋朝結束也未消亡,對此後的明清等朝產生深遠影響。
除了決策機構,宋朝的中央行政機構的設置也很獨特,依然體現了不把人搞暈不甘休的原則。
自從唐代確立三省六部制以來,最著名的「吏、兵、戶、禮、刑、工」六部可是謂人人皆知,即使從來不碰歷史書的人,光聽名字,也能把幾個機構的職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而到了宋代,情況發生了變化。
首先,兵部的軍權已經由樞密院代勞了,戶部的財政權已經由三司代勞了。再後來,宋朝幾代皇帝充分發揚了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創新精神,立國的前一百年裡,幾乎每個皇帝都要新設幾個機構。什麼審官東院、審官西院、流內銓、三班院、審刑院、禮儀院、太常禮院等等等等,名字不好記,職能也複雜,如果展開了說,恐怕只會起到催眠效果。
其實我們只要記住一點,這些機構幹的還是六部那些活,六部的工作職能反而被剝離得一乾二淨。六部形式上還在,但大都只能養養閒人,管管雞毛蒜皮的小事。
中央行政機構如此複雜,地方上也差不多。宋朝地方行政體制實行路、州、縣三級制度,縣類似於現在的縣級市,長官稱為知縣或縣令,沒啥特別之處。
州類似於現在的地級市,長官稱為知州,與以往不同的是,「趙匡胤」還在州裡設置了一個「通判」。
通判這個位置極其特別,他的地位雖低於知州,卻既不是知州的副手,也不是知州的下屬,有權和知州共同管理行政事務,共同簽署重要文書,甚至還負責監督包括知州在內的所有官吏。因此,通判經常不把知州放在眼裡,相互對抗扯皮的事情也沒少發生。
州的再上一層是「路」,宋朝剛開始將全國分為十個「路」,後來逐漸增加到了二十多個。嚴格來說,路並不算一級行政區域,因為它甚至沒有一個統領的長官,只有轉運司、提點刑獄司、安撫司、提舉常平司等四個平行的機構。
安撫司、提舉常平司並不常設,不多扯了,單說其他兩個。
轉運司是一路中的核心機構,長官稱為「轉運使」(非常重要的官職)。主要負責掌控地方財政,保證將財賦足額運至朝廷,同時還有權參與地方事務管理,考核本路官吏任職情況,是地方官僚中的頭號人物。
提點刑獄司主要負責審核本路刑事案件審理情況,長官叫作「提點某路刑獄公事」,簡稱「提刑」。我國著名的法醫學鼻祖宋慈曾經擔任過此類職務,任期內不但政績卓著,還將自己的辦案經驗寫成了《洗冤集錄》,成為世界上第一本法醫學著作,在影視作品中人們尊稱其為「宋提刑」。
宋朝的官僚機構大致如此,雖然看上去很累贅,卻集中體現了政治學中的分權制衡思想,機構與機構分權、機構內人與人分權,相互合作又相互制約,確保最高權力牢牢集中在帝國最高統治者手中。
宋朝的官僚機構確實錯綜複雜,但也要看和什麼比,如果比起宋朝的官銜制度,那都不是個事兒。
讓人頭暈的官制
關於宋代的官銜制度,一直有兩個說法。據可是靠說法,大多數歷史學專家都認為,宋代的官銜制度是歷朝歷代中最複雜的,沒有之一。據不可是靠說法,當時宋代的不少官僚,自己都搞不清自己頭上有幾個名號。
長話短說,下面簡單介紹宋代官員最常用的幾種頭銜。
第一種頭銜叫「散官」,用來代表一定的官品。宋朝初年的官品共分二十九等,雖然分得很細,卻沒多少實際意義,只是用來決定官服的顏色。按規定,三品以上穿紫色,四品、五品穿緋色,六至九品穿綠色,因為五品以上已經算職位較高了,所以有「滿朝朱紫貴」的說法。
第二種頭銜叫「寄祿官」,這個名頭你可是千萬要記準確,因為它是用來決定你工資待遇的。
寄祿官按照文武各分幾十個等次,每個等次都有若干具體的官名相對應,這些官名只代表你可以享受的待遇,卻失去了官名的本義。比方說,如果你有一天被朝廷任命為吏部侍郎,千萬別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到人事部當副部長了,因為這個「吏部侍郎」的頭銜只代表你可以享受文官第八等次待遇,而你要幹的工作可能和吏部沒有半毛錢關係。你真正被分配去幹什麼工作,還是要看下一個頭銜。
第三種頭銜叫「職事官」,其實,這個名頭才代表你真正所從事的崗位。比如前面提到的三司使、轉運使、知州、知縣等官職。這些官名很有特點,在前面往往要加上「知、判、直、提點、管勾」等字眼,在後面則經常加「使、事」等字眼。比如,建隆元年,「趙普」被任命為右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是他的寄祿官,樞密直學士是職事官,樞密直學士才是他真正的工作。
一個官員的「職事官」名稱還和「寄祿官」級別相關,如果他的寄祿官等次較低,卻要幹比較高等次的職事官,往往要在前面加「權、守、試」等字,比如原來的「三司使」就會改成「權三司公事」。
這又是一套複雜的規矩,卻是每一個想瞭解宋史的人必須知道的,今後我們介紹某個官員的官職時,基本以職事官為主。
第四種頭銜叫「貼職」。貼職是個榮譽性的官銜,一般有「某某館(殿、閣、院)大學士、學士、待制、修撰」等稱呼。可是別小看這個榮譽性名頭,能得到貼職,代表一個官員很有學問、威望,不但可以額外增加一點俸祿,還可以越級升官。名臣包拯就因為曾經擔任過龍圖閣直學士,故常被人稱為「包龍圖」。
除了以上幾種頭銜外,宋朝官員還會有祠祿官、勳官、檢校官、爵、食邑、食實封、賜等名頭,有的代表地位,有的代表經濟待遇,有的代表禮儀特權,官位越高的官員,頭上的帽子越多。
比如,名臣司馬光曾在書中列過自己長長的一段頭銜:端明殿學士(貼職)、兼翰林侍讀學士(經筵官)、朝散大夫(散官)、右諫議大夫(寄祿官)、充集賢殿修撰(館職)、權判西京留司御史台(職事官)、上柱國(勳官)、河內郡開國侯(爵)、食邑一千三百戶、食實封四百戶、賜紫金魚袋。足足63個字,一口氣都念不過來,如果那時候也流行做名片,估計正反面全是字,要費點力氣才能搞明白,他真正是幹什麼的。
宋代官員的頭銜如此之多,給後來者研究這段歷史帶來了不少麻煩,也一度讓我非常頭痛。但相信官員自己是不頭痛的,名多不壓身,不管是否具有實際作用,多一個名頭總歸不是壞事,想戴上一頂官帽的人永遠不會少,下面我就要告訴大家如何才能成為一名宋朝官員。
在很多人眼裡,古人想當官,就得參加科舉考試,但凡事都有例外。如果你不想當一輩子書蟲,又非常想當官,也可以另闢蹊徑。科舉之外的當官門路也很多,有志於成為宋朝公務人員的朋友可以比照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走得通。
第一條通道叫作「恩蔭補官」。就是說,如果你家有人和皇帝有親戚關係(比如後妃、公主、宗室)或者是在朝廷當大官,那麼恭喜你,你不需要把頭髮掛在房梁上,不需要拿把錐子紮大腿,大可以躺在椅子上安心曬太陽。只要碰到皇帝生日、郊祀(皇帝郊外祭祀天地)、更改年號等重大政治活動,你的家人就有機會向朝廷推薦你做官,不久,一頂官帽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砸到你頭上,實在是太幸福了。
在宋朝,「恩蔭補官」這個口子開得特別大,除了上面講到的重大政治活動,中高級官吏在致仕(退休)或臨死前還可以向朝廷推薦自己家人做官,而且一次可以推薦好幾個。更幸福的是,被推薦人的範圍也是很廣的,如果你和皇親國戚、高官顯貴攀不上血緣關係,只要你當過他們的門客、僕隸,他們又願意推薦你,朝廷也會發你頂官帽戴戴。
有人做過統計,宋朝每年靠「恩蔭」得到官職的人數達到500人,居然比科舉考試還要多,實在是價格便宜量又足。
由於「恩蔭補官」讓很多權貴子弟平白無故當了官,難免遭人非議,朝廷考慮到這點,做出了很多限制。靠恩蔭上來的人通常只能獲得一個空有其名的寄祿官官階,只有通過考試,合格了才能擔當職事官。即便正式上崗,開始也只能做些主簿、縣尉之類無足輕重的小官,而且仕途升遷要比科舉出身的官員慢得多,至於成為高級官僚,那更想都別想。
因此,有些確有才華的官僚子弟往往不屑於靠家族關係得到官位,寧可是參加科舉考試博取功名。無論好壞,「恩蔭補官」的前提是你必須有良好的投胎技術,出生在有牛人的家庭裡,否則,再美的事情都和你無關。廣大寒門子弟也別多想了,收好你的家譜,跟著我再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方法。
第二種當官的方法叫作「吏人出職」。
平常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官吏」二字,其實包括兩種身份的人。一是「官」,二是「吏」。
吏人是指行政機構中的普通辦事人員,吃官府飯,但又不算正式官員,主要幹一些文書、差役之類的低級活,平常老百姓不待見,當官的又看不起,地位待遇都不怎麼樣。
在宋代,吏被看作九品之外的「流外人」,與當官的相比,兩者實乃天壤之別。在此,我們要麻煩知名人士宋江先生再來現身說法一次,他長期擔任的縣押司,其實就是一個吏的職位。管你是及時雨還是暴風雨,在官場依然是個被人看不起的小吏。所以,宋代很多吏人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得到一個官的身份。朝廷為了鼓勵吏人好好幹活,也為這個群體特設了一條通道,定期為吏人提供轉任官的機會。
其實,這條路也真心不好走。
宋代對「吏人出職」是有嚴格的條件限制的,首先你必須幹到一定的年頭才能有希望轉為官,這個年限規定經常變化,但總體來說都比較長。如果你是縣、鄉級機關裡的小吏,還必須混到州、路一級的大機關裡繼續當吏,才能有機會爭取當官的資格。
就算你以坐穿板凳的勁頭熬到了一定年頭,你還要放平心態接受考核,先要看看你活幹得怎麼樣,上司的評價怎麼樣,百姓的口碑怎麼樣,其間你還千萬不能犯錯,如果被發現有什麼污點,那就一夜打回原形。可見,由吏轉官也確實不是件容易事,甚至有人等了三四十年,把小吏活活熬成了老吏,都沒等到出職那一天。
即使你工作努力、福星高照,衝破重重阻礙,終於由吏轉官,也不要過於高興,一般來說,你很可能只拿到個從九品的最低階官,而且你的吏人身份將嚴重制約你在官場的發展,運氣好點混到個從八品,頂到天也就是個正七品。也難怪,很多吏人都只能搖頭感歎:一日為吏,終身為吏。
如果你對上面兩條門路都不滿意,沒關係,還有第三種方法,「進納補官」,又稱「納貲補官」或「納粟補官」。根據這個政策,但凡遇到救濟災荒、修理河道、建築城池的時候,朝廷就會號召一些富家大戶主動出來捐錢、捐糧,當然東西也不白給,作為交換,朝廷會封你一個官當當。而且官階的高低和你的貢獻直接掛鉤,給多少錢糧,就當多大的官。比如,太宗淳化年間曾規定,請大戶捐糧救濟水災,捐五千石就可是封個三班奉職(從九品),捐一萬石就可是封個三班殿直(正九品)。有時候,發放官位元的高低還會根據供需狀況隨時調整,完全實現了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通過捐錢捐糧換來的官起點不可能很高,而且往往是個閒職,可是好歹也是個官啊,照樣有機會升遷,還可以享受免除差役等特權,也算物有所值了。最重要的是不需要比拼家庭背景,不需要苦熬資歷,一錘子買賣,所以很受富家子弟歡迎。
當然,走這條路子的人必須滿足一個基本前提,有錢。若是自己家本來就揭不開鍋,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另尋出路。
很多人會問,難道朝廷就不能給一條無附加條件、可是供廣大群眾共同參與的機會嗎?路子倒還真有一條,就看你敢不敢試一下。
第四種方法:軍功補授。顧名思義,只要你是一名宋朝士兵(相對容易點),遇到戰爭時敢於衝鋒陷陣、奮勇殺敵,確實立下戰功,就可以被授予一定的官職。但參軍打仗畢竟是高風險行業,幹的是刀頭舔血的營生。所以說,這條路子確實不要你的錢,但很可能要你的命,如果沒有一副好身手,最好也別冒險。
拉拉雜雜說了那麼多,宋朝幾種當官途徑算是交代清楚了,相信許多人還是不滿意。要麼上面有人,要麼家裡有錢,要麼就得熬資歷、博性命,一條條門檻,把無數平頭百姓拒之門外,極其不靠譜,相當沒誠意!
之所以費口舌說了那麼多不靠譜的東西,並不是拿大家尋開心,只是想說明一個客觀事實:對於一個普通百姓而言,要想擠入宋朝官僚體繫,還是必須走一條道路,參加科舉。
科舉制度創始於隋唐,到宋朝後發揚光大,關於科舉的許多做法正是自宋代開始成熟完備,一直為後世沿用。
宋朝科舉的種類很多,有貢舉、制舉、武舉、童子舉等名目,其中,最主要的是貢舉,而貢舉中最出名的是進士科。
在很多人印象中,科舉考試似乎只是一篇文章定勝負,其實這是一種誤解。當時的考試和現在一樣,也要分一些科目,雖然不是英語數學物理化學。但也分為詩、賦、論、策、帖經、墨義等多個科目。
帖經、墨義是讓考生書寫經典著作的原文及注疏,有點類似於填空題和默寫題,考的是你的基本功。策、論類似於政策分析,考生必須圍繞某個時政主題發表自己的見解。詩、賦考的則是考生的文采。所以說,要想考中進士,你不但要博覽群書、熟記經典,還要懂得詩詞格律,同時還得對社會實際狀況有所瞭解,有一定的獨立思考能力。如此看來,參加科舉絕對不比現在的高考輕鬆,沒有十年寒窗下苦功,是玩不轉的。
如果你已經埋在書堆裡數年,覺得自己有實力和全天下讀書人一比高下了,那就不妨拿好紙筆硯臺,邁出大門,勇敢地走上科舉之路吧。
科舉之路的第一步是辦理報名手續。在辦理報考手續時,你會被要求填寫兩份材料,一份叫作家狀,上面寫清楚你的姓名、年齡、家庭狀況,這類似於現在的報名表。還有一份叫作保狀,就是幾個考生結成一保,相互證明自己沒有作奸犯科、道德敗壞等不符合應考資格的情形,並表示自己將遵守考場規則。
考前填這兩份東西,主要是為了防止作弊,一旦被發現了,也方便追究責任,輕則趕出考場,重則終身禁考,那可是不是鬧著玩的。
話說回來,再嚴的規矩也擋不住成功的誘惑,在我國考試領域裡,作弊與反作弊的鬥爭是長期共存、綿延不止的,即便到了現在,仍然有無數學子堅持奮戰在廣闊的作弊領域,樂此不疲。
傳統作弊方法還是有點市場的,夾帶小抄(學名「挾書」)、傳遞文字(學名「傳義」)、請人代考(學名「代筆」)等手段當時就已經出現了,只是實踐效果可能不太理想,畢竟進考場前要核對身份、搜身、檢查文具,考場裡還有巡考人員,考前考後還允許他人舉報(舉報屬實者可是獲得巨額獎勵),你要想作弊成功,真的很有難度。
所以,更多人還是傾向於通過收買考官來完成作弊行為,雖然投資的本錢大了點,終歸比較保險。這一招,在唐朝曾經很有市場,甚至一度作弊請托成風,使科舉制度的公正性大受損害。但是到了宋代,作弊與反作弊的鬥爭不斷升級,要想收買考官也不再是件好辦的事。因為很可能你手裡捧著一堆錢,卻連考官的人影都未必找得到,更別說收買了。
按照規定,當某個官員被任命為科舉考官之日開始,首先要做的並不是挖空心思出考題,而是先要和家人告個別,然後是帶好自己的私人生活用品,乖乖走進一個封閉的辦公場所。從此,你將有幸度過一段難忘的與世隔絕生活,你的工作及吃喝拉撒都將在裡面完成,直到科舉考試結果出來(放榜),你才可以走出這個院落,激動地對天大喊一聲,我又自由了!
稱為「鎖院」制度。
想請托?門都沒有。當然,作弊者的意志也不是那麼容易消滅的,他們本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精神,搜腸刮肚鑽空子,誓將作弊進行到底。
「鎖院」並不要緊,有資格被鎖進去的官就那麼幾個,大不了在他們關進去之前先打好招呼,在考卷打分時不管你上面寫得有多爛,都給個高分,就萬事大吉了。此方法的關鍵之處在於你要讓考官在眾多考卷中慧眼識珠,一眼就找出你的考卷。也不容易。直接翻試卷是沒戲的,當時的防作弊第一技叫作「封彌」(俗稱「糊名」),也就是考生的試卷一上交,已經由專人(編排官)將試卷上的姓名、籍貫等資訊裁去,每份試卷都只有一個抽象的編號。當然,大家都會想到,雖然沒了名字,核對一下筆跡,或者在試卷上做個記號總是可以的,考官只要用心觀察,也不難挖出那張給了錢的試卷。
為此,防作弊第二技誕生了,「謄錄」。具體來說就是組織一批專業抄寫人員把所有的試卷再重新抄寫一遍,保證拿到考官手裡的考卷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就好比一群女人讓同一個醫生整容後再進行選美,你還分得出誰是誰?什麼筆跡,什麼暗號,通通作廢!
動用上述招數,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宋朝為了防止科舉作弊,也算是拼了。可是廣大作弊愛好者的熱情也不會被輕易澆滅,你不是抹去了名字、字跡嗎,那我的文風、遣詞造句習慣你總抹不去吧,或者約定一個特定的詞句,你能把我怎麼樣?只要雙方提前溝通得詳細點,考官照樣能把那張試卷扒出來。
沒關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最後還有一招「三級評審」制度等著諸位。
三級評審是指一張考卷成績的評定,要經過初考、覆考、詳定三次評定才能最終得出結論,三個不同的考官分別掌控一個環節,要想順利過關,你必須保證同時買通三個人。
那可是件難度很大的事了,三個人是不是都貪財不好說,人多嘴雜,無疑會增加洩密風險,到頭來,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
應該說,前面的幾項防作弊招數還是很管用的,雖不敢說完全杜絕作弊,但確實大大提高了科舉公正性。這也促使越來越多的貧寒子弟走上科舉之路,立志用才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完成註冊報名後,你就成了他人眼中的「舉子」(或稱「應舉人」),就等朝廷開科取士了。
宋朝之前,科舉考試的頻率是不一定的,運氣好,一年就組織一次,運氣不好,可能要等個四五年才碰到一次。後來,越來越多人發現,這種搞法實在是很折騰人。間隔時間太長肯定不受歡迎,但太短也不行,比如你是一名邊遠地區的考生,好不容易一路考到京城,已經耗費了大半年時間,結果發現自己榜上無名,那就回家複習,下次再來吧。可是當你灰頭土臉趕回家裡,有人會體貼地告訴你,包袱就不用放下了,洗把臉,趕緊準備上路吧,新的科考又要開始了。
經過反復研究,最後,三年舉行一次科舉成為共識,逐漸固定流傳下來。三年大比,自此成為定制。好了,又逢大比之年,你終於可以一展身手了,想從舉子變成進士,還需要經歷三次考驗。
當時的考試分為三級,第一級是解試,解試是州府一級的考試,一般在每年的八月舉行。不要小看這第一級考試,其實競爭也很激烈。解試不同時期的錄取名額差別很大,平均算來,大約每次六七千人。你可能對這個數字沒什麼概念,不忙,我們來仔細算一下。
宋朝完成統一後大概有二百五十個州,所以平均到每州也就二十到三十個人,每個州又會下轄數量不等的縣,如此算來,你必須是每個縣的前幾名才能衝過這一關。
解試合格的被稱為「得解舉人」,第一名被稱為「解元」。經過殘酷的第一輪淘汰,接下來,全國的讀書種子都要集中到京城,參加第二級考試,省試。
省試由禮部貢院組織,經過殘酷的幾天考試,五六千「得解舉人」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可以衝出重圍。
省試合格的被稱為「過省舉人」,第一名被稱為「省元」。如果你是這幾百人中的一員,還想博取更多的榮譽,那麼你要咬緊牙關,迎接最後一級考試,殿試。
三月的崇政殿上,你將和最優秀的讀書人進行終極對決,而你們的考官只有一個人,皇帝。
殿試又是宋代首創的一項科舉制度,最早主持殿試的皇帝,正是「趙匡胤」,「趙匡胤」這麼做,並不是因為他閒得慌,想當個考官過把癮,其實是極有深意的。
以前,科舉考試中有條不成文的規矩,考生一旦中了進士,就可以拜考官為師,成為考官的門生。考生認個老師就相當於拜個碼頭,將來在官場打拼就有人罩著了。對考官而言,收幾個官場潛力股也很划算,將來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到後來,老師上面還有老師,門生下面又有門生,特殊的師徒關係演變成了官場上的政治同盟,竟然形成了一個個以科舉為紐帶的小集團。
殿試制度創立後,考生進退取捨的最終決定權掌握到了皇帝手中,從此以後,那些高中進士者開始被人稱為「天子門生」。
天子者,皇帝也。從名義上講,這些即將步入官場的新秀既是皇帝的臣子,也是學生,他們只能忠誠於皇帝,而不是某個考官。
殿試合格者才能稱為進士,剛開始,進士分為甲乙科,後來花樣變多了,又分成了五等三甲,上二等為一甲,賜進士及第;三等為二甲,賜進士出身;四、五等為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其中,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年紀最輕的則被稱為「探花」,到後來,「探花」逐漸變成了第三名的專稱,也成了定制。
經過重重考驗,如果你依然是榜上有名,那麼你確實堪稱讀書人中的佼佼者了,實在可喜可賀、可敬可佩。作為你幾年勤學苦讀的回報,朝廷將會根據你的排名授予一定的官職,雖然起步的官階也不會太高,但有了科舉出身,你仕途會比較通暢。如果你的名次很高,甚至是狀元、榜眼,那麼你的升遷速度更將超越常人,前途一片光明。
所以說,你若是生活在宋代,一心想步入仕途,甚至還夢想有朝一日登閣拜相,還是老老實實參加科舉考試吧。
通過科舉當官,是很多讀書人的夢想,而宋朝的科舉對讀書人有著更強的吸引力。因為,它的錄取率比較高。錄取率高嗎?看了上面的介紹,還不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不要緊,我剛才說的只是進士一科,其實貢舉中還有明經、諸科等名目,雖然地位比不上進士科,只要考中了,一樣有官做,而且數量也很可是觀。
更重要的是,宋朝還有獨一無二的「特奏名」」制度。所謂「特奏名」,就是那些解試合格,而省試或殿試落第的舉人,只要參加考試達到一定次數,再達到一定年齡,朝廷特批給予一定的功名。
比如,宋朝前期就曾經規定,凡是經過五次省試或者三次殿試而未中舉,年齡又在五十歲以上的,都允許「特奏名」。如此一來,哪怕你一輩子都很點背,考了幾十年仍未中舉,也不用灰心喪氣。只要你堅持到底,即使考不出來,也能熬出個功名來。雖然獲取方式有點寒磣,但都到了這份上了,誰還管那麼多。有了「特奏名」制度,更多讀書人把自己命運死死捆綁在了科舉之上。到後來,因「特奏名」而獲取功名的人幾乎占了科舉取士人數的一半。
從青春少年一直考成白頭老翁者,大有人在。皓首窮經,矢志不移,不免讓人唏噓嗟歎。有人做過統計,算上「特奏名」,宋朝平均每年的取士人數達到350名左右,約為唐朝的5倍,明朝的4倍,清朝的3.4倍,堪稱科舉的黃金時代。
宋代科舉的巨大吸引力還在於你一旦中舉,會馬上被授予一定的官職(其他朝代未必),而且官僚群體的待遇也較為優厚。
宋代官員的收入主要有兩部分組成,一部分叫「本俸」,類似於現在的基本工資;另一部分叫「添給」,類似於現在的津貼。細分起來名目更多,比如貼職錢、廚食錢、茶湯錢、驛券、公使錢等,高級官僚甚至連雇僕役的工錢也由朝廷提供。
除了優厚的物質條件以外,宋朝還極力抬高讀書人的地位。科舉結果一出來,新及第的進士會參加金殿唱名、敘同年、朝謝、謁先聖先師等一繫列朝廷主持的慶典活動。
其中最拉風的活動是你將以新科進士的身份,獲邀參加皇帝親設的瓊林宴,一群當朝重臣還要集體作陪。儘管你很可能這輩子也就這麼一次與皇帝零距離接觸的機會,估計當時自己緊張得聯手都不知道放哪裡。但這頓飯足以讓你眯著眼睛,蹺著二郎腿,在小輩面前吹上一輩子牛,逢人就可以來一句,想當年我如何如何……
此外,你的名字將被刻在禮部貢院的石碑上,你的個人資訊、殿試名次、家庭情況都將編入《登科錄》,算是永載史冊,供後人崇拜,那可是光宗耀祖啊,風光啊,太風光了!
除了上面的風光,更絕的事還在後面呢。
如果你是一位新科進士,碰巧還沒結婚,那你可是千萬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因為當大家在進士榜下看熱鬧的時候,一批富豪鄉紳很可能已經在悄悄對你流口水、捋袖子了,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綁一個新科進士回去。
把你綁回去也不是為了索要贖金,反而是為了貼錢給你,死乞白賴地只為求你一件事,娶他家的女兒為妻子,同時附送豐厚的嫁妝。這種類似綁票的行為,居然成了宋代獨特的婚姻文化,人稱「榜下擇婿」。
怎麼樣,此情此景,相信很多男同胞身不能至,心嚮往之吧。所以說,當時考中進士絕對是一件值得全家放鞭炮、擺宴席、到祖墳上磕頭燒香的大喜事。還等什麼,讀書去吧。
第十二章 權力鬥爭
「趙匡胤」一手創建了帝國,又為它設計了新的統治秩序,經過一番內外修理,宋朝走上了正常軌道。在這個嶄新的帝國裡,百姓開始重建家園,農民回到土地上辛勤耕作,商人又開始奔波往返,學子再次捧起書卷。古老的大地正走出戰火的陰霾,逐漸恢復往日的生機。一般來說,作為皇帝,能開創一份偉大的功業,身邊總少不了一幫文臣武將,如劉秀的「雲台二十八將」,李世民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
而宋朝的情況確實特殊,「趙匡胤」以政變起家,統一過程順風順水,幾乎沒經歷什麼你死我亡的大事,所以,宋初群臣的表現機會實在太少,想成為名臣很難。
當然,宋初的名臣並不是一個沒有,在我看來,「趙普」可是算一個。自滁州與「趙匡胤」相識以來,「趙普」一直深得「趙匡胤」的信任。當年「趙匡胤」佔領滁州後不久,就接到命令揮師北上,恰好父親趙弘殷生了重病,只好把父親託付給「趙普」代為照料。「趙普」日夜悉心照顧,服侍得非常周到,讓趙弘殷非常感動,又因為大家都姓趙,趙弘殷就把趙普當成了自家人(待以宗分)。
「趙匡胤」和「趙普」從此開始了長達十八年的親密合作,在「趙匡胤」的幕府裡,「趙普」牢牢佔據了第一把交椅。「趙匡胤」剛升任節度使,就推薦「趙普」做了自己的節度判官。「趙匡胤」擔任殿前都點檢,立即推薦「趙普」做了掌書記。在「趙匡胤」的幕府裡,「趙普」展現了突出的政治才能,不但能精明地處理府內事務,更重要的是對時事有著驚人的判斷力。
有一件事最能說明問題。
在「杯酒釋兵權」發生前,「趙匡胤」曾有過猶豫,覺得「石守信」等人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剛坐上皇位,立刻就要奪別人的權,有點不近人情。「趙普」對這事異乎尋常地堅持,他反復向「趙匡胤」闡述著一個命題,儘早解除這幾人的兵權。
於是,兩人有了這樣一番對話:
「趙匡胤」:「他們(指「石守信」等人)肯定不會背叛我,你有什麼好擔
心的呢?」
「趙普」:「我也不擔心他們反叛,但據我觀察,這些人都不是統帥之才,恐怕不能完全駕馭屬下。如果不能制服屬下,那麼軍隊中萬一有人作亂,到時他們恐怕也身不由己了。」
簡單的一問一答,卻極有深意。
「趙匡胤」的意思是,「石守信」等人都很忠心,肯定不會有問題,你就別多心了。
「趙普」沒有正面否定「趙匡胤」的判斷,而是話鋒一轉,指出「石守信」等人雖然自己忠誠,卻可能因士兵逼迫而作亂。
「擔心「石守信」等受逼迫而作亂」,可以看作「趙普」的深謀遠慮,但這還不是「趙普」的真實意思,他的話應該還有另一層含義。如果我們沒忘記的話,陳橋兵變使「趙匡胤」一夜之間變成了皇帝,當時的藉口,也是「士兵逼迫」。在宋朝的官方口徑中,也一直這麼宣傳。
但這只能糊弄一下老百姓,對於「石守信」等直接參與者而言,他們比誰都清楚「逼迫」的真正含義。
「趙普」這麼說,其實是在提醒「趙匡胤」,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同樣會發生在別人身上,之所以拐彎抹角說,還是要給他臺階下(畢竟人家已經是皇帝了嘛)。把話說完,「趙普」依舊神態自若地看著「趙匡胤」,仿佛是在談論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他的目光很溫和,卻透著一股堅定。
你們已經不再是當年同吃同睡的兄弟了,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們是手握重兵的將領,一切,都已經改變了。忘記了嗎?為了至高的權力,歷史上上演過多少幕父子相殘、兄弟反目的劇情?我們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你是如何穿上黃袍的?太多的現實告訴我們,在權力的誘惑面前,人情從來不堪一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趙匡胤」無言以對,只能報以沉默。
「趙普」讀懂了他的沉默,不再等待回答,默默地退了出去,從容地去安排一切。「趙匡胤」不得不承認,「趙普」的話是對的。正因如此,才有了「杯酒釋兵權」中的那句「汝雖不欲為,其可是得乎」。
從陳橋兵變,到討伐「李筠」、「李重進」,再到研究統一戰略,宋朝建立初期的每件大事背後都少不了「趙普」。要麼出謀劃策,要麼親自參與行動,他總是「趙匡胤」最得力的助手。因為表現出色,「趙普」幾乎每年都越級升官。
乾德二年(964),後周時代的三位宰相范質、王溥、魏仁浦相繼辭職,「趙普」開始出任門下侍郎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成為唯一的宰相,從此開啟獨相十年的生涯。擔任宰相後,「趙普」風頭很勁,當時「趙匡胤」把主要精力放在對外征戰上,內政上的事情全部交由「趙普」打理,兩位參知政事(副相)也只能給「趙普」打打下手,說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絕非虛言。由小吏到宰相,「趙普」的命運發生了奇跡般的轉折。隨著地位的變化,「趙普」變得志得意滿起來,權力帶來的快感逐漸消磨了他的智慧和警覺,用權專斷、謀取私利等通病開始在他身上出現。很快,他遭受了第一次攻擊。
站出來和「趙普」叫板的人叫「雷德驤」。
「雷德驤」,字善行,同州郃陽人,後周廣順三年進士,時任屯田員外郎、判大理寺。大理寺是主管刑獄的審判機關,類似現在的最高法院(當時還沒有審刑院),「雷德驤」的職務相當於最高法院院長。
當「雷德驤」來到大理寺辦公後,發現裡面的辦事人員和政事堂的官員相互勾結,擅自增加刑罰名目。用現在的法律思維看,這很可能是一個立法權限上的爭議,本來應該是個可以坐下來討論一下的問題。但政事堂的官吏仗著自己有「趙普」的庇護,根本不把「雷德驤」當回事,更可是氣的是,連大理寺的辦事人員也和他們串通在一起,不買「雷德驤」的賬,讓雷德驤很沒有存在感。「雷德驤」是個直腸子,決定直接向「趙匡胤」彙報這件事,順便把「趙普」貪汙受賄之類的經濟問題反映一下。
估計是情緒太激動,「雷德驤」在求見「趙匡胤」的時候,未經同意就直接闖了進去。闖進去以後也沒注意文明禮貌,上來就唾沫橫飛地講了起來。
當時天色已晚,也算到了下班時間,「趙匡胤」被突如其來的「雷德驤」弄得心裡很不愉快。「雷德驤」完全沒在意領導的表情,依舊侃侃而談,從「趙普」的業務水準到個人道德,談得意猶未盡,講得咄咄逼人,說到激動處,還配以豐富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似乎「趙匡胤」如果今天不把「趙普」辦了,明天就成頭號昏君了。
「趙匡胤」本來就很偏袒「趙普」,完全沒心情聽他探討立法問題,開始斥責「雷德驤」。告狀沒告贏,還挨了批評,「雷德驤」覺得很委屈。委屈的「雷德驤」化悲憤為口水,繼續和「趙匡胤」辯論。「趙匡胤」被吵得實在煩了,就對著「雷德驤」一聲大吼:「鼎鐺(煮食物的工具)還長著一對耳朵呢,難道你沒聽說過「趙普」是我的社稷重臣嗎?」
「雷德驤」這個時候已經血衝腦門,都忘記自己在和誰說話了。他不愧是姓「雷」的,充分發揚了語不雷人死不休的風格,冒出一句:「你還沒吃晚飯,我這麼大聲說話就是為了給你打打精神。」
小樣,嘴夠硬,看我弄不死你!
「雷德驤」敢和皇帝頂嘴,當然沒什麼好果子吃。結果,他被發配到商州擔任司戶參軍(從八品下)。但是,他和「趙普」的仇怨並沒就此結束。
剛來到商州時,「雷德驤」日子還比較好過。當時的知州因為「雷德驤」曾經做過中央的大官,對他以禮相待。可是好景不長,不久,「雷德驤」迎來了新任知州,「奚嶼」。「奚嶼」是「趙普」的人,不但不給他好臉色看,還處處為難他。「雷德驤」受不了這種氣,經常口出怨言,兩人鬧得水火不容。正巧,「奚嶼」聽說「雷德驤」寫文章誹謗過皇帝,就決定拿這件事情給他下藥。
一天,「奚嶼」突然派人去找「雷德驤」,說是要和他談話。「雷德驤」戒心不強,欣然赴會。「雷德驤」剛到,「奚嶼」便派人到他的家中,編了個謊話,從他的家人手中騙到了那篇文章。
「奚嶼」到底編了什麼謊話,「雷德驤」的文章到底有沒有誹謗皇帝,都沒有明確的說法,其實也不怎麼重要。像「雷德驤」這種直腸子文人,受了點委屈,寫文章時發幾句牢騷也很正常,至於如何定性,就看你怎麼想了。反正報上去以後,簽批次處理意見的,還是「趙普」。罪狀報上去後,「雷德驤」很快被處理,削去官籍,流放靈武(今寧夏靈武)。本來還指望什麼時候重新起復,現在連官都沒得做了。憤怒的種子就此在「雷德驤」心裡播下,這種仇恨一直延續到了他的下一輩。
「雷德驤」的報復還要等五年之後,我們以後再說,現在接著說「趙普」。
擊倒「雷德驤」後,偶爾還會冒出幾個膽大的敢於攻擊「趙普」,但都被趙普輕鬆擊敗。接連的勝利讓「趙普」越發覺得,他的地位堅如磐石,任何人都無法撼動,自己將永遠是那個天子心腹、當朝宰相。
從此,沉穩低調的吏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自信高傲的官僚。當一個人過於沉迷權力的時候,他離危險也就不遠了。
「雷德驤」等人畢竟和「趙普」不是一個重量級的選手,他們的失敗也在情理之中,但「趙普」並沒能得意太久。他真正的對手已在背後積蓄力量、躍躍欲試。
這些人所擁有的心機和智慧完全有資格和「趙普」走上同一個擂臺,向他發出更強的挑戰。
挑戰者
「趙光義」,「趙匡胤」的親弟弟,原名趙匡義,為規避名諱(即避開皇帝或其他尊長的名字),改成了現在的名字。後晉天福四年(939),「趙光義」出生於開封府浚儀縣崇德坊護聖營官舍中,比「趙匡胤」小整整12歲。比起普通人,「趙光義」無疑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個人人羡慕的好兄長。
「趙匡胤」的成功讓「趙光義」省去了很多人生奮鬥歷程。童年的「趙光義」經歷乏善可是陳,會舞弄幾下槍棒,讀過幾年書,但都沒有顯出特別的才能。如果不是兄長「趙匡胤」的巨大成功,他很可能要度過平淡的一生。
「趙匡胤」發達以後,「趙光義」馬上沾了光,他的官職井噴式地攀升,先是出任殿前都虞候,不到半年,就官拜義成節度使。當時,「趙光義」年僅二十二歲。很多人玩命也換不來的地位,「趙光義」不費吹灰之力就收入囊中。建隆二年,「趙光義」又被任命為開封府尹、同平章事。「同平章事」相當於宰相的級別,而更令人矚目的是「開封府尹」這個職位,得到這個職位,可是意義非凡。
「趙光義」的早年生活從未離開過開封,他熟悉那裡的一切,就在五年前,他還只是這座城市裡一個不起眼的升斗小民,走在大街上都沒人願意多看一眼,轉眼之間,卻成了這座城市的主人。那威嚴的開封府衙,以前他連靠近多看一眼都不敢,現在卻要進去發號施令。不能不讓人感歎,世事變幻,真如電光火石。剛坐在府尹的位置上時,「趙光義」確實感到生疏青澀,有時只能強作鎮定,掩飾自己的心虛和不安。但他很快適應了新的角色,並體會到了運用權力的快感。
「趙光義」驚奇地發現,那些站在下面的人,無論才高八斗,還是戰功顯赫,都會畢恭畢敬地向他彙報,哪怕是出一點紕漏,也會有人提醒、補台。他還發現,很多人都在揣摩他的心意,絞盡腦汁地在他面前表現,以此換取他的好感。
所有的一切,就是因位他手中有一種叫作「權力」的東西,它能支配別人的命運,讓人感到畏懼。權力就像美酒,年輕的「趙光義」在品嘗到這種美味後,一發不可是收拾地沉醉其中。
乾德二年,擔任開封府尹後的第四年,「趙光義」被加封中書令。與此同時,他開始組建自己的幕府,在他的身邊,逐漸聚集了一大批幕僚,光史料上有名有姓的就有68位之多。幕僚群體成員的身份也十分複雜,除了大量文武人才以外,還包括一些江湖術士、亡命之徒,反正是各色人物,濟濟一堂。
除此之外,「趙光義」還把關係網延伸到了朝廷,結交了一批禁軍將領、高級文官、地方大員,以開封府為中心形成了一股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趙光義」的勢力和聲望日益擴張,滿朝上下,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就是宰相「趙普」領銜的政治集團。
宋朝初年,國家版圖不斷增大,政治改革如火如荼,朝廷的權力場更像是一塊遼闊的空地,而「趙普」和「趙光義」則成了最瘋狂的圈地者,爭相擴大自己的領地,誰都不甘落後。兩股擴張的勢力終於在政治版圖上發生了交集,碰撞不可是避免!
從資歷上看,「趙光義」要比「趙普」嫩很多,「趙普」比「趙光義」大17歲,「趙普」和「趙匡胤」一起謀劃天下的時候,「趙光義」還只是一個小跟班。但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趙光義」反而攻得積極主動,他想盡辦法向朝廷裡安插人手,蠶食「趙普」的領地。「趙普」也不是吃素的,一直在尋找機會進行反擊。當然,官場不同於戰場,你看誰不爽,也不能直接上去拍幾磚,就算內心裡恨不得拿把鋤頭去刨對方祖墳,場面上還要裝得親親熱熱,只能在背地裡下黑手。
「趙普」瞄準的第一個獵物叫「馮瓚」。
「馮瓚」,齊州歷城人,時任樞密直學士,是個極富才幹、很有聲譽的官吏,「趙匡胤」也很賞識他,表示將來定要予以重用,用現在的話說,屬於受領導關注的重點培養幹部。事實上,「馮瓚」還有另一層不為人知的身份,他是「趙光義」圈內的人。這一點,「趙普」心知肚明,但苦於沒證據證明。
乾德三年,「馮瓚」得知,他馬上要接受一項新的任命,梓州知州。梓州是四川北部的一個重要城市。就在不久前,宋朝征服了後蜀,朝廷決定派一批有經驗的官吏去治理那塊地方,「馮瓚」光榮入選。
推薦他的人正是宰相「趙普」。我們說過,宋朝平定後蜀之後,因為軍紀渙散,又引發了新的叛亂,而且弄得遍地狼煙,極難收場。「馮瓚」去了後,正好趕上這場熱鬧。不過「馮瓚」不愧是能吏,在梓州成功平定了一大批土匪,重新收攬民心,取得了不錯的政績。
照這個路子走下去,「馮瓚」應該能夠馬上得到升遷表彰,真若如此,似乎還得感謝一下推薦人「趙普」。
不久,朝廷真的徵召「馮瓚」回京了,不過等他風塵僕僕地趕回開封,迎接他的並不是紅地毯、嘉獎令,而是幾名御史冷冰冰的面容。顯然,「趙普」推薦「馮瓚」去擔任知州,絕不是為了讓他去撈政績。就在「馮瓚」出發前,「趙普」早就在他的家奴隊伍裡安插了間諜,專門負責搜集他的黑材料。
「趙普」安排的家奴在「馮瓚」身邊潛伏了一年,回來就向朝廷告發了「馮瓚」的經濟問題。可是「馮瓚」畢竟是「馮瓚」,面對突如其來的質疑,依然很淡定,一番對質下來,答得滴水不漏。
御史台結論:家奴誣告。
費盡心思玩了一把無間道,最後得到這麼一個結果,「趙普」有點抓狂了。他顧不得辦事流程,趁「馮瓚」還在開封,派人日夜兼程趕赴梓州,直接搜查「馮瓚」的物品。這回「趙普」終於沒有空手而歸,派去的人搜出了大量的金銀珠寶,而且還都是成捆打包好的,上面都標注一個人名,「劉嶅」。「劉嶅」,當時正是「趙光義」幕府的幕僚。這下子人贓俱獲了,「馮瓚」只好低頭認栽(瓚等皆伏辜)。
好了,事情總算水落石出了。
我們不妨跟著得意揚揚的「趙普」來對事實做一次梳理:首先,「馮瓚」的那麼多金銀絕不可能是合法收入,反正不是貪污受賄,就是巧取豪奪。其次,收受這批財物的「劉嶅」,官位比「馮瓚」還低,「馮瓚」完全沒必要巴結,他真正的輸送物件只能是「劉嶅」背後的「趙光義」。說「馮瓚」依附「趙光義」,也算有理有據。
那麼「趙光義」缺錢嗎?應該缺,至少不會嫌錢太多(一般人都沒這毛病)。那麼多幕僚,都要吃飯、發工資,籠絡各路官僚也免不了破財,正常收入也就那麼多,不搞點計畫外收入,那才不正常。
案件報到「趙匡胤」那裡,處理意見很快下來了:「馮瓚」發配沙門島,劉嶅免去官職。至於「趙光義」,畢竟沒有直接證據指向他,也就不深究了。
一回合下來,「趙普」大獲全勝。這裡再特別提一下「馮瓚」要去的「沙門島」,這個島就是現在山東省煙台市下轄的長山列島,位於渤海、黃海交匯處,膠東半島和遼東半島之間。這個島在宋朝非常有名,當時它可是不是什麼生態旅遊勝地,而是發配罪犯的地方。很多官員怕惹事,會開玩笑自嘲「恐怕要到沙門島走一遭了」,類似於港片中那句耳熟能詳的「恐怕廉政公署要請我喝咖啡了」。
其實,「馮瓚」還是該慶倖的,自己好歹把命保住了(「趙普」曾堅持要處死他)。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幾年後,他又時來運轉,復出做官了,相比而言,另一個人就沒這份運氣了。
乾德四年十一月,一位大臣去世了,「趙匡胤」為此黯然神傷,久久不能釋懷,無奈地發出了一聲長歎:「老天為什麼這麼快奪走我的「竇儀」啊?」
「竇儀」,字可象,薊州漁陽人,出生於書香門第,從小飽讀詩書,十五歲已能寫出漂亮的文章,表現出過人的才氣。「竇儀」家共有兄弟五人,不但「竇儀」很有才,其他四位兄弟也都很有學問,而且全都中了進士,在當地極負盛名。《三字經》中有一句「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說的就是他家的情況,竇燕山就是指「竇儀」的父親竇禹鈞,換到現在,竇老爺子絕對是要被請去進行家庭教育巡迴講座的。
「竇儀」不但學問淵博,而且為人踏實、為官清廉,有著很好的口碑。宋朝建立後,「竇儀」一直深受器重,官至工部尚書、翰林學士。其間,還曾主持編訂了宋朝的《刑統》,那是宋朝建立後的一部統攬性的法典,在我國法制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趙匡胤」曾一度想把「竇儀」提拔進宰執班子,但「趙普」卻很不待見「竇儀」,總是刻意排擠壓制他,所以「竇儀」進入宰執班子的事一直沒有成行。「竇儀」最初和「趙普」結下樑子,主要因為一份公文的格式問題。「趙普」剛就任宰相時,按規矩,應該由先前的宰相簽發敕文,但此時範質等三位前朝遺留下來的宰相已經主動退位了,沒人替「趙普」簽發這份文書。
於是,「趙匡胤」讓有學問的儒臣們共同研究一下,怎麼解決這個流程問題。有人覺得這是禮部的事,提議就由禮部尚書代簽一下得了。但竇儀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趙光義」當時擔任開封府尹、同平章事,相當於有著宰相的地位,應該由「趙光義」簽發這份敕文,「趙匡胤」也首肯了這個意見。
「竇儀」發表這個意見很可能是就事論事,但讓「趙光義」簽署任命「趙普」的敕文,總給人「趙光義」壓了「趙普」一頭的感覺。更要命的是,「竇儀」的弟弟竇偁當時正擔任著開封府判官,是「趙光義」的幕僚之一,所以,「竇儀」的黑鍋也算是背上了。
通常來說,有學問總不是壞事,技多不壓身嘛,可是偏偏「竇儀」的學問經常給自己帶來麻煩,特別是碰到「趙普」的時候。他們兩人的另一個過節要從一面銅鏡說起。
乾德三年,當時宋朝剛剛討平後蜀,大批俘虜陸續被押送到開封,「趙匡胤」無意間從一個後蜀宮人的身上發現了一面舊銅鏡,銅鏡背面刻著「乾德四年鑄」幾個字,他大為驚奇,連忙把宰相、學士等一干人叫過來研究這個事情。「趙匡胤」的疑心是有道理的。現在還是乾德三年,怎麼會冒出一面乾德四年的鏡子呢?當然,我們可能還有一個疑問,不就是一面鏡子的生產日期嗎,至於這麼糾結嗎?
原來這涉及一個「年號」的問題。年號是一個王朝用來紀年的名號,這個習慣創始於西漢,剛開始的時候,一個皇帝在位期間經常要換好幾個年號。比如,「趙匡胤」建立宋朝後,共使用了建隆、乾德、開寶三個年號。而到了明朝、清朝,一個皇帝就只用一個年號,人們開始用年號指代皇帝,比如崇禎皇帝、康熙皇帝等。
取年號和取名字一樣,一般都要選得吉利點、好聽點。「趙匡胤」在使用「乾德」年號前,就囑咐過「趙普」,一定要選個好年號,千萬注意不能和別人用過的重複。
看到這面舊銅鏡,「趙匡胤」第一反應就是這「年號」可能取得有問題,為了證實自己的懷疑,就把大家召過來問個明白。面對疑問,「趙普」和一干人等面面相覷,拿著這破鏡子,瞅來瞅去,只能和鏡子裡的自己大眼瞪小眼,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在一片沉默中,「竇儀」站了出來,說道:「鏡子確實是蜀國的產物,當年王衍曾經用過這個年號,想必是那個時候製造的。」
「竇儀」口中的王衍,是前蜀(十國之一)的第二個皇帝。至此,趙匡胤心頭的疑團終於破解,對「趙普」卻有些不滿。讓你別選用過的,你選了個使用期距今還不到五十年的,讓你選個吉利的,你選了個短命、偏安的小王朝年號,你這不是坑帝嗎?掂量著手裡的舊銅鏡,「趙匡胤」意味深長地說道:「宰相還是要選讀書人來當啊(宰相須用讀書人)。」
這句話非常狠,戳中了「趙普」的軟肋。「趙普」的學歷狀況我們前面就介紹過,儘管他政治經驗豐富、政務才能突出,但對經史子集、文章典故之類不大擅長,文化水準不高。客觀地講,這個弱點在王朝創建初期其實影響不大,那時候大家只關心倉庫裡的糧草是否夠用,軍隊是否人心穩定,至於那些莫名其妙的朝廷禮數,酸不溜秋的文章,鬼才在乎。可是到了政權穩固之後,這些虛的玩意也必須重視一下了。
正如一個企業剛起步的時候,往往還是個小作坊,很可能總經理和打掃倉庫的是同一個人,只要能拉業務、賺利潤,啥都無所謂。但如果有朝一日鳥槍換炮,成了股份公司,就不能不扯點品牌文化、經營理念什麼的,否則是玩不轉的。
隨著宋朝逐漸步入正軌,「趙普」的短板越來越明顯。好在「趙匡胤」對他的信任畢竟遠超他人,銅鏡事件後,也真沒把他怎麼樣,只是勸他平時多注意一下在職學習,提升點文化素質。事情雖然過去了,可是「趙普」並不是心胸寬廣之人,難免要算計一下竇儀,更何況他認為「竇儀」還和「趙光義」有點瓜葛。
正因為「趙普」的長期打壓,「竇儀」一直沒法升官,到死也沒有做到宰相。「馮瓚」、「竇儀」都成了朝廷內鬥的犧牲品,但好在只犧牲了仕途,相比較而言,另一位官員下場最慘。
「姚恕」,青州博興人,曾經是開封府的判官,一直很受「趙光義」賞識。一天,「姚恕」奉命去府上拜訪「趙普」,湊巧「趙普」正在宴請賓客。「姚恕」只好請門人代為通報一下,因為說話態度不怎麼樣,把「趙普」的門人惹毛了。
都說宰相門人三品官,「趙普」家幾個管門的也不好對付。沒准平時跑個腿都要收點辛苦費,你耍橫,我還不待見你呢,就不通報,能怎麼樣?
「姚恕」也鑽進了牛角尖。不見就不見,我還不來了呢!乾脆袖子一甩,走人了。「姚恕」一走,管門的人覺得事情做得有點過,趕緊向「趙普」報告。「趙普」知道這事有點理虧,立刻派人追上去道歉,請「姚恕」再回來。要說「姚恕」也確實是個強脾氣,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是不回來。從此,他把「趙普」結結實實得罪了。
不久,「姚恕」被一紙調令,調離了開封府,擔任澶州通判。在那裡,「趙普」已經為他挖好了一個大坑。
當時的澶州知州叫「杜審肇」,此人不學無術、品行低劣,屬於那種正事啥都不會幹,壞事樣樣都有份的角色。但他的來頭卻非常大,是趙匡胤的親舅舅,關係比花崗岩還硬,誰都要讓他三分,給他當副手,從來沒有好事情。
「姚恕」才幹了不到兩年,果然出事了。
開寶四年,黃河在澶州決口,淹了附近幾個地區的民田。一追究責任,「杜審肇」和「姚恕」都逃不了干係,「杜審肇」因為後臺硬,只被免了官職,「姚恕」居然因此丟了性命(坐棄市)。
其中的司法不公就不說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對「姚恕」的處置是明顯偏重的,具體誰在從中作梗現在已不得而知,但當時的輿論卻很一致,「趙普」公報私仇罷了(普實報私怨耳)!
「趙普」和「趙光義」的衝突還有很多次,主要鬥爭方式就是相互貶損對方圈子裡的人,暗地裡你一拳、我一腳,鬥得不亦樂乎。總的來說,「趙普」還是佔據上風,畢竟宰相的許可是權更大。接連勝利的「趙普」越發驕狂,總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態勢,擠壓著趙光義的發展空間。正當「趙光義」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盟友來到了他的身邊。
盟友「盧多遜」
「盧多遜」,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盧多遜」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擔任過縣令,父親盧億曾在後周朝廷做官,可以說,他出身於一個中小官吏世家。後周顯德初年,「盧多遜」中了進士,由於書讀得多,文章寫得好,先後擔任了秘書郎、集賢校理、左拾遺、集賢殿修撰等官職。宋朝建隆三年,「盧多遜」兼任知制誥,從官職看,他所從事的工作主要是和文字打交道,雖然清苦,倒也與世無爭。
「盧多遜」的父親盧億是個非常低調的人,對名利看得很淡,在「盧多遜」擔任知制誥後,為了避嫌,他主動辭去了自己的官職。給兒子取名為「多遜」,也體現了他恬淡的性格。可是,「盧多遜」的人生並沒有在父親預設的軌道上前行。
宋朝初建時,「盧多遜」和很多讀書人一樣,對這個急劇變革的時代充滿想像。他不想每天青燈黃卷相伴,讓自己的學問僅僅變成毫無生趣的文字。他想在這個時代中找到自己的價值,想獲得遠超過父輩的地位和榮耀。
雖然沒什麼過硬的背景,但「盧多遜」還是用盡自己的智慧去搏擊官場,尋找改變命運的突破口。
開寶元年,「盧多遜」被任命為史館修撰、判館事,這本是一個清湯寡水的職位,和權力、仕途之類的字眼風馬牛不相及。但事實告訴我們,所謂機會,除了老天偶爾免費贈送以外,自己也是可以創造出來的。由於工作關係,「盧多遜」發現「趙匡胤」平時喜歡翻翻書,抽空會從史館取幾本書看看。每次「趙匡胤」取完書,「盧多遜」就趕緊打聽「趙匡胤」最近看了什麼書,知道書目以後,就拿出了高中生拼高考的架勢,連夜挑燈苦讀,直到記得滾瓜爛熟。
由於提前預知了「考試範圍」,每次等「趙匡胤」問起來,「盧多遜」總能對答如流。久而久之,「趙匡胤」開始關注這個聰慧的書生。
此後,「盧多遜」數次加官,並三次出任權知貢舉,擔任科舉考試的主考官。到開寶四年,經過十餘年奮鬥,「盧多遜」已官至翰林學士,在宋朝官場初露頭角。觀察猜測皇帝的心思,並不失時機地迎合,是「盧多遜」幾年官場生活總結出的經驗。在仕途競爭的第一站,他嘗到了甜頭,激發了更大的野心和欲望。
「盧多遜」把目光放在了一個封建官吏所能企及的最高位置,宰相,甚至連「趙普」也不放在眼裡。
論學識,我二十歲便中了進士,而你只是個沒有功名的小吏;論權謀心機,我絲毫不輸於你。我更年輕,更有政治天賦,憑什麼我只能在你身後束手而立,憑什麼你長期佔據高位?我完全可以比你做得更好!總有一天,我要取而代之!
「盧多遜」希望能夠扳倒「趙普」,而他的手法要比「雷德驤」高明得多。身為翰林學士,「盧多遜」經常有機會接近皇帝,利用這種便利,他奏事的時候總是「不經意」地說起「趙普」的過失,不失時機地講些壞話,一點一滴地侵蝕著「趙匡胤」對「趙普」的信任。要特別說明的是,「盧多遜」雖然很討厭「趙普」,但他也沒有依附趙光義,只是因為他們需要共同面對一個強大的敵人,才暫時形成了利益同盟。日復一日,「趙光義」和「盧多遜」堅持不懈,「毀」人不倦,「趙匡胤」對「趙普」的態度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從表面上看,「趙普」依然佔據了很大的優勢,他的神經已被表像麻痹了,儘管危險在一點點靠近,卻沒有絲毫察覺。「趙普」越來越專斷,後來,他乾脆在政事堂裡放了兩個大甕,下層官吏送過來的檔案,只要輕瞄一眼,凡是他不想辦的,統統直接扔進裡面當柴燒,連後期處理工序都省了。
然而,狂妄終究是要付出代價的。
開寶四年,狂妄的「趙普」露出了第一個破綻。有一天,「趙匡胤」突然到「趙普」家串門,「趙普」連忙出來迎接。
「趙匡胤」經常到「趙普」家串門,可是這次和往常不同,他隱約感到「趙普」有點慌張,表情極不自然。他也沒有太在意,繼續和「趙普」邊聊邊往裡面走。經過房堂前的走廊時,「趙匡胤」偶然瞥見牆邊整齊地堆放著一排瓶子,粗看上去,瓶子做工考究,外表鮮麗,想必不是尋常東西。他有點好奇,就笑著問「趙普」這是什麼東西。
「趙匡胤」這不經意地一問,卻讓「趙普」惶恐不安。
稍微遲疑之後,「趙普」只好如實告訴「趙匡胤」,那是吳越君主「錢俶」派人送來的禮物,估計都是些海產品。吳越地處江浙一帶,給宋朝宰相送來一點土特產,似乎也不是問題。「趙匡胤」偏偏來了興致,打趣說道:「那裡送來的海產品,想必不錯,要不打開來看看?」
「趙普」只得硬著頭皮命人打開瓶子。瓶蓋一掀開,刺眼的金色頓時映滿了房間,裡面放著滿滿的瓜子金(形狀像瓜子一樣的金粒),而且十個瓶子裡面都是如此。至於海產品,別說螃蟹、魚蝦,連條海帶都沒看到。「趙普」驚恐萬狀,連忙磕頭謝罪,並解釋說這些東西是「錢俶」剛送來的,書信也沒來得及拆,實在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著滿屋子的瓜子金,再看看驚慌失措的「趙普」,「趙匡胤」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描淡寫地扔下了一句話。「收下也沒問題,他(「錢俶」)以為國家大事,都由你們這些書生決定呢。」
「趙普」心中一驚,他明白,「趙匡胤」的潛臺詞就是:別幹幾年宰相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我可以給予你一切,也可以讓你失去一切,大權始終在我手裡!
「瓜子金」事件給「趙普」帶來沉重打擊。事實證明,這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受賄問題。「趙普」在經濟上向來不清白,「趙匡胤」早有耳聞,如果是普通的以權謀私,別說十瓶瓜子金,再多點「趙匡胤」也不會在意。問題是送禮者的身份太特殊。當時正值宋朝陸續吞併各個割據政權,吳越也感受到很大壓力。「錢俶」向「趙普」送重禮,無非是希望「趙普」通過自己的影響力,保證宋朝不把矛頭指向吳越。
「趙普」收取吳越賄賂的行為,讓「趙匡胤」對「趙普」出謀劃策的客觀性產生了懷疑。要知道,更早的時候,南唐也曾向「趙普」重金行賄,當時「趙普」如實上交了賄賂。前後對比,「趙匡胤」明顯感到,「趙普」長期高居相位,專權獨斷已經發展到極其嚴重的程度,甚至連外邦都只認宰相府,而不知有朝廷。很顯然,無論君臣關係如何,任何一個帝王都不會允許別人分享自己的權力。這是集權體制的天然屬性,與人物本身無關。
遺憾的是,「趙普」卻不幸忘記了這一點,並接著犯下了更大的錯誤。
開寶五年九月,「趙普」為兒子「趙承宗」張羅了一門婚事。「趙匡胤」知道後,表面上仍沒說什麼,心裡卻異常憤怒。「趙匡胤」很憤怒,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干涉他人婚姻自由。原因在於,「趙承宗」娶的是李崇矩的女兒。李崇矩,時任樞密使。前面說過,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合稱「二府」,宰相和樞密使分別行使行政權和軍權,這是宋朝最重要的制度之一,旨在更好地實現分權制衡,確保皇權至上。
現在宰相「趙普」和樞密使李崇矩結為了親家,難怪「趙匡胤」心中憤怒。不久,「趙匡胤」就找了個藉口,罷免了李崇矩的樞密使職務,還將他降職處理,同時輪換了政事堂的一大批辦公人員,把跟隨「趙普」多年的親信統統下放任職,狠狠敲打了「趙普」一下。
從此,「趙普」在「趙匡胤」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在當上宰相的第九個年頭,他的地位開始面臨最大的威脅。
「趙普」受到的寵信日益衰減,他的對手卻越戰越勇。「趙光義」不露聲色地壯大自己在朝中的勢力,他的開封府人才彙集、羽翼豐滿,號稱「南衙」,儼然和皇宮相對應。
「盧多遜」雖沒有「趙光義」那樣的先天優勢,但他時刻窺伺「趙匡胤」的心思,用盡自己的權謀,努力打開升遷之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
開寶六年四月,「盧多遜」接到一項外交任務:擔任江南國主生日慶賀使(江南生辰國信史),奉命到南唐出差,前去祝賀「李煜」的生日。派使節祝賀鄰國君主生日,只是國與國之間的一種禮儀性交往。反正當時也沒什麼吃蛋糕、唱生日歌之類的事情,扔下禮物,說幾句客套話,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了。
而精明的「盧多遜」卻把握住了這不是機會的機會。
南唐君臣都很文藝,喜歡切磋詩詞歌賦,「盧多遜」發揮了自己的特長,和他們談得十分投機,而且交往中一點都沒有大朝使者的架子,給他們留下了好印象。很快,流程走完,任務完成,「盧多遜」乘上船隻,動身回國。
船剛開了一程,「盧多遜」忽然下令,船隻立刻就近靠岸,並派人回去告訴「李煜」:「朝廷準備重新繪製天下地圖,史館就缺你們江南幾個州的地圖,希望你們能各給我一本,我順便帶回去。」
對宋朝提出來的要求,「李煜」從來都有求必應,連忙命人修改繪製,並連夜校對好,送了過去。對這件事情的效果,史書的評價是:「江南十九州之形勢,屯戍遠近,戶口多寡,多遜盡得之矣。」
也就是說,「李煜」等於是把南唐的軍事佈防情況免費告訴了「盧多遜」。「盧多遜」「盡得之」,也就意味著「趙匡胤」「盡得之」,這些地圖對於一直打算攻取南唐的宋朝來說,來得太及時了。
參加個生日派對,還能參加出這麼個效果,人才啊。
「盧多遜」知道,「趙匡胤」一直在做著征討南唐的準備工作,這份額外的收穫肯定讓他在皇帝面前加分不少。果不其然,「趙匡胤」對「盧多遜」大加贊賞,表示將來要委以重任(有意大用)。
透過事件本身,我們還可以看到「盧多遜」令人恐懼的城府和心機。和南唐君臣相處融洽,是為了麻痹對方;啟程回國路上再回去索要,可以給人臨時起意的感覺,讓「李煜」失去戒心。最後,索要南唐圖籍,並不是「趙匡胤」交代的任務,有此收穫屬於超額完成。如此心機,想不出彩都難。
一時間,「盧多遜」上有皇帝欣賞,下有同僚羡慕,已然成為一顆耀眼的政治新星。
最後一根稻草
「趙普」終於意識到形勢正急劇向自己不利的方向發展。他發現,趙匡胤不再對他言聽計從,許多事情開始不徵詢他的意見。上朝時再看趙匡胤的眼神,透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旁人的態度也在發生變化,臣僚平時見到他都俯首貼耳,現在似乎不再那麼恭順,很多人開始敢於對自己的決策提出異議,更有個別滑頭開始刻意和自己保持距離。
「趙普」終於明白了,所謂朝堂上的權力鬥爭,只是君主眼下的小兒角力,誰都不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那些一時占上風的,並不值得慶賀,反而可能招致更大的危險。
他醒悟了,但已經來不及了。面對競爭對手的反撲,「趙普」感到再無還手之力,只能被動等待最後一擊。
「趙光義」和「盧多遜」做夢都想扳倒「趙普」,但他們都是老狐狸,雖然暗鬥了這麼多年,卻還未和「趙普」直接撕破臉。他們都不想親自出手,只等趙普再犯錯誤,自己坐收漁利。
給予「趙普」最後一擊的人,叫「雷有鄰」。
這位敢站出來公開和「趙普」叫板的「雷有鄰」,並不是什麼高官顯貴,甚至連官吏的身份都沒有,只是一名普通的平頭百姓。但他的出現卻讓「趙普」心驚膽戰,因為「趙普」清楚此人正是「雷德驤」的兒子。
「雷德驤」被免官流放後,雷家家道中落,「雷有鄰」此後參加了科舉考試,也沒有考上。他把自己遭受不幸的根源都歸結在「趙普」身上,是「趙普」毀掉了他的親人、家庭、生活、前途,所有怨憤都轉化成了對「趙普」的刻骨仇恨。
幾年來,「雷有鄰」費盡心思搜集能夠打擊「趙普」的一切證據,只等有朝一日替父報仇,為自己解恨。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雷有鄰」不是君子,只等了五年。
開寶六年六月,「雷有鄰」向朝廷告發「趙普」以權謀私,一口氣告了三件事。
一告「趙普」縱容下屬收受賄賂。這事要從秘書丞王洞說起。王洞與雷德驤是同年進士,「雷有鄰」借著這層關係經常到王洞家走動。有一次,王洞托「雷有鄰」買半塊白金,並且告訴他,這是用來送給胡贊的。胡贊當時是一名堂後官,相當於宰相辦公機構的工作人員。無論白金是胡贊私吞的,還是替「趙普」收的,反正「趙普」是難逃干係。
二告「趙普」包庇他人弄虛作假。這事則要從「雷有鄰」的朋友劉偉說起。
劉偉曾經擔任上蔡縣代理主簿(縣內事務官,低於知縣、縣丞),當時有個規定,如果代理擔任某官職達到三個任期,就可以向朝廷提交履歷證明,從而轉為正式官員。劉偉確實代理了三個任期,但是其中一個任期的相關證明文件弄丟了,為了順利轉正,就偽造了一份履歷,並托人請「趙普」幫忙,高抬貴手。「趙普」收了什麼好處不清楚,但終歸是幫了這個忙。「雷有鄰」和劉偉交情很好,他從劉偉口中知道了這件事情。
三告「趙普」包庇他人借病不到地方任職。乾德年間,宗正丞趙孚(掌管皇族事務的官)曾被安排到四川地區任職,但趙孚不想離開繁華的京城,跑到剛平定的偏遠地區吃苦,就請托「趙普」幫忙,「趙普」以趙孚身體有病為藉口,取消了這次任命。
三件事,前面兩件事「雷有鄰」都置身其中,他搜集了確鑿的證據,告發起來自然有理有據。當然,揭發這些事情,勢必要連累父親的好友王洞和自己的朋友劉偉,但仇恨已經蒙蔽了「雷有鄰」的眼睛,在他心中,向「趙普」復仇,已經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追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因為事實清楚、證據充分,事件很快有了處理結果:劉偉被處斬,胡贊、王洞、趙孚都被免去官職,受了杖刑。作為回報,「雷有鄰」獲得了一個正九品下的官職。
若在幾年前,這些小事絕不足以動搖「趙普」的地位,可是今時不同往日,現在他再也無法全身而退了。
「趙匡胤」下詔,命參知政事薛居正、呂餘慶和「趙普」輪流「知印(掌管中書門下大印)、押班(在朝會時率領百官)、奏事(彙報工作)」。
以前,這三項核心權力一直由「趙普」獨享,詔令下達以後,兩位長期打醬油的參知政事開始和「趙普」分享權力,「趙普」的威權從此不再了。兩個月後,「趙普」又等來了一道詔令。「尚書左僕射、門下侍郎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趙普」……特授檢校太傅……充河陽三城節度。」
根據詔令要求,「趙普」馬上要外放河陽,擔任節度使。
「趙普」曾無數次將別人外放到地方擔任節度使,這回卻輪到了自己。經過宋朝初年的一番變革,除了優厚的俸祿外,節度使早就沒有往日的威風,而造就這一切的,我們也說過,就是「趙普」自己。
河陽節度使,駐地在孟州。「趙普」依稀記得,在討伐「李筠」叛亂的時候,「趙匡胤」曾做了最壞的打算,告訴他,一旦平叛不成功,就讓他退守河陽,再圖進取。
當年情境,宛如昨日,而今真的要去河陽了,卻何曾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令「趙普」略感欣慰的是,他的罷相制詞中,用了「均勞逸」的名義,意思是「趙普」在宰相位置上幹得太辛苦了,讓別人替他幹幹活。儘管是官話、套話,總留住了顏面。
此外,「趙匡胤」還保留了他「同平章事」的頭銜,出去當節度使,又能繼續帶著這頂帽子的,被人稱為「使相」,已經是極其尊榮的地位了。足矣。
「趙普」終究要走了,重臣外任之前,照例要向皇帝告別。五十二歲的「趙普」向四十七歲的「趙匡胤」告別。曾經無話不說的兩人,現在只能做些送別的官樣文章。還能說什麼呢?離滁州的第一次相會,已經整整十八年。離陳橋驛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已經整整十四年。離你把我置於宰相高位,已經整整十年。不說什麼了,現在你是至高的皇帝,而我只是芸芸臣僚中的一員。這是對我的徹底放逐,還是暫時的訓誡?我現在真猜不透你的心思。我能說什麼呢?
你曾經是我的知己、兄長、最得力的助手,是我最信任的人。而現在,我也不能一眼把你望穿了。如此結局,也算你我均未相負。好在我們都值壯年,來日方長,總還會有再聚首的一天吧。開寶六年八月,「趙匡胤」送「趙普」離京外任。兩人都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第十三章 野心勃勃
「趙普」離任了。「盧多遜」如願以償,升任參知政事,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宰執班子。在他前面,是剛升任宰相的薛居正和沈義倫,兩人都是出了名的老實人。所以,「盧多遜」已經把目光放得更遠,照目前的行情看,當上宰相,只是時間問題。
「趙普」離開後,最大的得益者是「趙光義」,他被封為晉王,班次排到宰相之上。他繼續處心積慮地擴張著自己的政治地盤,大量文臣武將或明或暗地和「小南衙」攀上了關係。
一時間,「趙光義」權勢熏天。有一件事很能反映「趙光義」當時的地位。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鎮安軍節度使「黨進」是個粗人。我很多次說過,在那個時候,沒文化的粗人非常多。但即使是在那個粗人薈萃的年代,「黨進」也是「粗」得出類拔萃、百裡挑一。別人沒文化,好歹還認識幾個常用字,而「黨進」是完全不識字,「完全」到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明明自己的名字叫「進」,偏偏自稱為「暉」(搞不懂這兩個字怎麼還會搞混),別人指出他的錯誤,他還說自己已經叫順口了。
當時禁軍將領都有個習慣,會把自己所掌管的軍隊數目記錄在一根木棍上,「黨進」也有一根這樣的木棍。有一次,「趙匡胤」心血來潮,問「黨進」屬下有多少軍士。
這可是難為我們的粗人了。「黨進」瞪著木棍上的字,兩眼鬥雞,臉憋得通紅,吭不出聲來(說了人家不識字啊)。憋了一會,「黨進」昂起頭,乾脆一下子把木棍舉到「趙匡胤」眼前:「都在這裡了,你自己看吧。」
有段時間,「黨進」受命巡視京城。他經常在城裡到處溜達,查看情況。一般來說,沒啥文化的人總喜歡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對別人指指點點。「黨進」也有這個毛病。當時開封城裡有許多人喜歡飼養鳥獸,不時會有人提溜一個鳥籠或牽一條狗在外面逛。「黨進」凡是碰上這種人,都要上去大罵一通:「買肉不用來孝順父母,反而用來餵養禽獸嗎?」罵完還不解氣,直接把人家的寵物放生。也沒人敢爭辯,誰讓他是「黨進」呢。
一天,「黨進」照例在城裡閒逛,忽然發現對面走來一人,衣著鮮亮,肩膀上還搭著一隻老鷹,看上去十分招搖。
算你倒楣,讓我碰上了。「黨進」快步走上前去,攔住遛鷹的人,一番思想品德教育完後,就要親自動手放鷹。
但這次不同以往,那個遛鷹的人看見「黨進」後臉上沒有一絲膽怯,一邊顧自打理肩上的老鷹,一邊陰陽怪氣地冒出了一句:「這可是晉王的鷹。」
要說「黨進」不愧是上過戰場的人,充分發揮了隨機應變的能力。聽到那句話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面部表情和心理情緒的轉換。笑容可是掬的「黨進」瞬間趕跑了滿面怒容的「黨進」。只見和藹可是親的「黨進」走到遛鷹人跟前,拉起他的手愉快攀談起來,「黨進」不但興致勃勃詢問了老鷹的生活規律和飼養方法,還饒有興趣地上前摸了摸老鷹的羽毛。兩人聊得十分投機。臨走,「黨進」從身邊掏出些銀兩交到遛鷹人手中,並鄭重地囑託道:「這是晉王的鷹,務必要認真養好,千萬別被小貓小狗傷到了。」
「黨進」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尚且如此,「趙光義」的威勢可見一斑。自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趙普」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趙光義來了。
但是,這裡會有一個疑問,作為競爭者,「趙光義」最懂得「趙普」失敗的原因。以他的閱歷,絕不會不注意「趙普」的前車之鑒。既然已經到了封王的地步,他還要索取什麼呢?
我們常說,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這句話無論放在哪裡都管用。沒功名的想撈功名,有功名的想做官,有官做的想當大官,當上了親王,還要繼續往上看,只能是……
可是,如果「趙光義」覬覦皇位,「趙匡胤」竟沒有一點察覺嗎?
誰是皇位的繼承者?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趙匡胤」已經頭痛了很久。為把事情說清楚,我們必須先從中國古代的皇位繼承制度談起。關於皇位繼承,我們最常聽到的規則是「嫡長子繼承制」,就是說,老皇帝崩了,由正妻(一般為皇后)所生的最年長的兒子繼位。但現實總是複雜多樣的,儘管你是皇帝,老天爺也沒義務保證你正妻肯定能給你帶來個兒子,如果沒有怎麼辦呢?只能從其他兒子裡面選,長子可是優先考慮。當然,以上所說,都是理論上的規則,實際情況卻是大不相同的。因為皇位繼承說穿了也和財產繼承類似,被繼承人(皇帝)的意志才是最重要的,管你嫡子、庶子,長子、幼子,我看誰順眼,就讓誰當皇太子。於是圍繞著皇位繼承問題,大多數兒子都要踴躍參加、你爭我奪一番,如果再加上宮內女人們友情參與、宮外大小官僚押寶競猜,那就鬧得更加不亦樂乎了,堪稱每個王朝的必備保留節目。
事情到了「趙匡胤」這裡,似乎不應該有這種煩惱。
「趙匡胤」一共有四個兒子,其中兩個夭折了,還剩兩個。長子「趙德昭」,為第一任妻子賀皇后(追封)所生。開寶六年,德昭二十三歲,擔任檢校太傅、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次子「趙德芳」,生母身份不清楚,當時只有十五歲,尚未出閣(出就封地),頭上還沒有職銜。照這麼看,「趙德昭」最為年長,又是皇后所生,是理所當然的皇儲。
不過,事情沒那麼簡單。
凡事都有例外,皇位繼承規則也一樣。除了兒子接替老子外,歷史上還有一種繼承順序叫作「兄終弟及」,也就是說,哥哥駕崩了以後,由弟弟接著當皇帝。這種模式自商朝以後偶爾出現過幾次,所以歷史上也出現過幾個為數不多的「皇太弟」。
除了兩個兒子外,「趙匡胤」還有兩個弟弟。「趙光義」不用多說,此外還有個幼弟「趙光美」(即趙匡美,因避諱而改名)。開寶六年,「趙光美」二十七歲,擔任檢校太傅、侍中、永興軍節度使。
正常情況下,弟弟自然不能跟兒子比。而「趙匡胤」面臨的,恰恰不是正常情況。
我們還是要回到時代背景中考慮問題。五代十國是政權更替頻繁的時期,每個統治者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為了以防萬一,立一個成年人為皇儲是比較靠譜的做法。據說,趙匡胤的母親杜太后就曾向他表達過這層意思。
在「趙匡胤」開創基業的時候,兒子「趙德昭」、「趙德芳」,弟弟「趙光美」都未成年,可以承擔繼承人角色的唯有「趙光義」。
事實上,「趙光義」現在的地位確實很特殊。「趙光義」正擔任晉王、開封府尹。這可是不是個一般的職位,如果大家還記得,後周世宗「柴榮」在當上皇帝前,也是晉王兼任開封府尹。親王再掌管京城,在那個年代,幾乎就是皇儲的味道。話說過來,幾乎是皇儲,畢竟還不是皇儲,至少「趙匡胤」從未封過皇太子、皇太弟。
隨著時間發展,宋朝的根基越來越穩,「趙德昭」已經成年,「趙德芳」也越長越大,皇位繼承人問題開始變得愈加微妙。回到傳統的「子承父業」模式,還是預設「兄終弟及」,成為朝野私下關注的問題。關注歸關注,卻誰都不敢提這件事,一來這事太敏感,搞不好要引火焚身。二來「趙匡胤」才四十七歲,吃得香睡得好,身體健康得很,提這種問題太不吉利。
「趙匡胤」忙於內外事務,無暇考慮身後之事,下面的人也不吭聲。於是,朝野上下形成了一種奇怪的狀況,大家都很關注這件事,卻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表面風平浪靜,底下風起雲湧。然而,平靜,終究只是暫時的。
遷都之爭
到了開寶九年,形勢悄悄發生了變化。宋朝完成了征討南唐的戰役,離統一全國的目標越來越近。南唐「李煜」被押送到開封後不久,吳越王「錢俶」主動要求入朝覲見。「趙匡胤」命皇子「趙德昭」前去迎接「錢俶」。這個不起眼的安排卻在朝中引起不小的議論。因為按照傳統,迎送外邦君主,一般得由親王出面。當時,「趙光義」是唯一的親王。「趙匡胤」如此安排,似乎是即將把皇長子「趙德昭」封為親王。
親王之後又會是什麼呢?這是「趙匡胤」在傳遞什麼信號嗎?誰都不敢正面議論此事,卻不免產生各種遐想。
就在「趙德昭」迎接「錢俶」後不久,次子「趙德芳」年滿十八歲出閣,被任命為貴州防禦使。對這些消息最敏感的,無疑是「趙光義」。兩件看似平常的小事卻讓他倍感壓力。
其實,更讓他不安的是「趙匡胤」在正月發佈的一道詔令,巡幸西京。
理論上,宋朝有四個都城(宋初為兩個,後逐漸增加),分別是東京開封府、西京洛陽府、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而真正發揮首都功能的是東京開封府。
「趙匡胤」表示要到洛陽去走走,祭掃一下父親的陵墓,並且在洛陽南郊祭天。
洛陽是「趙匡胤」的出生地,又是祖居所在,到那裡搞些祭拜活動,再正常不過。事實上,「趙匡胤」此次出行,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目的。早在巡幸前,「趙匡胤」就命人抓緊修繕洛陽的宮殿,他的真實意圖也逐漸為人知曉,遷都。
為什麼要把都城從開封遷到洛陽呢?當然不是因為「趙匡胤」思鄉心切,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有著更長遠的考慮。現在的首都開封,位於華北平原南端,黃河南岸,處於中原腹地,地勢開闊,交通便利,利於人口繁衍生息。「五代」中有四個政權都以開封為都城,特別是後周時期,郭威、「柴榮」都對開封進行了規劃、建設,城市的功能已經相當完備。
然而,作為一個首都,除了住著舒服以外,安全因素也是必須考慮的。自從失去「燕雲十六州」後,中原腹地已經沒有了山川屏障,遼國軍隊一旦過了黃河,開封就完全暴露在鐵蹄之下。
相比而言,洛陽比開封強多了,四周群山錯綜環繞,東西兩邊還分別有虎牢關、函谷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況且洛陽曾在西晉、北魏等多個王朝充當都城,基礎條件也不錯。
於是,出於安全考慮,「趙匡胤」產生了把都城從開封遷到洛陽的想法。
三月,「趙匡胤」率領眾臣來到西京洛陽。故地重遊,他暫時忘卻了繁雜的政務,享受著久違的平靜和安寧。
兒時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猶在眼前,那不是兒時最喜歡玩的石馬嗎?那是我們一起摸爬滾打的地方吧。隨父母離開時,我還是個不知事的少年,如今歸來,冠蓋雲集、旌旗蔽天,何等榮耀哉!父親、母親,你們看到了嗎?唉,物猶在,人已變。歲月幾何,人生幾何?在洛陽完成掃墓、祭天等活動後,「趙匡胤」正式提出了遷都的想法,並徵詢大臣們的意見。
意見一提出,反對聲一片。
大臣們的心思也容易理解,遷都並不是意味著「趙匡胤」一個人搬到洛陽去住,無數皇親國戚、大小官僚、蝦兵蟹將都得打好包袱跟他走。人家也是拖家帶口的,他們還要帶上自己的老婆(條件好的還不止一個)、兒女、父母、僕從、金銀細軟、鍋碗瓢盆……有些東西是帶不走的,比如房子、田地,到那裡再添置,實在麻煩。無論做官,還是當兵,大多數人都是為了混碗飯吃,什麼都城安全、國家戰略,關我甚事?反正遼國騎兵現在沒來搶我家東西。於是,「趙匡胤」聽到了無數反對的理由,什麼房子沒修好(宮闕不完)、民眾很窮困(畿內民困)等等,凡是能找的理由都找出來了,其中聽得最多的一個理由,糧食問題。
糧食問題是反對遷都者最拿得出手的理由。京城住的人口多,張嘴吃飯的也多,當時我國的經濟重心已經南移,要解決京城的糧食問題,只能從南方江淮地區調糧。在沒有汽車、火車的年代,如果用人力運輸如此多的糧食,半路消耗的糧食估計比運到的糧食還多,吃不起啊。所以,那個年代運糧只能依賴水路。開封城在這方面是有優勢的,多條河水經過都城,可是通漕運。最主要的是汴河,橫穿開封城,向南注入淮河,與長江、淮河水繫相連,南方的糧食可以走水路直達開封。如果遷到洛陽,吃飯就成了大問題。
這個反對意見聽起來很有道理,但「趙匡胤」依然沒有採納,在他看來,持這種意見的人犯了一項邏輯上的錯誤。
看樣子,遷都的決定已經不可是挽回,正當大家籌畫著回家收拾行李的時候,一個人的強烈反對又讓事情峰迴路轉。「趙光義」是遷都問題上最堅定的反對者。「趙光義」出生於開封,感情上和洛陽並不親近。還有一個原因他不能明說,卻是最關鍵的因素。他已經在開封府苦心經營了十六年,積攢了深厚的人脈和資源,一旦離開,就好比老樹拔根,實力必會大打折扣。
想當年,袁世凱打死也不願意到南京就任民國大總統,還不惜暗中唆使下屬鬧兵變,對南方革命黨派出的迎接使團連嚇帶騙,最後終於成功賴在北京當上大總統,說到底,也是怕離開自己的勢力範圍。
關於遷都問題,「趙光義」反對態度異常堅決,反覆陳述自己的意見(叩頭切諫)。面對「趙光義」的堅持,「趙匡胤」終於說出了心中的全部想法:「我不但要把京城遷到洛陽,以後還要遷移到長安。向西遷移,沒有其他原因,只是為了依靠山川險要,來裁減多餘的軍隊,向周朝、漢朝學習,使天下安寧。」
「趙光義」並不認同,悠悠地說了一句:「治理國家在於道德仁義,而不在於依靠山川險要(在德不在險)。」
按照「趙匡胤」的想法,他的遷都目標不只定格於洛陽,甚至還要遷到長安(今西安)。在他看來,只要讓京城遠離戰火,守衛京城的軍隊自然可以減少,糧食消耗就會相應減少,所謂的糧食問題也就不存在了,從而大大節省民力,保證天下太平。
兩種觀點究竟誰對誰錯很難得出定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兩種觀點都是公議,也夾雜著私心。我們不再展開討論,在此,只介紹爭論結果。
「趙匡胤」和大臣們暫時妥協了,遷都之議擱淺下來。遷都引起的爭議,產生得突然,也平息得突然。有人認為,「趙匡胤」提出遷都,是對「趙光義」的一次暗示敲打,持此種觀點的人多少有點事後諸葛亮,以「趙匡胤」對朝廷局勢的掌控,根本犯不著如此。
在遷都一事上,「趙匡胤」之所以沒堅持自己的觀點,是因為他確實還在猶豫。畢竟統一大業尚未完全成功,接下去馬上要出兵討伐北漢,手頭工作還沒辦完,就讓大家忙著搬家,還不是時候。此外,「趙匡胤」從未放棄收回「燕雲十六州」的想法,若能收回,開封前面就有了一道天然屏障,所有的問題終將迎刃而解。
此事使「趙光義」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他意識到,政治格局正在朝著自己不利的方向發展,時間已經成了他最大的敵人。
四月,「趙匡胤」率眾人離開洛陽。此時正值早春時節,當地剛下過幾天細雨,天剛放晴,一路空氣清洌,景色宜人。「趙光義」卻毫無觀賞的興致,心事重重。望著前方威風八面的帝輦和絢麗奪目的儀仗,他的心情格外複雜。「趙光義」只能一遍遍地問自己。現在「趙匡胤」在想什麼?現在我能做什麼?
第十四章 燭影斧聲
開寶九年冬十月,太原城下。
「黨進」、「潘美」正在籌畫如何拿下這個堅固的城池。
從七月開始,宋朝第二次征伐北漢。戰爭已經進行了兩個多月,外圍的進展十分順利,現在又形成了圍城苦戰的局面。正當宋軍將士準備發動攻擊的時候,從京城傳來了一個詔令,立刻停止所有軍事行動,班師回朝!如此重大的軍事行動,敵情又無變化,怎麼能說停止就停止?!對於這個反常的命令,全軍上下議論紛紛,一時間,猜疑之聲四起。
「黨進」、「潘美」也摸不清朝廷的心思,直覺告訴他們,京城肯定出了天大的事情。
是的,天大的事情!只有一種可能!很快,軍中的猜疑得到了證實。
開寶九年十月二十日,大宋英武聖文神德皇帝「趙匡胤」駕崩,皇弟趙光義受遺詔即位!
神秘的夜晚
在一個神秘的夜晚達到人生頂點,在另一個神秘的夜晚突然走到人生終點,「趙匡胤」的一生宛若流星,又恰如一段傳奇,剛要達到高潮,卻已轉入尾聲,讓所有人猝不及防,甚至來不及發出惋惜的聲音。
歷史上,許多帝王的死亡都留下了難解的謎團,而在無數謎案中,「趙匡胤」的死,又堪稱最為撲朔迷離的一宗。
《宋史》對於「趙匡胤」的死只有一句記載:「癸丑夕,帝崩於萬歲殿,年五十。」
它只告訴我們一個簡短得無法再簡短的資訊:開寶九年十月二十日夜,「趙匡胤」突然辭世,享年五十歲。事前毫無徵兆,死後原因不明。這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所有的疑問,都從那個神秘的夜晚開始。
《宋史》對那一夜的情況記載極少,但好在其他史籍還是有些零星的記載。我寫歷史,一般不會拿出寫論文的架勢,直接搬出史料考證一番。但對於這個宋朝歷史上最大的謎團,我不得不破一次例,因為要解讀這個謎團,必須涉及很多史料的真假辨析、邏輯分析,躲是躲不過的。既然繞不過去,只好就一頭撞上去,有興趣者不妨和我一起到故紙堆裡走一遭,順便瞭解一下分析史料的方法,或許別有趣味。在此,我只截取主要史料,並將原文直接譯成現代文,好讓大家看得簡便。
關於「趙匡胤」的去世,南宋歷史學家李燾在《續資治通鑒長編》中,向我們描述了這樣一幕情景:
早些時候,曾經有神仙降到盩厔縣(陝西境內一個縣)縣民張守真的家裡,自稱:「我是天上的神仙,名叫‘黑殺將軍’,是輔佐玉帝的。」每當張守真鄭重地齋戒祈請,這個神仙必定會來到他的家裡,神仙說話聲像嬰兒一樣細小,唯獨張守真能聽懂,神仙預言的很多事情都能應驗,於是張守真就當起了道士。
開寶九年十月十九日,「趙匡胤」因為身體不舒服,命內侍「王繼恩」辦儀式,讓張守真把神仙召喚下來。神仙下凡後說:「天上的宮殿造好了,玉鎖已經打開,晉王是個仁義的人。」說完就消失了。
二十日晚,「趙匡胤」連夜召「趙光義」進宮,讓旁邊的人都回避,並向他託付後事。透過蠟燭的光影,從遠處看去,兩人似乎在喝酒。
「趙光義」時而避開席位,一副推卻的樣子,「趙匡胤」用柱斧戳著地面,對「趙光義」說:「好好幹(好為之)。」
當晚,「趙匡胤」突然去世。在辨析事實前,我們首先要把一些明顯虛假的東西剔除出去。所以,什麼道士張守真、神仙下凡之類的橋段就省省吧。從上面的內容看,無非是想告訴我們一點,「趙匡胤」傳位「趙光義」,得到了上天的支持。
但神怪故事對我們查找真相並不是毫無用處。有一點是肯定的,編造(或者授意編造)這些神話橋段的人往往是事件的受益者,記住這一點,對我們分析史實將會很有幫助。
接下去是那個最為詭異的場景。「燭影中,「趙光義」避開席位,「趙匡胤」用柱斧(一種宮廷裝飾物)戳地,囑咐「趙光義」‘好為之’」。具體兩人談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一切都不得而知。
是為「燭影斧聲」之謎。
聯繫前後文,作者似乎隱約在告訴我們,「趙匡胤」想按照天意傳位於「趙光義」,「趙光義」則做了一番推讓。這是作者真實的想法嗎?
未必。
關於「燭影斧聲」的記載是模糊的,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份確定「趙光義」皇位繼承人身份的傳位遺詔卻毫不含糊,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皇弟晉王天鐘睿哲,神授莫奇……可是於柩前即皇帝位。」
李燾是一位極其嚴謹的歷史學家,他的《續資治通鑒長編》是每個研究宋史者的必讀史書。關於「燭影斧聲」那個夜晚,李燾詳細羅列了各類野史筆記的說法,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而是不無遺憾地說:「顧命,大事也,而實錄、正史皆不能記,可是不惜哉。」
蹊蹺的是,那份內容明確的遺詔,大史學家李燾怎麼就選擇性地遺忘了?要知道,遺詔是公之於眾的,現在仍保留了原文。如此重要的文獻,李燾為何視而不見?我相信,他用自己的態度向我們傳遞了一個資訊,遺詔上的內容是不可是信的。
換句話說,它是假的。若是偽造,按照行為動機去分析,受益者即為造假者。當然,大家可能會有一個疑問:真若如此,李燾為何不明說呢?我們說過,李燾畢竟是南宋人,寫本朝史,總是要有所忌諱的。好了,分析到這裡,你是不是已經一頭霧水了?不急,我們繼續看接下來的故事,事情遠比你想像的還要複雜。
在那個夜晚,「趙匡胤」的死因是一個謎,「趙光義」如何即位也是一個謎,從某種意義上看,這兩個謎又是緊密相連的。關於「趙光義」的即位,北宋歷史學家司馬光在《涑水紀聞》中向我們展示了另一幕場景:
「趙匡胤」去世的當晚,已經是夜裡四更,宋皇后命令宦官「王繼恩」出宮,把二皇子「趙德芳」叫來。「王繼恩」認為「趙匡胤」向來有傳位給趙光義的意願,就沒去找「趙德芳」,而是直接到開封府找了「趙光義」。
「王繼恩」深夜趕到晉王府門口,發現左押衙程德玄正坐在門口,便問他為什麼坐在這裡。程德玄回答:「我住在信陵坊,當天晚上聽見有人大聲呼叫‘晉王「趙光義」召見’,出去一看卻什麼人都沒有,這樣反復三次。我怕晉王生病了,所以趕過來看看。」
「王繼恩」覺得很奇怪,就把宮裡的事情告訴了程德玄,並和他一起入府見「趙光義」。「趙光義」大吃一驚,有點猶豫,聲稱「要再和家人商量一下」。「趙光義」和家人商量很久還不出來,「王繼恩」催促說:「時間耽擱得太久,恐怕皇位就是別人的了。」在「王繼恩」的催促下,三人開始動身。
當時天下大雪,「王繼恩」、程德玄與「趙光義」步行進入宮中。入宮後,「王繼恩」讓「趙光義」先在外房等候,並說:「晉王暫且在這裡等待一下,我先進去通報一下。」程德玄說:「直接向前走,還等什麼?」於是,「趙光義」和兩人共同來到寢殿。
宋皇后聽說「王繼恩」回來了,忙問:「德芳來了嗎?」「王繼恩」回答:「晉王到了。」皇后見了,非常驚愕,轉過神後,連忙說:「我們母子的性命都託付給官家了。」「趙光義」哭泣著說:「不用擔心,共同保全富貴。」
要理解這段史料,需盯住幾個關鍵人物,逐一說起。先說宋皇后。她是節度使宋延渥的女兒,因為出身政治世家,雖年僅二十五歲,卻很有心機城府。耐人尋味的是,「趙匡胤」突然離世後,她派人去找的是次子「趙德芳」,而不是長子「趙德昭」。誰都知道,若是傳位於子,長子絕對比次子更有優勢。
宋皇后叫「趙德芳」過來,明顯是打了自己的小算盤,比起二十六歲的「趙德昭」,立十八歲的「趙德芳」為帝,顯然更利於鞏固自己將來的地位。當然,這也從側面說明,「趙匡胤」的離世,確實是猝死,即使貴為皇后,也不知曉「趙匡胤」對身後事的安排。
「趙光義」能夠把握先機,更重要的是依仗了一個人,「王繼恩」。
「王繼恩」,陝州陝縣人,後周時期就入宮當宦官。開寶九年,他擔任「裡面內班小底都知」,別看這個官職名稱拗口,那可是內侍宦官的統領。
有了如此關鍵的人物做內應,「趙光義」才能夠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入宮搶得先機。「趙光義」稱帝后,「王繼恩」繼續出任「勾當皇城司」(掌管宮城出入治安的官職)等重要職務,後來四川地區爆發大規模農民起義時,他又被委任為劍南兩川招安使,領兵出征,開了宋朝以宦官帶兵的先例。事實證明,「王繼恩」正是「趙光義」的鐵杆親信,也是他佈置在宮內的重要眼線。
當然,很多人會懷疑,有沒有另一種可能,「王繼恩」是因為尊重趙匡胤的意願,所以向「趙光義」報了信,而此後他所得到的榮寵,只是趙光義對他的回報。
這是不可能的。
在宋朝,為吸取唐朝宦官專權的教訓,一直嚴禁宦官干預政事。「王繼恩」再牛,也只是一個宮內當差的人,至於誰當皇帝,跟他沒有太大關繫。換句話說,若不是和「趙光義」關係密切,他完全沒必要違背宋皇后的命令,搞砸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事實上,「王繼恩」此後的表現,也不斷印證著我們的判斷。若干年後,在政治投機中嘗到甜頭的「王繼恩」,又一次捲入到皇位繼承紛爭之中,背叛了他現在的主人「趙光義」。可是惜的是,這次他碰到了一個強勁的對手,投機未成,反而輸光了一切。此是後話,我們以後再說。
在這出神秘大劇中,程德玄似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此人擅長醫術,也是「趙光義」的親信。但他在那晚的神奇經歷也頗讓人懷疑。大半夜被人一嗓子叫醒,出了門也沒發現是誰搞的惡作劇,到了王府被關在門外,既不拍門問一下,也不回家睡覺,天寒地凍,愣是自願在夜裡當了幾個小時門衛,最後居然幸運地遇到半夜趕來的「王繼恩」,摻和進「趙光義」奪取皇位的大事,最後蹭到了一點功勞。
程德玄的表現確實古怪,更像是扮演了一個接應者的角色,其中的真真假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權當他是友情出場,來為緊張的夜晚增添一絲喜劇色彩吧。
「趙光義」的苦心經營終於見到了成效,我相信,在向宮中進發的那一刻,他是不會猶豫的。他不會不知道,在殘酷的權力爭奪中,任何一絲優柔寡斷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關於那一夜的記載中,「趙光義」和宋皇后的見面場景是最真實可是信的。宋皇后是明白權力規則的人,而明白人也是最務實的。當見到趙光義的那一刻,她已經洞悉了一切。
「我們母子的性命都託付給官家了(吾母子之命,皆托於官家)。」
這裡的「官家」,是宋代皇帝的特定稱呼。好吧,你贏了。她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明智選擇。「不用擔心,共同保全富貴(共保富貴,勿憂也)。」
他做出了承諾。
兩人用最簡短的對話完成了妥協,或者說政治交易。撥開所有的迷霧,我們大致可以還原這樣一個事實:「趙匡胤」身前並未對帝位繼承做出明確安排,兩難的選擇讓他遲遲無法下定決心。趙光義處心積慮謀求帝位,並不惜製造輿論、廣布眼線。在「趙匡胤」猝死的那一刻,他終於捷足先登,自立為帝。關於以上結論,《遼史》的記載最為直白:「宋主匡胤殂,其弟炅自立。」
「趙光義」即位後改名「炅」,「自立」即「擅自謀立」!
總而言之,真相絕不像遺詔中所寫得那麼冠冕堂皇,「趙光義」的即位,並非出自「趙匡胤」的本意,而是得益於最早知曉了「趙匡胤」的死亡。
當然,在很多研究材料中,還提出了一種更驚人的假設,他不是最早知曉了死訊,而是提前預知了「趙匡胤」的死亡!換句話說,「趙光義」親手製造了「趙匡胤」的死亡,謀殺了自己的兄長。這個推論很殘忍,讓人不寒而慄。
一直以來,關於「趙匡胤」的死,關於「燭影斧聲」謎案,正經的史料太少了,不正經的傳聞太多了。
有人說,「趙匡胤」就是死於心血管疾病,冬天正是該類疾病的高發期;有人說,「趙匡胤」是死於遺傳性疾病,後來很多趙家皇帝都有突然病倒的症狀;有人說,「趙匡胤」是被人拿斧子砍死的(把柱斧當成了砍柴斧);有人說,「趙匡胤」是被「趙光義」用酒毒死的,那個程德玄是醫生,最擅長造「牽機藥」(一種毒藥);甚至還有人說,「趙光義」因為調戲「趙匡胤」的寵妃被發現,對兄長起了殺心;種種說法,歸結起來,其實只有兩種,一種是「謀殺論」,還有一種就是「自然死亡論」。
對此,我不敢妄下定論。因為,能扒拉出來的史料都已經被人們反覆咀嚼過了,可以肯定地說,沒有哪一方可以拿出絕對的證據。所以,這註定又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謎案。但是,我還是想儘量給大家一個答案,我的一個看法。只能說,我更傾向於前者,更傾向於「謀殺論」。得出這個結論,不是因為我掌握了什麼獨門資料,而是基於「趙光義」此後言行做出的一個推論。
無論答案是什麼,「趙匡胤」終究是走了,然而歷史還將繼續。東方破曉,一輪紅日從地平線升起,夜色已經褪去,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開寶九年十月二十一日,「趙光義」即位,群臣赴萬歲殿拜見新君。
終點
接下去,我們的故事將進入「趙光義」時代。在「趙匡胤」退出本書前,我們再給他做一個總結吧。客觀地講,較之那些歷史上的著名皇帝,「趙匡胤」的經歷其實是比較平淡的。他出生於中等家庭,不像李世民那般家世顯赫,不像朱元璋那般艱苦勵志。一場不流血的政變讓他坐上了皇帝寶座,幾場波瀾不驚的戰鬥就擺平了各路軍閥,就連修理內部,也沒有發生驚心動魄的大事。這些劇碼,要是換一個朝代,哪個不是血流成河、你死我亡?於是,有人感歎,「趙匡胤」的運氣實在太好了。有人對「趙匡胤」推崇備至:他睿智果斷,以最小的動盪實現了政權更替,實現了「柴榮」的遺志;他不殘忍,用最溫和的方式處理了君主和權臣的關係;他不好大喜功,用穩妥地方式革除了五代以來的弊政,在他的成績單裡,沒有長城,沒有運河,卻讓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當然,也有人對此有不同的理解:「柴榮」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卻從孤兒寡母手中奪取天下;兄弟們把他扶上皇帝的寶座,他卻轉眼剝奪了人家手中的兵權;他又有點謹小慎微,塑造的帝國版圖狹小,面對挑釁的鄰居,看不到半點大國霸氣。
以上說法都對,又都不對。事實還是那些事實,一百個人心中卻有一百個「趙匡胤」。因此,一個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往往會是一個硬幣的正反面。之所以眾說紛紜,在於你看到了硬幣的哪一面。我只能說,很多時候,是歷史選擇了人,而不是人選擇了歷史。
當然,「趙匡胤」確有過人之處。在我看來,他最閃光的一點在於自省自制,以職業軍人發跡,卻沒有迷信暴力。因為不迷信暴力,所以得以終結暴力。故而,治國僅十七年,卻奠定了三百年基業。一個人,能夠認清世事是不容易的,能夠認清自己是更不容易的。「趙匡胤」做到了,所以,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想,這也是歷史垂青於他的原因。
「三代而降,考論聲明文物之治,道德仁義之風,宋於漢唐,蓋無讓矣。嗚呼,創業垂統之君,規模若是,亦可是謂遠也已矣!」
-《宋史·太祖本紀》
第十五章 超越
「趙光義」如願坐上了皇帝寶座,他威嚴地掃視著上下左右,望著階下畢恭畢敬的大臣,終於確信,自己已經成了帝國的主人。但是,「趙光義」還不能放心地品嘗權力的滋味,大臣們雖然表面上恭順,心中的疑問是不能短時間內消除的。他必須迅速從兄長的背影中走出來,給帝國打上自己的烙印。他想告訴每一個人: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已經過去,屬於我的時代開始了!
恩賞
在開始新工作前,「趙光義」還得辦一些事,這是所有新皇帝的必修課。
第一件事情叫作「大赦」。古時候,但凡新皇帝上崗,為了讓全國百姓一起慶祝他成功上位,也為了表示他比較仁義厚道,要對全國的犯人進行一次額外赦免,只要犯的不是篡逆之類的大罪,都可以得到減免刑罰的待遇。本來要發配的,可能就不用免費長途旅行了,本來要見閻王的,小命就保住了,如此一來,人們還不對新皇帝感恩戴德?但話說回來,我一直覺得這項制度比較缺心眼,長此以往,那些蹲大獄的人還不天天盼著當朝皇帝早日歸天?唉,不管怎樣,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幹的,「趙光義」也不能例外。
第二件事情叫作「封賞」。這項工作就更重要了,不管你的皇位是陰來的、搶來的,還是合法繼承來的,對廣大臣僚的關心是不能免的,否則人家憑什麼跟你混?因此,新皇帝一登基,不管國庫多窮,你就算把自己的褲子當了,封賞這筆錢也得馬上發放下去。皇室宗親、大小官吏、禁軍侍衛、後宮嬪妃,凡此等等,一個都不能少!對有些人來說,那筆獎金還是小事,他們還會因此得到升官提拔,就相當於平白無故長了幾級工資,真是撞大運了。
「趙光義」在批發官帽的時候,有三個人的封賞最引人注目。「趙光美」、「趙德昭」、「趙德芳」。
「趙光美」不得不再次改名了,其實,我們現在該稱他為「趙廷美」。因為一開始大哥「趙匡胤」當了皇帝,他從趙匡美變成了「趙光美」,現在輪到二哥做了皇帝,他只好再避開二哥的「光」字,成了「趙廷美」。
要說避名諱這種事情確實費事,每次一個新皇帝上臺,全國上下,不管地名、官名、人名,凡是和皇帝名字出現重字的,都得跟著改,還真不嫌麻煩。
「趙廷美」的新頭銜是開封尹、中書令、齊王,基本上是「趙光義」稱帝前的配置。我們說過,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職位。「趙德昭」進封為永興節度使、侍中、武功郡王;「趙德芳」進封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從職位上看,兩人都往前挪了一大步。「趙光義」費盡心機給弟弟、侄子安排了新崗位,他們對這種安排是否滿意,我們不得而知。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是誰,滿意也罷、怨憤也罷,既然名分已定,所有的想法、欲念都只能暫時壓在心底,一切訴求只能等待時間來決定,大赦、賞賜、謝恩,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大宋王朝的第一次最高權力交接看上去還算平穩,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然而,就在「趙光義」即位兩個月之後,「趙光義」突然發佈的一道命令,瞬間打破了平靜的氛圍。
開寶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趙光義」宣佈將年號由「開寶」改為「太平興國」。決定剛一做出,立刻引起軒然大波。一時間,朝野內外、街頭巷尾,都對這個決定議論紛紛。
改個年號而已,又不是拖欠工資、扣發獎金,怎麼就引起這麼多人關注呢?
關於年號的知識,我們在介紹「趙普」先生工作經歷時已經科普過了,有一點我們現在必須補充一下。年號不但要求好聽、吉利,而且它的使用也很講究,不能像換輪胎一樣,你想換就換。簡而言之,一般要等到發生特別重大的事情、發佈新的政治綱領時才會換一個年號,用現在的話說,是具有巨大的政治意義。
當然,一個王朝換了個新皇帝,那絕對是捅到天的大事情,確實可以改個年號,但這裡有個時間問題。按照規矩,新皇帝登基,只要皇位不是硬搶來的,都必須繼續沿用原來的年號,直到第二年才能換上新年號,以體現對前任的尊重。
「趙光義」在十二月二十二日換年號,滿打滿算,離新年也就八天時間了,又不去趕火車,那麼心急火燎幹什麼?他耳邊自然少不了反對聲。但是,這次「趙光義」力排眾議,態度異常堅決。在他眼裡,這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他要通過這次不合常規的年號更改,告訴每個臣民,他不再是那個兄長庇護下的「趙光義」,他已經走出了兄長的影子,站在歷史的前臺!我要用我的智慧和力量,開創一個更加繁榮、強盛的大宋王朝,用事實去證明:我,才是皇位最合格的繼承者!
泉漳納土
「趙光義」立志超越兄長,但光靠一些表面功夫肯定不能服眾,為了展現自己的能力,他決定儘快完成全國統一大業。也算「趙光義」運氣好,還沒等他費心思,一個政權主動來投靠了。這個政權,要從十國中的「閩國」說起。當時閩國的統治區域,大致相當於現在的福建省。雖然是個小政權,但它的混亂經歷卻絲毫不會辱沒「五代十國」的亂世名聲。
想當年,唐末天下大亂,江淮一帶一個叫「王緒」的屠夫,糾集了一支隊伍,並在混戰中流竄到了福建境內。王屠夫為人心眼比較小,老是懷疑別人會害他,任意屠殺手下將領,結果夢想成真,真的被下屬給屠了。
此後,軍權落到了王潮、「王審知」兄弟手中。王潮是個相對靠譜的人,造反事業搞得紅紅火火,逐漸佔領了福建全境。王潮死了之後,弟弟「王審知」取代了他的位置,還當上了「閩王」。「王審知」死後,大兒子「王延翰」比老爹更進一步,自己當了皇帝。
要說皇帝確實不好當,王家自從出了個皇帝後,就開啟了瘋狂的內鬥模式:「王延翰」做了皇帝後,因為比較荒淫,被「王審知」的次子王延鈞和養子王延稟給殺了;王延鈞做了皇帝後,因為非常荒淫,被兒子王繼鵬給殺了;王繼鵬做了皇帝後,因為特別荒淫,被叔叔王延羲(「王審知」兒子)給殺了;王延羲做了皇帝後,因為極其荒淫,被屬下給殺了,王延政(王審知兒子)自立為皇帝;王延政做了皇帝後,還來不及荒淫,南唐趁亂打進來了,閩國就此玩完。
好了,老王家的那本爛帳終於結束了,但閩國土地上的爭鬥不會結束。南唐對閩國趁火打劫,旁邊另一個政權吳越本著破鼓亂人捶的精神,也趕來分一杯羹,經過又一通亂戰,閩國被瓜分成了三塊。閩國本來共有福州、建州、汀州、泉州、漳州五個州,南唐佔有了建州、汀州,吳越佔有了福州,剩下的泉州、漳州落到一個叫「留從效」的新軍閥手裡。折騰那麼久,「泉漳政權」總算冒了出來。但歷史似乎特別鍾情這塊土地,總是嫌這裡不夠熱鬧,爭權奪利的事情還得繼續演下去。
「留從效」是個比較識時務的人,對外向中原政權和南唐兩邊討好,對內埋頭搞發展。可是儘管他小心翼翼過日子,最後還是沒把權力保住。
事情也湊巧,當時南唐的君主還是「李璟」,「李璟」因為剛丟了淮南十四州,內心很受傷,把都城遷到了洪州。「留從效」就派大兒子去安慰,沒想到,大兒子,人剛到洪州,「李璟」就抑鬱過度,掛了。「李煜」在金陵即位,留大公子只好提起精神,再向金陵出發。就這麼一來二去,家裡出事情了。
「留從效」死了。
老留死後,家裡只剩下年幼的小兒子「留紹磁」,「留紹磁」雖然被擁立為首領,但大權實際上落到了統軍使「陳洪進」手裡。
「陳洪進」,字濟川,泉州仙遊人,從小志向遠大,喜歡讀書、研習兵法,當兵以後,多次立下戰功,成為「留從效」麾下的重要將領。
「陳洪進」不但勇猛,而且很有心計,見到有機可是乘,就和統軍副使張漢思一商量,隨便給「留紹磁」安了個「謀叛」的罪名,把他給廢了,還把人綁送給了南唐。欺負了未成年人,「陳洪進」並沒有急著自己當老大,而是把副手張漢思推出來當統帥。張漢思年紀比較大,也沒什麼領導能力,實權依然捏在「陳洪進」手裡。
張漢思替人背了鍋,又沒嘗到甜頭,心裡自然也不爽,打起了自己的算盤。
有一天,張漢思找了個理由,請「陳洪進」吃飯,順便埋伏了一些刀斧手,準備讓「陳洪進」有來無回。「陳洪進」這次倒也沒多長心眼,開開心心前去蹭飯吃。如無意外,老張這回是吃定小陳了。可是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陳洪進」也是命不該絕。飯剛開吃,大家還沒喝幾杯酒,地面忽然震動起來,房屋都傾斜了(酒數行,地忽大震,棟宇將傾)。按照現在的科學知識,這是典型的地震現象。
其實,碰到這種情況反而更好下手,幹完以後,上報一個自然事故,接著再開個追悼會,謀害同事的罪名都不用擔了。可是古人畢竟科學知識不足,把地震當成了老天的警告,大家都嚇得不行,有人就把陰謀告訴了「陳洪進」,「陳洪進」眼疾手快,趕緊趁亂走人,餘下的人也一哄而散。謀殺不成後,張漢思終日處於恐懼之中,成天躲在府裡不出來,生怕「陳洪進」報復。
有一天,「陳洪進」終於帶人找上了門。張漢思府上本來有百來個侍衛,但一見到「陳洪進」,早就沒了抵抗的勇氣,幾句話就統統被罵跑了。當時,張漢思還在房屋里間,聽見外面喧嘩,就想著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洪進」也沒搞什麼流血事件,而是大步走出外門,從袖子裡取出一把鐵鎖,轉身就把門鎖上了。然後,隔著大門對張漢思喊道:「將士們都覺得你已經是老糊塗了,請我來做節度留後(官職名),大家的意見不能違背,你該把大印交出來了。」
張漢思沒想到「陳洪進」來這一手,只好乖乖把大印塞了出來,從此過上了軟禁生活。至此,泉漳政權的統治者變成了「陳洪進」,此時,已經是大宋乾德元年(963)。
「陳洪進」剛掌管泉州、漳州的時候,依然同時向宋朝和南唐兩邊討好,努力維持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而此後,宋朝在「趙匡胤」的統領下開始了統一天下的征程,南平、湖南、後蜀、南漢等地相繼被拿下,國力越來越強盛。相比之下,南唐除了「李煜」的詩詞創作功夫見長外,其他毫無長進。「陳洪進」眼看著「趙匡胤」的炕頭明顯比「李煜」的熱得多,開始更加頻繁地和宋朝聯絡,時不時送點禮品、表表忠心,也好將來留條後路。
開寶八年十二月,宋朝拿下了南唐,統一大勢已經不可是逆轉。陳洪進明白,送點土特產就可以混日子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是該考慮一下自己和泉漳政權的最後歸宿了。但他又捨不得把自己的地盤拱手交出去,有點猶豫。
「陳洪進」在猶豫中享受著最後的土財主生活,一直到了開寶九年六月。
那個月,吳越國王親自率隊到了開封,拜見「趙匡胤」,並表達了臣服的心願。這個舉動讓「陳洪進」內心惶恐不安,馬屁都被人搶著拍去了,那是要出大岔子的。要是等到「趙匡胤」主動出手,別說後半輩子的生活待遇沒指望,估計還有沒有後半輩子都成問題。
十一月,「陳洪進」在得到「趙匡胤」允許後,也親自帶隊奔向開封,除了各色禮品外,他這次帶了一件更加重磅的東西,泉漳土地表冊!還是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陳洪進」忍痛下了決心,老天卻沒批准他的辭職請求,準確地說,是延遲了他的辭職請求。因為,他剛走到半道,得到了一個消息,「趙匡胤」駕崩了。就這樣,「陳洪進」又陰差陽錯地回到了大本營。也算運氣好,一來一回,「陳洪進」居然又多當了一年多的土財主。
太平興國三年,「趙光義」已經坐穩了皇帝寶座,統一大業再次被提上日程。「陳洪進」早就窺伺到風向,這次,他不再戀棧,又一次踏上北上路程。當年四月,「陳洪進」覲見「趙光義」,獻上了泉、漳二州。宋朝不費一兵,得縣十四,戶十五萬一千九百七十八,兵一萬八千七百二十七。
「陳洪進」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而他的主動獻土卻讓另一個人坐立不安。
吳越歸朝
吳越國王「錢俶」覺得自己已經被逼到了牆角。
下面,我們先來看看老錢家的家底。
吳越,「十國」之一,統轄區域大致包括現在浙江、上海以及江蘇西南部和福建東北部,是一塊相當富庶的地區。吳越國的創建者叫「錢鏐」,杭州臨安人,少年的時候遊手好閒,沒什麼正當工作,後來幹起了販私鹽的勾當。販賣私鹽從來都是出人才的行業,唐末農民起義領袖黃巢就是私鹽販子出身,「錢鏐」的發跡其實也和黃巢有關,只是他並沒有向自己的同行一樣參加造反活動,而是轉身當兵,成為政府武裝力量,兩名私鹽販子分別進入了不同的陣營。難怪都說同行是冤家,所言不虛。
當時黃巢的起義軍進犯江浙一帶,前軍兩千餘人抵達石鏡鎮(臨安下屬地區),當地守軍只有三百多人,大家都比較慌張。「錢鏐」卻絲毫不怕,帶領二十幾人,在一處山谷中打好埋伏,靜等敵人上鉤。
黃巢的起義軍路過的時候,「錢鏐」先是用勁弩一箭射落前面帶隊的將領,趁他們慌亂的時候,帶領伏兵一躍而出,大呼小叫著砍殺過去,居然靠區區二十幾人幹掉了一百多名敵人。起義軍不知底細,四散逃跑,臨安也因此逃過一劫。「錢鏐」從此打出了名聲,走上了一方豪強的道路。
在軍閥亂鬥的大好形勢下,「錢鏐」的才能得到充分發揮,經過十七年的苦戰,當上了唐朝的鎮海、鎮東兩鎮節度使,正式掌控江浙地區。後梁龍德三年(923),「錢鏐」又被封為吳越國王,此時他已經盤踞江浙二十七年,統治基礎非常牢固。
「錢鏐」割據一方後,並沒有得意忘形。他的地盤西北有南唐(前期是吳國),南面有閩國,東面是大海,處於被包圍的狀態。為了避免被鄰居擠到海裡餵魚,他長期和中原王朝保持良好關係,一直以藩屬自居,請客送禮不在話下。有了中原王朝撐腰,就可以制約幾個軍閥鄰居,別人也不敢把他怎麼樣,政權總算得以延續。
「錢鏐」一生都恪守這個生存訣竅,他再三告誡子孫,「好好侍奉中原王朝,不要因為中原政權發生變化而改變我們的態度」。
按照「錢鏐」的囑咐,中原哪怕讓一頭豬出來當了皇帝,你也得乖乖地認大哥、拜碼頭,別動什麼歪心眼。
後唐應順元年(934),「錢鏐」死了,他的兒子錢元瓘,孫子錢佐、錢倧、「錢俶」相繼即位。值得慶倖的是,錢家的歷史比較太平,不像閩國王家那樣鬥得烏煙瘴氣,權力交接大體平穩。
「錢俶」就是現在的吳越國王。
「錢俶」,字文德,開運四年(947)年即位,熬到現在,已經做了整整三十年王位。在位期間,他謹記著祖上的教誨,不惹事、不生事,供奉宋朝尤其恭順。但隨著形勢變化,「錢俶」也不得不面臨命運的抉擇。第一次抉擇發生在宋開寶五年。那年,「錢俶」照例派人去進貢,「趙匡胤」接見了使者,意味深長地說了一番話:
「你回去告訴元帥(指「錢俶」),要經常訓練軍隊,江南(指南唐)倔強不來朝拜,我正要出兵討伐,元帥應當幫助我,不要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類的說法所迷惑。近來我在城南建造了一座離宮,賜名叫‘禮賢宅’,用來等待「李煜」和你的君主,誰先來就賞賜給他。」
「錢俶」收到這番話後肯定是睡不著覺的。
從前後文分析,「趙匡胤」的話有點自相矛盾,前半句還讓「錢俶」別擔心,滅了南唐後不會接著侵犯吳越,後半句又說已經備了一套豪宅,歡迎他和「李煜」友好競爭,先到先得。繞了半天,還是不想放過他。其實,也不用「趙匡胤」解釋,形勢在那裡明擺著,都被滅得差不多了,又怎會一直留著你的一小塊地盤?
開寶七年,「趙匡胤」正式出兵南唐,命令吳越從側面發動攻擊,配合宋軍作戰。「錢俶」的內心又開始糾結起來,此時,他收到了南唐的「李煜」的一封信,大意是讓他別趁火打劫,還是管好自己的地盤比較重要。其中有一句話深深觸動了他:
「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明天子一旦易地酬勳,王亦大樑一布衣耳。」
翻譯一下:今天沒我,明天哪有你!將來天子換個地方賞賜功臣,你也不過是開封城內的一個老百姓而已!
不得不承認,這回「李煜」說的是大實話。
但現實沒留給「錢俶」太多猶豫的時間,「趙匡胤」派來的前鋒部隊一千人已經到了境內,名義上是協助,其實就是監軍。「錢俶」早就嚇破了膽,只能乖乖出兵。後來的事情我們說過了,宋軍勢如破竹,南唐危在旦夕。眼看南唐就要被滅,「錢俶」難免兔死狐悲,他心裡明白得很,吳越也是砧板上的一塊肉,南唐的今天就是吳越的明天。之前和宋朝如何親熱聯絡、如何肉麻吹捧,只要一涉及利益,轉眼就能撕破臉皮。
南唐被收服後,「趙匡胤」的心情大好,對「錢俶」的表現也非常滿意,邀請他到開封來住幾天,並再三說明會讓他馬上回家,不會讓他成為開封常住居民(即當複還,不久留也)。「錢俶」不敢違拗,馬上啟程北上。開寶九年六月,他來到開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虛的名號,實的豪宅,凡是一個藩王應得的、不應得的都在了。總之,「趙匡胤」給足了「錢俶」面子。
「趙匡胤」也沒有食言,留「錢俶」住了約半個月,就允許他回去了。臨行前,還送給「錢俶」一個黃色包袱,並特地叮囑他「到了半路上再打開看」。
「錢俶」誠惶誠恐地踏上歸程。來的時候,都已經做好了被扣留的心理準備,現在不但安全返回,還能帶回點紀念品,不錯。走到半道,「錢俶」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黃包袱,一看,原本稍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裡面都是一本本奏摺,作者是各位宋朝大臣,主要內容只有一個,要求扣留「錢俶」,吞併吳越!「錢俶」看這些奏摺,就像在看恐怖小說,不禁心驚肉跳,急忙加速往回跑,進入吳越境內,心才安定了點。從此,這些奏摺就成了「錢俶」心上的一塊石頭。放過我,又把奏摺交給我,僅僅為了表現一下厚道、大度?讓我感恩戴德,還是在借機敲打我,讓我主動獻上國土?
「錢俶」忐忑不安地過了兩年,太平興國三年三月,他再次被召見到開封,這回,面對的是新皇帝「趙光義」。為了討得新皇帝的歡心,「錢俶」此次進京,翻出了所有家底。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蘇木香藥、珍貴器物等東西自然不在話下,居然還有犀牛角和象牙(這也不是江浙特產,搞不懂哪來的),一共分為五十組,船運車拉,浩浩蕩蕩地從杭州開到了開封。
「趙光義」對「錢俶」「裸捐」式的送禮行為非常滿意,一直高規格招待著,還不時派人慰問、宴請。「錢俶」一住就是一個月,眼見「趙光義」沒有放他回去的意思,內心更加焦慮,但他畢竟還心存僥倖,希望能像上次一樣,有驚無險地回去。
「趙光義」希望「錢俶」獻出國土,但就是不明說。「錢俶」心裡不捨得,所以硬撐著不說,反正這裡管吃管住,能磨一天是一天。
一直僵持到四月,「錢俶」扛不住了。
「陳洪進」主動納土了。
「錢俶」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再不攤牌看來不行了。為了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錢俶」向「趙光義」上表,懇請能放他回國。事實證明,「趙光義」可是不是「趙匡胤」,人家正等著拿下吳越做出點政績,國都沒了,還回哪門子國?
「趙光義」果斷拒絕了「錢俶」的回國請求,把「錢俶」徹底逼到了牆角。「錢俶」沒了主意,便和跟隨而來的大臣們商量,但人多嘴雜,出什麼主意的都有,有人想降,有人不想,意見仍統一不起來。好在宰相崔仁冀是明白人,拼命勸「錢俶」說:「朝廷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你如果不馬上獻出國土,禍患就到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旁邊的人還想爭一下,「錢俶」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崔仁冀人如其名(催人急),大聲呵斥道:「現在都已經到了別人手心,離國千里遠,難不成還能長出翅膀飛回去?」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崔仁冀的怒喝擊碎了「錢俶」心中的幻想,他決定向現實屈服。也罷,事已至此,還是認命吧。五月,「錢俶」上表獻出國土。吳越所轄十三州,一軍,八十六縣,五十五萬六百零八戶盡入宋朝版圖,史稱「吳越歸朝」。
第十六章 先勝後敗
泉漳、吳越的歸順,更像是熟透的果子落了地,雖是好事,但太沒有挑戰性。所以,「趙光義」無法滿足,他還在尋找更好的證明自己的機會。機會就在西北方向,唯一的割據政權,北漢。
北漢的君主還是「劉繼元」,經過開寶二年那次大規模攻擊後,他的日子越過越艱苦。屋漏偏逢連夜雨,北漢和遼國的關係處得越來越差,遼國總是以老大自居,動不動就粗暴干涉內政,「劉繼元」心裡很不舒服。
與之相反,遼國和宋朝的關係卻開始改善。「趙匡胤」一心想孤立北漢,就頻繁派使節到遼國串門,搞好邊境關係。遼國本來是想扶持北漢制約宋朝,但眼看宋朝越戰越強,馬上就要一統中華,北漢就漸漸失去了利用價值,自然不肯再花力氣支持這根廢柴。
「劉繼元」命很苦,但命也很硬。本來,開寶九年的那次進攻足以將他壓垮,可是「趙匡胤」突然去世了,「趙光義」登基後緊急召回了軍隊。因此,劉繼元和北漢的命又續上了幾年。
好運總會到頭,到了太平興國三年底,北漢已經成了唯一還在喘氣的割據政權,怎麼著都要輪到他了,更何況,「趙光義」正急著找一個物件練練手,擺擺威風。
太平興國四年(979),「趙光義」下詔征討北漢,任命「潘美」為北路都招討制置使,負責全域指揮,統領四路大軍向太原進發。另在太原石嶺關部署一支精銳部隊,專門負責阻擊遼國援軍。按照當時的實力對比,宋軍拿下北漢應該不成問題,但「趙光義」的目標不僅僅在於一場戰爭的勝利。佈置妥當後,他隨即決定率領文武眾臣,御駕親征!
攻下北漢,意味著結束唐末以來近百年的割據混亂時代,意味著親手完成兄長未竟的事業,必將彪炳史冊、名垂青史。顯然,在「趙光義」的心裡,此戰的象徵意義已經超過了戰爭本身。
我需要一場摧枯拉朽般的勝利!
進發之日,就選在二月初二。
二月二,龍抬頭!
戰鬥迅速打響。反正佔有壓倒性優勢,宋軍也不用講究什麼戰略了,就是分四路圍著太原城,東西南北,一齊發動狂攻。情急之下,「劉繼元」還是向遼國求救,契丹人還算念舊情,總算派出了一支援軍。但宋軍準備充分,打了一場漂亮的阻擊戰,殺傷遼國軍隊一萬餘人,取得大勝。「劉繼元」不死心,繼續派人溜出包圍圈去送信,卻被宋軍逮了個正著,徹底沒了指望。
失去外援,北漢軍心動搖,很多人規勸「劉繼元」,積極向「陳洪進」、錢俶同學學習,早點投降,爭取一個寬大處理(當然也是為自己的將來考慮)。可是,但凡當過「一把手」的人,多少都會權力上癮,不到最後時刻,決不撒手。所以,任憑大家哭天搶地、唾沫橫飛,「劉繼元」就是下不了決心。眾人的勸說可以不聽,但有一個人的意見不能不引起「劉繼元」的重視,就是曾讓宋軍吃盡苦頭的北漢第一猛將「劉繼業」。
「楊業」
「劉繼業」,陝西麟州(陝西神木縣)人。
「劉繼業」本不姓「劉」,原名叫楊崇貴(後又改為楊重貴),父親楊信是當地的一方豪強,乘著亂世,圈了塊地,自封麟州刺史。幾經輾轉,楊信和他的麟州政權都依附到了劉崇門下。按當時的規矩,小土豪投靠大土豪,要送一個兒子到大土豪處充當人質,少年楊重貴就這樣來到劉崇手下當差。
為了籠絡人心,劉崇認楊重貴做了養孫,讓他跟自己的孫子們的「繼」字輩排行,取名叫「劉繼業」。世事無常,「劉繼業」還在北漢當差,擔任麟州刺史的父親卻當起了牆頭草,轉而依附了北漢的敵人後周。父親死後,弟弟繼承了麟州刺史的職位,又跟著依附了宋朝,甚至還曾參與宋朝進攻北漢的戰鬥,如此一來,簡直是把「劉繼業」往火坑裡推。
好在「劉繼業」在北漢的表現確實無可是挑剔,他每次打仗都拼死在前,多次建立奇功,還獲得了「劉無敵」的威名。尤其是開寶二年的那場戰鬥後,「劉繼業」成了北漢當之無愧的頭號戰將。
因為「劉繼業」實在太厲害,不管北漢政權的統治者如何變化,對他的倚重從來沒變過。然而,讓「劉繼元」沮喪的是,現在,連這位頭號戰將也站出來勸他早點投降(勸其主繼元降,以保生聚)。應該說,「劉繼業」這麼做其實是十分危險的。在這個生死存亡的敏感時刻,你一個手握兵權的大將,還有當人質的老底,真不適合站出來談投降的事。退一步說,就算別人可以說,你也不能說,否則難免讓人懷疑你想反水。
「劉繼業」的勸諫讓「劉繼元」很受震動,但還是下不了最後的決心,就在猶豫之間,宋軍的進攻更加猛烈了。
四月底,「趙光義」親自率軍來到城下視察,在督戰之餘,耍出了一套更狠的戰法:集中所有弓箭手,一字排開,玩命地向城內射箭。太原城瞬間被射成了一個刺蝟球。在強大的「火力」掩護下,宋軍的進攻更加猛烈,個別宋軍部隊已經突入內城。太原城眼瞅著將被攻破,許多北漢官吏早就沒了抵抗的心思,翻牆主動投降、打包跑路的大有人在,反正是樹倒猢猻散,你跑我也跑。正當太原城內人心渙散的時候,「劉繼業」卻再次展現了猛將本色,捨生忘死地奮戰在太原城頭,一面指揮守城,一面組織反擊,直殺得城下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就是堅持不退。
太原城畢竟只有一個「劉繼業」,終究擋不住宋軍的人海戰術。「劉繼元」眼看大勢已去,放棄了最後一絲希望。
五月六日,「劉繼元」率領百官出城投降,獻上北漢十州,一軍,四十一縣,三萬五千兩百二十戶。
「劉繼元」認輸了,宋軍卻還不能順利進城接收,因為「劉繼業」仍在太原城內苦戰不止。外城攻破了,就退到內城繼續打,箭射完了,就接著白刃戰,反正就是死磕到底。他的頑強讓所有人都感到詫異,之前主張投降的是你,現在君主都降了,你還玩什麼命?事實上,「劉繼業」的行為並不矛盾,他所做的,只是為了證明一個「忠」字,開寶二年不顧生死孤身夜襲宋軍是在盡「忠」,當初分析利弊勸主上投降是在盡「忠」,現在血戰不屈也是在盡「忠」!忠誠,是一個軍人最純粹的品質。
「趙光義」早就聽說「劉繼業」的威名,十分欣賞這位忠誠勇猛的戰將,他讓「劉繼元」親筆詔書勸「劉繼業」歸降宋朝。
手捧詔書,「劉繼業」仰天長嘯一聲,卸掉渾身沾滿鮮血的鎧甲,放下佈滿缺口的刀劍,向著城內的宮闕長跪不起,滿腔熱血、一片赤誠,渴望以死報國的忠烈之臣,卻無奈成了一名降將。既然成為了宋朝的臣子,「劉繼業」自然不能再姓「劉」,他改回了原姓「楊」,與北漢皇室相關聯的「繼」字也必須取消了,於是,「劉繼業」變成了「「楊業」」。
我們前面說過,這個「楊業」,就是小說《楊家將演義》中的「楊令公」。楊家將的故事家喻戶曉,除了楊令公,其他一些人物的原型其實也已經和我們打過照面了。比如「趙匡胤」的二子「趙德芳」,到了演義裡,就變成了「八賢王-趙德芳」。再比如這次宋軍的總指揮「潘美」,跑到演義裡居然變成了奸臣「潘仁美」。演義中的大忠臣寇準在歷史上也確有其人,他還將成為我們下面故事的主角。
宋朝吞併北漢,意味著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徹底結束。從此,中國又恢復到大一統的狀態,百姓將會得到一個更加安定、有序的發展環境。「柴榮」、「趙匡胤」都沒做成的事,卻在自己手裡完成了,「趙光義」志得意滿起來,他甚至還做了一首《平晉歌》,傳給大臣們一起朗誦,看起來,做皇帝也不難,不過如此。
得意之餘,「趙光義」決定再幹一件震撼人心的大事,讓自己的光芒蓋過兄長「趙匡胤」。
人在自鳴得意的時候特別容易智商下降,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這條規律。如果「趙光義」能夠冷靜地思考一下的話,就該知道他的得意實在沒有來由。
北漢經過「柴榮」、「趙匡胤」一通亂捶,早就只剩半口氣,這次被拿下,其實也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趙光義」不這樣認為,他更像那個「拔蘿蔔」故事中的小老鼠,把所有的功勞都記到了自己頭上,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幾斤幾兩。
從出發到拿下北漢,掐指一算,仗已經打了五個月,宋軍將士早就疲憊不堪,好不容易打贏了,大家都盼望著回家洗洗睡覺。結果,撤軍的命令沒等來,卻等來另一道命令,瞬間讓大家睡意全無!
「趙光義」決定,繼續前進!目標,「燕雲十六州」。
這個決定馬上引起了將士們的不滿,兄弟們這麼辛苦,你居然號召大家加班工作,還講不講勞動者權益了?
「趙光義」的決定,贊成的少,反對的多。但反對者也就暗地裡發發牢騷,他們知道,皇帝正在興頭上,誰提反對意見,很可能直接就送你去閻王殿。就這樣,一個信心滿滿的人帶領著一群牢騷滿腹的軍隊,向宋遼邊境進發了。趁他們還在路上,我們不妨坐下來分析一下,這個決策到底是否正確。
很多人可能會認為我這個問題相當缺心眼,看看後面的結果,宋軍輸得那熊樣,這決策肯定大錯特錯啊。很顯然,這屬於典型的結果倒推法,俗稱馬後炮,對於我們思考問題沒什麼幫助。
那麼,「趙光義」一意孤行,不虛心接受多數人的意見是不是能證明,這決策就是錯的呢?
也未必。
「集思廣益」這個詞大家聽說過,可是還有一句話大家應該也聽說過,「真理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
你說打仗前應該準備充分,可是兵法上也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說法。你覺得不應該在將士疲憊的情況下繼續發動戰爭,可是不怕疲勞,連續作戰,還是一種軍隊的優良傳統呢。
孰是孰非?
所以說,決策分析可是沒那麼簡單,這可是不比我們的飯後吹牛。在我看來,「趙光義」這次決策最大的失誤,不是沒看到自己的不足,而是忽視了另一個因素,對手。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孫子兵法·計篇》
比起哥哥「趙匡胤」,「趙光義」工於心計,卻缺乏開闊的視野和格局。他對遼國的瞭解,局限於一些零星的情報,而沒有深層的認識。此時的遼國,從表面上看真不怎樣。睡王耶律璟早就永遠地睡死過去了,現在的遼國皇帝叫「耶律賢」,歷史上的遼景宗,一個看上去資質平平的人。
「耶律賢」從小體弱多病,甚至連馬都不會騎,這實在與遊牧民族首領的剽悍形象不符。「耶律賢」的皇位來得也不正常,他是趁著耶律璟死後(睡著後被幾個下人殺死),被人擁立做了皇帝,屬於非正常即位。當上皇帝後,又是安撫各路契丹貴族,又是平定叛亂,壓根就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一個病懨懨的首領,統治著一個動盪不安的政權,在「趙光義」的眼裡,現在的遼國就是這麼個樣子。
可是「趙光義」沒看到,就是在這位不起眼的「耶律賢」統治下,遼國正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此時,遼國境內的契丹族、漢族及其他少數民族正在進一步融合。「燕雲十六州」的獲得,不僅僅是讓遼國得到一塊土地而已,更重要的是,大大加速了兩個民族間的經濟文化互動。契丹人不斷學習漢族人冶金、建築、醫學等方面的先進技術,使自己的生產力大步前進。更多的契丹人開始欽慕漢人的文化,重視教育、講究禮儀,契丹人頑強、尚武的精神也注入了境內漢人的血液中。
遼國統治者為了更好地管理,創設了獨有的南北面官制度。就是在契丹人集聚的地方按照原有的部落管理模式,俗稱北面官制(又稱「國制」),在漢人較多的地方,按照漢人的傳統習慣設立行政機構,頒佈專門律法,俗稱南面官制(又稱「漢制」),這種靈活的統治方式順應了百姓的願望,鞏固了遼國的統治基礎。
只要自己生活得好,百姓並不會關心皇帝是叫「耶律三」還是「耶律四」。也正因為如此,上層的內鬥才沒有影響底層的穩定,立國六十多年,遼國正在逐步走向鼎盛時期。
在此還要特別提一句,遼景宗「耶律賢」自己雖然不太出名,但他卻有一個知名度很高的老婆,「蕭綽」,小名燕燕,就是遼國歷史上著名的蕭太后。
「趙光義」的拍腦袋決策,出乎所有將士預料,同樣也出乎敵人的預料。所以,當宋軍一路打過來的時候,遼軍也沒什麼防備,易州、涿州等地的守將根本沒心思抵抗,一見到宋軍就出城投降了。
前線頻繁傳來好消息,讓「趙光義」信心大增。六月二十三日,他率軍進逼幽州城,在城南駐紮。拿下前面這座城池,就大功告成了。
「趙光義」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一絲微笑,他仿佛已經看到率軍凱旋,接受群臣和百姓的歡呼的那一天;仿佛已經步入太廟,來到父親、兄長的牌位前,親自主持祝捷大典,告訴他們自己取得的光輝業績。
幽州,又稱燕京,就是現在的北京,對於遼國來說,那是他們的南京(幽州在遼國的南面)。甭管哪裡的京,都說明他的地位很重要。
遼國負責留守幽州的人叫「韓德讓」。「韓德讓」是一個漢人,但很不普通。
「韓德讓」的祖父是遼軍的俘虜,被抓後做了奴隸,後來因禍得福,反而在遼國做了大官,主管遼國統治區內漢人的事務,韓家從此成為遼國境內漢族貴族的代表。
「韓德讓」的父親「韓匡嗣」更牛,打小和遼景宗「耶律賢」關係很好,「耶律賢」當上皇帝後,被封為燕王,負責留守幽州。當時,「韓匡嗣」正好有事離開,就讓兒子「韓德讓」暫時代管幽州。
要說遼國統治者確實對韓家寵信有加,「韓德讓」的祖父、父親已經很牛,但和「韓德讓」一比,你只能感歎,確實長江後浪推前浪啊!「韓德讓」和遼國皇后「蕭綽」的關係可是不一般。用現在的話說,「蕭綽」算是「韓德讓」的前女友。此前,蕭韓兩家曾有婚約,「蕭綽」曾經答應嫁給「韓德讓」做妻子,只因後來被選為妃子,婚才沒結成。
又據遼國路邊社記載:韓德讓和「蕭綽」婚沒結成,情意卻在,兩人不僅在工作上相互關照,生活上也是藕斷絲連。
再劇透一點,遼景宗「耶律賢」死得較早,蕭皇后變成了蕭太后,韓德讓和「蕭綽」共同輔助小皇帝「耶律隆緒」,兩人更是堂而皇之地成雙入對,遼聖宗也像對待父親一樣尊崇「韓德讓」。在「韓德讓」和「蕭綽」的統領下,遼國進入了最鼎盛的時期。
「韓德讓」和「蕭綽」確實是遼國史上的一對傳奇人物,不過,他們的故事還沒開始,這次為遼國力挽狂瀾的英雄,是兩名極其強悍的將領,「耶律斜軫」、「耶律休哥」。
所謂「胡兒十歲能騎馬」,遊牧民族天生擅長騎射,也誕生了一大批具有優秀軍事天賦,精通騎兵戰術的將領。「耶律斜軫」和「耶律休哥」,則是其中最傑出的代表,兩人尤其善於運用精銳騎兵實施快速突擊,論剽悍程度,即使放到整個遼國歷史上,也屈指可是數。
「韓德讓」沒想到,本來只是替父親代個班,卻攤上了這種大事。遼國收到宋朝進攻的消息,緊急調撥了一批軍隊進幽州,但人數並不多,真要打起來,明顯不夠用。眼見宋朝大軍壓境,「韓德讓」每天都派人去催救兵。
在「韓德讓」的期盼下,很快有兩支援軍向幽州靠攏了,只是他們並不是遼國朝廷派來的,而是一路逃過來的,自己都剛吃了敗仗。前面說過,宋軍打北漢的時候,遼國曾經派出軍隊支援。這支援軍的首領叫「耶律沙」,「耶律沙」當時敗得很慘,損兵一萬人,連兒子的命都搭了進去,差一點就全軍覆沒,幸虧碰上「耶律斜軫」率軍前來救援,才逃了
回來。
「耶律沙」和「耶律斜軫」整頓好軍隊後,本想再去救援北漢,走到半路上才知道,北漢已經玩完了,只好掉頭回去。走了沒多久,又聽到消息說宋軍都快打到幽州了,就趕緊向幽州靠攏,幫助防守。
「耶律斜軫」作戰經驗豐富,他覺得宋軍剛打了幾個勝仗,士氣高昂,這時正面接觸肯定占不到便宜,於是率軍跑到了離幽州城較遠的得勝口(今北京市昌平區西北方),既能憑藉關塞進行防守,又能隨時南下支援幽州。
「耶律沙」沒有「耶律斜軫」那份機靈勁,為人比較實在,讓他阻擊宋軍就阻擊宋軍,結果又被宋軍追上暴揍了幾頓,帶著剩下的萬把人退到了清河北(今北京市海澱區清河街道一帶)。
「趙光義」率軍圍住幽州城後,「耶律沙」和「耶律斜軫」一直沒什麼大動作。於是,「趙光義」樂觀地判斷,城外的這兩支軍隊早就成了驚弓之鳥,不會再有什麼威脅。很可是惜,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尤其是「耶律斜軫」,開戰以來,他所率軍隊並沒有遭受大的損失,還具有相當的實力,只是為了避開宋軍的鋒芒而故意示弱。此時,他正用陰鷙的眼神盯著宋軍的舉動,伺機發動反擊。
六月二十五日,「趙光義」下達作戰命令,宋軍從幽州城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同時發起攻擊。為了對付幽州高大堅固的城牆,宋軍還專門製作了八百門巨型石炮,作為攻城武器。
一時間幽州城外殺聲震天,城頭上石塊亂飛、箭如雨下。遼國人也不是軟角色,一面命令「韓德讓」拼死防守,一面派出援軍為幽州城補充兵力。當時,宋軍正四面圍城,援軍想走城門根本不可能,援軍後來居然通過挖地道溜進了城(圍師方嚴,乃穴地以進)。
「趙光義」對幽州城志在必得,從六月二十五日起,仗連續打了十天,他四次親臨城下,督促各路軍隊不惜一切代價攻城,幾乎每日都是苦戰。無奈遼國守軍實在太堅韌,好幾次宋軍都已經爬上了城牆,還是被生生打了下去。宋軍不但打得很猛,還同時發起了政治攻勢,引誘當地的遼國軍民主動投降。幽州地區的居民以漢人居多,不少人本來就對宋朝有親近感,再看到宋軍攻勢猛烈,頓時人心躁動。一時間,許多漢人都跑到宋軍這邊,個別機靈點還偷了幾批戰馬來投誠。城外的形勢也動搖了城內的軍心,個別城內的守軍也翻牆跑出來投奔宋軍。照這種形勢下去,宋軍只要堅持死磕,「韓德讓」遲早有一天也會被磕死。
好在遼景宗「耶律賢」知道幽州的重要性,絕不會坐視不管,蕭皇后更是心急如焚(「韓德讓」還在裡面呢)。這時,一員戰將站出來主動請纓,要求率軍前去支援幽州。此人便是猛將「耶律休哥」。
遼國撥給「耶律休哥」三萬軍隊,命其火速率軍南下。「耶律休哥」率軍南下的時候,遼國同時發出了命令,要求駐紮在幽州城外的「耶律沙」、「耶律斜軫」所部等做好準備、通力配合,對宋軍實施反擊。
七月初,「耶律休哥」所部騎兵奔襲到幽州戰場,沿著幽州城西的西山山麓南下。行軍途中,「耶律休哥」要求所有將士,白天每人手持兩面戰旗、晚上每人手持兩個火把,虛張聲勢,迷惑宋軍。
當時,宋軍久攻幽州不下,心氣已經慢慢消退,看到遼國援軍到來,又不知其中底細,難免心裡發慌。與此同時,遼國的反擊態勢已基本形成:「耶律沙」所部來到了幽州城北,準備和宋軍正面較量。「耶律休哥」所部則悄然來到宋軍的後面,準備發動突襲。更為狡猾的是「耶律斜軫」,在得勝口蟄伏了十多天後,突然領軍奔襲到宋軍側翼。
七月六日,「耶律沙」所部最先投入戰鬥(確實比較實在),與宋軍發生正面遭遇。
地點,高粱河(今北京市西直門外)。
「耶律沙」來襲的時候,「趙光義」正好在附近督軍四面攻城,見到有敵來襲,就地組織軍隊阻擊,經過一番激戰,總算擊退了進攻。
但還未等宋軍喘息片刻,「耶律斜軫」又拍馬趕來,突然殺入宋軍左翼。宋軍經過數日攻城,本來就已非常疲憊,又剛經歷了和「耶律沙」的戰鬥,戰鬥力明顯下降,無力再和遼軍對抗。
戰場形勢急轉直下。
「趙光義」意識到大事不妙,急忙下令停止攻城,把攻城部隊緊急抽調過來,遏制遼軍攻勢。此時,遼國最猛的「耶律休哥」所部也趕到了戰場,從右翼殺入宋軍陣中。「耶律休哥」不但懂謀略,也是一員猛將,身先士卒衝鋒陷陣,遼軍的士氣被瞬間點燃。
幽州城內的守軍長期被宋軍壓著打,總算看到本國軍隊反擊的一幕,頓時歡呼鼓舞,於是打開城門,擂起戰鼓,殺出去助戰。已經跑路的「耶律沙」,也掉頭來湊熱鬧。宋軍夾在幾股遼軍中間,頓時成了人人都可是踩幾腳的爛泥。
戰鬥整整持續了一天,以宋軍的全面潰敗而告終。宋軍被追殺了三十多里地,折損一萬多人。混戰中,「趙光義」大腿被射中了兩箭,傷勢很重。這次受傷,不僅讓他顏面盡失,還對他日後的健康產生了極大影響。宋軍乘著夜色退回了軍營,他們很多人本來就不贊成打幽州,現在又打了敗仗,更加沒心思再戰。頓時,軍營裡人心惶惶。
第二天,遼國人再次發動攻擊,「耶律休哥」所部一馬當先。宋軍早就無心戀戰,還沒等遼國騎兵衝殺到跟前,自己已經潮水般地敗退。一時間,主帥丟下將領,將領丟下士兵,士兵丟下鍋碗瓢盆,大家都作鳥獸散,反正誰跑得慢算誰倒楣。
「耶律休哥」是個不肯甘休的狠角色,之前的戰鬥就屬他攻得最凶,甚至連自己都受了三處傷。這回,他率領精銳騎兵,緊咬住宋軍不放,追上就是一頓砍殺,打得宋軍膽戰心驚,叫苦不迭。
七月八日,「趙光義」一路逃到了涿州,可是「耶律休哥」偏偏不肯放過他,在打聽到他的下落後,親自帶兵追殺了過來。「趙光義」受了傷,已經不能騎馬,只能偷偷地乘著一輛驢車繼續逃跑,可是謂狼狽到了極點。不幸中的萬幸,一陣摸爬滾打後,他總算甩開了「耶律休哥」,沒當俘虜。
十一日,「趙光義」逃進了定州,總算安定下來。宋軍開始收拾殘兵,穩定局勢。
高粱河一戰,宋朝敗得極慘,不但損失了大量主力精兵和物資錢糧,還讓軍隊患上了「恐遼症」。從此,收復「燕雲十六州」成為一個可是望而不可是即的任務。這樣的結果讓「趙光義」極為沮喪、懊惱。更讓他不安的是,在回京以後,他還聽說了一件事。比起軍事上的失敗,這件事更令他惱怒!
要說這件令「趙光義」無比惱怒的事情,先得從宋軍的一次「夜驚」事件說起。
什麼是夜驚事件呢?就是軍隊在過夜的時候,因為一次突然的叫聲或者突發的事件而導致全軍陷入混亂。大家知道,軍營是高度戒備的地方,尤其是到了夜裡,每個將士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有人做出反應。某個人的過激反應,又會引起連鎖反應,造成不可是估量的後果。
比如,如果軍營有人無聊地喊一聲「敵人來偷襲了」,很可能讓全軍將士陷入恐慌,自相踩踏、不戰自潰等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宋軍攻幽州失敗後,逃命逃得太緊張,晚上就曾經發生過一次夜驚事件。事情發生後,全軍投入到了混亂的夜跑運動中,「趙光義」也在其中。
結果,一片混亂過後,大家發現,事情不妙,「趙光義」找不到了。顯然,弄丟皇帝肯定比弄丟鑰匙後果嚴重。有人以為,「趙光義」已經在混亂中遇難了,就提議再立一個新皇帝。從技術角度講,再找個人來當皇帝是很容易的,可是讓誰來當合適呢?
當時宋朝立國不久,政治秩序還不穩定,在皇位繼承問題上,仍是一盤爛帳。
「趙匡胤」的弟弟「趙廷美」,兒子「趙德昭」和「趙德芳」都是候選人,他們的情況我們都介紹過了。當然,「趙光義」也有兒子(當時有六個),理論上,他們也可以湊湊熱鬧。如果「趙光義」真的掛了,這些人中,宋朝將士更願意讓誰來當新皇帝呢?
這個問題我不需要分析。答案很簡單,你只要問問自己,如果你是一名宋軍將士,會把票投給誰呢?
我相信,大家的答案和我一樣,都會把票投給「趙德昭」。因為「趙匡胤」死得不明不白,大家都覺得可惜,由「趙匡胤」的長子「趙德昭」繼承皇位,很符合常理。
而且「趙光義」本來就沒啥大功勞,憑什麼佔便宜?至於「趙廷美」,他完全是個打醬油的。當時,「趙德昭」正在軍中,他和「趙廷美」都跟隨「趙光義」一起來攻打幽州,要把他立為皇帝,也符合就地取材的原則,很方便。
事實上,宋軍將士和你我的想法完全一樣,他們決定趁著「趙光義」失蹤,給他來個宣告死亡,然後擁立「趙德昭」為新皇帝。但是,「趙德昭」終究沒做成皇帝,因為失蹤人員「趙光義」很快又找到了,這事就此作罷。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趙光義」回來後,這件事不知怎的,傳到了他的耳朵裡,頓時讓他心頭火起。「趙光義」沒法不生氣,登基四年,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事實告訴他,他還是沒走出兄長的影子。他所看到聽到的,只是表面的臣服和恭順,人心依舊歸屬著兄長「趙匡胤」。
如果說,當時大家討論擁立的皇帝是「趙廷美」,「趙光義」的心裡可能還會容易接受點。畢竟,「趙廷美」繼承了自己此前的職位,按照兄終弟及的套路,也該輪到他了。但將士們選擇的卻是「趙德昭」,這一事件傳遞了一個信號,大家對「趙光義」並不完全認可是,更深一層說,他們對四年前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抱著深深的猜疑。
「趙光義」感到了莫大的羞辱,他把怒火遷移到了「趙德昭」身上,雖然趙德昭並沒有做錯什麼。對「趙光義」來說,只要「趙德昭」存在,就是一個極大的威脅。「趙光義」的心思,「趙德昭」並沒有察覺,此後他的一個不理智舉動,使自己引火焚身。
宋軍在幽州固然打了敗仗,但攻打北漢獲得了成功,按照當時的規矩,將士們還是應該獲得一筆獎金。可是這筆獎金遲遲沒發下來。原因很簡單,「趙光義」不批。古往今來,扣發獎金這種事情最招人煩。將士們的要求也很合理,打幽州本來就屬於加班工作,怎麼可以因為加班任務沒完成就苛扣其他獎金呢,一碼歸一碼啊!大家都有怨氣,但誰都不敢當著「趙光義」的面提。終於,僵持了一段時間後,有人站出來說話了。很不幸,站出來說話的人正是「趙德昭」。「趙德昭」找了個機會,給叔父「趙光義」提了條建議,勸他把該發的獎金發了。糊塗啊,要知道,最不該說這句話的人,就是你啊。
「趙德昭」當時已經二十九歲,但他明顯缺乏政治歷練,把很多事情想得太簡單。「趙光義」已經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本該避開都來不及,他卻迎頭撞了上去。
果然,「趙光義」聽到「趙德昭」的建議後,勃然大怒,放出了一句狠話。「等你自己當了皇帝,再賞賜也不遲(待汝自為之,賞未晚也)。」
這是一句分量很重很重的話。指責別人想當皇帝,就相當於給人定了謀反的死罪。從這句話裡,「趙德昭」還聽出了很多話外音。你是想自己當皇帝吧?你以為我忘記擁立事件了嗎?你替人出頭討賞賜,難道不是要籠絡人心嗎?只要我「趙光義」還在,就得聽我的!「趙德昭」嗅到了濃濃的火藥味,他感到異常委屈。他自問從未覬覦過皇位,也從未對叔父有絲毫不敬,將士們的想法也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只是一次平常的進諫,何錯之有?卻遭來無端的猜忌和指責。「趙德昭」是個烈性的人,被「趙光義」一番羞辱,情緒變得十分激動,回到府邸後,就問左右隨從:「你們帶刀了?」隨從覺得「趙德昭」有點不對頭,就推說宮裡有規矩,不准攜帶兵器,所以身邊沒有刀。
可是此時「趙德昭」羞憤交加,根本無法控制自己,他一路衝進自家茶酒閣,關上閣門,找出一把切瓜果的刀,一怒之下,自刎了斷!
誰都沒想到,「趙德昭」居然會用這種極端方式來自證清白。一代皇子,就這樣草草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關於「趙光義」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反應,史書是這樣描述的。「趙光義」聽說後,驚訝悔恨,過去抱住「趙德昭」的屍體,大哭著說:「傻孩子,何必這樣呢!」
我讀史、寫史,很不喜歡將人臉譜化,因為我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有血有肉,有感情,不能一棍子打死。我甚至更希望這段記載是真實的,或許「趙光義」見到那灘殷紅的鮮血時,真的幡然悔悟,真的想起了兄長「趙匡胤」,想起了他們同是趙氏血脈。
但是,這種想法很可能是我的一廂情願,因為再翻過幾頁史書,又出現了一條記載:「(太平興國六年三月)己酉,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德芳卒,年二十三。」
也就是說,僅僅「趙德昭」被逼自殺的一年多後,「趙匡胤」的第二個兒子「趙德芳」死了,年僅二十三歲,死因不明。所以說「趙德昭」、「趙德芳」連續死亡,您認為是巧合還是陰謀,大家不難判斷吧。也正因為「趙德昭」和「趙德芳」的慘死,讓我對五年前那個燭影斧聲之夜有了一個判斷。
正是權慾薰心的「趙光義」製造了兄長「趙匡胤」的死亡!因為,他讓我看到,權力對人性的腐蝕,居然可以達到這種程度!對此,我只想說,利益最集中的地方,往往就是鬥爭最激烈的地方,人情最稀薄的地方。幾千年歷史,輝煌的宮殿堙沒了多少人性溫情!「趙德昭」、「趙德芳」,何苦生在帝王家?
最後,在這段結束前,說點有亮色的資訊。「趙德昭」、「趙德芳」雖然死了,但他們的血脈都延續了下來,幾經世事沉浮,他們都有後人當上了宋朝的皇帝,也算歷史給他們的一點補償吧。
「趙德昭」和「趙德芳」死了,人們對兩位皇子的死充滿同情,對「趙光義」得到皇位的合法性充滿懷疑,儘管不敢當面表達,卻免不了背後竊竊私語。「趙光義」也無法解釋,因為解釋只會讓人感覺欲蓋彌彰,他急需一個人站出來,幫助他證明自己繼承皇位的合法性。
這個人必須德高望重,足以壓服滿朝大臣,能夠替他堵住悠悠之口。「趙光義」明白,符合這樣條件的人,只有一個。「趙普」!但是「趙光義」與這位鬥了十多年的宿敵能站到自己這邊來嗎?
其實這幾年,「趙普」的日子也不好過。被罷相後,「趙普」失去了往日的榮光,身邊的人都已散去,不少人還爭著投訴他(爭傾之)。等到「趙光義」當了皇帝,還時不時要被穿一下小鞋,日子更加難過。
太平興國二年(977),「趙普」為了打消「趙光義」的疑心,趁著一次朝見的機會,主動要求罷去使相的職銜,留在京師。「趙光義」答應了「趙普」的請求,給了他一個留京指標。但「趙普」的日子並沒有就此好轉,老對手「盧多遜」還在不遺餘力地打擊他。
想當年,在排擠「趙普」的問題上,「盧多遜」和「趙光義」是親密的盟友。等到「趙光義」一即位,「盧多遜」當上了宰相,「盧多遜」對付起「趙普」來更加得心應手。
「趙普」有一妹夫叫侯仁寶,被「盧多遜」支派到邕州(今廣西南寧)任職。邕州地處西南,當時算不發達地區,生活條件比較艱苦,侯仁寶一直琢磨著想調回京城任職。但是,「盧多遜」本來就是為了削弱「趙普」的影響力,有意排擠他,沒把他分配到海裡去就不錯了,怎麼可能再把他拎回來。所以,每次官吏調動都輪不到侯仁寶,他在那裡一直乾等了九年。
碰巧,到了太平興國五年(980),交趾(今越南北部)發生了內亂。當時,那塊地方名義上臣服宋朝,實際上已經成為獨立的政權。侯仁寶覺得這是一個讓自己脫身的好機會,就上奏朝廷,建議趁機派兵收復交趾,同時也希望能允許自己進京,向皇帝當面彙報交趾的內亂情況。
侯仁寶的算盤打得很精,他知道「趙光義」好大喜功,對他的建議肯定感興趣,彙報完以後,就可以留在京城了。果不其然,「趙光義」立刻中招,馬上下詔命侯仁寶進京。偏偏在這時候,「盧多遜」又插了一杠子,他一眼就看出了侯仁寶的用意,立刻見招拆招。
「盧多遜」告訴「趙光義」:侯仁寶的想法確實很好,但既然要出兵,就得快一點,如果把侯仁寶召回來,反而會洩密,讓敵人有所防備。侯仁寶既然這麼瞭解情況,不如再撥一點兵給他,由他來全權負責征服交趾的事情好了。
這個建議,夠損。
「趙光義」聽後,覺得也在理,就照「盧多遜」的意思辦吧。
就這樣,侯仁寶費盡心思想出來的主意,反而把自己繞進去了。不但回不了家,還額外增加了一份危險任務。他的運氣也特別差,仗沒打好,兵敗被俘,最後落了個命喪異鄉的下場。
另一件事也讓「趙普」很受傷。前面說過,「趙普」有個兒子叫「趙承宗」,因為娶了樞密使李崇矩的女兒,惹得「趙匡胤」很生氣。這回,「趙承宗」又要結婚了,對象是燕國長公主(「趙匡胤」妹妹)的女兒。當時,「趙承宗」的職務是潭州知州,想要回京完成婚事,必須得到皇帝的批准(按規定,外任官員不得隨便回京)。
太平興國六年(981)九月,「趙承宗」獲准回京成婚,可是「盧多遜」充分發揚了凡事都要管一下的居委會精神,生怕「趙承宗」趁機留在京城,還不到一個月,就勸「趙光義」趕緊把「趙承宗」打發回潭州。就這樣,「趙承宗」連個婚假都沒過舒服,就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顯然,「盧多遜」的所作所為,都是衝著「趙普」來的。「趙普」本已無心過問政事,但老對手「盧多遜」似乎永遠把他當作最大的威脅。看樣子,只要「盧多遜」還在宰相的位置上,他就不會有好日子過,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會受到威脅。
「趙普」被逼到了絕境,終於出離憤怒,他受夠了「盧多遜」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臉,決定抓準機會發動反擊。然而,「盧多遜」現在是宰相,又有皇帝「趙光義」的支持,無論怎麼看,雙方的實力都不對等。
「趙普」意識到,要想扳倒「盧多遜」,必須分化「盧多遜」和「趙光義」的聯盟,讓「趙光義」站到自己這邊來。就這樣,「趙光義」和「趙普」就像兩個精明的商人,敏銳地意識到了彼此的價值。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到談判桌前,亮出籌碼,去完成一次驚天的政治交易。
某日,「趙光義」派人召見「趙普」,表示要和他商量一件事。自從進京以後,「趙普」從來就不受人待見,他和「趙光義」的交往,僅僅局限於例行公事的朝廷禮儀,這回突然被召見,感到很蹊蹺。見到「趙普」進來,「趙光義」主動起身相迎,給予了少有的熱情。一番禮數過後,「趙光義」摒退左右,開始轉入正式話題。
他直截了當地告訴「趙普」,此次召見,是要就一件事徵求他的意見:將來他應該把皇位傳給誰?「趙普」沒料到「趙光義」會問得這麼直接,一下子被震住了。
這是一個極其兇險的問題。
如果這是一道選擇題,綜合前面所講的情況,擺在「趙普」前面的有三個選項:
A.「趙匡胤」的兒子
B.「趙廷美」
C.「趙光義」的兒子
下面,我們來替「趙普」同學思考一下。
首先,A是不能選的,「趙德昭」和「趙德芳」雖然死了,但子嗣尚在,套用《繼承法》的說法,他們的兒子可以代位繼承。這當然不是「趙光義」想看到的。而且,誰選了A,就等於是在為兩位皇子叫屈,必將觸怒趙光義。當然,以「趙普」的資歷,他確實是最有資格站出來仗義執言的,但趙普就是「趙普」,他不是魏徵,不是包拯,他只會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做出選擇。
接下去的B也不能選。雖然「趙廷美」現在看上去是在儲君的位置,可是這只是「趙光義」不得已的安排。因為支撐「趙光義」取得皇位的理論是「兄終弟及」,就是說,哥哥死了,弟弟接著當皇帝。為此,他不得不把弟弟「趙廷美」放在儲君的位置上,來繼續演繹這個邏輯。所以,選B也不符合「趙光義」的真實意願。
如此看來,大家可能會覺得這題其實也不難。「趙普」選C不就得了。什麼道理、情理,與我何干?只要你「趙光義」開心,你把皇位傳給外星人我也管不著。
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如果選了C,「趙光義」自己繼承皇位的合法性就沒了,他可以弟弟的身份繼承皇位的啊。
這似乎是一個兩難的問題,無論如何回答,都會得罪眼前這位元多疑的皇帝。更何況,兩人曾是鬥得不可是開交的政壇對手。「趙普」的思維飛快地運轉著,他努力平復內心的驚懼,揣摩著「趙光義」的心思,思考應對策略。重壓之下,他又找回了權謀高手的本色,沉默片刻後,「趙普」微微抬起頭,字斟句酌地說出了十一個字:「太祖已誤,陛下豈容再誤邪!」
翻譯過來,意思是說:太祖「趙匡胤」(在傳位問題上)已經做錯了,你怎麼能再做錯呢?
「趙普」的這個回答實在是太絕了!
說「趙匡胤」做錯了,等於否定了「兄終弟及」的傳位方式,言下之意,你「趙光義」就不用再傳給「趙廷美」了。但又說錯誤是「趙匡胤」犯的,等於說趙光義的皇位確實來自「趙匡胤」的傳授,一點毛病沒有。
結論:你想傳位給誰(當然是自己的兒子),就是誰。還能美其名説明兄長「趙匡胤」糾正錯誤。每次看到這個回答,我都有一個感歎,權謀心術,真不是人幹的事。
「趙光義」對「趙普」的態度非常滿意,經過這一問一答,兩人此前的敵對關係已經大大消解,算是合作意向達成,接下來,就可以談一談具體的合作條件了。
不久之後,「趙光義」主動召來「趙普」,告訴他一件絕密事宜:某人可能要謀反作亂!
「趙光義」口中的某人,是指弟弟「趙廷美」。
「趙德昭」和「趙德芳」死後,「趙廷美」成了最尷尬的人,如今,他已成了趙光義傳位兒子的最後一個障礙。「趙廷美」表面上地位尊貴,其實已經受到了兄長的猜忌,人人對他避而遠之,每天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客觀地說,「趙廷美」落入這番處境很冤枉,他只比「趙德昭」大四歲,當兩個兄長在前面奮鬥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即便當上開封尹後,他也是安分守己,更談不上什麼政治野心。但是,權力鬥爭就是如此殘酷,身份地位決定了他註定不能從政治旋渦中全身而退。
太平興國六年(981)九月,有人向「趙光義」告發了「趙廷美」,「趙光義」又把「趙普」叫來,問他該怎麼處理好。「趙普」明白,這回該輪到他開出合作條件了,他一字一頓地回答道:「臣願備樞軸以察奸變!」
「樞軸」是中心的意思,整句話直譯過來就是說:我想進入權力中心,以便幫助你防備奸臣作亂。說得再明白點,「趙普」是想重新入朝當宰相。
此後,「趙普」又向「趙光義」密奏:「我是開國老臣,卻被奸人所阻擾。」
「趙普」口中的奸人,當然是長期打壓他的「盧多遜」。「趙普」希望「趙光義」不但能讓他重新回歸權力核心,同時能幫他除掉對手「盧多遜」。
「趙普」開出合作條件後,「趙光義」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笑容。
「趙普」明白,「趙光義」還在等他的籌碼。是啊,光提價格,不拿出點乾貨來,誰和你交易呢?為了讓「趙光義」答應他的條件,「趙普」決定亮出他的底牌,他相信,只要自己說出這個驚天秘密,一切都會扭轉。
金匱之盟
「趙普」向「趙光義」揭示的秘密,是關於杜太后的一個遺囑,史稱「昭憲顧命」。「昭憲」,是「趙匡胤」母親杜氏的諡號。杜太后是在建隆二年(961)去世的,也就是「趙匡胤」建立宋朝後的第二年。
按照「趙普」的說法,杜太后臨終前曾把自己和「趙匡胤」叫進去,接受遺命。當時,杜太后和「趙匡胤」曾有過一番對話:太后問「趙匡胤」:「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可以得到天下嗎?」
「趙匡胤」哭得太厲害,沒回答。太后:「我老了,快死了,你哭也沒什麼用,我在問你大事呢,你就知道哭嗎?」
「趙匡胤」:「這都是趙家祖宗和您帶來的福分。」
太后:「不對,是因為「柴榮」讓幼子主政天下,人心都不歸附罷了。如果後周有一個成年的君主,你怎麼能當得上皇帝?你和光義都是我生的,你以後要傳位給你的弟弟。國土廣大,能有個成年的君主,對江山社稷有益。」
「趙匡胤」邊流淚邊磕頭:「哪敢不聽母親的教誨呢。」接著,回頭對一旁的「趙普」說:「你記下我說的話,不能違背啊。」
於是,「趙普」就在床榻邊按照母子所說的話,起草了誓書,並在誓書的末尾,寫下了「臣普記」三個字。
「趙匡胤」把誓書藏進了一個金匱(黃金制的盒子)裡,命人好生保管。因為誓書放在金盒子裡,這個「昭憲顧命」,又被稱為「金匱之盟」。「趙普」剛說完,「趙光義」趕緊派人到宮中去尋找那個金盒子,一找,還真有這麼一份誓書。
拿到誓書後,「趙光義」不禁感慨:「人怎能不犯錯呢?我還不到五十歲,已經知道前面的事(指和「趙普」為敵)都做錯了。」
於是,「趙光義」當即任命「趙普」為司徒兼侍中,出任頭號宰相,而且把「趙普」的兒子也留在了京城。好了,事情發展到這裡,看上去非常圓滿。
「趙普」替「趙光義」找到了一份合法繼承皇位說明書,「趙光義」安排「趙普」實現再就業,曾經鬥得你死我亡的兩個人,手把手做起了好朋友。關於「金匱之盟」的真偽,已經有很多專家寫了很多論文,研究角度五花八門,但得出的結論比較一致,純粹假冒。
論證理由不再一一列舉,單說兩點。
首先,杜太后死的時候,「趙匡胤」才三十五歲,「趙德昭」已經十一歲,她怎麼就能預計到「趙匡胤」死時,德昭還是個孩子呢?
其次,「趙普」既然是寫誓書的人,「趙匡胤」活著的時候不敢洩密尚可是理解,但「趙光義」即位後為什麼不趕緊說出來呢,何必等過了整整五年再說出來?總不能說自己娛樂活動太多,把這事給忘了吧。如果真是「趙普」把這事給忘了,害得「趙光義」被人質疑了五年,那還不削死他!又怎麼可能讓他官復原職。
其實,關於「金匱之盟」,還有另一個版本。
說的是,杜太后有一天把「趙匡胤」、「趙光義」、「趙廷美」三兄弟,以及趙德昭、「趙德芳」等其他皇親國戚都叫來吃飯。飯吃到一半,「趙匡胤」告訴老媽:「我想把皇位傳給二弟「趙光義」,今後再讓「趙光義」傳位給「趙廷美」。」
太后聽了很開心:「我早就有這心思了,以後天下人就會知道,我一個女人生了三個天子啊。」樂完以後,太后讓「趙光義」和「趙廷美」站起來感謝「趙匡胤」,並接著對兩人說:「趙匡胤」千辛萬苦才取得天下,你們卻白撿了個皇位,以後可是不能辜負他,我再問問,「趙廷美」以後打算把皇位傳給誰呢?
「趙廷美」趕緊說:我接著把皇位傳給「趙德昭」。
太后這個時候早就樂開了花:「對,對,這就是天意,你們以後誰都不准違背這個約定,誰違背了這個約定,必遭天譴。」
「趙匡胤」聽了,趕緊讓「趙德昭」站起來感謝太后。聊完後,太后又對「趙匡胤」說:你把「趙普」叫來吧,讓他把今天的約定寫下來,你們兄弟收好嘍,一個個傳下去。
如果說,第一個版本還有那麼點造假誠意的話,那第二個版本就實在太離譜了。每當看到這段記載,我都不由感歎:杜大媽,這可是影響到千秋萬代的皇位傳承啊,您當這是擊鼓傳花嗎?
「金匱之盟」的情況大致如此。「趙普」的謊言並不高明,但也無法證偽,反正當時在場的一共才三人,活著的只剩他一個了,他怎麼說都行。
有「趙普」站出來撐場,「趙光義」的地位得到了極大鞏固,朝局又趨於穩定。
當然,兩人的交易還沒有結束。
「趙光義」和「趙普」結成新的同盟後,殘酷的政治清算開始了。太平興國七年(982)三月,有人告發「趙廷美」,說他想趁「趙光義」赴金明池(開封城外的一處人工湖,主要用於演練水軍)水心殿參觀的機會,暗中行刺。
四月,「趙普」向「趙光義」報告,聲稱宰相「盧多遜」和「趙廷美」暗中勾結,一起詛咒皇上。為此,「趙廷美」先是被趕出京城開封,到洛陽擔任西京留守。不久,
又被貶為涪陵縣公,安置在房州。那個地方,曾經還安置過後周的小皇帝柴宗訓,從此,「趙廷美」過起了軟禁生活。「盧多遜」被削去官爵,流放到崖州(今海南省三亞市崖州區)。
太平興國九年(984),「趙廷美」在憂懼中死去,時年三十八歲。雍熙二年(985),「盧多遜」病死於海南島,時年五十二歲。與此同時,一批和「趙廷美」、「盧多遜」關係相近的人或貶官,或流放,或處斬。奈何,看似彬彬有禮的朝堂,盛行的卻是叢林法則,在歷史洪流之下,個人就是那麼渺小,其中的複雜冤屈,只能等待時間來揭示。
硝煙散去,我們再介紹一下,勝利者「趙普」的結局。其實,「趙普」也不算什麼勝利者。他和「趙光義」的聯盟只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交易結束之時,也是聯盟瓦解之時。
太平興國八年(983)十月,僅僅當了兩年宰相的「趙普」又被罷去相位,出任武勝軍節度使。和十年前罷相時相比,頭上的虛銜由「同平章事」變成了「侍中」,略微高了那麼一點點。唯一的區別,僅此而已。
雖然,後來他曾第三次出任宰相,但同樣沒有大的作為,幹了一年多,再次罷相,赴洛陽擔任西京留守。又一年後,因病致仕。
亂世小吏、幕府謀士、首席宰相、失意官僚,「趙普」一生與權謀相伴,因權謀而助宋朝奠定基業,因權謀而沾上人生污點。勝亦權謀,敗亦權謀,得亦權謀,失亦權謀。我想,這應該算是對他的中肯評價。
淳化三年(992)七月,宋太師、魏國公「趙普」病逝於洛陽,年七十一。
熟悉宋史的人都對「趙光義」印象不佳,看了前面的事情,大家產生這種想法,也很正常。但是,客觀地說,「趙光義」並不是一無是處,從個性上看,他更接近於一個文人,平時喜歡讀讀書、寫寫文,文采雖比不過「李煜」,但也絕不是附庸風雅,而是真有學問。
「趙光義」即位後,「趙匡胤」確定的「崇文抑武」國策被堅定地延續下來,得到更好的施行。他一上臺,就辦了兩件大事,重修了三個書館,編寫了三本大書。
「趙光義」修的三個書館分別叫作昭文館、集賢院、史館,合稱崇文院。三館既是國家圖書館,用於收藏各類書籍,又是文化精英聚集的地方,全國最優秀的文人都集中在這裡,進行書籍編撰整理工作。別看這只是三個圖書館,它們的館長都由宰相兼任,分別稱為昭文館大學士、集賢院大學士、監修國史。但是,就是這樣一個文化重地,在宋朝建立初期,它的硬體設定卻相當簡陋,一共加起來才十多間小屋子,外面破破爛爛,裡面爛爛破破,完全符合危房標準。更糟的是,三館所處的環境也很差,混雜在居民區中,每天趕馬車的、巡邏的都在旁邊經過,吵吵鬧鬧,根本不像個讀書的地方。讓最優秀的知識份子在這種環境裡做學問,簡直就是對文化的褻瀆。
可是,在當時,這些場所是從五代時期延續下來的,那時大家都顧著打打殺殺,誰還會關心這些書呆子的事情。
「趙光義」當上皇帝後,三館的好日子總算來了。他命人另選了一塊幽靜典雅的地段作為三館新址,親自審定設計圖紙,派人晝夜不停地修建。新三館建成之後,造型宏偉壯麗,都快比上皇宮了(輪奐壯麗,甲於內廷)。危房瞬間換成了豪華辦公樓,總算讓讀書人揚眉吐氣了一回。
除了修房子外,「趙光義」還下令廣泛搜求各類書籍充實三館,凡是捐獻書籍的,都給予豐厚賞賜,鼓勵民間獻出藏書。這麼一來,三館藏書量迅速由原來的一萬二千卷上升到了八萬卷。
就在修建三館的同時,「趙光義」還啟動了一項更加浩大的文化工程。從太平興國二年(977)到雍熙三年(986),十年間,他聚攬四方英才,舉全國之力,編纂完成了三部影響久遠的大書。第一部書叫《太平御覽》,共有一千卷,五百多萬字,它類似於現在的百科全書,所記載的知識包羅萬象,按照類別加以摘錄整理。書編好後,「趙光義」曾給自己下任務,堅持每天看三卷,爭取一年看完。有人覺得皇帝給自己訂的讀書計畫太狠,勸他悠著點,慢慢看也來得及。趙光義卻回答:「我很喜歡讀書,讀書是項有益的活動,不會讓人覺得辛苦(朕性喜讀書,開券有益,不為勞也)。」
「趙光義」一輩子說了不少假惺惺的話,唯獨這句話倒沒吹牛,還因此給我們留下了「開券有益」這個成語。因為皇帝親自閱覽了這本書,所以定名為「御覽」。
第二部書叫作《太平廣記》,這部書規模相對小點,共分「神仙」「定數」「方士」「精怪」等五百卷,三百多萬字。聽著卷名大家就應該猜出來了,這是一部記載神仙鬼怪、靈異傳說的書,有點類似於《聊齋志異》。書中的迷信思想雖不足取,但志怪小說的藝術性、想像力還是彌足珍貴的。
書裡曾經收錄了一篇唐代的傳奇小說《鶯鶯傳》,這個故事幾經流傳,在三百多年之後,被元代戲曲家王實甫改編成了一部著名戲曲,《西廂記》。
最後,我們再來翻翻第三部大書,《文苑英華》,這是一部文學作品的合集。早在南朝梁代,就曾有過一部文學總集《文選》,《文苑英華》可以看作《文選》的續集,但它收錄的規模卻比《文選》大很多,包含了兩千多個作家,兩萬餘篇作品,詩、賦、雜文盡在其中,全書達到一千卷,五百多萬字,竟和《太平御覽》不相上下。
我國歷來就有盛世修書的傳統,比如明朝的《永樂大典》、清朝的《四庫全書》等。宋朝初年所編的三部大書,規模雖不及兩者,但同樣光輝璀璨。它使前人的文化成果得到系統梳理,大量珍貴的文獻資料得以保存,為我們的文化延續做出了巨大貢獻。正因為有一代代人的努力,中華文明才會綿延不絕,屹立全球。三館修葺一新,三部大書橫空出世,它們點亮了宋朝文治的曙光。
「趙光義」正用自己的行動,向天下文人傳遞一個信號:那個崇尚暴力、蔑視文化的亂世已經過去了,文明、文化將成為主流!只要你足夠優秀,只要你有真才實學,就會受到朝廷高規格的禮遇。你們不再是百無一用的書生,而是國家需要的治世能臣!
科舉之門
為了招攬各方英才為朝廷服務,「趙光義」豎起了一面最有效的旗幟,科舉。科舉制度最大的好處在於公正,不管你家財萬貫,還是一貧如洗,不管你長得一張明星臉,還是一張豬八戒臉,一律考場上見真章。落筆無悔,童叟無欺。對於大多數平頭百姓而言,科舉是他們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趙光義」即位以後,立刻大開科舉之門,擴大開科取士的人數。有人統計,「趙光義」當了二十年皇帝,共開科八次,取進士1478人,平均每榜186人,相當於「趙匡胤」時期的14倍還多。當時不但開科取士名額多,對新考上的進士授予的官職也特別優惠。以前,新科進士剛入仕途,哪怕你是狀元,也得先從一個從八品的小官幹起。但到了「趙光義」這裡,情況完全不同,經常起步就是七品官銜,這一來一去,一下子就縮短了十年的官場奮鬥時間!也就是說,如果你是一個「趙匡胤」時代的進士,很可能你還在某個犄角旮旯幹些低級公務,比你遲幾年考上進士的小學弟卻突然跑到前面,成了你的領導。
這時,你也許不得不感歎:人生還真是需要點運氣啊。光是批發官帽還嫌不夠,「趙光義」還在禮節上對新科進士予以特殊優待,前面提到的賜瓊林宴、發行裝錢等活動,都是在「趙光義」時期形成的。那時的進士,開始享受前所未有的優待,成為人人羡慕的對象。
「趙光義」這麼做,除了推崇文治以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突然擴大取士名額、提高起授官階,大大籠絡了一批讀書人。這些新晉文官被安排到帝國的各個角落,對「趙光義」感恩戴德,成為他最忠實的支持者,自然有利於鞏固他的統治基礎。
公心也好、私心也罷,「趙光義」的做法確實對人們的觀念產生了重要影響。在宋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開始成為朝野的共識。民間讀書之風大盛!勸學之風大盛!人人都希望自家孩子多讀書,通過科舉光耀門楣。
在這種風氣的浸潤下,宋朝誕生了無數才華橫溢、文采卓著的名臣,他們紛紛走上歷史舞臺,書寫一段段傳奇故事。
下面我要講述的,就是宋朝初年,通過科舉之路走出的三位名臣。有意思的是,這三人恰好是同榜(太平興國五年科考榜)進士。他們這一榜,因此獲得了「龍虎榜」的稱謂。
「龍虎榜」者,必藏龍臥虎!
「張詠」,字復之,號乖崖,濮州鄄城(今山東省鄄城縣)人。他最大的特點是脾氣比較暴,性子比較急,屬於那種一言不合就動手的類型。
話說有一次,「張詠」在店裡要了一碗餛飩吃,剛低下頭要吃餛飩,發現頭巾的帶子(古人習慣用布包住頭髮)垂下來,掉到了碗裡,他就用手把帶子捋起來,埋頭繼續吃。可是帶子不聽話,總是要掉下來,「張詠」吃一口餛飩,捋一下頭巾,吃一口餛飩,捋一下頭巾……搞著搞著,「張詠」徹底厭煩了,一怒之下,蹭地站起來,一把扯下頭巾,塞進餛飩碗裡,破口大駡:「你這麼想吃,那給你吃好了!」罵完,扔下勺子揚長而去,只剩下店主和其他顧客目瞪口呆地目送他出門。
敢情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餛飩,說的就是「張詠」吧。」
「張詠」小時候,家裡很窮,因為沒錢交學費,混成了失學少年。沒書可讀,他乾脆學起了劍術,學完以後,也沒去找一份正經工作,平時就喜歡耍耍劍、喝喝酒,到處閒逛,美其名曰「行俠仗義」。
光從以上情況看,這是一個問題少年的標準履歷,和後面千古名臣形象差了十萬八千里。可是要說有本事的人真是幹什麼都牛,「張詠」拿著劍瞎晃悠,居然還真讓他充當了幾回俠客。
有一次,「張詠」騎著毛驢,帶著短劍在外面閒逛,正好朋友送了他一筆數額不菲的錢,他就把錢放在驢上,走了三十多里地後,天色不早了,「張詠」看見前面有一家店,走進店裡,發現裡面只有店主老頭和他的兩個兒子。店主和兒子看見「張詠」單身趕路,包袱裡又鼓鼓囊囊,就密謀說「今天來了一筆好生意」。「張詠」無意間聽到了這句話,他馬上意識到,自己遇上了一家黑店,凶多吉少。
果然,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店主就讓大兒子來敲門,並在門外試探著說:「雞已經叫過了,秀才可以起床了。」「張詠」早就有所防備,他用床抵住左邊那扇門,再用手抵住右邊那扇門,站在門後故意不吭聲。那人見裡面沒響動,就想推門闖入,但試了幾次推不開,等他再次發力猛推的時候,「張詠」忽然把門打開,讓店主的大兒子突然摔進了屋裡,然後跟上去,手起劍落,一劍斃命。那邊老店主看大兒子去了那麼久沒反應,就讓小
兒子再去看看。「張詠」如法炮製,又解決了一個。接著,「張詠」提著劍就衝了出去,那老店主正在外面烤火撓癢癢,見到「張詠」還來不及反應,也被一劍結果了。辦完事後,「張詠」一把火燒了黑店,自己繼續出門趕路。
我每次看到這個橋段,都懷疑自己到底是在看史書還是武俠小說。不管怎樣,「張詠」靠著這種「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的作風,在社會上混出了點名氣,他自己也對那段歲月的經歷感覺良好(任俠自喜)。
正當大家以為「張詠」會乘勝追擊,由小混混向大混混的方向發展時,他卻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十八歲那年,玩夠了的「張詠」表示,自己要認真讀書了!
「張詠」砍起人來生猛,讀起書來更生猛,凡是經史子集、各類經典都看了個遍,一時間,學問大長。問題少年轉眼變成了學霸。
太平興國三年(978),「張詠」第一次參加科考。向來牛逼哄哄的「張詠」,從來就不知道「謙虛」兩個字怎麼寫,考前就表示自己一定能夠上榜。沒承想,牛皮不幸吹破,他被刷了下來。如果換成一般人,肯定是沉痛追悔,總結教訓,回去來年再考。可是「張詠」不一樣,你不要我,我還不稀罕呢,老子不考了,我要去做道士了!說完,真去找了個道人(真是什麼朋友都有啊),商量著怎麼做道士。可是道人也沒收留他,反而勸他繼續努力,爭取將來入仕途報效朝廷。
太平興國五年(980),「張詠」聽了道人勸告,再次去參加科考。這回很順利,考上了進士乙科,被分配到崇陽(湖北崇陽)做縣令。上任不久,他馬上又幹了件猛事。
有一天,「張詠」發現一個小吏從縣衙庫房裡出來,頭巾下面藏著一枚錢,就連忙質問:「這是庫房裡的錢嗎?」小吏也不辯駁,直接承認:「就是庫房裡的錢。」「張詠」大怒,命人棒打責罰小吏。這個小吏也很跩,挨了棍棒仍然嘴硬:「拿一文錢算什麼,你也就打打我,難道還能殺我不成?」
一個普通的小吏為什麼如此囂張呢?因為自唐末以來,國家已經亂了半個多世紀,很多地方的統治失去了正常秩序。縣令、知州等地方官雖由朝廷委派,但並不瞭解地方具體情況。許多日常行政事務都被一些當地的吏員操控著,有時候官員也要依靠這些熟悉地面情況的吏員維持統治。長久下來,一些老資格的吏員僕大欺主,根本不把官員放在眼裡。
可是今天的這位小吏有點可憐,看樣子,他還沒打聽過這位新上司的人生履歷,錯把「張詠」當成了書生。犯了錯居然還向我挑釁?!你道我「張詠」是誰,削不死你?
「張詠」立刻當堂起草判決:「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判決書寫完,抽出劍來親自動手,一劍斬殺了這個小吏。當庭判決、直接執行,還給我們創造了「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兩個成語。從此,「張詠」「一文殺吏」的故事流傳天下。
當然,大宋也是講法律的,「張詠」並沒有權力這麼做,所以他只能主動向上級認錯,請求接受處分。好在當時朝廷本來就想治治吏員淩駕官員之上的舊風氣,就沒把「張詠」怎麼樣。步入仕途以來,「張詠」一直書寫著自己的傳奇人生,所到之處,人擋殺人,佛擋殺佛,誰都不敢惹他。
此後,還有很多關於他的精彩故事,我們暫且留著下文再說。現在,讓我們再去拜訪一個和「張詠」風格完全不同的人。
「王旦」,字子明,大名府莘縣人。「王旦」的老爸王祐曾經官至兵部侍郎、知制誥,原本有機會做宰相,但因為一件事情沒辦好,不但宰相沒做成,還被貶到地方做了知州。被貶後,老爺子沒有灰心喪氣,回來在自家院子裡種了三棵槐樹,然後手指槐樹對別人說:「我子孫中必定有人位列三公!」
看樣子,老爺子對自己沒當成宰相有點生氣,轉而把希望寄託在下一代。不過這句氣話還真靈驗,沒過多久,他家真出了個宰相,王旦。「王旦」之後,王家一直人才輩出,成了當世望族。後來,王家後人為了紀念老祖宗種三棵槐樹的先見之明,建了宗祠三槐堂,請大文學家蘇軾寫了一篇《三槐堂銘》(入選《古文觀止》)。從此,「三槐王氏」名揚天下,成了王氏中最大的一支。
扯得有點多了,我們還是回到「王旦」身上來。
「王旦」從小很少說話,一心埋頭苦學,屬於那種標準的好學生。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脾氣好,不管別人怎麼對他使壞,他都是能忍則忍,不能忍也繼續忍。「王旦」的好脾氣太出名,甚至他府中的下人都在暗中議論,老爺到底什麼情況下才會發脾氣?於是,他們私下裡搞了個試驗。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下人們故意在盛給「王旦」的肉羹湯裡撒了點鍋底灰。「王旦」生性好乾淨,可是他看到肉羹湯裡的灰,也沒說什麼,仍然低頭把飯吃了,就是沒動那碗湯。完事後,下人問「王旦」:「老爺今天為什麼沒喝湯啊?是不是做得不好?」
「王旦」說:「沒什麼,我今天只是有點不想吃肉。」第二天,下人做飯時又故意在盛給他的米飯裡放了點髒東西,然後又開始集體圍觀自己的老爺。
你不喝湯可以,總不能不吃飯吧!
「王旦」見了,把碗推在一邊,仍然沒有顯出一點不高興,只是說:「我今天不想吃米飯,是不是可以另外做點粥?」下人們聽了,面面相覷,只能在心裡感歎:真有你的!還說什麼呢,從此只好更加用心做事來報答「王旦」。
不過,話說這幾個下人膽子也夠大,敢這麼拿主人尋開心,如果這事攤到「張詠」身上,非整你個生活不能自理不可。
進士及第後,「王旦」出任平江知縣,靠著以德服人的做法,他把平江縣治理得井井有條。當時的轉運使到地方來巡查,進入「王旦」的轄區後,連聲稱讚不說,甚至還把女兒許配給了他(還有這樣的獎勵方式?)。
從「王旦」的事例看,宰相肚裡能撐船,絕不是一句虛話。
至道元年(995)四月,「趙光義」在宰相大臣們的簇擁下,來到金明池觀看水軍演習,附近的百姓和軍士見到皇帝到場,山呼萬歲,一片歡騰。如此情境,「趙光義」心情大好,喜笑顏開。群臣見皇帝龍顏大悅,爭相說些恭維話,一時間,現場氣氛非常熱鬧歡快。大家正在興頭上,一隊宮女魚貫而入,捧來一簇簇鮮花,請皇帝和大臣佩戴。
這裡需要特別說明一下,按照宋朝當時的習俗,男人也流行佩花。而且這花不是佩在胸前,而是戴在頭上,不管你是玉面粉臉的小鮮肉,還是五大三粗的莽漢,都流行在頭上插朵花。依現在眼光,一個大男人頭上開朵花實在很彆扭,但當時的人卻覺得特美。這個習俗還得到了上層的認可是,每到喜慶節日或盛大宴會,皇帝就會賞賜給大臣們戴鮮花。
此時此刻,「趙光義」又要分賜鮮花給群臣。他笑盈盈地掃視群臣,然後親手從花籃裡挑出一朵最大最鮮豔的花,賞賜給身邊的一位青年官員。這個青年官員連忙謝恩,整理衣冠,將花恭恭敬敬地戴在頭上。趙光義望著眼前這位風度翩翩的青年,笑意更濃,不禁讚賞感歎:「寇準」青春年少,正是戴花飲酒的好時候!
「寇準」,字平仲,華州下邽(今陝西渭南)人。在演義小說、電視劇裡,「寇準」經常出鏡,被人親切地稱為「寇老西兒」。正因如此,人們經常誤把「寇準」當作山西人,其實呢,他是一個如假包換的陝西人。
「寇準」的父親寇湘曾考上過狀元,只可是惜生不逢時,當時的進士很不值錢,哪怕貴為狀元,也沒能給他帶來輝煌人生。寇老爺子只好把希望寄託到下一代。但事與願違,「寇準」小時候玩性很重,並不怎麼喜歡讀書,整天想著騎馬射箭到處逛。有一次,「寇準」又想丟下課本溜出去玩,把老媽惹火了,順手抄起一個鐵秤砣向他砸了過去。還好,秤砣只砸到了「寇準」的腳上,沒砸到他的頭上,否則真是一個秤砣改變歷史走向了。
據說寇媽這一砸還真有效果,一下子把小「寇準」砸醒了,從此「寇準」開始潛心向學,再不貪玩。不過這裡還是奉勸眾多望子成龍的虎爸虎媽,教育固然重要,秤砣砸孩子這種危險動作還是不要模仿為好。
「寇準」出生在宋朝建立後的第三年,可以算是宋朝的同齡人。太平興國四年,十八歲的「寇準」第一次參加科舉,順利通過了解試。正當他躊躇滿志,準備進京參加省試殿試的時候,有人站出來給他提了個醒,勸他偷偷改一下個人檔案,把自己的年齡增加幾歲。
要說改年齡這種情況,即便是資訊管理發達的現代,也沒有完全杜絕。改來改去無非是為了在升學、找工作等時候爭取點個人利益。但一般人改年齡往往是往小了改,為什麼到了「寇準」這裡反而要讓自己變老呢?
原來,社會上流傳著一種說法,說皇帝「趙光義」在殿試選人的時候更傾向成熟穩重點的,那些年紀輕的很容易落選。而「寇準」的年紀也確實小了點,要知道,當時「王旦」是二十三歲,「張詠」則已經三十四歲,而且,白發蒼蒼卻依然拼搏考場的,也大有人在。
勸的人可能出於善意,可是他不知道,「寇準」的坦蕩直率絕不亞於張詠。他斷然回絕了這種建議,擲地有聲地說到:「現在正是我奮發有為的時候,怎麼可以欺騙皇帝呢(准方進取,可是欺君邪)?」
「寇準」不欺人,命運也不欺「寇準」。太平興國五年初,「寇準」在省試、殿試中一路過關斬將,進士及第。這年春天,他得到第一份官職,巴東縣(今湖北省恩施巴東)縣令。
在宋朝,那裡屬於一個相對偏遠的地方,人少事情也少,「寇準」處理完公務後就遊山玩水、讀書寫詩,過得十分自在。「寇準」正年輕,工作積極性很高,總希望能有一份更具挑戰性的工作,但無奈宋朝官員的升遷調動都有年限規定,沒有特殊情況,只能埋頭熬資歷。
太平興國八年(983),「寇準」終於熬到了一份新崗位,他被任命為大名府成安縣(今河北邯鄲成安)知縣。成安縣比巴東縣大一點,離京城更近,可以算是一次隱性升遷。但「寇準」內心反而更加失落了。
「寇準」不是那種貪圖安逸的人,他敢說敢做、個性十足,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有機會施展抱負。當他年紀輕輕就高中進士的時候,曾經豪氣衝天,相信自己有時間有能力去實現夢想,彌補父輩留下的遺憾。
可是現在他覺得,通往理想的道路並不平坦。進士及第後的聞喜宴上,皇帝在座、高官相陪,何等意氣風發。然而,離開京城後,他仿佛成了斷線風箏,消失在朝廷視野中,不再有人關注過問,封侯拜相的願望看起來遙不可是及。正當寇知縣鬱悶地待在衙門裡無所事事時,他突然接到了進京的命令。接到命令後,「寇準」非常高興,熬了五年,看來真要時來運轉了。等「寇準」興衝衝地跑到開封,他忽然發現,真還不如不叫他來呢。原來,朝廷把他召來並不是打算給他安排什麼重要崗位,而是給他攤派了一項任務,押送軍糧。
押送軍糧,又危險又辛苦,還吃力不討好,誰都不想領這種任務,但「寇準」所管的成安縣就在北方靠近邊境地區,不找你幹活找誰幹活?
就這樣,寇知縣幹起了軍糧押運工作,他第一次走出書齋、走出衙門,來到前線,和普通百姓、軍士走到了一起。從他們的口中,知道了邊境的地理風貌和敵我情勢,見識了最真實的社會狀況和人情世故,這些都是他以前從未看到過、聽到過的事情。
「寇準」發現,押送軍糧其實也是一項很有意思的事情,他不再厭惡這項任務,反而很有興致地研究起軍事戰略、邊境問題。回到開封後,他把看到的情況和自己的想法寫成了一份奏章,呈交了上去。
「趙光義」正在為邊境問題犯愁,他看到這份有見地的奏章後,極為贊賞,立刻表示要召見「寇準」。正是這份奏章,成了「寇準」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捩點。
第十九章 外患難除
改變「寇準」命運的那封奏章,討論的是黨項人侵犯邊境的問題。黨項人,原是羌族(也有說鮮卑)的一支,又稱黨項羌,那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北方少數民族。黨項人原本居住在青海東南、四川北部一帶,唐朝的時候,逐漸遷移到甘肅、陝西北部一帶。
唐朝末年,黨項人趁著中央政權統治力衰落,開始在西北一帶拓展勢力。唐僖宗咸通十四年(873),黨項首領拓跋思恭佔據宥州,自封宥州刺史,攢起了第一份家底。五年以後,席捲全國的黃巢起義爆發,拓跋思恭積極幫助唐王朝鎮壓農民起義,又渾水摸魚撈了不少地盤。
黃巢起義被鎮壓後,李唐朝廷為了感謝拓跋思恭,封他為定難軍節度使(也稱夏州節度使),管轄夏州、綏州、銀州、宥州、靜州五個州(位於今陝西省北部),同時把國姓「李」賜給他。從此,黨項首領從「拓跋氏」變成了「李氏」,黨項人正式成為盤踞在西北的一個地方政權。
到了五代亂世,不管中原政權由誰當家,黨項人一直明裡稱臣納貢,暗裡擴張勢力,經過半個世紀經營,力量越來越強。「趙匡胤」建立宋朝後,忙著南征北戰,對黨項人的態度以籠絡為主。黨項人也很友好,當時他們的首領叫李彝興,聽到宋朝建立的消息,立刻派人送來三百匹馬表示祝賀。來而不往非禮也,「趙匡胤」回贈了一條褲帶給李彝興,把他感動得一塌糊塗,表示要一直臣服宋朝。
三百匹馬換一條褲帶?
就算是愛馬仕也沒那麼貴,可是李彝興還覺得自己賺了大便宜。這倒不是人家缺心眼,只因那條褲帶的價值絕不可以用錢來衡量。「趙匡胤」為顯示對李彝興的榮寵,命令工匠為他專門定做一條玉帶(用玉片裝飾,掛在腰腹部的帶子),還特地找來黨項使者問李彝興的腹圍有多大。使者告訴「趙匡胤」,李彝興是個胖子,腹圍大得很(得費不少玉)。「趙匡胤」聽了,打趣地說:「你們的首領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在古代,掛腰帶是講究級別的,有人能掛金帶,有人能掛銀帶,平頭百姓就老老實實搓根繩子捆一下吧。只有親王、宰相級別的官員才配享受玉帶。李彝興拿到那根玉帶,等於是宋朝承認了黨項政權的合法性,他們可以繼續在西北維持割據狀態了。
黨項和宋朝的友好狀態一直維持到了太平興國七年(982),平靜終於被打破,因為一個人的入朝。
太平興國七年五月,定難軍留後(代理定難軍節度使)「李繼捧」來到開封,朝見宋朝皇帝「趙光義」。
「李繼捧」是黨項人的第九代首領,他這次進京朝見,完全出於無奈。當時,「李繼捧」剛剛從兄長那裡承襲首領的位置,在黨項李氏家族裡,他的威望不夠高,得不到大夥的支持。於是,黨項李氏政權因爭奪權力而發生了內亂。
「李繼捧」的一個叔父,名叫「李克文」,直接把狀告到了「趙光義」那裡,聲稱「李繼捧」沒資格擔任定難軍留後,建議「趙光義」把「李繼捧」叫到開封去。要說這位「李克文」的要求確實太離譜,黨項政權只是名義上臣服宋朝,首領從來都不親自覲見中原皇帝,他這麼一說,等於是把「李繼捧」往火坑裡推,自己好留下來當老大。
按照常理,宋朝不該搭理「李克文」的申請,因為那是黨項人自己的事情,不管他們鬥得怎麼樣,朝廷只要給最後的勝利者發一張任命狀,象徵性地確認一下就可以了,沒必要多管閒事。
可是「趙光義」卻動起了心思,在他看來,這是一次收回黨項人地盤的好時機。當時,他剛剛利用「金匱之盟」化解了統治危機,高粱河戰敗的陰影已經散去,建功立業的想法又萌生出來。黨項人所轄的五個州已經脫離中原政權近一個世紀,「趙光義」想借機將它們收回,成為宋朝的真正領土。
於是,「趙光義」答應了「李克文」的要求,請「李繼捧」入朝覲見。接到詔書後,「李繼捧」極度鬱悶。去吧,自己很可能步「錢俶」、「陳洪進」後塵,不去吧,屬於違抗命令,即便賴在自己地盤裡,也受盡族人的排擠。
「李繼捧」最終還是來到了開封,他思前想後,覺得反正是沒好日子過,乾脆一咬牙,主動要求把五個州的土地都獻出來,由朝廷直接管轄,自己也留在開封不回去了。
「李繼捧」的表態有點賭氣的味道,卻正合「趙光義」的心思。他當即答應「李繼捧」的請求,組織軍隊官員馬上去辦理接收工作,同時下令,讓黨項李氏貴族成員都移民到開封來生活,包括那個告狀的「李克文」。
不少黨項貴族雖然對「李繼捧」不感冒,但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可是宋朝的監護軍隊很快趕到了家門口,他們只能背井離鄉趕赴開封。到目前為止,「趙光義」的趁火打劫之計進行得很順利,不費吹灰之力,卻收回了五州八縣,看上去十分划算。
然而,就在大批內遷的黨項人中,有一個青年黨項貴族並不甘心將祖輩掙來的土地拱手讓人,他對宋朝的吞併政策恨之入骨,決定尋找機會收復故土。
這個人叫做「李繼遷」,他像一束失控的火苗,從此點燃宋朝西北邊境的通天戰火。
打不死的小強
西元1644年,明末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在西安稱王,他給祖上幾代都封了尊號,並認「李繼遷」為太祖。這個被李自成追認為太祖的「李繼遷」,就是讓宋朝頭痛不已的黨項首領。李自成,一個漢人,怎麼就冒出一個外族祖先呢?但是我們還很難說他是故意傍名人,因為李自成出生於陝西米脂「李繼遷」寨,而這個「李繼遷寨」,就是因「李繼遷」曾經長期居住生活而命名。換句話說,兩個猛人生長在同一個地方。
黨項人經過歲月的磨洗,逐漸漢化也很正常。所以,李自成和李繼遷有沒有血緣上的聯繫還真的很難說。可是有一點十分肯定,兩人的命運十分相似,都是跌宕起伏、壯懷激烈。
「李繼遷」是「李繼捧」的族弟。
史書上說,「李繼遷」生下來就有牙齒,十二歲的時候因射死一隻老虎而名聲大噪,就在射虎成名那一年,他被任命為「管內都知蕃落使」,成為黨項人中最年輕的將領。
「李繼捧」獻出土地的時候,「李繼遷」才二十歲,當時正在銀州。按照規定,「李繼遷」也在遷徙人員之內,但是,他對宋朝安排的強制搬家活動十分抵觸,於是,就找來謀士張浦等人一起商量。
「李繼遷」一上來就慷慨激昂地說道:「老虎不能離開山林,魚兒不能離開池水。我們就趁宋軍防備還很鬆懈,殺掉宋朝使者,佔領綏州、銀州,拒不交出土地。」明顯,「李繼遷」打仗勇猛頑強,可是在謀略上稍微差了一點。
「李繼遷」剛激動完,謀士張浦就提醒他,你得想清楚嘍,這次變故可是是你們家內訌引起的,人心都不齊,萬一你起事了,這些人會跟著你幹嗎?更何況,個把黨項土財主還嚮往去繁華的開封享受一下生活呢。你還是先找個地方躲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李繼遷」聽完張浦的分析,趕緊放下刀槍,尋思著該往哪裡跑路比較好。經過一番討論,「李繼遷」和親信們決定逃往夏州東北面,一個叫作「地斤澤」的地方。這塊地方,四面沙漠,中間有一塊綠洲,適合生活放牧,堪稱絕佳的臨時避難場所。
選定地方後,「李繼遷」開始研究逃跑方法。因為當時宋朝派來保護(監視)他們的軍隊已經到了,你想隨隨便便離開是不可以的。為了逃避宋軍的檢查,「李繼遷」謊稱自己的奶媽死了,要到城外去給她送葬,請求宋軍放行。宋朝官員不遠千里跑到這裡來接收,沒受到熱烈歡迎也就算了,還碰見這麼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和一口破棺材,感覺相當晦氣,趕緊揮手示意他們走開。
「李繼遷」見計策成功,連忙領著手下扛起棺材,一路小跑著溜掉了。這幾十個跟著跑出來的黨項人,以及藏在棺材裡的鎧甲兵器,成為李繼遷起事的最初資本。安頓下來後,「李繼遷」開始忙著招兵買馬,他亮出了老祖宗拓跋思恭的畫像,利用李氏家族的威望號召黨項人前來投靠,在較短的時間裡重新積聚起一股力量。畢竟,能夠到京城去享福的只是少數黨項貴族,普通黨項人並沒有因為宋朝的接管而得到實惠,他們更習慣於舊有的統治秩序,不少人還對「李繼遷」的境況表示同情。
「李繼遷」攢起一點家當後,派人給「趙光義」捎信,試著和宋朝談判,希望能夠讓夏州等地區恢復以前的統治狀況。「趙光義」哪肯把吃到嘴裡的肉吐出來,回復「李繼遷」,想要回土地,門兒都沒有。想過好日子,就趕緊從沙漠裡滾出來,保證送他到開封好吃好喝。
既然談了跟沒談一樣,光是動口不能解決問題,那就動手吧。
從太平興國八年(983)春開始,近一年時間裡,「李繼遷」連續出擊,向宋軍發動攻擊,戰鬥結果倒比較好記,
五月,戰於葭蘆川,敗;九月,犯三岔口,又敗;十二月,兵攻宥州,再敗。
也難怪,「李繼遷」當時的力量還非常弱小,和宋軍不是同一級別。但好在這幾次都是「李繼遷」主動出擊,帶有點騷擾試探的味道,雖然打了敗仗,損失卻不大,休整幾天,照樣出來搗亂。
「李繼遷」還不能對宋軍在夏州地區的統治產生實質威脅,但他總是像蚊子一樣在耳邊嗡嗡,搞得宋軍非常火大。
雍熙元年(984)九月,宋軍經過一番秘密偵察,終於找到了這只「蚊子」的藏身地點,派小股輕騎兵悄悄靠近,一巴掌拍了過去。這一巴掌拍得又快又準又狠,頓時鮮血四濺。
史載:(宋軍)斬首五百級,燒四百餘帳,獲繼遷母、妻及羊馬器械萬計,繼遷僅以身免。
「李繼遷」在地斤澤的基地一夜之間被連鍋端起,隊伍被打散了,老媽和妻子還成了俘虜。宋軍的突襲行動非常成功,近乎完美。但是,近乎完美,不等於完美,畢竟,「李繼遷」還是沒逮住。他帶著滿腔仇恨,重新收攏隊伍,尋找復仇的機會。
世事禍福不定,「李繼遷」大敗以後,卻想到了一條翻身的妙計,在張浦的建議下,他把目光投向了銀州。銀州是大城,人口多,物資充足,「李繼遷」家祖上又在銀州世代為官,在那裡很有人望,如果能佔據銀州,作為反抗宋朝的大本營,再好不過。
問題是,你有點實力的時候,尚且連幾個營寨都打不下來,現在都快輸得只剩底褲了,怎麼反而打起銀州的主意了呢?
「李繼遷」這回使出的計策,是從古到今反叛人士屢試不爽、百用不厭的必殺技,詐降!
詐降計想要成功,關鍵在於受降者會不會上鉤,「李繼遷」的欺騙對象是「曹光實」。
「曹光實」,雅州人(今四川雅安),時任西北七州都巡檢使,突襲李繼遷的行動,他是負責人之一,此時正率軍駐紮在銀州。「曹光實」熟悉軍事、富有才略,可是惜偏偏有一個貪功自大的毛病。
在投降信裡,「李繼遷」向「曹光實」拼命地倒苦水,說自己屢戰屢敗,被揍得實在沒脾氣了,你就可是憐可是憐我,把我收了吧。「曹光實」拿著投降信,沒怎麼多想,他覺得,「李繼遷」剛被端掉老窩,現在混不下去了就跑來投降,完全合乎情理,於是當即決定接受「李繼遷」的請降。此前的勝利讓「曹光實」放鬆了警惕,更致命的是,為了能夠獨享功勞,他沒有將這事報告上級,擅自採取了行動。雍熙二年(985)二月,「曹光實」帶著少量騎兵出城接受投降,結果中了埋伏,被「李繼遷」全部殲滅,自己也未能倖免。
暗算「曹光實」後,「李繼遷」借用他的旗幟,出其不意地佔據銀州,繳獲了大量軍事物資。有了根據地後,「李繼遷」自封定難節度使、西平王,招攬各個部落前來依附投靠。經過這麼一折騰,「李繼遷」的實力又奇跡般地恢復過來,甚至比以前更強點。
收到「李繼遷」偷襲銀州的消息,「趙光義」十分憤怒,立刻決定增加兵力,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倡狂的傢伙。
三月,「趙光義」任命田仁朗為主帥,率軍圍剿「李繼遷」。田仁朗是個有經驗的將領,到達綏州後,他總結了經驗教訓,認為對手的最大特點在於機動性強,打勝了就共同搶掠,打敗了就分散跑路,你就算掌握了他們的行蹤,也很難徹底消滅。
為此,田仁朗設計了欲擒故縱的戰術。對於「李繼遷」的小打小鬧,他一律放任不管,即使發現了行蹤也不急著下手,沉住氣,按兵不動,而暗中卻密切關注著「李繼遷」的動靜,就像一個漁夫,耐心地等待魚兒上鉤。
四月,「李繼遷」攻克三族寨後,發兵圍攻撫寧寨。收到消息,田仁朗心中暗喜。
好嘞,機會來了!
田仁朗對當地的兵力部署情況很瞭解,他知道,撫寧寨防禦很堅固,以「李繼遷」目前的實力,一時半會攻不下來。他希望依靠撫寧寨,把「李繼遷」的主力牢牢吸引住,等到雙方消耗得差不多的時候,再全力出擊。此外,他計畫另派一支強弩兵悄悄繞到「李繼遷」身後,斷其歸路,如此一來,必能大獲全勝。
計畫周密、部署得當,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田漁夫對於放長線釣大魚的計畫充滿信心,為了麻痹「李繼遷」的神經,他每天都躲在城裡飲酒玩樂,把自己扮成了一個酒囊飯袋。然而,正當田漁夫懷著激動的心情,打算收竿的時候,他忽然被告知:你已被解除職務,請馬上回朝廷接受調查。原來,田仁朗用來迷惑敵人的計策,先把自己的領導給迷惑了。田仁朗不知道,正當自己設局誘捕「李繼遷」的時候,副帥王侁向趙光義告了一狀,告他指揮不利、不務正業、畏敵不前(逗撓不進軍)。趙光義看了以後,火冒三丈,當即決定召回田仁朗,罷免官職,交給御史台審問。
田仁朗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莫名其妙,被逮回開封後,「趙光義」一問,他更被動了。人家告的都是事實,可是那不是為了計策需要嗎?這事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啊,除非給他幾天時間,然後寫一份軍事報告出來,題目就叫《西北戰場圍殲「李繼遷」所部的戰略構思及戰術部署,兼談戰前惑敵之計的實踐運用》。
「趙光義」正在氣頭上,哪肯聽田仁朗做學術報告,一張詔令把田仁朗貶得老遠。其實,田仁朗應該明白,按照「趙光義」的性格,就算明白了他的苦衷,也不會低頭認錯。否則,領導豈不是很沒面子?
還算田仁朗運氣好,幾個月後,「趙光義」回過神來了,覺得他確實沒啥錯誤,又重新給安排了官職。田仁朗受一次委屈是小事,但對西北戰場的戰局影響可是不小。
他走後,打小報告的王侁得到了軍事指揮權。
王侁,字祕權,開封浚儀人,王侁的父親王朴在後周時期擔任過樞密使,是個很有才略的人,深得周世宗「柴榮」倚重,只可是惜去世得比較早。
「趙匡胤」甚至曾對人說過,如果王樸還在世,他是當不上皇帝的。王侁因為父親的關係進入官場,但他的才能和父親無法相提並論,只立過些小功,卻自命不凡,還染上了嫉賢妒能的毛病。作為副帥,別人不知道田仁朗的用意,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但為了自己的仕途,還是告你沒商量。
掌握軍權後,王侁一改田仁朗的作風,立刻率領全部主力向「李繼遷」佔領的銀州發動攻擊。當時,「李繼遷」的力量還是比較弱小的,尚不能和宋軍正面對抗。王侁一來,「李繼遷」就棄城跑路。
王侁取得了表面上的勝利,但他並沒有解決根本問題,反而把局勢引向惡化。遭此打擊後,「李繼遷」開始反省自己的策略,他意識到,僅憑自己的那點力量,是不足以和宋朝分庭抗禮的,要想成為西北的主人,必須借助外力。
雍熙三年(986)二月,「李繼遷」主動派遣使者去見遼國皇帝,表示願意臣服,希望得到遼國的幫助,共同對抗宋朝。
他相信,這個時候向遼國示好,肯定能得到滿意的答覆。因為,宋朝和遼國之間的一場大戰正一觸即發。
就在「李繼遷」向遼國示好的時候,「趙光義」又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再次出兵討伐遼國,收回燕雲十六州。
七年前,高粱河畔的那次慘敗,始終是紮在「趙光義」心頭的痛。那一次,可惡的契丹人讓他顏面盡失,腿上的箭傷一直無法徹底治愈,至今仍時時發作。
於公於私,「趙光義」都不會忘記這個奇恥大辱。幾年來,朝廷養精蓄銳,操練兵馬,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和契丹人再戰一場,收回燕雲十六州,找回失去的土地和尊嚴!
根據邊將的奏報,「趙光義」收到了不少好消息。太平興國七年(982),遼景宗「耶律賢」去世了,年僅十二歲的「耶律隆緒」繼位,蕭太后臨朝聽政,最高統治者變成了一對孤兒寡母。遼國境內也不太平,女真族、高麗(今朝鮮半島)人都不肯屈服於契丹的壓迫,經常和契丹人製造摩擦。
如此看來,遼國國內比較混亂,正是對它用兵的好時候。尤其是一談到遼國的實際統治者是個女人,「趙光義」就忍不住輕視譏笑。很顯然,他並沒有從上次的失敗中吸取教訓,仍對敵情缺乏深入細緻的瞭解,一廂情願地把「女漢子」看成軟妹子,戰爭的悲劇很大程度上也是從這個錯誤的判斷開始的。
雍熙三年春,「趙光義」動員三十萬兵力,下詔對遼國用兵。這回,「趙光義」進行了更精細的謀劃。戰役仍以幽州為中心展開,不同的是,這次宋朝兵分三路,在與遼國接壤的邊境線上同時發動進攻。從地理上看,幽州地區的地形很像一個「右」字,一橫是燕山山脈,一撇是太行山脈,幽州就像那個縮在裡面的「口」。為了拿下這個「口」,「趙光義」佈置了東、中、西三路軍隊。東路由南往北正面進攻,中路、西路則要繞過兩個山脈,來到幽州的北面,進行南北夾攻。東路軍以「曹彬」為主帥,統轄二十萬人,計畫從雄州(今河北雄縣)出發,經固安(今河北廊坊)至涿州(今河北保定),從正面直逼幽州,這支部隊是此次北伐的主力部隊。
「曹彬」自率兵征服南唐後,成為宋朝最有名望的將領之一,他不但是東路軍的主帥,而且是此次北伐行動的總指揮,「趙光義」對他寄予厚望。
中路軍以「田重進」為主帥,計畫從定州北上,出飛狐口(位於今河北淶源),目標奪取蔚州(今河北蔚縣,燕雲十六州之一),為東西兩路兵團的推進起到牽制作用。
「田重進」時任侍衛步軍指揮使、靜難軍節度使,他本是幽州人,生得人高馬大,是「趙匡胤」的老部下,對北方邊境的情況比較熟悉,因而獲得此項任命。
說到「田重進」,我要在這裡補充一個小知識,大家在看書時可能已經感覺到了,書裡有不少人名很相似,比如現在出場的是「「田重進」」,之前還有個「李重進」,此外,名字中帶著「繼、信、廷、義、德」字的人很多。
因為,五代是推崇軍功武力的時代,大家取名喜歡挑簡潔有力的詞。所以,那個時候叫「繼勳、懷忠、從義」等名字的人特別多,就像我們新中國成立初期起名叫「建國、愛軍」的人比較多,一樣道理。所以看宋朝初期史料,我經常被搞得雲裡霧裡,好在文治風氣盛行後,宋朝人起名就文雅豐富多了,也很少撞車。當然,甭管咱田將軍叫什麼名字,人是真的很猛。
西路軍以「潘美」為主帥,計畫出雁門關(今山西代縣),一路奪取山後的朔州(今山西朔州)、寰州(今山西朔州東)、應州(今山西應縣)、雲州(今山西大同)(均為燕雲十六州之一),與中路軍會合後從北面進攻幽州。這麼來看,西路軍的任務也很重,為此,「趙光義」還給「潘美」配了一個很猛的副帥,「楊業」。
「楊業」投降宋朝後,曾擔任知代州兼三交(地名,在今太原以北)駐泊兵馬都部署,「駐泊兵馬」是指朝廷禁軍派駐到地方的意思。這個職位,主要是負責河東(今山西)地區的防務。當時,「潘美」是「楊業」的上級,兩人一直合作得比較融洽。有一次,遼軍大舉入寇雁門關,「潘美」負責死守關口,「楊業」繞道背後偷襲,兩人緊密協作,打了一次漂亮的勝仗。
如今,這對老搭檔將再次攜手,去完成更加艱巨的任務。
戰端一開,「曹彬」的東路軍率先發難,他們要面對的敵人是耶律休哥。遼聖宗即位後,命「耶律休哥」總管南面事務,從此,這位契丹名將成為橫亙在宋朝君臣面前的一堵無形城牆。
一開始,東路軍的進展十分順利。三月初五,前鋒部隊抵達固安以南,僅僅過了三天,宋軍就攻佔固安,向涿州進發。三月十三日,宋軍攻入涿州,岐溝關、新城等要塞也相繼為宋軍占領。三月十七日,宋軍擊潰遼國的一支援軍,斬殺一千餘人,幽州城已經近在眼前。東路軍打得如此順手,並不是「耶律休哥」不頂用了,而是因為當時他手頭的兵力十分有限,援兵又沒有到達,一時無法和宋軍正面對決。
可是「耶律休哥」畢竟是戰場老油條,他雖不和宋軍正面衝突,卻經常派小股部隊進行偷襲騷擾,重點截擊宋軍的糧道。
「耶律休哥」這一手擊中了宋軍的要害。都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規模兵團作戰保障後勤補給線尤其重要。想當年,曹操就是一把火燒了袁紹的烏巢糧倉,一舉扭轉了戰場形勢,取得了官渡之戰的決定性勝利。
宋軍人數眾多,消耗的糧草也多,又是長途遠征,漫長的後勤補給線給遼國騎兵留下了充裕的攻擊空間。果然,隨著戰事的推進,宋軍的糧草供應開始無法維繫。迫於無奈,「曹彬」在涿州停留十餘天後開始向雄州撤軍,以便取糧再戰。「趙光義」聽到撤軍的消息,大為惱火,嚴令「曹彬」向新城靠攏,與另一支軍隊(為東路軍的一個分支)會合。
「曹彬」抵達新城後,軍隊重新恢復了糧草供應。按照部署,他必須在新城坐等中、西路軍隊到達,然後合力發動攻擊。仗打了一個多月,東路軍雖然取得了一些戰果,但連日往返奔波,涿州得而復失,自身損失也不少,更重要的是,軍隊銳氣受挫,人群中彌漫著焦躁的情緒。正當「曹彬」的東路軍進退失據的時候,「潘美」的西路軍卻打得氣勢如虹,進展神速。
三月初,「潘美」、「楊業」率領的西路軍出雁門關北上,徑直殺向寰州,遼國寰州守將抵擋不住宋軍的猛烈攻勢,舉城投降。接著,西路軍一路向東,所向披靡,在十天之內連續攻下朔州、應州。四月初,銳不可是當的西路軍又拿下了重鎮雲州,戰果之輝煌,堪稱各路之最。
別人都在忙,中路軍也沒閒著,三月中旬,「田重進」率軍進入遼國境內,接近飛狐口,和遼軍發生正面接觸。按照預想,中路軍的任務相對其他兩路要輕一點,本不是唱主角的,可是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誰都沒料到,原來的配角反而成了主角。也該「田重進」運氣好,碰到的敵人是遼國虎將大鵬翼。這個大鵬翼,不是綽號,而是真實的人名,他本是渤海國(唐時期東北少數民族粟末靺鞨建立的國家)貴族,渤海國被遼國征服後,大鵬翼歸降了遼國。人如其名,大鵬翼長得孔武有力,打起仗來不怕死,在遼軍中名氣不小。
大鵬翼的軍隊有二萬多人,又以騎兵為主,「田重進」覺得平地對攻勝算不大,就屯兵飛狐南口,佔據險要處,以重步兵正面抵禦遼軍騎兵,然後利用小股精銳騎兵衝擊遼軍側翼。宋軍鬥志高昂,但大鵬翼麾下的軍隊也不軟,兩軍棋逢對手,從早上一直打到太陽下山,鬥得難分難解。
「田重進」眼看戰事膠著,耗下去對己方不利,決定派出自己的王牌軍隊前去助陣,「荊嗣」。
「荊嗣」的叔祖父是宋初名將荊罕儒,荊罕儒在「趙匡胤」手下效力時,以敢於搏命著稱,只可是惜在與北漢的一次戰鬥中,勇猛過了頭,以少敵多,不幸陣亡。「荊嗣」繼承了家族的彪悍血統,別人猛起來是不怕死,他是怕不死,曾在一次作戰中身先士卒登城,腳被兩支箭射穿,牙齒被打掉了兩個,卻重傷不下火線,堅持持刀砍人。這回,「田重進」命令「荊嗣」沿著山崖,從遼軍西側發起攻擊。
「荊嗣」領命之後,興奮得直搓手,連忙帶兵出擊,也不管對方人數多寡,上去就是一頓猛砍,居然親手格殺了百來個敵人(手斬百餘級)。
遼軍被「荊嗣」的突然襲擊打蒙了,陣腳大亂,開始逐步向土嶺撤退,由攻轉守。「荊嗣」打得還不過癮,率本部奮起直追,又一次衝垮遼軍防線,一追幾十里。宋軍乘勢拿下了遼軍好幾個軍寨。
大鵬翼怎肯吃眼前虧,等軍隊安定下來後,又重新組織力量反擊,將宋軍剛奪去的兩個軍寨包圍起來。軍寨守將擔心防不住敵軍的反攻,請求「田重進」派點援兵,「荊嗣」再次成為救火隊員。要說「荊嗣」就是「荊嗣」,確實膽略過人,雖然身邊只有五百人,但也絕不消極防守,他讓一支友軍跑到遼軍兩側,豎起旗幟,虛張聲勢,使遼不敢輕舉妄動。自己則趁著遼軍猶豫的當口,率領僅有的五百人衝殺過去,一日之內大戰五六回合,絲毫不落下風。
不久,「田重進」也率全部主力趕到,一場遭遇戰最終演變成兩軍的正面決戰。這場戰鬥進行得十分艱苦,雙方都拿出了全部家底硬拼,「荊嗣」更是殺紅了眼。經過反復較量,宋軍終於憑著一股子韌勁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此役共斬殺遼軍數千人,繳獲鎧甲、戰馬數萬件(匹),連大鵬翼都成了宋軍俘虜。
主將大鵬翼被俘虜後,遼軍的士氣一落千丈,飛狐口、靈丘等地相繼落入宋軍手中。四月中旬,中路軍又拿下了蔚州,戰果豐碩。短短一月內,中、西兩路軍都取得了巨大成果,完成了戰略目標。
第二十章 功虧一簣
「曹彬」所率東路軍將領聽說中、西路軍的戰果後,心裡很不是滋味,明明是主力軍,卻沒啥拿得出手的成績,別說戰後分獎金了,光面子上也掛不住。
許多將領開始在「曹彬」耳邊嘰嘰喳喳(謀劃蜂起,更相矛盾),希望東路軍有所行動,別一天到晚龜縮在拒馬河一線。
此時,「曹彬」過於軟弱的毛病暴露出來。東路軍是攻城的主力,本應持重緩行,等中、西路軍到位後再協同作戰。但面對各種議論,「曹彬」的內心開始動搖。
其實,從前面的故事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曹彬」最大的特點是穩重謹慎,有儒將氣質,但唯獨缺少殺伐決斷的魄力。這樣的將領更適合指揮優勢明顯的戰役,讓他應對複雜局面,則有點勉為其難了。所以說,選「曹彬」為東路主帥,顯然是「趙光義」又一次錯點了「鴛鴦譜」。
果不其然,「曹彬」最終未能堅持既定部署,在眾將的攛掇聲中,他帶著五十天的糧食,再次向涿州進發。
正是這個錯誤的決斷,成了宋軍先勝後敗的轉捩點。
與「曹彬」的軟弱相反,宋軍所面對的敵人卻是個極富主見的女人。宋軍攻勢如潮,給遼國君臣帶來了很大壓力,按照「趙光義」的想像,蕭太后這個女流之輩,想必已經一哭二鬧三上吊,完全亂了方寸。可是惜的是,蕭太后偏偏是少有的巾幗英豪。在我看來,即便是放到整個中國古代史,如果要評個十大女政治家,她也完全有資格名列其中。
面對宋軍的咄咄逼人之勢,蕭太后見招拆招,她一邊招募援軍,為各個戰區補充軍力,一邊派人和「耶律休哥」取得聯繫,確定下步應對戰略。為了遏制宋軍的中、西路軍隊,她任命名將「耶律斜軫」為主帥,蕭撻凜為副帥,重新組織力量進行阻擊。
部署完畢以後,蕭太后力排異議,宣佈和遼聖宗一起南下幽州,禦駕親征!消息一出,遼國受挫的軍心重新振作起來。
「曹彬」的第二次北上又遇到了前次相同的問題,「耶律休哥」仍然堅持閉門堅守,坐等援軍到來,白天派出精銳騎兵虛張聲勢,晚上派出輕騎兵偷襲落單的宋兵,使得宋軍始終處於緊張戒備狀態。
「曹彬」用兵過於謹慎,為了保證自己的隊伍不被騎兵衝亂,讓步兵組成方陣前行,並在駐地兩邊挖壕溝做保護,這樣一來,行軍速度大打折扣。
「耶律休哥」實在是個狡猾的對手,他故技重演,又開始盯著宋軍的糧道下黑手,同時還派人搶奪拒馬河水源,給宋軍的吃飯、喝水帶來很多麻煩。
此時,天氣已變得炎熱,宋軍士兵負重行軍,又要不停地應對騷擾,走得疲憊不堪,原本四天能趕到的路程,居然走了二十多天,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重新佔領涿州。
還沒等「曹彬」在涿州站穩腳跟,他就打探到一個消息,蕭太后所率的援軍已經到達了涿州東面。如此一來,「曹彬」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率疲憊之師強攻幽州,已無勝算,如果再不走,很可能被蕭太后和「耶律休哥」的軍隊兩面夾擊。思慮再三,「曹彬」決定再次放棄涿州南撤。此時,宋軍又饑又渴,將士都一心想著撤回境內,士氣空前低落。而得到兵力補充後的耶律休哥,正率軍躡行在宋軍後面,他像一隻尾隨獵物許久的餓狼,亮出了鋒利的獠牙。
五月初三,餓狼找到了理想的捕食機會,岐溝關。快到岐溝關時,多數宋軍已經無心戀戰,陣形越發散亂。「耶律休哥」瞅準時機,率領騎兵發動突襲。宋軍還沒有排好遏制騎兵的方陣,只能用糧車來當掩體,被動防禦。經過一天激戰,宋軍大敗,東路軍各部連夜分散潰逃。
「耶律休哥」怎肯善罷甘休,一路追擊宋軍到拒馬河邊。宋軍爭相渡河,自相殘踏和溺水而死的不計其數,「曹彬」自己都差點做了俘虜。經此一戰,宋朝東路軍損失慘重,也導致整個戰場的形勢逆轉。
陳家穀
擊敗「曹彬」後,遼國把軍事重心轉移到中、西兩路。「耶律斜軫」來到西線戰場後,遼軍的實力明顯增強,人數達到十萬之眾,他很快利用優勢兵力重新奪回蔚州、寰州,並尋機殲滅宋軍主力。
東路軍一潰敗,「趙光義」的南北合擊戰略已經無法實現,他連忙下令「田重進」、「潘美」回防,向定州和代州方向撤退。
但是,撤軍和散步回家可是不一樣,後面有沒有追兵?半路會不會遭堵截?士氣如何維持?部隊之間如何相互策應保護……這些問題都要充分考慮,否則一著不慎,全軍玩完。
「田重進」所率的中路軍很快安全撤至定州,「潘美」、「楊業」所率的西路軍則因路途遙遠,撤得比較慢,成了一支孤軍,處境十分危險。偏巧,在這個時候,「潘美」和「楊業」又接到了一個新的命令。
「趙光義」費盡心血組織北伐,到頭來卻輸得一塌糊塗,很不甘心。於是,他決定在放棄雲、朔、寰、應四州時,把當地的百姓遷徙到宋朝境內,多少挽回點面子。自然,這份艱巨的護送任務落到了西路軍身上。
按照當時情況,能帶領軍隊安全撤回就不錯了,還要帶上那麼多百姓,這簡直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君命不可是違,「潘美」只好召集各路將領,商討執行方案。
「楊業」向「潘美」建議:「現在遼軍兵勢很盛,不能與他們正面交戰。我們可以向應州方向佯動,部隊出發以後,先讓距離最遠的雲州百姓撤出來,待把遼軍吸引到應州附近,再讓朔州百姓抓緊撤退,撤退時應在途經的穀口佈置弩兵,並在路上埋伏騎兵,這樣才可是保證三州百姓安全遷徙。」
還未等主帥「潘美」表態,旁邊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率領著數萬精兵,卻膽小害怕成這個樣子,不如直接走雁門北川,大張旗鼓地往馬邑(今山西朔州市朔城區)方向走。」
說這句話的人是監軍王侁。沒錯,就是那個把田仁朗坑慘了的王侁。很不幸,這位老兄也從西北戰場調到了「潘美」軍中,還擔任了監軍的職務。
「楊業」想通過部隊的佯動來調動遼軍,進而掩護百姓從小道秘密撤退,乃是調虎離山之計。「耶律斜軫」會不會上當不說,但至少要比王侁提出的直接走大路的方案靠譜。
對於王侁的冒險做法,「楊業」當即表示否定:「絕對不行!這樣做肯定失敗。」
王侁斜視著「楊業」,輕蔑地說:「你不是號稱無敵嗎?現在怎麼遇到敵人不敢前進了(逗撓不戰),不會是有其他想法吧(得非有他志乎)?」
又是指責別人「逗撓不戰」,王侁把扣在田仁朗頭上的帽子又免費送給了「楊業」。更為惡毒的是後半句,還質問「楊業」是否有其他想法,其實就是暗示「楊業」的降將身份,無端指責他會不會叛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超出戰術討論範疇,而是在懷疑一個軍人的忠誠了。對於軍人而言,懷疑他的忠誠,不啻是侮辱他的人格。聽到這句話,「楊業」感到莫名悲憤,他想爭辯幾句,卻因過於激動而不知從何說起。
自從歸附宋朝以來,他一直兢兢業業地戍守邊境,每戰必冒死爭先,從不畏敵退縮,他多次擊退遼軍入侵,立下赫赫戰功,連遼軍也知道了「楊無敵」的威名,看到他的旗幟就遠遠遁去。
但是,他是一個卓越的戰將,卻不是個八面玲瓏的官僚,他擅長縱橫奔殺,卻不善交際言辭。降將的身份使他始終無法融入宋朝武將群體,甚至連戰功也成了他的累贅,很多人都出於嫉妒、猜忌而詆毀他。在這軍情萬分火急的關頭,又遭無端指責,「楊業」真感覺百口莫辯。平復心情後,「楊業」看了一眼「潘美」、王侁和其餘將領,慷慨激昂地說道:我「楊業」絕不怕死,只是時機不利,我們貿然開戰只會讓將士們白白傷亡。現在你們指責「楊業」怕死,那我就先死給各位看好了!」
在這個時候,主帥「潘美」最具有發言權,只有他能夠做出最後的決定,平息這場爭議。但是,他卻保持了沉默。以「潘美」的閱歷,他不會不明白誰對誰錯。但「潘美」不是「楊業」,他不僅是個將領,還是一個成熟的官僚,他也忌憚王侁的監軍身份。田仁朗的事情近在眼前,他知道,「楊業」的計策若能夠奏效還好說,一旦失敗,王侁肯定會在「趙光義」面前狠狠地告上一狀,而自己必定成為下一個田仁朗。
一番權衡之後,「潘美」選擇了明哲保身。
六月,「楊業」引兵向朔州進發,眾將前來送行,他知道自己此行兇多吉少,動情說道:「我是一個降將,本來就該被處死,但皇上不殺我,還對我委以重任。我不是畏懼敵人,只想等待時機,立功報國。現在不少人指責我避敵不戰,我就先死於敵人陣前吧。」
通往朔州的路上,有個地方叫陳家谷,此地兩山對峙聳立,道路狹窄,是個設置伏兵的好地方。「楊業」指著陳家谷口,囑咐「潘美」和王侁:「你們可以在谷口佈置步兵和強弩兵,等我轉戰到這裡,請馬上派步兵左右夾擊,否則的話,我的部隊肯定全軍覆沒。」
吩咐完畢,「楊業」毅然率領本部兵馬絕塵而去。遼軍一直把「楊業」看成最危險的敵人,蕭太后甚至下達了務必活捉的命令。見到「楊業」單兵出擊,「耶律斜軫」不禁大喜。他早就掌握了「楊業」的動向,命副帥蕭撻凜率重兵設下埋伏。
在朔州南面,「楊業」和遼軍發生接觸,剛一交鋒,遼軍按計劃佯裝退卻,「楊業」一直尾追到距朔州三十里的狼牙村。此時,「楊業」已經嗅到了一絲危險,但他並沒有停止前進。因為按照部署,他必須正面迎敵,更重要的是,他曾承諾過,要以死報國!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醜上》
果然,「楊業」行軍沒多久,就陷入了遼軍精心佈置的伏擊圈,蕭撻凜帥旗一揮,漫山遍野的遼軍鐵騎呐喊殺出,將他團團圍住。面對數倍於己的強敵,「楊業」沒有絲毫慌亂,他像定海神針一般矗立陣前,緊握長槍,目光如炬,遼軍越靠越近,「楊業」握緊韁繩。此時,他已經忘記了畏懼,看淡了生死,只剩下一員戰將的血性和勇氣。
隨著一聲怒吼穿透雲霄,「楊業」一馬當先,直奔遼軍殺去。在老將軍的感染下,宋軍人人感奮,嘶吼著衝向敵軍,兩軍暫態絞殺在一起。
戰鬥進行得異常慘烈,從中午一直打到晚上,「楊業」所部英勇過人,殺敵無數,但畢竟架不住遼軍人多勢眾,越戰越吃力。「楊業」奮力殺出重圍,率軍向陳家谷口撤退。然而,等渾身是血的「楊業」趕到谷口時,他卻發現,谷口兩旁空無一人,唯有風穿過山谷帶來陣陣呼嘯聲,幾片落葉不時被風捲起,又伴著沙土慢慢落地,四周一片寂靜森然。
見此情形,「楊業」悲憤不能自抑,不禁捶胸落淚。他淌下的淚水,不是對死亡的畏懼,不是對失敗的掙扎,此刻的淚水,只是一位老將,對天命人事的感慨。
我一生都在被懷疑,在太原,我是人質,在宋朝,我是降將,但我從未忘卻一個軍人的忠誠。太原城頭、雁門關外,一路走來,不知多少次命懸一線,我從未膽怯苟且。人心多變、官場險惡,我從來不是那種長袖善舞的政客,我只是個純粹的戰將。身上的累累刀痕,青史上的筆筆戰功,自然會為我證明一切,我又何須多言。跟隨「楊業」殺到陳家谷口的將士,不到百人,「楊業」不忍心他們白白送死,勸說道:「你們都有父母妻兒,和我在這裡一起戰死,沒什麼意義,不如各自想辦法脫身吧。」
將士聽到這句話,無不失聲痛哭,但哭完之後,他們沒有一人離開,都誓與老將軍同生共死、血戰到底!好吧,不愧為我「楊業」麾下的將士。遼軍的馬蹄聲又傳來了。大將王貴何在?吾兒延玉何在?隨我再衝一陣!
血戰之後,結局十分慘烈:
「楊業」所部將士全部戰死,無一生還,包括他的兒子楊延玉。大將王貴尤其英勇,箭射完後,拿弓做武器,又格殺了十幾人。「楊業」手刃數十個遼兵後,中箭被俘,三日後絕食而死。一代將星,就此隕落。無疑,「楊業」的死,「潘美」和王侁是負有責任的。
史料記載,「潘美」和王侁剛開始還是聽從了「楊業」的建議,在谷口佈置了援兵,但是,幾個時辰後,他們還沒有等到「楊業」的消息。於是,王侁就派人登上谷口西側的托邏台(一處高地)遙望,當時正值遼軍佯裝退兵,王侁以為「楊業」已經取勝,就輕率地帶兵離開。「潘美」雖是主帥,卻也未能(或者說不敢)制止王侁,只是沿著灰河(現恢河)西南方向走了二十多里路,聽到「楊業」戰敗的消息後,也率軍撤退而去。
回朝後,「趙光義」震怒,對兩人進行了懲處,「潘美」被連降三級;王侁則被開除官籍,發配金州。在責罰兩人的詔書裡,他們被分別羅列罪名,王侁領到了八條,其中六條是:擾亂軍事策略實施(墮撓軍謀);羞辱刺激將領(窘辱將領);做事沒有公心(無公忠之節);品性邪惡(有狠戾之愆);肆意妄為,不顧他人意見(違眾任情);命令別人前進,自己卻膽怯後退(彼前我卻)。「潘美」領到了四條,其中兩條是:沒有認真查明敵情(不能申明斥候);沒能妥善實施應敵策略(不能謹設提防)。還有兩條,兩人都一樣,使宋朝損失了一位傑出的戰將(失吾驍將);使生民徒遭磨難(陷此生民)!
一個自以為是的監軍,一個無為的統帥,如是而已。
歷史上,很多詔書的措辭都喜歡賣弄辭藻,充滿了假大空的東西,但這兩份詔書的評價基本符合事實。「楊業」的死,讓人扼腕歎息。人們對這位老英雄充滿敬佩,更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以至死後多年,人們仍在傳誦著他的故事。經過幾代人口口相傳,「楊業」的故事內容不斷融入人們對忠臣良將的美好想像,再經文人的整理提煉,最終形成了膾炙人口的《楊家將演義》。從此,楊家將成為文學、戲曲乃至影視劇中的常客,為更多人所熟知。
現實中的「楊業」的確有七個兒子,除了一起戰死的楊延玉,還有楊延昭等兄弟六人,他們都在「楊業」死後被封了官職。但真正繼承「楊業」風範,守衛邊疆並建立功勳的,僅僅是楊延昭而已。當然,百歲掛帥的佘太君以及穆桂英等一眾楊門女將只是文學人物了。
「潘美」在演義中變成了最大的反派人物「潘仁美」,人們把「楊業」的死都算到了他的頭上。我們知道,「潘美」固然對「楊業」的死負有一定責任,但他絕不像演義中描述的那麼不堪。反而是那個王侁,鬼使神差地逃離了被人口誅筆伐的命運。
歷經千年洗禮,史書上的「楊業」也罷,文學中的楊家將也罷,孰真孰假,都已經不再重要。因為,他已然成了人們心中的一個符號。忠誠,剛烈,不屈!
死者已矣,生者的故事還要繼續。
雍熙北伐徹底失敗後,「趙光義」收復燕雲十六州的夢想再次化為泡影,這個結果讓他又羞又惱,盛怒之下,除了前面提到的「潘美」和王侁外,「曹彬」以下眾多參與北伐的將領都受到了責罰。除了憤怒,在內心身處,還有自責,這次,「趙光義」罕見地發佈了罪己詔,來平息朝野內外的非議。事實上,他確實是最該負責的那個人。無論是戰略部署、統籌全域,還是選將用人,他都無法和對手蕭太后相提並論。其實,宋軍並不缺乏優秀的將領,比如「楊業」,比如「荊嗣」……只可是惜,國有良駒寶馬,他卻不是兄長「趙匡胤」一樣的御馬高手。
這些,「趙光義」嘴上不認,心裡不能不認。
北伐失利後,「趙光義」的雄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心氣一落千丈。為遏制遼國的報復性進攻,他啟用大量老將把守邊關城池,進行消極防禦,只求不再招致更大的失敗。從此,宋朝在軍事上完全處於被動防禦狀態,再無還手之力。
大忽悠
「趙光義」失去了武力解決邊患的勇氣,而且「李繼遷」找到了遼國做靠山,在西北鬧得不亦樂乎,不理他也不行。於是,「趙光義」聽取「趙普」(當時第三次出任宰相)的建議,決定收起棍棒,拿出糖果,進行和平招降。
端拱元年(988)五月,一直賦閒在家的「李繼捧」突然被「趙光義」召見,他被告知,你將再次出任定難節度使,重新掌管黨項故地,朝廷會護送你回老家,同時,還附送你了一個新名字,趙保忠(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在下文仍稱其為「李繼捧」)。
按照「趙普」的想法,就是放「李繼捧」回去對付「李繼遷」,讓黨項人窩裡鬥,大不了再回到以前的半獨立狀態。
估計是擔心「李繼捧」回去後打自己的小算盤,就賜名「保忠」,取「保證忠誠」的意思。
可是,問題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李繼捧」回到夏州後馬上和「李繼遷」穿起了一條褲子。
道理也很簡單,「李繼捧」獻出土地,本來就是無奈之舉,並不是真心想取消屬於黨項人的獨立政權。
再者,他和「李繼遷」之間本沒什麼過節,何必去冒風險對付自己人呢?
於是,回去不到半年,「李繼捧」就上書宋朝,表示「李繼遷」經過他的批評教育,已經深刻認識了自己的錯誤,對過去的行為十分悔恨,以後再也不胡鬧了,還請朝廷給予原諒,順便再安排個官當當。
「李繼捧」純粹是睜眼說瞎話。就在差不多同一時間,「李繼遷」也在向遼國打申請報告,表示雖然「李繼捧」是代表宋朝來接收五個州的,但兩人矛盾不大,請求他和「李繼捧」講和。
其實,「李繼捧」和「李繼遷」兩人經過幾年的折騰已經完全想明白了,腳下的土地本來就是屬於黨項人的,內部爭來爭去,只會被別人(宋朝或遼國)利用,到頭來誰都落不著好。
總結教訓後,「李繼捧」和「李繼遷」決定改變被人當猴耍的局面,開創屬於自己的耍猴時代。
於是,「李繼捧」不停地忽悠宋朝,說招降「李繼遷」及黨項部落的成果如何如何,幾番牛吹下來,宋朝賞給他的官帽越來越大,被封為特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級別)。
「李繼遷」也不含糊,不停地忽悠遼國,說攻擊「李繼捧」戰果如何輝煌。遼國為了鼓勵他繼續牽制宋朝,封他做了「夏國王」,還把一個公主嫁給了他(忽悠了一個老婆)。
儘管兩兄弟靠忽悠賺得盆滿缽滿,但總有露餡的時候,主要是因為「李繼遷」死性不改,還是經常騷擾宋朝邊境,偷雞摸狗的事情仍沒少幹。
淳化二年(991)七月,宋朝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對勁,就派兵到夏州來討伐,「李繼遷」怕挨揍,又請「李繼捧」替自己說好話,表示這回是的的確確、真心實意地投降了,讓宋朝千萬再相信他一回。至於邊境摩擦,主要是因為經濟上實在太拮据,如果能順便再賞塊地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宋朝眼看「李繼遷」態度不錯(也拿他沒轍),就安排他做了銀州觀察使,還讓他弟弟當了綏州團練使,同時附送「李繼遷」新名字一個,趙保吉。
以前拼死拼活掙不來一塊地,現在不費一刀一槍,居然空手套白狼,拿到了銀、綏二州,要說嘛,還是腦力勞動值錢啊。
「李繼遷」嘗到了甜頭,決定把忽悠事業繼續做大做強,宋朝的軍隊前腳剛走,他就向遼國報告了成果,還把「李繼捧」介紹給了遼國。同年十一月,「李繼捧」也投降遼國,並被封為「西平王」。
至此,「趙光義」和他的臣僚們才發現,不但「李繼遷」的問題沒解決,還白搭進去一個「李繼捧」,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枉我們個個飽讀詩書,居然被兩個來自偏遠之地的半文盲給忽悠了,欺人太甚!為了好好教訓這兩個騙子,「趙光義」批准實施了一項新的舉措,經濟制裁。
黨項人居住的那塊地方,在經濟上是比較落後的,除了養馬放羊,也沒什麼其他產業,黨項人要想獲得糧食、布匹等基本生活用品,都要靠邊境貿易來獲得。
當時,黨項人居住的地方有不少鹽池,盛產一種青白鹽(顏色主要為青色、白色),這種食鹽產量大、品質好,是黨項人非常重要的經濟來源。
為了懲罰「李繼捧」和「李繼遷」,宋朝宣佈了禁鹽令,禁止青白鹽進入宋朝境內。顯然,在貿易地位上,宋朝是占絕對優勢的,反正自己境內也產鹽,不買你的照樣可以生活。但黨項人不能賣鹽,就意味著斷了唯一的經濟收入,簡直是要了人命。
宋朝的本意是想通過這種經濟制裁,迫使「李繼捧」和「李繼遷」屈服,但是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
宋朝的貿易壁壘讓黨項人沒了經濟收入,但生活還要繼續,既然沒錢去買,就只好去搶,邊境上的摩擦反而更多了。還有一些黨項部落把經濟收入的減少歸怨於宋朝,更傾向於幫助「李繼遷」跟宋朝對著幹。
結果,經濟制裁的目標不但沒實現,反而使「李繼遷」的力量更加強大。草草進行了一年後,「趙光義」只好宣佈解除禁令。
政治手段、經濟手段都不行,那還是硬著頭皮打吧。
淳化五年(994),「趙光義」任命「李繼隆」為河西行營都部署,率兵討伐。
這裡必須再聲明一下,這位「李繼隆」和「李繼遷」、「李繼捧」沒什麼親戚關繫,他是如假包換的漢人,名字雷同,純屬巧合,只能煩請大家集中注意力,不要繼隆、繼遷、繼捧,傻傻分不清楚。
「李繼隆」,字霸圖,潞州上黨人,「李處耘」(帶兵收復南平、湖南的那位)的兒子。作為官二代,「李繼隆」的人生並不一帆風順。當年,「李處耘」因為犯事被貶了官,「李繼隆」也不大受人待見,整日無所事事。好在後來宋朝一直征戰不斷,「李繼隆」在軍隊中施展了自己的才華,逐步得到提拔重用。雍熙北伐時,「李繼隆」所率軍隊隸屬東路軍「曹彬」麾下,當東路軍在岐溝關潰敗的時候,「李繼隆」所部因為軍紀嚴明、指揮有方,沒有受到損失,完整地撤回了境內。因此,當大多數將領受到責罰時,「李繼隆」反而升了官。此後「李繼隆」繼續戍守北方邊境,在和遼軍的接觸中,曾打過幾個勝仗。總而言之,「李繼隆」是當時宋朝少數幾個拿得出手的將領之一。
聽到「李繼隆」要來找他算帳,「李繼遷」還想繼續忽悠,他又請「李繼捧」代為說情。「李繼捧」準備了五十匹馬,再次派人告訴「趙光義」,您別忙了,我說好了,「李繼遷」又投降了!
你還忽悠上癮了,滾!
「趙光義」沒想到,這個接受遼國冊封的「李繼捧」居然還敢覥著臉來忽悠。他命令「李繼隆」,「李繼遷」可以先不管,把「李繼捧」逮起來再說。「李繼捧」感覺到這回是混不過去了,十分著急,但他和「李繼遷」不同,並沒有武裝對抗宋朝的勇氣。眼看「李繼隆」快到夏州了,他做出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舉動,帶著妻兒老小和部下全部都搬到城外,紮個營帳住了下來,美其名曰為了隆重迎接「李繼隆」的到來。見過待客熱情的,到還沒見過這麼熱情的。為了迎接客人,直接搬到門外來住了,你當人是傻子嗎?「李繼隆」一眼看穿了「李繼捧」的把戲:無非就是一看苗頭不對,想馬上卷帳篷跑路唄。
「李繼捧」把自己變成野營愛好者後,心裡稍微安定了點,可是他不知道,除了「李繼隆」,還有一個人也在打他的主意。「李繼遷」覺得「李繼捧」已經沒多大利用價值,決定踢開他繼續單幹,於是,他趁著夜色派兵偷襲了「李繼捧」的營帳,企圖兼併他的部隊和財物。「李繼捧」沒料到「李繼遷」會來這麼一手,被襲擊時,正要躺下睡覺,也沒什麼防備,衣服都來不及穿,一個人騎馬狼狽地溜進了夏州城。
進城以後,「李繼捧」的悲慘經歷還沒結束,因為城裡也有一個人在打他的主意。
「李繼捧」正驚魂未定,手下將領「趙光嗣」來到了他身邊,關切地詢問了他的生活狀況,然後把他捆成了一個粽子。原來,「趙光嗣」本是「李繼捧」手下的一員戰將,因為經常被派遣出使宋朝,結果被策反了,成了宋朝安插在「李繼捧」身邊的一根眼線。
要說「李繼捧」也是個可是憐的人,一直被擠兌,一直被利用,到頭來,宋朝想逮捕他,兄弟出賣了他,屬下背叛了他,這回被抓,終於徹底解脫了。
「李繼捧」被抓回朝廷後,被封為宥罪候,又成了開封城裡的閒散人員,過了幾年,鬱鬱而終。
「李繼捧」一走,西北又成了「李繼遷」一個人的舞臺,在「李繼隆」的軍事壓迫下,「李繼遷」放棄銀州,再次過起了流浪生活。好在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聯合部落、招兵買馬、依附契丹、騷擾邊境……這一切,對他而言,早已輕車熟路。
宋朝的西北邊境依然狼煙四起,不得安寧。
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最悲催的事情,莫過於錢花了,仗沒打贏。「趙光義」一心想搞定黨項人,但始終搞不定;一心想搞定契丹,結果自己反而被搞定。常年的戰爭給國家帶來了巨大負擔,打仗所消耗的柴米錢糧不可能讓王公貴族、大小官吏來出,最終還是要從每個平頭百姓身上拔毛。
很多時候,中國的老百姓總是被統治者看作溫順的綿羊,他們逆來順受、軟弱怕事,不管遭受多大的不公和壓迫,只要有口飯吃,有件衣穿,都不願和統治者對抗。但統治者卻總喜歡肆意揮霍這種特權,直到把溫順的綿羊逼成憤怒的雄獅。
淳化四年(993)二月,蜀州青城縣(今四川都江堰市南)的茶農王小波發出一聲震天怒吼:「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
王小波本是一個貧苦農民,以種茶為生,因不堪忍受種種盤剝,在家鄉青城縣聚眾起義。他提出的均貧富主張深得人心,一時間,響應者雲集,才十多天,隊伍就發展到了一萬餘人。起義軍在王小波的帶領下相繼佔領青城、彭山、江原等地,所到之處殺貪官、開糧倉,聲威傳遍整個四川。
十二月,王小波在攻打江原縣的時候,不幸中箭犧牲。但農民起義的烈火沒有就此熄滅,起義軍馬上推舉產生了新的領袖,李順。
李順是王小波的妻弟,比王小波更有戰略眼光,他帶領義軍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相繼攻佔蜀州、邛州、雙流、新津、溫江、郫縣、漢州、彭州等地,四川西部盡為義軍所有。
淳化五年(994)正月,起義軍經過一番苦戰,攻克成都。李順在成都建立了自己的政權,定國號為「大蜀」,年號為「應運」,甚至還發行了貨幣,義軍的聲勢達到頂峰。
二月,一封封告急文書送到案頭,「趙光義」方才意識到,這次絕不是幾個饑民的小打小鬧,必須認真應對,他忙派心腹宦官「王繼恩」率領重兵前去鎮壓。「王繼恩」自從幫助「趙光義」登上皇位後,深得寵信。「趙光義」疑心很重,四川地區又有著天然的割據條件,派誰去都不放心,最後選中了身邊人「王繼恩」。
四月,「王繼恩」率兵入川。要說這個人也是奇人,人品、能力不怎麼樣,偏偏運氣特別好。就在「王繼恩」到來之前,劍閣的守軍取得了一場勝利,保住了外界入川的關鍵道口,幫他免費解決了第一個難題。「王繼恩」入川的時候,起義軍正集中主力攻打重鎮梓州,梓州守將很有經驗,提前做好了準備,使得起義軍久攻不下,消耗大量實力。「王繼恩」派出援軍和梓州城內守軍兩面夾擊,又打了一個大勝仗。趁著兩個勝仗的餘威,「王繼恩」連續收復失地,直到把李順起義軍趕進成都,圍困起來。
五月,起義軍終因寡不敵眾而失敗,成都被攻陷,李順被俘後慘遭殺害(又說城破時趁亂逃出)。雖然起義軍餘部仍然在局部堅持了一段時間,但終因寡不敵眾,被逐一擊破。
起義平息後,「王繼恩」升任宣政使,受命安撫民眾、維護秩序。照理說,解決戰後重建問題並不比打仗來得輕鬆,可是這位老兄的人品,大家都知道,沒添亂就不錯了。自從進入成都以後,「王繼恩」以治亂功臣自居,正事從來不幹,就知道吃喝享受,還特別喜歡擺譜,每次進進出出,都要有音樂伴奏,甚至隨身攜帶賭具、棋盤等娛樂用品,如果再給他配上幾根鬍鬚,恐怕就要翹到天上去了。
主帥如此,屬下自然無法得到有效約束,大家都忙著吃喝玩樂,搶掠百姓財物,任他地面上盜匪橫行、饑民遍地,先自己享受一把再說,跟三十年前「王全斌」剛收復四川時的情形如出一轍。
再這麼胡搞下去,新的王小波、李順馬上就要出現了。
「趙光義」決定立刻派人去治理四川,可是如此重擔,不是誰都能勝任的。他本想讓一個副宰相前去壓陣,無奈人家告了病假,最後挑來揀去,終於敲定了人選,「張詠」。
「張詠」從卸任崇陽知縣後,憑著精明強幹的作風,一路從通判、轉運使做到了樞密直學士,成為朝中三品大員。「趙光義」的軍事才能遠遠比不上他的文化水準,這一點也體現在用人上。他在挑選武將時經常看走眼,但在選擇文臣時卻極有眼光。
「張詠」起身入川前,「趙光義」破例授予特權:「蜀地發生變亂之後,民不聊生,你去了之後,凡事都可是隨機處置,不必上報。」 淳化五年(994)九月,「張詠」赴益州(蜀亂後,成都府已降格為益州,為方便表述,下文仍稱成都)上任,從此開啟了他的名臣之路。
「張詠」剛到成都,人們就告訴他一個驚悚的消息,城裡快斷糧了!
起初,朝廷為了迅速鎮壓起義,緊急調派大量軍隊入川,為了趕速度,所帶的糧食非常有限。而今,糧食已經快吃光了,僅就成都府而言,城裡駐紮了三萬軍隊,但剩餘的糧食只夠吃半個月。
至於朝廷的運糧隊伍,人家還遠在路上呢。什麼,加快速度?那首歌怎麼唱來著,這裡的山路十八彎,這裡水路九連環……誰不知道入川的道路不好走?任你再怎麼催,沒用!
有人會問,四川不是產糧區嗎?這倒不假,問題是經過一番折騰後,官府掌握的存糧早就用光了。百姓手中倒是有存糧,可是誰願意拿出來給你呢,這年頭糧食金貴著呢,拿錢也買不到。
大兵們沒飯吃,那是相當危險的事情。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手裡的刀槍劍戟不是裝飾品,在把百姓的糧食搶光前,他們是不會餓死的。
搞不好,兵變、民變又要發生了。
為解決燃眉之急,「張詠」經過了一番調查。他發現,當地官府、富商壟斷了鹽的銷售,導致食鹽價格非常高,普通百姓都買不起鹽吃。於是,他想出了「以鹽易米」的方法,一面果斷下令降低鹽價,迫使富商拋售囤積的食鹽,一面又允許百姓用手中存糧直接換取食鹽。由於是等價交換,百姓積極性很高,命令一出,紛紛拿出米來換食鹽。不到一個月,官府就籌集了十萬斛米,不但糧食籌足了,而且米的品質也很好。士兵們突然吃到好米,也感恩戴德,覺得「張詠」確實是個幹實事的人(此翁真善幹國事者)。
「張詠」順利破解了吃飯難題,可是他還不能鬆口氣,剛辦完第一件事,「王繼恩」找上門來了,他告訴「張詠」,人的吃飯問題是解決了,馬的吃飯問題還沒著落呢。他的戰馬還缺少飼料,讓「張詠」快點想辦法解決。
「王繼恩」跟「張詠」談飼料的事,其實是故意刁難「張詠」。
「張詠」入川以後,知道「王繼恩」幹的那些破事,就尋思著想辦法讓這個老兄早點回去。可是「王繼恩」捨不得離開四川,回開封後就得在皇帝眼皮底下工作,怎比得在這裡作威作福舒服?
「王繼恩」想成為四川的永久居民,但道理上說不過去,他畢竟是朝廷派來追繳起義軍的,幹完活,你就得回去。所以,為了能夠賴下去,對那些起義軍殘餘部隊,他既不追剿,也不招安,找種種理由推拖,玩起了養寇自重的把戲。這回,又拿戰馬缺飼料說事。
「張詠」告訴「王繼恩」,這事好辦,給你點錢,你自己去買就是。聽「張詠」這麼一說,「王繼恩」覺得「張詠」是在搪塞他,憤怒地質問:「難道朝廷養的馬是吃錢的嗎?」
「張詠」知道「王繼恩」又想擺架子、耍無賴,就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城裡餵馬的草料場,早就焚燒一空,只好向百姓購買飼料,你現在每天關著門不辦事,飼料還能從哪裡來?你如果開門出去追剿叛賊,還愁一點戰馬飼料?告訴你吧,你在這裡辦的好事,我早就都上報了。」
這番話說得非常狠,「張詠」告訴「王繼恩」,官辦的草料場早就沒了,就是因為你工作不得力,想徵收飼料就得花錢買。最後這句話,更是直擊要害,明確警告「王繼恩」你在這裡的胡作非為,我早就上報了,你看著辦吧。「王繼恩」第一次被人硬頂,吃了一驚,他發現,眼前的這個官員和以往那些唯唯諾諾的人大不相同,在這人的眼神裡,他看不到絲毫的怯弱和慌亂。很明顯,這是個極難對付的人。
事實證明,「王繼恩」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角色,被「張詠」一通反駁,竟噎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悻悻地離開。刺激完「王繼恩」,「張詠」並沒有真的把草料的事情一推了之。因為益州附近已經沒有草料,官府本來打算派人到附近州縣去搬運。但「張詠」想出了個更妙的主意,他下令在城西門、北門外各設了一個草場,允許百姓種植,由官府購買百姓的生草養馬,這樣既讓部分百姓有了生活保障,還解決了草料的長期供應問題。
「王繼恩」吃了幾次啞巴虧,一直在找機會給「張詠」下絆子。
有一次,他把三十個俘虜綁到「張詠」的地方,讓「張詠」處置。這種做法其實很無聊,負責軍事工作的是你,怎麼讓別人來處置俘虜呢。這種小把戲到「張詠」那裡就很簡單了,二話不說,直接把人就給放了。
「王繼恩」一收到消息,自以為找到了把柄,立刻找上門來,氣勢洶洶地指責他放縱反賊。
「張詠」早就料到「王繼恩」會來找碴,這回他比上次還要淡定,輕描淡寫地回答:「前段時間李順脅迫百姓做賊,今天我「張詠」把賊人化為百姓,有什麼不可是呢?」
要說搞陰謀,那是「王繼恩」的強項,但要比搞辯論,他的智商明顯餘額不足,還沒等他發飆,「張詠」早就一句話把他噎死了。
此後,在「張詠」的建議下,「趙光義」把「王繼恩」的幾個心腹調出了四川,並派幾個得力幹將分了他的軍權。經過一番打理,「王繼恩」明顯收斂了許多,「張詠」開始在四川大刀闊斧地實施他的治亂之策。
從淳化五年(994)到咸平元年(998),「張詠」在益州知州的任上,整整幹了五年。這五年裡,「張詠」推出了一繫列令人眼光繚亂的措施,簡而言之,主要有以下幾項:安排就業(鼓勵參加過義軍的百姓自首,免罪歸田)、大搞拆遷(拆除了一批侵佔水利設施的豪宅)、招商引資(鼓勵西域商人入川經商)、辦理低保(登記貧民,發放購糧憑證,允許在糧價上漲時按照原價購糧)、發展娛樂業(開創錢燈會、蠶市、小游江等傳統活動)、支持文教(鼓勵蜀地學子參與科舉考試)。
「張詠」的這些舉措不但務實有效,更難能可是貴的是,還蘊含了很多現代經濟學的理念,在當時極富創新精神,大大造福了四川百姓。
通過「張詠」的五年治理,這個久經戰亂的地區重新煥發生機,百姓過上了久違的安定生活。上至皇帝宰相,下至黎民百姓,都對「張詠」的出色才幹和過人智慧稱頌不已。
正因為「張詠」有如此出色的「治蜀」經歷,咸平六年(1003),在蜀地又經歷一場變亂(王均兵變)之後,「張詠」臨危受命,再次出任益州知州。他依然不負眾望,取得了不遜於前次的政績,繼續保證了宋朝西南大後方的穩定繁榮。連皇帝都不得不感歎:「有你在四川,我不用再為西面的事情憂慮了。」
兩次成功「治蜀」,為「張詠」贏得了崇高的聲望,後人常把他和歷史上另兩個「治蜀」名臣相提並論,一個是戰國時期秦國的李冰,另一個,則是三國時期蜀國的諸葛亮。得此評價,當無憾矣。
紙幣
「張詠」能夠名垂青史,除了政績優異外,還因為他有一個更傳奇的身份,紙幣發明者。其實,關於紙幣是不是由「張詠」發明,學術界還有爭論,這個經濟史上的課題,很多人可能並沒興趣去瞭解。但我相信,對於鈔票的來歷,大家還是有點興趣的。
「錢」的歷史,說來話長。
最初,人們想進行交易,就得拿手中的東西互相交換,也就是所謂的「物物交換」。誰都知道,這種搞法實在太麻煩,於是就催生了一樣啥都能換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貨幣」,俗稱錢。
早在商朝的時候,海貝就曾充當過貨幣,後來人們開始用銅來鑄造貨幣。在春秋戰國時期,各國自行造貨幣,有像鏟子的,有像刀的,什麼樣式都有。秦朝統一六國後,大家都開始用圓形方孔錢,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孔方兄」了。
當然,除了銅以外,金、銀也可以用來進行交易。在很多武俠劇中,我們經常會看到一些牛氣哄哄的人物走進一家酒店,把一錠大銀子拍在桌上,然後扯著嗓門喊道:店家,給我來兩斤上好的牛肉和一壺好酒。接著就屁顛屁顛跑來一個點頭哈腰、眉開眼笑的店小二。
我一直認為,這種橋段除了有損小二的職業形象以外,還非常不符合實際。事實上,古代金、銀的開採量是很小的,它們主要被用於賞賜、軍費、饋贈等用途,主要流行於權貴階層,根本無法擔負一般的貨幣職能。故而,人們日常經濟活動所接觸的貨幣主要是銅錢。如果你稍微瞭解點經濟學知識的話,應該明白,金屬貨幣和紙幣是大不相同的,它們的區別絕不僅僅是材質問題。通俗點說,紙幣只有在大家都認它是鈔票的時候,它才是「幣」,如果大家都不認它,它只是「紙」,而且是連餐巾紙都不如的紙。
可是金屬貨幣就不一樣了,金屬本來就是有使用價值的,它們可以用來造器具、裝飾物等等,換句話說,不管它有沒有變成錢,它都值錢。
所以,早期的貨幣都是用重量來表現價值的,比如著名的秦朝半兩錢和漢朝五銖錢(銖是重量單位,24銖等於1兩)。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經濟在不斷發展,人們很快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錢幣」不夠了。我所說的「錢幣」不夠了,不是說國家或人民太窮,恰恰相反,應該說是太富了。也就是說,社會創造的財富越來越多,人們用來交換的貨幣卻太少了。
打個比方,如果我們手頭有100個銅錢,而當時社會上又有價值100個銅錢的商品要交易,那我們的錢剛剛夠用。可是隨著生產水準提高,社會上的商品價值達到了200個銅錢,那多出來的價值100個銅錢的商品只能囤在倉庫裡賣不出去,除非你打回原始狀態,繼續挑著你的貨擔,搞以物換物。
說到這裡,問題來了。既然銅錢那麼缺,為什麼不多造一點呢?
那我得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當時的銅礦開採和冶煉技術確實無法達到要求,至少跟不上社會財富創造水準。銅都沒有,哪來銅錢呢?
銅錢匱乏問題困擾了很多封建統治者,很多人用盡辦法增加銅錢鑄造量。我們前面講過的「柴榮」滅佛事件,其中一個重要動因,就是為了減少銅鑄佛像。後來,「柴榮」甚至將收繳的佛像重新熔化造銅錢,以解決錢荒。好吧,既然我們沒辦法多造銅錢,那我們強制提高銅錢所代表的價值,那不就成了嗎?又很不幸,有些缺乏經濟知識的統治者也是這麼想的。唐高宗的時候就曾鑄造過名為「乾封泉寶」的銅錢,只有0.1兩重,卻規定要當作1兩重的銅錢來用,整整虛高了十倍。我們姑且可以把這種質次價高的銅錢叫作劣幣,把足值的銅錢叫作良幣。
劣幣一發行,問題馬上出現了。劣幣名義上的價值大大超過了實際價值,大家都會覺得有利可是圖。因為造一個劣幣,只要消耗少量的銅,而按照當時的技術條件,銅錢這玩意也不難偽造。所以,很快就會有聰明人去想辦法仿造這種劣幣。更有甚者,乾脆把足值的良幣熔化了,重新做成幾倍的劣幣,真正實現了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夢想。這個時候,很多人還會把良幣當財富藏起來,如此一來,市場上就只剩下一堆劣幣了。
劣幣一多,價值又跌了下來,接著就是物價飛漲,市場混亂。折騰半天,還是會回到原點。
所以說,官府一旦發行質次價高的銅錢,再用這種劣幣去購買百姓手裡的東西,其實就變成了借機斂財,肯定會招來天怒人怨,結果得不償失(參考王莽事蹟)。
歷史無數次告訴我們,再牛的王朝也不能對抗經濟規律。到了宋朝,錢幣荒問題同樣存在。在當時的四川地區,情況尤其嚴重。別的地方是缺銅錢,在那裡,市面上壓根就找不到銅錢。因為四川地區本來就缺銅,鑄幣能力有限。宋朝平定後蜀後,為加強這塊地區的管控,強制把當地的銅錢都搬到了中央,還禁止銅錢流入四川,這麼一來,那裡別說銅板,就連銅渣都找不到多少。所以,當時四川地面上,人們不是用銅錢進行交易,而是用鐵錢代替。然而,鐵的價值畢竟遠遠低於銅,所以鐵錢和銅錢是有一定比價的,按照官方的定價,十個鐵錢才能與一個銅錢的價值相當。到了民間黑市,這種比例還要再擴大一點。這就好比我們現在不同國家貨幣之間的兌換比例。
可是問題在於,銅錢和鐵錢之比畢竟和匯率不一樣,因為那可是實實在在的金屬啊,它是有重量的。如此一來,用鐵錢的四川百姓可是就麻煩了。
史料記載,當時一貫銅錢的重量是五斤,而和它等值的十貫鐵錢的重量達到了六十五斤,如果你想在市場上買一匹綢緞,就要花鐵錢二十貫,換句話說,你得隨身攜帶重達一百三十斤的錢(誰拿得動啊)。
按這種換算法,你如果想在街面上揮金如土,不僅要家裡有錢,更要加強身體鍛煉,最好經常練練舉重,也好扛著一麻袋鐵錢到處轉悠。
被鐵錢折磨得最慘的倒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四川的商人。因為你如果只是買棵白菜,打瓶醬油,也就稍微麻煩了點,日子總過得去。可是如果你是一個商人怎麼辦?不僅要採購大量原材料,還要進行長途販運,大筆現金的使用非得靠馬車拉來拉去不是。
但是,十分矛盾的是,當時四川的商業經濟卻很繁榮。蜀地所產的茶葉、絹帛、藥材遠銷各地,紡織、井鹽、制糖、釀酒、造紙等行業享譽內外,經濟發達程度僅次於江浙。有一點是肯定的,四川的商人肯定不會因為用鐵錢麻煩而放棄賺錢的機會。這個時候,歷史再一次證明,群眾的智慧總是無窮的。一些商人為了避免攜帶大量現金的麻煩,就開始把錢暫存到固定的鋪子裡托人保管,要用的時候再憑票據進行支取。這個負責存錢的鋪子當然也不是免費替人保管錢財,而是每次收取一定比例的「保管費」。這樣一來,商人省去了麻煩,鋪子也有了收入,堪稱共贏。
這個存錢的鋪子稱為「交子鋪」,而那張取錢的憑據就是大名鼎鼎的「交子」。
寫到這裡,很多人會問,難道這張可以領取鉅款的「交子」就沒人偽造嗎?我們的交子鋪和商人自然不會這麼傻,當時四川地區的紙張製造和雕版印刷水準已經很高了,能夠做出相對精密的票據。交子鋪會在自己發行的交子上做各種特殊的記號,用來防止偽造(各自隱密題號,朱墨間錯,以為私記)。到此為止,我們終於看到了紙幣的雛形。
不過,仔細想想,此時的交子還不能和紙幣完全畫等號,它頂多相當於現在的大額支票,還不能到市面上當鈔票用。那個鋪子有點像銀行,而商人則更像儲戶,所不同的是,商人不但不能拿利息,反而要倒貼「保管費」。
商人每交易一次就要向交子鋪交納數額不菲的「保管費」(一般為取款的百分之三),用著用著,他們發現,如果直接拿「交子」去支付給客戶,就可以省下這筆保管費。很多客戶也樂於接受這種輕便的憑證。於是,交子越來越廣泛被運用到交易之中,它在人們的手中不斷流轉,確立了自己的信用價值。
歷經千回百轉,交子終於跨出了決定性的一步,成為我們所說的紙幣。
紙幣終於出來了,它和「張詠」有什麼關係呢?
別忙,我們的故事還要繼續。
交子成了紙幣,大家是方便了,但還有一個群體是不滿意的。交子鋪的經營者發現,人們開始很少到拿著交子到鋪裡來兌換現錢,他自然也難收取保管費。長此以往,豈不是白替別人當保安了?顯然,如果只讓這些錢躺在鋪子裡,除了生銹,不會產生任何好處。錢是死的,人是活的,交子鋪當然不會幹守著一堆閒錢,反正一時半會,也沒人來取,那就買地、開店,甚至放貸收利息,賺的錢比收「保管費」還要多。
交子鋪畢竟是私人經營的產業,幹得人多了難免出岔子。有的交子鋪生意做虧,把本金搞沒了;有的交子鋪賺錢太狠,導致手頭流轉的現金不足,等「儲戶」來兌取現金的時候,只能關門倒閉。此外,交子本身也出了問題,這些票據雖然具有約定的防偽標記,但日子久了,難免出現汙損,有的交子鋪開始不認帳。那些把錢存在交子鋪的人當然不是好惹的,不把你揪出來報官才怪。這麼一來,因為交子而產生的糾紛越來越多,成了一大社會問題(奸弊百出,獄訟乃多)。
如此局面,官府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相傳(有不同說法),「張詠」在「治蜀」期間,宣導由官府出面干預交子發行,他選擇了比較有信譽和經濟實力的十六個富戶來經營交子鋪,並讓這些富戶相互作保,降低交子鋪的「破產」風險。同時規定每三年統一更換一次交子,以防交子因為汙損而起糾紛。「張詠」之後,宋朝對於交子的管理不斷變化,直至後來由官府直接經營。
紙幣終於亮相了,但是,當時社會經濟狀況還不能給予它充分健康發展的條件,它的命運在歷史長河中不斷沉浮,其中的曲折,我就不再多言。
其實,關於「張詠」在紙幣創造中的作用到底有多大,一直有不同的聲音。但在我看來,這個已經無關宏旨,我們至少可以肯定,他順應了歷史的潮流,為這個新事物的發展貢獻了自己的擔當和智慧。真正的紙幣創造者,是那些為生計辛勞的平凡人,是那些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正是他們的一滴滴汗水,才彙聚成歷史的洪流。
西元十世紀下半葉,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誕生於中國,它比西方紙幣的出現,早了六百多年。
這份光榮,屬於「張詠」,屬於宋朝,屬於中國,屬於那些無名的歷史推動者。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歷史的創造者!
直臣
「張詠」能夠在地方上幹得風生水起,除了他確實自己能幹外,還得益於老朋友「寇準」的推薦。「寇準」和「張詠」早就相識,又是同榜進士,兩人關係一直不錯。進入仕途以來,「張詠」一直平穩順利,步步高升,如果說「張詠」的人生是一條水平線的話,「寇準」的人生則是一條波浪線。
驚濤駭浪。
自從因為討論邊防事務受到「趙光義」的青睞,「寇準」得到了火箭式提拔。
雍熙二年(985),升任鄆州通判(正七品)。同年,轉任三司度支推官(從五品)。端拱二年(989),升任樞密直學士(正三品)。淳化二年(991),升任樞密副使(從二品)。年僅三十歲,就進入了宰執班子,此時的「寇準」春風得意、意氣風發,無愧為大宋政壇最奪目的簪花少年郎。
「寇準」的脾氣和「張詠」差不多,正直剛烈,眼裡容不得沙子。早在擔任樞密直學士的時候,「寇準」聽說了一件事。說是副相王沔的弟弟王淮犯了貪污罪,按當時律法,應該被斬首,但是在王沔的干預下,王淮只是挨了幾下板子,降級處理,即便是這頓板子,還是在家裡由家人代為執行的。當時還有另一個叫祖吉的官員,也犯了貪污罪,情節比王淮還輕一點,卻被砍頭抄家。王淮和祖吉同案不同判,用現在的話說,屬於典型的司法不公,寇準向來討厭這種徇私枉法的事,就琢磨著想辦法糾正這件事。很快,「寇準」捕捉到了一個好機會。正好有段時間國內不太平,旱災、洪災、蝗災到處都是,搞得「趙光義」很心煩。古人講究天人感應,覺得天災太多是老天爺對自己有意見了,必須好好反省。於是,「趙光義」就把身邊人叫過來,問問大家,自己有哪裡做得不對,招致了天災。儘管「趙光義」做了自我批評,但那也就他自己說說而已,別人還是不敢亂說的。於是,大家都紛紛表示,皇帝幹得挺好的,至於自然災害嘛,那是天數,怨不得誰。
這時,「寇準」清了清嗓子,說道:「天與人是互相影響的,發生災害,估計是因為刑罰不公。」
「趙光義」聽了很生氣,他本想表個姿態,沒想到「寇準」還真蹬鼻子上臉了,一甩袖子,轉身回後宮去了。好在「趙光義」走開不久,又回過神來了,他意識到,「寇準」既然敢說刑罰不公,肯定事出有因。於是,又把「寇準」叫了過來,問他憑什麼這麼說。
「寇準」賣了個關子:「希望陛下把兩府大臣都叫來,我才肯說。」
「趙光義」就把兩府大臣都叫了過來,副相王沔自然也在其中。眼見人到齊了,「寇準」就毫不客氣地把事情抖了出來:最近發生了兩個案子,一個叫王淮,一個叫祖吉……
「寇準」說得起勁,王沔聽得面紅耳赤,其他人更是尷尬無比。其實,王淮的事情在座的兩府大臣不是不知道,但事不關己,誰願意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公義,去得罪當朝副相呢?
需要說明的是,那個王淮也是太平興國五年進士,算是「寇準」的同年。可是這些東西到了「寇準」這裡,都不在考慮範圍內。什麼天子寵臣、同年進士,哪怕是元始天尊、佛祖如來也不成,照說不誤!我還不稀罕打小報告,當眾說開了更好,省得有人背後再做文章。
面折廷爭,舍我其誰?
「趙光義」終於明白,「寇準」是在借機說事,聽完以後就盯著王沔質問,到底有沒有這回事。王沔心虛理虧,哪裡還敢狡辯,嚇得跪在地上連聲磕頭認罪。「趙光義」當場把王沔臭駡了一頓,不久就罷免了他的副相職務。
年輕氣盛加上疾惡如仇,使「寇準」成了朝堂上特別能戰鬥的一員,有意見就扯著嗓門提,看誰不順眼就直接開罵,哪怕「趙光義」不聽他的意見,也會拉著「趙光義」的袖子說個沒完。到後來,很多人只要一聽說「寇準」來了,就兩腿直打哆嗦,所謂「「寇準」上殿,百僚股栗」。
「寇準」鋒芒畢露,得罪了不少人,難保不被暗算。
淳化四年(993)六月的一天,已經升任樞密副使的「寇準」下班回家,和他一起同行的還有樞密使「張遜」、樞密副使溫仲舒。三位樞密院的大佬一起騎馬慢行在街上,「張遜」在前,「寇準」和溫仲舒並排在後。走著走著,忽然旁邊躥出了一個人,迎著「寇準」和溫仲舒的馬頭,高聲大喊:「萬歲,萬歲。」
「寇準」等人對突如其來的一幕毫無防備,反應過來後,立刻命令衛兵把這個攔路人拿下審問。他們上前一查看,發現這個人神情呆滯、衣衫不整,回答問題語無倫次,顯然就是一個瘋子。本來,遇上這種瘋子,趕跑就是了。可是瘋子喊的內容實在太敏感,「萬歲」豈是一般人能享有的稱呼,那是皇帝的專屬,誰享受了這個稱呼,會有大麻煩的。
很快,負責京城治安的金吾街仗司知道了這件事,判左金吾(街仗司的長官)王賓把這個事報到了「趙光義」那裡,聲稱有人呼「寇準」為「萬歲」。「趙光義」就把「張遜」、「寇準」、溫仲舒三人一起叫過來問話。可是到了「趙光義」那裡後,「寇準」發現自己成為唯一被質問的對象,立刻火大起來。
瘋子明明是對著我和溫仲舒兩人呼「萬歲」,到了王賓的嘴裡,怎麼就成了對我一個人喊「萬歲」呢?
後來再轉念一想,明白了。
肯定是「張遜」搞的鬼。
「寇準」想起來,王賓曾受過「張遜」的舉薦,兩人關係非常好,這回王賓使壞,肯定是受了「張遜」的指使。兩人明擺著想把一個治安問題搞成政治問題,給「寇準」小鞋穿。
「張遜」為什麼要特別針對「寇準」呢,倒不是兩人有多大的利益衝突,原因其實很簡單,「寇準」看不起「張遜」。
「張遜」和「寇準」不一樣,不是科舉出身,也沒什麼大本事,靠著裙帶關係混進了「趙光義」(當時還是晉王)的幕府,又憑著一點斂財的水準得到重用。
在「寇準」眼裡,「張遜」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關係戶,就這號人,估計平時碰面都懶得打招呼,還配做上級領導?「寇準」把情緒寫在臉上,平時沒少讓「張遜」難堪。
幹正事不行,還用這種下三爛的伎倆來陰人?!
「寇準」氣不打一處來,當著「趙光義」的面開始爭辯,而且直接把話挑明了,就是「張遜」指使王賓誣陷我。「張遜」也不示弱,拿著王賓的奏摺大聲訓斥「寇準」:明明在說你「寇準」,憑什麼往我身上扯?
本來兩人就有過節,這回既然徹底撕破了臉,也都不用藏著掖著了,爭論的範圍也不再是那個「萬歲」事件,乾脆把以前不愉快的事情都翻出來,互相指責,揭發對方隱私(互發其私)。
兩人你來我往,罵得不亦樂乎,就差動手打架,倒把「趙光義」晾在了一邊。
「趙光義」看著兩個人像公雞一樣斗得臉紅脖子粗,心裡很不是滋味。兩個宰相級的官員,居然像潑婦一樣當著自己面駡街,成何體統?其實,這本來是件小事,「趙光義」再多疑,也不會懷疑「寇準」有反心,天底下哪有耍陰謀耍到大街上,還雇人大喊大叫的?可是你「寇準」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張遜」再不濟,也是晉王府舊人,好歹得給點面子,平時不搞好團結也就算了,現在居然當面駡街,把皇帝當成了吃瓜群眾?!
「趙光義」也不研究誰對誰錯,一紙令下,把兩個人統統趕出了樞密院,求個耳根清淨。
「寇準」被外放青州,一下子由中央大員變成了普通地方官。因為堪當大事而被突然重用,因為芝麻綠豆的小事而跌落谷底,寇準開啟了過山車式的仕途旅程。此後,類似的傳奇經歷還將反復上演。
「寇準」並沒有在青州待太久。第二年,他就得到詔令,被緊急召回開封。
因為,「趙光義」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有一個煩惱,幾乎每個皇帝都會遇到,繼承人問題。有的皇帝因為兒子太多而煩惱(搶皇位),有的皇帝因為沒有兒子而煩惱(後繼無人),有的因為兒子太優秀而煩惱(怕急著搶班奪權),有的因為兒子太白癡而煩惱(怕江山守不住)。
在登上皇位後的第十八年,「趙光義」也遇到了同樣的煩惱。
淳化五年(994),「趙光義」已經五十六歲,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高粱河的箭傷一直沒有治癒,成為他的最大健康隱患。幾年來,外患內亂不斷,也耗盡了他的精力。任何人都忌諱念及自己的死亡,更何況是享盡天下尊榮的帝王,但「趙光義」不能不面對這個問題。他從未忘卻十八年前的那個夜晚,時常慶倖自己是那個夜晚的勝利者。在內心深處,他不能不承認,正是兄長在繼承人問題上的優柔寡斷,才成全了自己,現在輪到他來解答這個難題了。
「趙光義」有九個兒子,除一個夭折外,還剩八個。「趙光義」曾封過兩任皇后,第一任符皇后沒生下兒子,第二任是現在的李皇后,她有過一個兒子,但夭折了(上面提到那位)。於是,嫡子繼承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如此一來,該由八個兒子按照長幼順序排位,誰年紀大誰就是將來的皇帝。
「趙光義」的長子叫趙元佐(皇子的名字都曾發生改動,為閱讀方便,僅以最後的名字為準),從小就受到「趙光義」和李皇后的喜愛,本來,他是繼承皇位的不二人選。上面說過,「趙光義」為了給兒子鋪路,逼死了弟弟「趙廷美」和兩個侄子。但趙元佐偏偏是個心地比較善良的人,「趙光義」將「趙廷美」貶到房州安置的時候,其他人都不敢吭聲,他卻站出來替「趙廷美」說話(獨申救之)。當他聽說「趙廷美」死於房州的時候,居然因為情緒激動,出現了精神失常,後來病情雖然得到控制,卻始終沒能恢復到正常狀態,從此,長子趙元佐退出了皇位候選人行列。
趙元佐退出後,輪到了次子趙元僖。
雍熙三年,「趙光義」封趙元僖為許王,任開封府尹,確立了他的皇儲地位。
沒想到,這個趙元僖更不省心,趙元僖做了幾年開封府尹後,地位愈加鞏固,朝中開始不斷有人上書,要求「趙光義」封趙元僖為皇太子。
在封建時代,皇太子才是皇位繼承者的標準象徵,以「開封府尹」代表皇儲身份,只是五代亂世流傳下來的習慣。趙元僖的身後,畢竟還有六個弟弟,他也想給自己的皇儲身份再加一道保險。
於是,很多聰明人嗅到了這個政治風向,投趙元僖所好,向「趙光義」上書要求立趙元僖為皇太子。可是,這些嗅覺發達的大臣犯了個明顯錯誤,他們忘了,「趙光義」自己就是在開封府尹的位置上起家的,對這種背後搞小圈子的行為,一眼就能看穿。再者,老皇帝還在,你就急著去拍皇儲的馬屁,那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趙光義」對這種情形十分反感,嚴肅處理了幾個鬧得比較歡的大臣,順便敲打了一下不安分的趙元僖。
「趙光義」不給趙元僖皇太子名分,並不是想動搖他的皇儲地位,只是覺得時機尚不成熟。可是始料未及的是,一年後,趙元僖也出了意外。
淳化三年的一天,趙元僖上早朝,剛進殿廬(候朝的場所)坐下,突然感覺身體不舒服,連忙打道回府休息。等到「趙光義」得到消息趕去探望,趙元僖病情已非常嚴重,不久就去世了。
趙元僖的死,讓「趙光義」悲痛不已,更讓他羞惱的是,事後追查,發現趙元僖的死並不是突然發病,而是中毒身亡,下毒的人,是他的一個張姓侍妾。原來,趙元僖和原配夫人感情不好,很寵倖張氏,答應她要廢了原配,立張氏為夫人。張氏心狠手辣,一次在酒中下毒,企圖毒死趙元僖的原配夫人,好早點接班。未料到,毒酒陰差陽錯被趙元僖喝了下去,導致元僖當天就中毒而死。
經歷喪子之痛,再加上家醜暴露,「趙光義」盛怒之下,處死了張氏及相關的一批人,把開封府中輔佐趙元僖的官員通通貶官外放。一個兒子精神失常,一個兒子意外身亡,讓「趙光義」傷心惱怒了很久,立儲的事情也一度被擱置,直到淳化五年。
然而,立儲大事終究不能久拖。選好一個儲君後,還得花一段時間培養,自己年事已高,繼承人長期缺位,容易導致朝野內外人心不穩。「趙光義」把「寇準」叫回來,就是為了商量這件大事。
在此,有些人可能會有個疑問,這事為什麼必須問「寇準」呢?要問也得問當時的兩府大臣啊。其實答案很簡單,因為「趙光義」心裡清楚,「寇準」是個最「迂直」的人。所謂「迂直」,簡單地說就是直線型思維,不懂人情世故。既然不懂,就對誰都有一說一,直來直去,毫不掩飾。很顯然,與「迂直」的人商討儲君問題是最為合適的,只有他才會不顧私利,大膽直言。
「趙光義」的考慮是正確的,但他沒想到,見過迂直的官員,可是還沒見過這麼迂直的!
兩人相見後,「趙光義」撩起衣服給「寇準」看身上的箭傷,並問:「你為何來得那麼遲?」
皇上給你看傷情,問你為什麼回來的遲,明顯是表示很掛念你,在和你套近乎,算是天大的面子了。
「寇準」想都沒想,回了一句:「我沒有陛下的召見,怎麼敢回京城呢?」
如果換成別人,早就跪下來磕頭如搗蒜,感謝皇上的掛念之情,最好邊哭邊表示,自己在外面也十分極其特別地想念皇上。可是「寇準」卻很困惑,「趙光義」說這個幹什麼。按照宋朝律法,外任官沒有命令本來就不能回京,你想我,早點叫我回來就是了,我得到命令已經加緊趕回來了,你還嫌我慢?幸虧當時「寇準」不是坐鐵路局趕過來,否則恐怕要拿出車票來解釋自己的速度問題了。
好吧,算我表錯了情,碰上這麼個實在人,也就不用拐彎抹角了,直接進入正題吧。
「趙光義」皺皺眉頭,繼續問:「我的兒子中,你看哪個可以繼承皇位?」
「寇準」很直,但並不傻,對選擇儲君這件朝野注視的大事,他也有自己的思考。最可是貴的是,他的回答確實沒有顧忌私利:「陛下替國家選擇儲君,不可以和婦人、宦官商量,也不可以和親信大臣商量,希望陛下能選擇符合天下意願的。」
「寇準」所說的不可以和婦人、宦官商量,可是不是泛泛而談,這裡的「婦人、宦官」都是意有所指。事實證明,「寇準」的判斷十分準確。所說的「不可以和親信大臣商量」,是指防止某些人借立儲君的機會,圍繞幾個皇子進行政治投機。最後一句,「希望陛下能選擇符合天下意願的」是規勸「趙光義」選擇儲君應該出於公心,以能力為標準,選立最適合託付天下的人,而不是出於個人私情。
「趙光義」聽懂了「寇準」的心思,接著問道:「襄王可以嗎?」
襄王,是指「趙光義」的第三個兒子趙元侃,他和長子趙元佐為同一個母親所生,當時已經二十七歲,為人比較謹慎、隨和,在眾皇子中,雖不出挑,卻也中規中矩。
「寇準」直截了當地回答:「父親對兒子最瞭解,你覺得可以,就趕緊決定吧。」
「寇準」的意思依然很直白,既然已經有了主意,就該馬上定下來。換句話說,就是暗示「趙光義」即刻確立「皇太子」,而不是再弄個「開封府尹」來過渡,以防夜長夢多。
「寇準」的態度得到「趙光義」的稱許。
至道元年(995)八月,就在「寇準」回京後一年,朝廷舉行盛大儀式,確立趙元侃為「皇太子」,改名趙恒。這個看似普通的舉措,其實已經非常了不起。從唐末至五代,長期政局動盪,中央政權已經近百年沒有進行冊立「皇太子」的儀式了。如今,人們再見到這種盛況,朝野上下,無不為之歡欣鼓舞。
「寇準」回京後,不但恢復了兩府大臣身份,還被任命為參知政事,當上了副相,比之前更加得到倚重。
如果不出意外,「寇準」已經成為「趙光義」心中的托孤重臣,將要擔起輔佐新君上位的重任。然而,「寇準」的仕途定律又一次發揮了作用,僅過了一年,他又被外放了。還是因為一件小事情。
「寇準」擔任副相後的第二年,「趙光義」進行了一次祭天活動,按慣例,祭天活動搞完以後,各地官員都可以提升一下品級。這是一項很簡單的事務,無非是每個官員的品級都往前挪一下而已。可是「寇準」偏偏不甘寂寞,把這個福利活動當成了一次官吏考核。他覺得這樣論資排輩太沒意思,要根據個人表現來重新評定。評定過程中,自然有人吃了虧,心存不滿。很多官員直接把狀告到了「趙光義」那裡,矛頭直指「寇準」。
客觀地說,這事「寇準」做得也不地道,官員考核本來就有專門的機會,祭天時官員按序升官就是了,一碼歸一碼。
「趙光義」把幾個宰相都叫了過來問話,大家眾口一詞:這事是「寇準」一個人想出來的,我們本來也不同意,但「寇準」一直堅持,至於「寇準」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事情就是這麼回事,你看著辦吧。
「寇準」一聽,又激動了!集體商量的時候你們不說,現在都怨我一個人,憑什麼啊?來,咱們去翻會議記錄,說道說道。
「趙光義」一看「寇準」吹鬍子瞪眼的表情,心裡明白了大半,就讓「寇準」少安毋躁,別又在朝堂上吵架,否則有失體面。其實,這次的情形和上次差不多,「寇準」如果長點記性,應該及時刹車。又不是要命的事,低頭認個錯,也就過去了。可是「寇準」不但不刹車,還踩了一腳油門,繼續舌戰群儒,越戰越勇。看著激動的「寇準」,「趙光義」不禁搖頭歎息。你怎麼就那麼倔呢?
爭來爭去,「寇準」為自己爭來了一個外放的機會,第二次。
至道二年七月,「寇準」被免去參知政事,出任鄧州知州。趕走「寇準」,對「趙光義」而言,是個雙輸結局,耳根確實清淨了不少,但也少了一個替他分憂的人。畢竟,北方邊境仍然戰火不斷,皇太子趙元侃的地位尚未鞏固,自己的健康狀況又時好時壞。如此局面,沒有一個能幹的大臣撐場面,那可是要崩盤的。
萬幸的是,當時還有一個名臣坐鎮中樞,掌控朝局。
老臣,「呂端」。
第二十二章 大事不糊塗
明代思想家李贄曾寫過一副對聯,「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這副對聯非常出名,甚至連毛澤東主席也曾引用過。
對聯說了兩個人,上聯說的是大名鼎鼎的諸葛亮,一生行事風格嚴謹;下聯說的是北宋宰相「呂端」,遇到大事都能冷靜處置。自從蹭了諸葛先生的熱度以後,本不太出名的「呂端」在民間的知名度大大提升。
「呂端」,字易直,幽州安次(今河北廊坊)人,「呂端」的父親在後晉時擔任兵部侍郎,他的哥哥則是「趙匡胤」的親信幕僚呂餘慶。一般說來,有這種家底的人,官運都差不了。而「呂端」卻用自己的經歷證明了「造化弄人」這句話。每個瞭解「呂端」履歷的人,都會忍不住搖頭歎息。
老兄,你的運氣也太背了吧!
「趙匡胤」的時代,「呂端」做過知州、知府之類的地方官。輪到「趙光義」做皇帝後,「呂端」當上了開封府判官,那時的開封府尹,是皇弟「趙廷美」。「趙廷美」自己的日子不好過,開封府的人也跟著倒楣。不久,府裡有人因為違法買賣竹木犯了事,「呂端」不知怎的也繞了進去,被貶成了商州司戶參軍。開封府判官四品官,商州司戶參軍是八品官,這個貶官幅度,堪稱自由落體。
「趙光義」恨屋及烏,對「趙廷美」屬下的人特別討厭,「呂端」剛準備上路,就得到通知,此次前去必須環保出行,不准騎馬,只能步行。這個規定可是把「呂端」坑慘了,從開封到商州(今陝西商洛,當時靠近西北前線),一千三百多里路,就算坐馬車過去,也能把他顛個七葷八素,何況步行。
倒楣的事還沒結束,「呂端」這次去商州,居然被命令必須戴著枷具上路。枷具,看過古裝劇的人都見識過,兩塊板扣在人脖子上,兩隻手舉著不能動,簡直就是把「呂端」當犯人對待了。
對於一個官員來說,這不僅是身體上的懲罰,更是一種人格上的侮辱,可是「呂端」的反應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等監押的人來到開封府的時候,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憨憨的胖子沒有唉聲歎氣,也沒有整理行裝,居然還在忙著辦公。監押官正目瞪口呆,「呂端」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看見人家來了,指著那枷具熱情地招呼:「來,儘管拿過來,儘管拿過來。」
就這樣,「呂端」忙完工作,戴上枷具,從容上路。被貶以後,「呂端」沒有半句怨言,仍然吃得香,睡得著,只顧埋頭幹活,因為政績不錯,官職又慢慢升了上來。
雍熙二年,許王趙元僖任開封府尹,「呂端」又一次出任開封府判官。趙元僖和「趙廷美」可是不同,當時,他可是貨真價實的皇儲,將來的皇帝!
「呂端」能成為他身邊的人,前途不可是限量。按照這個路子發展,這真應該是一個苦盡甘來的勵志故事。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們前面剛講過:趙元僖暴病而死,然後「趙光義」發現了背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然後「趙光義」十分憤怒,然後追責趙元僖身邊的人。
沒錯,倒楣的「呂端」又中獎了。這次貶得比上回稍微好點,衛尉少卿,六品官。
「呂端」在一個坑裡面摔了兩回,此時他已經五十八歲。難得的是,他依舊心態良好,沒把自己的進退得失當回事。淳化四年,「呂端」的命運迎來了轉機。一天,考課院(負責考核州縣下屬官吏的機構)專門召見了一批被貶謫的官員,重新對他們進行考核,「趙光義」也親自到場。
這批官員均因受到「趙光義」譴責而被貶官,日子都不好過。這群失意官員難得有一次向皇帝「申冤」的機會,一輪到自己,都拼命訴說自己的委屈,為了增強效果,還擠出了眼淚(皆泣涕),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憐。
可是等輪到「呂端」,他沒有像別人一樣哭天抹淚,只是平靜地說道:「我之前輔佐秦王(「趙廷美」),因為行為失當被貶到商州,陛下重新提拔任用我。許王(趙元僖)暴病而死,我作為輔臣也是有責任的,陛下又沒有重責我,還保留了我的官籍,已經很幸運了。現在要考課院要對我重新處理,我也沒什麼奢望,只要做個潁州團練副使(低品階散官)就可以了。」
聽了「呂端」的回答,「趙光義」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我自然是瞭解你的。」
事實上,「趙光義」已經暗中關注「呂端」很久。「呂端」兩次被貶期間都沒有怨天尤人,無論擔任什麼官職,在什麼地方都專心辦事,取得了很好的政績。這種氣度和雅量在官場中無疑是十分稀缺的,他的名聲也傳到了「趙光義」的耳朵裡。經過這次考察,「趙光義」更加確信,眼前這個老臣,是個值得託付重任的人。談話後不久,「呂端」官復原職,並出任樞密直學士,僅過了一個月後,又被突然提拔進宰執班子,擔任副相。
過了兩年,「趙光義」又命「呂端」出任宰相,成為百官之首。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老子《道德經》
就這樣,「呂端」的坎坷經歷反而成就了他晚年的神奇逆轉。人生暫時不順的朋友大可是借鑒一下,有時候受點委屈,也不要自暴自棄,權當是命運對你的考驗。只要你把理想埋在心底,隱忍努力,總有一天,好運會垂青於你,讓你一飛衝天、一鳴驚人!
當然,「呂端」突然得到重用也被很多人質疑。他們看不懂「趙光義」的用人手法,覺得短短三年,把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吏拔擢為宰輔重臣,實在太輕率。
有人對「趙光義」說,「呂端」這個人,有時候辦事比較糊塗。「趙光義」聽了,會心一笑,說出了那個著名判斷:「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
「趙光義」看人(文臣)的眼光確實很準,「呂端」的行事風格和「寇準」完全不同。「寇準」大事爭,小事爭,沒事找事也要爭一爭;「呂端」則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曾和「寇準」在政事堂同任副相,考慮到「寇準」的脾氣,總是謙和忍讓。「呂端」升任宰相後,怕「寇準」不高興,還主動分權給「寇準」。「呂端」主張清靜無為,把瑣碎小事放手給別人去幹,這種為政風格使他過得比輕鬆。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你不找事,事會找你。很快,他就遇到了一件大事,不能不管的大事!
至道三年(997)正月初,宋王朝又進入新的一年。雖是新春新歲,皇宮中卻沒有往日的喜慶勁,一絲不祥的氣氛彌漫在每個角落。年初以來,「趙光義」病勢日沉,他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到了二月初七,連上朝也成了問題,只能在偏殿裡辦公。
又過了一個多月,宮中傳出消息,皇上已經不能視朝。登基二十一載,「趙光義」的人生走到了最後一刻!軍營裡的幼童,開封府裡的晉王,金鑾殿上的天子,如今,卻成為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不管你接受過多少人的萬歲歡呼,都無法逃脫歷史的輪迴。也曾平步青雲,也曾潛心蟄伏,也曾意氣風發,也曾心灰意懶,你的人生,不過如此,與常人無異。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夜晚,你費盡心機,為自己贏得了天下。現在,你才發現,其實自己並不是那個夜晚的勝利者。贏得了天下,卻失卻了內心。從此,頭上的皇冠變成了壓在心頭的石塊。壓得你喘不過氣來。因為,就在戴上皇冠的那一刻,超越兄長,成為伴隨你一生的心結。
為了超越,邊境狼煙四起。為了超越,你撕裂親情。為了超越,你不斷用新的謊言去掩蓋舊的謊言,用一個錯誤去掩蓋另一個錯誤。從此之後,你甚至不敢一個人仰望夜空,生怕記起那個寒冷的晚上。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幸好,你不是一無所獲。沒有武略,卻有文韜。你天生富有書卷氣,弘揚文治、消弭戾氣,以文抑武的治國之策被傳承延續,發揚光大。在你的時代,文化之光重新燃燒,士大夫精神又開始發芽,一批才華橫溢的文士走出村野,走進朝堂,書寫安邦治國的理想。有心爭天下,卻失盡天下人心。無心弄筆墨,卻贏得文人春天。背叛了兄長,卻堅持了他的事業。歷史,就是如此,讓人難以琢磨。今夜,睡個好覺吧,忘掉世事紛爭,回到開封護聖營,回到開始的地方。
至道三年三月,癸巳,宋太宗「趙光義」崩於萬歲殿。享年五十九。
力挽狂瀾
「趙光義」走了,帝國還得有人掌舵,比辦喪事更要緊的是,大家必須馬上扶持新君上位。這似乎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不是有皇太子趙恒了嗎?可是殘酷的歷史告訴我們,皇太子雖然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但他們順利上位的機率並不高。
原因很簡單,有利益的地方就會有紛爭,就會有陰謀。利益越大,人們鋌而走險的動力越大。爭皇位的風險確實很高(掉腦袋),但成功後的利潤也極高(贏得天下),就算你自己沒興趣爭皇位,但也架不住身邊人蠢蠢欲動。你的老婆想當皇后,你的老媽想當太后,你的屬下想封侯拜將,你的兒子將來也想當皇帝,他們的背後又連著一長串伯舅姑姨、蝦兵蟹將……你上位,他們雞犬升天,你不上位,他們只會成為過氣財主和遣散對象。
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都被推搡著進入權力角鬥場,拼個你死我亡。這回,被推進角鬥場的人是趙元佐。趙元佐精神都不正常了,當然不會主動參與皇位爭奪,可是有人覺得他奇貨可是居,想強行扶持他上位。如此膽大包天者,是我們的老朋友「王繼恩」。
「趙光義」當皇帝的時候,「王繼恩」倍受寵信,宦官能享受的待遇都給了,地位不可是謂不高。至道二年春,他從四川被召了回來,由於他在朝廷內外的勢力過大,「趙光義」對他略有壓制,這讓「王繼恩」心懷不滿。
「王繼恩」一心想維持甚至繼續提高自己的地位,有人就給他出主意,趁著「趙光義」快駕崩的機會,再搞一把政治投機,扶持一個新君主,肯定能夠再大賺一筆。但是,這個時候去討好皇太子是不行的,人家本來就是合法繼承人,上了位也不會念你好。要扶持一個本來沒希望即位的人,人家當了皇帝才會感激你。
「王繼恩」認為這個想法很對頭,又覺得自己在幫人篡位方面有著豐富的業務經驗,決定再賭一把。
因為趙元佐是長子(好歹有個上位的依據),又比較好控制,王繼恩決定選他選為扶持物件。當然,如此大的陰謀,「王繼恩」不可能一個人幹,他在朝中也拉了幾個幫手,當時的副相李昌齡、知制誥胡旦和他關係很好,這樣宰相班子裡有人替他說話,一旦要起草(杜撰)詔令,也有筆桿子幫忙。除了朝中有人外,「王繼恩」還拉了宮中的一個重磅人物入夥,李皇后。李皇后和趙元佐、趙恒都沒大的瓜葛,支持趙元佐的理由和「王繼恩」差不多,就是希望趙元佐上位後對她有所感激,也好繼續維持自己的地位。如此看來,「王繼恩」陰謀小組成員人才濟濟、各有專長,想要翻盤,還是很有希望的。
相比而言,皇太子趙恒背後的團隊反而比較寒磣,他當太子才一年多光景,人頭都沒混熟呢。要說支持者,只有政事堂裡那個唯唯諾諾的胖老頭「呂端」而已。
皇位繼承,聽起來是一件非常嚴肅的大事情,事實上卻和買票差不多,誰先搶到了算誰的,至於你是插隊的,還是買的黃牛票,並沒人理會。形式上越莊嚴,則本質上越荒誕。
「王繼恩」等人謀劃的奪權方案說起來也很簡單,他們決定在「趙光義」死後,立刻把趙元佐叫過來,搶先宣佈登基。至於皇太子什麼的,隨便再搗鼓出一張詔令,宣佈他已經過期報廢了就成,反正皇上已經不會吭聲了,他們說啥子都成立。可見,成功搶票的關鍵在於誰能夠第一時間得到賣票開始的消息。在這一點上,李皇后和「王繼恩」顯然更有優勢。一旦生米煮成熟飯,就大功告成了。二十一年前,不正是這麼做的嗎?
很可是惜,現在他們要面對的對手,乃是宰相「呂端」。
當「趙光義」病重不起的時候,「呂端」早就有所警覺,每天都找藉口往宮中跑,隨時觀察情況。「趙光義」去世那天,「呂端」照例到宮中探望,發現「趙光義」氣若遊絲,極有可能馬上歸天。此時,守在「趙光義」身邊的,除了哀哀戚戚的李皇后,只有一個王繼恩,如此時刻,內宮居然還沒有召太子趙恒入見。「呂端」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他表面上依然保持鎮定,照常詢問了一些情況後,馬上退了出去。
走出宮外,「呂端」還不等回政事堂,就在笏板上寫了「大漸」兩個字,命親信火速送給太子趙恒。笏板是古代大臣上朝時用來記錄旨意和上奏內容的工具,一般是一塊長方形的板子,普通笏板由木頭做成,高級點的官員則用玉質笏板,我們在影視劇中應該沒少見。
「大漸」則是病危的意思。「呂端」臨機應變,把笏板當成了傳遞緊急情報的「雞毛信」。果然,「趙光義」咽氣後,「王繼恩」就來到了政事堂,說是奉皇后的命令,叫宰相們一起進宮討論皇位繼承人的問題。
現成的皇太子你不召見,反而要集體討論皇位繼承人,你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呂端」知道,很可能等他們前腳進宮,「王繼恩」後腳就會把趙元佐叫來,造成既成事實。
「呂端」看穿了「王繼恩」,但依然不動聲色。他告訴「王繼恩」,自己馬上就會進宮,只是皇上生前親筆寫了一封詔書,就藏在政事堂的書閣樓裡,現在是時候拿出來了,要不先一起去取出來吧。「王繼恩」考慮過「呂端」的各種反應,卻不曾想他說出這麼一檔子事。他的陰謀方案裡還沒考慮過這種突發情況,不過轉念一想,既然宰相說有皇上親筆詔書,一定和皇位繼承有關,內容十有八九對己方不利,應該先把它拿到手!
想到這裡,「王繼恩」不由得暗自慶倖,幸虧碰上了這個呆頭呆腦的呂端,換成別人,等一起討論的時候再拿出來,豈不誤事。於是,「王繼恩」在「呂端」的指引下,一路小跑向書閣奔去。兩人趕到書閣後,「呂端」剛打開房門,「王繼恩」就撇開「呂端」,刺溜一下就鑽了進去,到處扒拉起來。
詔書呢?詔書在哪呢?
唉,呂相,你怎麼不進來?
喂,你關門幹什麼?
沒等「王繼恩」反應過來,「呂端」已經把房門關上。哢嗒一聲,銅鎖一插,得了,您就慢慢找吧。把「王繼恩」騙進書閣後,「呂端」趕緊率領眾臣進宮。李皇后見「王繼恩」沒跟著回來,隱隱感到一絲不安,但仍然硬著頭皮說:「皇上駕崩了,確立皇位繼承人應該講究長幼順序,還是立長子比較好。你們覺得呢?」
李皇后話音剛落,「呂端」上前一步,不等他人開口,朗聲說到:「皇上確立皇太子,就是為了今天,難道誰還對皇上生前的決定有異議嗎?」
此時,大家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那個笑容可是掬的胖老頭,不再是那個與世無爭的好好先生,此時,他是臨危不亂、力挽狂瀾的大宋名相,「呂端」!
糊塗,只是隱忍的表像。
卑微,只為保護心中的信念。
不爭,只因未到可是爭之時!
今日之事,我必以死相爭!
在場所有的人都被「呂端」震懾住了,包括李皇后和副相李昌齡。
不久,太子趙恒也及時趕到宮中。
趙恒繼位終成定局!
「呂端」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他以一己之力化解了一場驚天陰謀!
大勢已定,登基大典隨即舉行。
新皇帝高坐寶殿,「呂端」率領百官迎立新君,只要叩拜大禮一過,萬歲之聲響起,君臣名分就算定了。
行禮官一聲令下,群臣紛紛下拜。
此時,「呂端」卻站著沒動。突然,「呂端」叫停了行禮,並大步走上殿前,命人把皇上面前的簾子捲起。簾子捲起後,「呂端」上前認真審視了一番,直到確認眼前御座上的人確實是皇太子趙恒後,才放心地走到殿下,帶領群臣高呼萬歲。「呂端」這一舉動,在場眾人無不嘆服。如此心思縝密,豈是糊塗之人?「呂端」,真宰相也!
至道三年三月,在「呂端」的輔助下,趙恒即皇帝位,成為宋朝第三位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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