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18

20160918 礦工的兒子 作者:蔡合城

礦工的兒子   

作者:蔡合城   

1952年,我出生于基隆雨港區的一個小村落——友蚋。友蚋是個偏遠的地方,當地的居民多半以挖煤礦維生,經濟狀況很差。而我們家和其他村民一樣都是世代的礦工家庭,日子自然也過得十分清苦。   

我們的家境貧寒,不過幸運的是有自己的房子。雖然我們的只是礦坑後山上一戶岌岌可危,用稻草、泥巴糊的破舊茅屋;但是家中的生活苦歸苦,至少還是住在自己家的房子裡,不必每天看房東的臉色度日。在當時普遍貧困的環境中,這一點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幸福。正因為如此,我們全家人都非常珍惜這間破房子。即使每逢颱風或大雨來襲時,屋頂簡陋的茅草總是會被強風刮跑,泥土砌成的牆常常傾塌,屋內到處積水,但是我們一家人始終不灰心,每次都同心協力地與天災搏鬥到底。再怎麼辛苦,我們也要咬著牙忍耐到後山阻擋山洪,做擋土牆,堆沙土,拼命從老天爺手中一遍又一遍地把我們的家搶救回來。   

即使是簡陋的茅草屋也還是自己的家   
當時的生活條件有多差?我只記得家裡沒有電燈也沒有自來水,夜晚睡覺,半夜毒蛇還會爬上床。有一回,還因為喝了被毒蛇污染的地下水,一家大小都被送到醫院急救。就算是如此,我們還是不願意離開這個破爛不堪的家園,死心塌地地守護著它。在那一夜可怕的暴風雨來臨前,這一個家對我們來說總是最後的依靠。   

只是,我們一家人都忽略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蓋在礦坑上的房子畢竟地基鬆軟,再加上茅草屋後面的小山丘根本沒長幾棵樹,房子被崩落的土石埋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這也正是我家附近根本無人願意蓋房子,也沒有鄰居的緣故。   

我還記得,大難發生的那天晚上,家裡的狗叫得特別凶,這使得直覺一向極為敏銳的我,隱隱約約感到有什麼災禍要發生。那天,大雨一直下一直下,把家裡的床鋪都弄濕了。屋內到處都積水,燈火因為有風刮進來根本點不著,在一片漆黑下,全家人只好湊和著先睡覺。原本,我們想等到天亮雨停以後再來修房子,天啊!誰知道,上天居然連這塊僅有的安身之處也不願賜給我們,就在大家好不容易稍稍入睡之際,轟的一聲巨響,我家背後倚著的山坡,竟整片崩塌下來,淹沒了半個茅屋。   

眼看夾雜著大石塊和泥沙的泥石流就要漸漸吞噬掉我們的房子,本來臥病在床的父親不死心,拖著重病的身軀,拼命地挖水道排水,希望還有一線希望能保住小屋。父親孱弱的身影,母親茫然無措抱住號啕大哭的弟弟,此情此景看在當時尚年幼的我的眼裡,真是有說不出的辛酸難受。   

一夜間房屋崩塌面臨活埋的恐懼   
泥石流的威力我永遠不會忘記,直到父親終於停手放棄,我們的家在泥石堆中失去蹤影,我們一家人才跑到竹子叢下躲雨。那時,僅有的小路因為山崩而受阻,導致對外的交通完全中斷,連我們惟一賴以庇護的竹林也都快要被一棵棵連根拔起。別說求援不可能了,被淋得全身濕淋淋的我們甚至很擔心會被強風卷走,或被泥石流活埋。回憶裡,在恐懼、絕望之際,小小年紀的我心中似乎只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我們維護得好辛苦的,已經被老天爺摧毀,已經消失不見了。這樣的心情,我想“9·21”大地震的災民們都應該能夠體會吧。只不過,和今天的災民不同的是,除了捨不得、震驚和害怕的情緒之外,多年前的我並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我和家人們都已經這麼努力了還是留不住我們的家園。  

那種屢次被擊敗的挫折感,讓我始終分不清在那個夜裡,淌在家人和我臉上的到底是雨、是汗還是淚水。只記得我們全家人的衣服及家當全數埋在土泥中,父親身無分文,自此負債累累,而惟一僅存的是家人身上破濕的衣服。   或許,這也成為日後我面對打擊與問題時,讓我堅持下去的生命韌性。我更認為,正是這種不屈不撓的特質,才讓苦命的人們對人生旅途中的艱難困苦,多增添了幾分免疫力。

成長命運捉弄人   
一顆臭鹵蛋中藏著父親對我深深的疼愛   

家裡頭特別窮,並不是父親的錯。在鄉下叔伯都叫父親火木阿,打從我有記憶起,父親的形象便和工作畫上了等號。為了換取微薄的血汗錢,他每天都在拼命挖礦,只是父親時運不濟,不幸的事情一再接踵而來地打擊他,才會使得我家的家境變得越來越貧困。   

我出生沒幾天,祖父就因病過世了,所以家裡雖然多出我這個新成員,卻似乎沒增添什麼喜氣,整個家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再加上當時臺灣物質條件缺乏,生活非常拮据。有時候吃了一餐還不知道下一餐的著落在哪裡,根本沒有多餘的錢替祖父辦喪事。但是,為了善盡人子的孝道,父親迫不得已只能夠四處舉債為祖父辦喪事。這也正是我童年一連串磨難的開始。   

其實在礦區,借錢可以說是家常便飯的事。並不是說大家都有這種壞習慣,而是礦工的薪水支領方式實在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內幕,才會導致家家戶戶幾乎都要靠借貸度日。   

那時候,礦工受到兩種人的控制,一是工頭,二是礦場的職員。平日已經少之又少的工錢,為了怕他們不給工讓你做,還必須定時奉上賄賂。更糟糕的是,這些惡棍甚至還會按月向礦場老闆浮報工資,到了月底領錢時再從中抽取,使得礦工們連基本所得都拿不到,生活頻頻陷入困境。   

屋漏偏逢連夜雨,惡運接連降臨家中   
那麼,如果礦工們實在急需用錢時該怎麼辦呢?此時,狡詐的工頭和職員們就會讓你拿工資表向他們借錢。雖然短期內可以紓困,月息卻高達三分六或三分八,村子裡面不少人就是因為負擔不起這些高利貸嚇人的利息,最後只好走上自殺的絕路。每隔一陣子,就會聽到村裡面哪個人又上吊,哪個人又投水了,慘狀往往令人觸目驚心,不忍卒睹。   

雖然我的父親沒有被逼走上絕路,他也沒有選擇自殺,但命運之神還是一再地作弄、打擊他。先是辦理祖父的喪事讓他心力交瘁,我四歲時大弟又因食物阻塞食道,必須送進醫院開刀才能挽回性命,兩者都支出了龐大的金錢。幸好父親當時還有工作能力,咬咬牙尚可熬得下去。   

我們原本以為所有的劫數都已經過去了,哪裡知道,事隔一年,本來身體還算硬朗的父親,在礦坑工作時,居然被掉落的巨石壓傷,又被姓王的福利社老闆無緣無故打傷。我找當時在當憲兵的表哥去找他理論,還遭對方陷害讓表哥差點出事。父親不僅開刀切除了一部分被壓碎的脾臟,喪失了造血功能,以後還每隔三五天就得赴榮民總醫院輸一次血;有時甚至需要躺在床上休養,不能夠下坑礦工作。   

雪上加霜的是我六歲時,僅有的家因為暴風雨被山崩埋掉了,迫使我們必須向親戚租房子住,才有棲身之所。就這樣,債台越築越高,家裡的環境越變越差,身為長子的我雖然年紀很小,看父親那麼辛苦,也只好負擔起他的部分重擔。   

父親的負責成為我一生敬重的精神   
不過,父親仍然是我這一生最敬重的人,他在那麼艱難的逆境中,並沒有懦弱地一走了之,或自暴自棄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勇敢面對人生。這一點,給了我很大的鼓勵。長大以後,我每次回想起暴風雨那個晚上,身軀孱弱的父親拼命挖水道排水、捍衛家園的模樣,總是忍不住熱淚盈眶,發誓自己也要像他一樣,成為一個負責到底的人。   

在那些貧窮的歲月裡,父親對我的關懷雖不曾明說,而是透過隱約含蓄的方式表現出來,一點一點地教會我懂得知恩惜福的道理。不過這些日常生活的細節卻使得日後的我一直相信一個觀念,那就是:在物質條件極差的環境下,父母對兒女的奉獻犧牲,兒女們反而格外能夠感受得到。或許,這也正是我們這些吃過苦的孩子之所以能夠懂得為人子須盡孝道的緣故吧!   

成長媽媽的血肩膀   
為了家計到礦坑口推運煤渣車的母親,肩膀上的傷口似乎從來沒有癒合過   
我的母親叫旦阿,是個很傳統的女性。她的一生,像極了那種八點檔連續劇裡讓觀眾熱淚盈眶的苦命人。母親話不多,也從無怨言,但她一肩扛起的工作,絕對比一個七尺高的大男人還要辛苦。   

我五歲那一年,父親因為在礦坑裡被石頭砸成重傷,為了負擔龐大的醫藥費和家計,母親不得已要出外工作。但是又因為女人不能下礦坑,所以母親只能在礦坑口推運煤渣的台車,賺點小錢度日。年紀幼小的我,親眼見到她在烏煙瘴氣、烈日灼身的礦坑口翻台車,將台車裡的煤傾倒出來,一輛接一輛,直到肩膀的皮膚都磨破流血了,母親還是咬著牙繼續做。   

我記得當時每天下工後,母親總是會請我幫忙在她的肩膀上敷藥。只是在我的印象中,母親那皮開肉綻的傷口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的癒合過,舊傷才稍微消腫,新的傷就又來了。而耐力驚人的母親竟然就這樣日復一日地負傷工作著,真是讓身為長子的我又無奈又心疼。   

滲著血的肩膀是母親換取生計的代價   
當年,母親工作時肩膀上總會墊著一塊毛巾避免受傷,不過因為運煤渣的台車實在太重、摩擦的次數也太多了,所以即使墊著毛巾,還是無法保護肩膀的皮不被台車磨破。在加上這種工作是以每個人運了幾車的煤渣來計算工錢的,因此,想要多賺點錢的母親,就算每次都弄到肩膀血肉模糊,還是會硬撐著身體的痛苦,拼命翻著台車。   現在每逢母親節,有些醫療用品的廣告會以替辛勞的母親捶捶肩膀這類的臺詞為訴求,提醒為人子女者多多體貼母親的辛勞。但是,說實話,我在看到這類廣告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想:這個世界上,應該不會有哪個母親像我媽媽一樣吧!身為子女的我們為她盡孝心的方式,竟然不是捶捶背、捏捏肩膀,而是替她擦藥在傷痕累累、有時侯還滲著鮮血的肩膀上。   

妹妹生下來的那年,我正好六歲,母親在生產,工作沒人代替,小小年紀的我於是到礦坑口去幫媽媽翻台車。回到家中我的肩膀流血,導致夜裡無法入眠。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媽媽那次生產非常不順利,竟然整整難產了三天。那幾天,我去工作前,總是會先繞到母親的房門外去偷聽大人說些什麼,我還記得母親的痛苦呻吟,以及女性親戚們憂心忡忡的細語,令人感到十分不安。隱約嗅到不祥氣氛的我,雖然明知除了努力撿煤渣、推台車之外,並不能為母親做些什麼,只能於每天工作完畢時,在回家途中跪下來求路旁廟裡的開漳聖王保佑母親平安。   

幸好老天有靈,在母親難產的第三天,產婆總算把妹妹的頭給拖出來了。夾雜著多天來母親的淚水與汗水,妹妹出生時一陣嚎啕大哭,我們全家人也終於松了一口氣,慶祝新成員的到來。   

照理說,母親跟著一個負傷不能養家的男人生活,應該是有滿腹的辛酸與怨言的。但是,我的母親卻從來沒有向任何人發過牢騷,也從來不抱怨。要是有什麼實在熬不過去的事情,母親最大的情緒起伏也只是偷偷躲起來掉淚,不會讓子女看見她的悲傷。   

我上小學時,因為在學校寫字要用到筆,家裡又沒有這項購置文具的預算,於是每次我需要買筆時,疼惜我的母親總是會從泥牆壁中挖出自己的私蓄,一塊錢、兩塊錢的挖。有一回,母親又照例要從牆壁中挖些小錢給我買筆,挖了一會兒,才發現牆壁裡已經沒有錢了。那一瞬間,母親緊緊地抱住我,眼淚不禁奪眶而出,而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母親惟一一次在兒女的面前落淚。   

母親對父親的愛應該是很深厚的吧?她除了會在孩子面前替父親辯解,那個不在子女面前掉淚的原則,用意也是在避免使兒女們覺得母親為父親吃太多的苦,而有所抱怨。   

每天黃昏時,我家庭園的柚子樹下,總是會坐著兩個沉默的人影:一個是父親,一個是母親。父親劈木頭,母親將木材整理好,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勞碌著。有時看到母親躺在父親懷抱裡,那溫馨的樣子毫無辛苦的感覺。我認為,就是這份感情和對家庭的責任,才能使得母親這樣一個嬌小、柔弱的女子,散發出堅忍的韌性,陪著我們渡過生命中的每一次難關。   

成長撿回一命   
父親長期臥病在床,照顧弟妹讓我成了小爸爸   
長子是家中很特別的角色,尤其在我們這樣一個父親無法照顧家人的家庭。身為長子的我,往往要比其他弟妹多負擔許多責任,就像是一個小爸爸一樣。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不管是吃的還是用的東西,我一定分成三等分,留給兩個弟弟和妹妹;至於自己要用要吃,再另外去想辦法張羅。正因為如此,我比弟弟妹妹們的想法要來得早熟,總是自居大人的地位照顧著他們。   

由於母親長年以來都要出外去工作,所以我五六歲時起就得幫忙母親喂飽弟妹的肚子,負責管理他們的生活起居。但就如臺灣俗諺所雲的三斤貓叼四斤的老鼠,再怎麼說,身為大哥的我畢竟也只是個小孩子,所以有一回便發生了嚴重的意外。   

一時的疏忽讓家中債台又築一層   
在鄉下,家家戶戶都有曬蘿蔔乾的習慣。某天,四歲的我因為忙著做家事而忽略了在一旁的大弟,沒想到當時兩歲多的他,竟然抓起長長的蘿蔔乾往嘴裡頭猛塞,最後,這種閩南語稱為菜脯、很難消化的蘿蔔乾,就這樣阻塞住大弟小小的食道。   
直到我聽到大弟的哭鬧聲,才發現出了事,看見他紫漲著臉狠哭的模樣。還是小孩子的我也慌張起來,趕緊跑到礦坑去找爸媽求救,這才急忙把大弟送進醫院急救。   
後來經醫生診斷,大弟是食物阻塞住消化道,必須緊急開刀處理,把蘿蔔乾拿出來,否則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當時,似懂非懂的我只知道父母為了大弟的龐大醫藥費發愁得不得了,而我那受苦受難的大弟,則必須在開刀房歷經一番生死搏鬥,才能保得住性命。   

雖然後來化險為夷,但年幼的我對此事仍然深感愧疚。我常自責,要是當時我小心一點,或許父母的債台不會因此再高築一層,大弟也不必進醫院挨刀子了。   

經過這次事件,我時時刻刻警惕自己要對弟妹們多付出點心力,以保護他們不受到傷害。仔細想想,以現在的觀點看來,我當時只比弟弟大一歲多,年齡還那麼小的我,根本不必負擔什麼責任。但是,因為環境不同,我深深瞭解到,如果我缺乏責任感,整個家庭就會因此而遭受到可怕的傷害。   

在整個成長過程中,或許我比同齡的小孩辛苦太多太多。不過話說回來,可能正是因為這些磨練,才能使得我比他們更早熟,更有責任感,也更具有成功的條件。我並不埋怨自己身為貧困之家的長子,並不計較自己必須比別人付出更多,因為,換個角度想,這樣的經歷才足以使我堅強茁壯。在別人尚是嗷嗷待哺的幼童時,我已懂得人與人之間的責任,也已開始學習為自己負責任。   

因為用心,我們兄弟姐妹的感情很好。例如:母親在田裡種菜時,年幼的弟妹會把已成熟的蕃薯或蘿蔔合力拔出來,讓大人們看了都忍俊不住。而母親由於工作繁忙,常常無法親自哺乳,此時,我這個做大哥的就得把地瓜攪碎在湯裡,用湯匙一口一口喂弟妹吃。雖然清掃家裡、煮飯、喂弟妹、洗衣服等家事我都得一手包辦,但其實我對這種照顧家人的感覺還頗為甘之如飴,因為感覺到自己像個大人一樣被尊重。

為人長兄讓自己學會如何扛起責任

提起弟妹們對我的回饋,那更是窩心。我記得,因為我六七歲就會利用空暇時間去幫母親撿煤渣、翻台車,也會上山挑木材賺工資,去挑枯枝回家燒或挑到市場上去賣。當時我尚嫌幼嫩的肩頭和母親一樣,也是常常佈滿了傷痕。有一次我挑柴回家,大弟看我肩膀受傷很痛,竟自作聰明學大人的樣子,撒了一些鹽巴在我的傷口上,說是可以消毒。   
雖然當時的我痛徹心肺,但是看大弟天真的模樣,又想到弟弟如此貼心的舉動,我不禁笑了出來。說也奇怪,不知道是鹽巴消毒的作用真的很棒,還是大弟的愛心對傷口癒合有效,那一次我的肩膀居然好得出奇的快呢!   和弟妹們同甘共苦一起成長的日子令我難忘,其實我應該感謝弟妹們提供機會,讓我學習做一個好大哥,而我更以身為長兄為榮。   

成長天啊!我該怎麼辦?   
五歲時,我有一種感覺,我是賦予不凡使命來到這個世界
五歲起,我就得要進廚房煮飯給全家人吃。由於家裡窮,孩提時我便明白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在我們家,如果想等著飯來張口,是一定會餓死的,所以撿野果、摘山菜,對小小年紀的我而言,是每天例行的飯前準備工作。   

對於習慣了現代化設備的人來說,大概很難想像我所謂的下廚是怎麼一回事吧!那時候,煮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像原始人一樣生火,假使沒有柴,我必須先去撿拾可以當柴火的枯枝,然後再努力扇、吹起灶裡的火苗。所以剛開始學煮三餐時,我常搞得整個人全身黑漆漆,像個小黑炭似的。   

其次,在我們家做飯並不是父母幫你準備好材料,你只要出力就行了,而是連食物都得要自己去想辦法找來,所以張羅食物來源就是對我的一大挑戰。有了這樣的訓練,在我童年時,山裡有什麼能吃的野菜,我幾乎全部都知道。不過,由於食物的來源光靠野菜供應並不是很穩定,所以除了到外頭去摘,我還要幫母親種地瓜及其他青菜來補充。
  
地瓜餐是家中最常出現的菜肴   
種菜是件極為辛苦的差事,拔草、鬆土、播種、除蟲等等,都得花上許多工夫。而到鄰居家挑水肥,更是令人不愉快的經驗。想想看,年幼的我必須忍受著排泄物的穢氣,將水肥一桶桶挑回家,弄得全身髒臭不堪;而有些糞坑或尿池因為日積月累深不見底,連大人經過都要小心免得跌下去溺斃,而我居然以一副弱小身軀去擔任這個粗重的工作。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非常危險。   

那時,每逢別人的蕃薯田採收過後,我總會跑到田裡,去尋找人家丟棄不要或遺漏未采的蕃薯。那個時候我多找到一條,心裡就多一份充實的感覺。   

當年,我家的主食是地瓜稀飯,每餐必有炒地瓜葉,此外頂多加幾條風乾的蘿蔔,就算是很豐盛的了。但我在廚房的工作卻不只是這些而已。前面我曾經提到過,礦區裡工頭欺淩礦工的風氣很盛,偏偏我父親除了礦工的工作外,又是村裡公認的好廚子,因此那些惡霸動不動就找上門來要父親為他們辦一桌好酒好菜白吃白喝。而身體孱弱的父親雖然能起來挖礦的時間並不太多,卻仍舊擔心沒礦可挖會從此以後斷了家裡的生計,所以他老人家每次總是拼了命起身,在家替這幫惡棍辦酒席。   

此時爸爸會叫我拿工資表去跟福利社的王先生借錢,以利息三分如此高利貸的錢買來兩打米酒,給這幫惡棍喝。我心有不甘地把米酒買回家,看著父親的背影和那些人的嘴臉,我轉身跑出家門。一個人走著走著走到河中央,慢慢往河中走,身體慢慢往下沉,沒有知覺,閉著氣,愈走愈深。河水蓋過我的頭,我耳朵進水了,嘴巴也吃水。我想就這樣死了算了,全身輕飄飄的,突然一個念頭湧上心頭:我不能死,我要回家!雙腳用力一蹬,我的頭浮在水面上,嗆著嗆著,我的身體隨著水浪漂到岸邊。回到家,看到一個個喝得醉醺醺劃拳的惡霸,而爸爸仍然得殷勤地招待著。我沖回房裡,衣服沒有換,將被子往頭上一蓋,什麼也不想了,什麼也不做了,只是好累、好倦,躲在被裡哭著哭著,也就含著淚水睡著了。   

每次我工作完回家,看見一桌杯盤狼籍、地上酒瓶橫陳時,總是會忍不住落淚,心裡歎息著,不知道我們全家人又要縮衣節食多久,才能夠平衡家中的開支了……   

通常,在父親辦酒席的時候,我的工作是負責洗菜和切菜。五歲那年,我還曾經因為切菜不慎而將手割成重傷。不過後來拿刀的經驗豐富以後,我漸漸學會將蘿蔔刻成花鳥蟲魚的形狀,算是磨練出來一項特殊的技能。而四色拼盤也是我拿手的絕活,我可以將涼菜擺得叫人垂涎欲滴。只是豐盛的菜肴對我來說只是過眼雲煙,就算腹饑難忍,也不能偷吃一口,因為這些美味是要貢獻給那些壞蛋享用的。   

面對這樣的處境我常以一句話來勉勵自己,那就是苦中作樂最歡欣。我在雕蘿蔔或做四色拼盤時,會儘量拋掉無奈和心酸的情緒,把這些工作當成勞作來玩耍、練習,久而久之,就不會感到如此難受了。苦中作樂最歡欣這樣的理念一直伴隨著我到現在。每當我的人生不順遂或心情不好時,這幾個字躍入腦中,往往可以幫我渡過困境。   

當時畢竟年紀還小,所以做菜時,常發生一些傻事。例如,剛開始我並不懂放豬油的時候鍋子必須保持乾燥的道理,我居然傻傻地把整塊水淋淋的豬油放進水氣未幹的炒菜鍋裡,結果霹霹啪啪的熱油四濺,來不及反應的我當場被熱油噴得全身都是傷。   

又有一次,母親第一次吩咐我替家人帶飯,沒概念的我竟然把生米洗一洗就裝進去了,等到大人們打開飯盒一看,才知道我這個小傢伙好像根本不明白怎麼替人裝飯盒……諸如此類的笑話可以說層出不窮,也為我艱難的童年歲月增添了一些樂趣。回憶往事,我常常覺得,雖然上天似乎給我走一條坎坷的路,但相對的,它也賜予我一個比平常人要有意思得多的人生。   

成長一級貧戶   
小學時我已經知道撿樹枝來賣,挑材換工資   
我們家雖然被列為清寒貧戶,學費多少會由上面補助一些,但到了每個學期初,那筆已經比一般家庭少很多的學費,對父母來說仍是很大的負擔,有時侯他們還是會有付不出來的情形。   

雖然在上小學之前,我對於金錢的概念很模糊,只知道錢就是要拿來吃飯用的。不過,既然父母說我快要去上學了,而學費又不夠,在我小小的心裡就想,那麼與其坐在家裡等學費掉下來,不如我就到郊外去找找吧!   

與大自然分割不開的依存關係   
對現代人而言,幹樹枝恐怕很難和學費畫上等號吧?但是因為窮困,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對身邊各種免費的資源十分注意,不知不覺間,漸漸養成了與大自然相互依存的習慣。只要欠缺什麼樣的生活物資,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跟爸爸媽媽要,而是自己跑到山上去找,看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我記得,當時小小年紀的我覺得幹樹枝的用途實在多極了,簡直就是天賜的寶物,把它們拿來生火、學寫字,甚至趕雞,我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因此,當我面臨到學費不夠的窘境時,我便很自然地靈機一動,開始撿幹樹枝,拿到街上去賣。   

這一招非常有效,我的學費從此就有著落了。只要勤勞些,每天撿一捆、兩捆的拿去市場叫賣,存的錢慢慢累積起來,等到開學時就可以交得出學費來了。   

在這裡要先說明一下,當時的瓦斯並不普及,大部分的人家還是自行生火來煮飯或燒洗澡水,幹樹枝被當成除了木頭以外的天然燃料。不過,說來有趣,在我將幹樹枝拿到市場上去賣以前,村民們本來都比較習慣買劈好的柴,後來由於我撿的幹樹枝在經過曬乾處理以後,還蠻好燒蠻好用的,而相對于劈好的柴,價格上又便宜許多,因此有些生活拮据想省下一筆開銷的人,開始會想要跟我買,幹樹枝銷路也才從此慢慢打開。   

假日,山上砍下的木材,沒有交通工具,只有用人力挑下山,運輸到工廠去加工。為了想多賺一點工資,每次都想多放幾根木材在肩上,挑到目的地後可多幾個錢。我皮破血流,忍住所有疼痛,一趟又一趟地挑,夜幕低垂,天黑才回到家中。直到自己識字以後,在讀到一些古聖先賢的書時,我才很驚訝地發現,書中所描述的許多事情,例如用樹枝在地上學寫字等等,原來不只是當時的我,在很久以前都曾經有人做過呢!而且好像還都是一些長大以後被認為是很偉大的人。   

販賣樹枝成為第一項事業   
我不敢說自己和這些偉人一樣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不過,我知道或許我和這些被傳頌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我們都努力在最壞的環境裡尋找最好的可能。想想看,如果有心學習,樹枝也可以拿來練習寫字,那麼買筆的錢就不妨節省下來填飽全家人的肚皮比較經濟。   

生過火的人應該都曉得,幹樹枝當柴燒沒木頭好用,除了產生的黑煙較多,如果樹枝裡面還沒有完全幹,進了灶,簡直就像是一根根的爆竹一樣,非常危險,有時甚至還會傷到人。因此,幹樹枝雖然只要勤勞點隨處都可以撿得到,但是一般人還是喜歡買劈好的木塊,不想惹麻煩或者是冒險。   

在我年紀還小,只懂得上山去撿枯枝賣錢的時候,我還是會比一般人用心,在把樹枝送出去賣之前,我一定會仔仔細細把樹葉拔乾淨,揀出還有些潮濕的樹枝,甚至整捆擺開放在大太陽下再曝曬個幾天,以防樹枝沒有完全乾燥,讓使用者面臨燒樹枝可能爆裂的危險。所以,當時大家都喜歡買我撿來的幹樹枝,因為又便宜又令他們安心。   我覺得做生意就是這樣,只要認真努力,口碑自然會建立起來。記得那時侯,由於村民們紛紛口耳相傳我的幹樹枝品質不錯,竟然還有客戶會事先跟我預訂呢!   

後來我回想,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我不過是個撿樹枝、挑木材的愣小子,為什麼能得到大人的信賴?或許就是那份呆瓜般、勇往直前的傻勁在幫助我吧!要不然,這人人隨地可撿的幹樹枝,又怎能成為我這個傻小子重要的經濟收入,甚至是我的學費來源呢?   

從小學開始,我就一直持續賣幹樹枝、挑木材賺取學費,同時幫忙家計,一直到我有力氣拿斧頭砍柴時,我才沒有再去撿幹樹枝。現在,我與家人爬山,看到山上的枯枝時,常常會聯想到那一段撿樹枝的童年歲月。幹樹枝曾經是陪伴我學習寫字的好筆,也是供我到學校念書的學費來源。一捆捆的幹樹枝,曾經一次又一次劃破我七歲時幼嫩的肩頭,紮破我小小的手,但卻也是提供了我上學的重要經濟來源。這種滋味,我想,今日社會裡飽受呵護的孩子們,應該是無法體會的。   

成長挑扁擔   
扁擔裝著A菜、地瓜菜、樹莓,又新鮮又便宜   
讀小學的時候,家境非常困難。那個時候,父親因為受傷,無法天天下礦坑工作;而正懷著妹妹的母親挺著一個大肚子去推台車也賺不到什麼錢;弟弟的年紀又比我還小,什麼都不懂。身為大哥的我看在眼裡,拼了命一心想為家裡掙些收入,好支付爸爸龐大的醫藥費,給母親補充營養,讓弟弟吃好一點。   

因此,全校大概只有我一個學生是挑著菜擔子去賣菜的吧!每天,我都到山裡溪旁尋覓山產野味,到菜園裡拔菜,清洗之後挑到學校的走廊上去賣。一開始大家都以異樣的眼光看我,後來生意漸漸好起來,他們才改變想法。不僅同學們常被家裡的媽媽囑託要向我買菜,甚至連學校的教職員工都一個一個陸續成為我的顧客。   

自給自足的踏實感讓自己更珍惜一切   
或許在富裕環境下長大的讀者會覺得很奇怪,學校怎麼可能讓學生賣起東西來呢!事實上,雖然貧困地區已經實施義務教育了,但許多窮人家仍然認為讓小孩子上學是浪費時間的行為,所以常常有許多家長以小孩子要替家裡工作為理由,鼓勵家中學生曠課或缺席,一學期沒來幾天的小孩子可說比比皆是。像我這樣肯到學校去聽課的學生,學校就已經很感謝了,至於挑菜到學校賣這種事,學校方面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全校僅有三四十位小學生,只要不影響到上課秩序或環境衛生就行了。   

我記得,那時我每天早上上學都是一根扁擔一肩挑起來,左手邊的籃子放書包,右手邊的籃子就放一些自己種或在野外採摘的生鮮蔬果,偶爾會有溪裡的魚蝦或剛生的雞蛋。我每天都挑擔子到學校賣,東西新鮮又便宜,養成了師生們的消費習慣,生意好得不得了,連校長都跟我買菜。   

這是個很棒的經驗,我每天的功課除了學校裡的習題外,還要計畫隔天有什麼菜可賣。對小小年紀的我來說,自給自足的感覺十分踏實。那時,我的菜籃子內常見的有家裡後院種的白菜、地瓜菜、蘿蔔,以及醃過的蘿蔔乾、竹筍。弟弟雖然年紀比較小,但也會幫我拔蘿蔔、洗菜。而竹林裡有山竹筍可以挖,家裡那只老母雞則偶爾會下蛋,菜色還相當豐富呢。不過,除此之外,我還是會到處開闢我的免費貨源。   

例如:老家附近的樹上長著一種很好吃的樹莓,因為我小時侯常常爬樹,知道哪裡可以最多采到這種樹莓,就常常帶著籃子到樹上去摘,一摘一大堆,洗一洗分裝成袋。這在水果不多的礦區小村莊裡,曾經引起一陣搶購的熱潮,不僅學校的師生為之瘋狂,連路人都會進來買呢!讓我很有成就感!   

不過,摘樹莓可是件危險的差事,爬樹摔下來還算小事,如果不幸遇到樹上的毒蛇,有時真會讓人措手不及不知怎麼應付,萬一被毒蛇咬到,搞不好連小命都不保呢。有一次,一條青竹蛇爬到我的大腿,差點咬到小東西。我大叫一聲,由樹上滾下來,嚇得拔腿就跑,驚險萬分。所以,我爬到樹上摘樹莓時神經都處於極端緊張的狀態,一有風吹草動或樹葉的沙沙聲,就要提高警覺,仔細觀察四周是否有毒蛇出沒,算得上是賣命的行為。   

抓山鰻為家人覓得一頓飽   
溪裡的魚蝦也是我寶貴的免費貨源。我常常在早晨上學順道經過溪旁,用石塊或樹枝在溪裡築一個攔水壩,這麼一來,黃昏時我放學回家,就會有些魚蝦被我堵住,成為我的漁獲。假日我放學後,就拿著臉盆到溪中用力將水潑幹,小蝦就由石洞中爬出來。我用雙手將蝦兒抓住,放到蝦籠中。有時在蝦籠中放蝦餌,晚上就有蝦子會自動進入籠中,次日就可以收成。最驚險的一次經驗是,我為了到深水處撈被困住的大山鰻,才走到半途,忽然有浪頭湧來使我腳下一個趔趄,加上附近一塊巨石又不知怎麼突然掉落在我身旁,驚魂未定的我在吃了好幾口水之後,差點暈了過去。幸好後來回神之後慢慢涉水到岸邊,才沒有被淹死。   

雖然捕山鰻通常要到深水處冒險,還有過差點滅頂的經驗,但我還是不放棄這些天然資源,因為每次捕到山鰻就可以賣個高價,家裡就會度過一陣比較安定的日子。   

為了生活,還在念小學的我就得學著殺雞。印象很深刻的是,第一次殺雞我害怕極了。當時的我強自鎮定學大人抓把米,拿把刀就開始剁雞頭。雞血染紅了白米,雞腳還在抖動,令我十分不忍。但是為了全家人的生計,我有什麼辦法呢!只能將雞殺了去市場賣,下一頓才有飯吃。偶爾去幫同學的爸爸殺豬,拔豬毛。豬的力氣大得很,時常因此而被豬弄得全身傷痕累累。為了全家人有明天,再辛苦、再危險也不怕,悟到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   

長大後,我因為憐憫眾生,尊重生命的莊嚴,已經吃齋好一段時間了。每次,我想起幼小的我,當時是怎樣忍受心裡的煎熬,提刀殺雞、殺豬,就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歎一聲人生真苦。   

轉變推苦力車的歲月   
小學四年級時遇到了曾老師並立志改變礦坑之子的命運,友蚋小學首位考上基隆中學讓父親流下了第一次眼淚,赤足踏過尖石路只為了求學不肯向命運低頭,在中學忍氣吞聲面對同學的欺侮學會了用血淚為自己抓住人生,因為家境含淚輟學重入黑坑成礦工。   

我到礦坑推台車,要排班賺錢就要在礦坑老鳥欺負菜鳥的夾縫中生存!   
小學四年級時,我開始推一種礦區獨有的交通工具——台車式輕便車(台車)。但是因為我年紀實在太小了,所以常被輪班推台車的老鳥欺負。   

這種台車,其實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我母親在礦坑前裝煤渣的那種車子。只不過,因為礦坑和村莊城裡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所以往返的人會把這種車子拿來當成交通工具。既然台車要載客,自然就需要有人來推,通常推台車的人是休假或當日沒有工做的礦工。當然,他們都是大人,以我一個小孩子,居然想跟別人搶生意做,簡直可以說是不知自己有幾兩重。   

在大人爾虞我詐的夾縫中求生存   
白天時,推台車的人會排班,勢力強大的人可以排到比較多的班。而像我這種小男孩,老實講,就算是一早就去排班也載不到客人,因為那些地頭蛇會把我的班表拿掉,不准我和別的大人搶班。   

但是這一點小小的阻礙卻難不倒我,機靈的我會趁他們都落班以後到排班的台車站去等客人,每天下來,都還是有幾個必須晚一點搭車的、漏網之魚的乘客會搭我推的台車。   

大家或許會問,難道這些推台車的老狐狸不知道晚上也有人需要搭車嗎?他們當然知道!我能夠在夾縫中生存是有原因的,因為推台車的路上,沿途必須經過一個恐怖的隧道,還有好幾個陰風陣陣、人們傳說有鬧鬼的怪異地點,所以這些老鳥們會刻意避免在夜間推台車,這也才使我有機可乘。   

我推台車的時間是晚上十二點到淩晨四五點,而那段最可怕的隧道,大約長達半公里,必須推上大半個小時才可以脫離險境。小小年紀的我常常在工作的時候索性閉起眼睛,順著軌道一直向前沖,往前推,避免注意到四周的鬼氣森森、陰氣逼人。車上有乘客的時候還好,要是遇到拉空車的時候,我就慘了。   

我往往能夠感覺到前後有東西在凝視我,遇到上坡路段,如果卡到石頭或一直推不上去,那簡直就是會讓人嚇到連褲子都尿濕了。而且,因為要負責推台車,還不得不用力,真是苦不堪言。   

有的時候,我會把熟睡的五歲堂妹抱來當做壓箱寶,陪我壯壯膽。由於台車這種輕便車軌道建得並不是很穩,整條路上有很多不平或缺損的地方,推一趟台車下來,脫軌五到十次算是家常便飯。如果在傳說中鬧鬼、可怕的路段脫軌,我還必須一邊忍受害怕、一邊想盡辦法把台車推回軌道去,非常辛苦。   

而小孩子推台車,不僅會被老鳥欺負,乘客有時也會故意占你的便宜。一個人坐一趟台車的車費是一塊錢,但有時目的地一到,有些惡劣的乘客會一躍而下,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這時候,啞巴吃黃蓮的我也只好自認倒楣。   

此外,車上有乘客時脫軌更是麻煩,不幫忙就算了,有的人甚至還不肯下車,那時你就只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死命把台車拖回軌道。想想看,對於一個才小學四年級的孩子,要將載人的脫軌台車推回軌道,這簡直就是件不可能的任務。我後來回想,真不知道自己那時是怎樣熬過來的。   

睡在台車上等客人   
其實,我在推台車的時候還沒開始發育,膝蓋和肩膀也都還很脆弱,加上平常營養不良,整個人像個瘦皮猴似的,哪來那麼大力氣我也不懂。只是推這種苦力台車使我日後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除了身體各部分的關節都會疼痛,背部和腰部更是舊傷累累,像是氣象預報台似的,還沒下雨就先酸痛起來了。  
但那時倒不覺得辛苦,當大多數和我同年齡的孩子躲在暖暖的被窩裡時,我是靠著台車在打盹等乘客,一有人要搭車,我就得打起精神來為他們服務。冰冷的台車就好像是我的床一樣,陪我度過大半的夜晚時光。  

台車道路經過幾個村裡傳言會鬧鬼的地方,但為了家中生計,我仍然忍住驚恐的淚水暗念佛號通過這些地段。不過,在推台車的那些年裡都沒有出事,所以我一直都相信只要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妖精鬼怪便不至於來侵犯你。   

轉變路是人走出來的   
曾老師的鼓勵,讓我也立下志願想要成為一個令人尊敬的老師   
本來,在友蚋這種不鼓勵孩子念書的村莊,補習費這三個字是根本不存在的字眼。但我在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時,卻成了全村第一個交補習費給老師的孩子,而且,還是靠自己抓來的另類補習費!   

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所就讀的友蚋小學來了一個從外地調派到本地的曾老師。這位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曾老師,在一次家庭訪問中,發現我家的經濟狀況很差,又看我在學校賣菜賣魚身手很俐落,數學考試的成績也很好,於是同是出身貧苦家庭孩子的他,就勉勵我好好念書。   

曾老師告訴我,他也來自於經濟非常困難的客家小村莊,所以,只要我好好念書,將來有一天一定可以和他一樣成為一位教書的老師。這不僅能夠教給別人有用的知識,還能有固定的收入,改善家裡的環境。   

人生的第一個轉變   
這位曾老師真的是一個具有熱忱的好老師。他常常在放學後,叫我到老師的宿舍裡,替我補習數學。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奠定了我數學的良好基礎,也是我未來能成為一位經營事業很有成本觀念的老闆最大的原因和先機。   因為家裡貧窮,我根本沒有錢繳補習費。後來我想到一個感謝老師的好點子,那就是我常到山上抓野兔、山羌給老師,以報答他對我的特別照顧。曾老師雖然並不想收我補習費,但看我一個傻小子興致勃勃提著禮物來,也就勉為其難收下了。   

我常常想,老師對於學生的用心,學生們應該都可以感受得到,而老師對我的用心我更是深深瞭解,否則在我幾乎忙得喘不過氣來的童年歲月裡,怎麼還抽得出時間在上課之外的餘暇去老師家補習呢?當年,在我為老師準備另類補習費的純真行為裡,更是隱藏著一個鄉下野孩子想要讀書的強烈渴望。我是多麼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和令人敬佩的曾老師一樣,脫離悲慘的環境,變成一個人人尊敬的好老師,終結我家世世代代在礦坑中打滾的命運。終結世代礦工的命運所謂近朱者赤,在遇到曾老師之前,我雖然成績不差,但從來沒有想過升學之類的事。每天除了為生活奔波,我就一心想著小學畢業後替爸爸下礦坑賺錢;其他友蚋村裡的小朋友,也都沒有想過繼續接受教育的事。   

但曾老師仿佛為我開啟了另一扇窗,他讓我看到另一個可能:原來,我可以有一種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未來。於是,我開始認真學習起本來不太在意的學業,而且成績不僅突飛猛進,更上一層樓,還遙遙領先其他同學。   

教育確實是重要的,如果不是曾老師的啟發,我不會知道世界的其他面貌,或許我這一輩子汲汲營營,也無法脫離世世代代身為礦工子弟的悲慘命運。我這一生中影響我最大的是曾老師,對他我一輩子感恩,因為有他的教導我才能順利完成學業,不斷激勵自己走出礦工兒子的宿命;也因為曾老師一直鼓勵我好好念書,所以我才會出國念教育碩士,取得講師的職位。   

曾老師自己一樣也相當上進,一路從教師、訓導主任一直到小學的校長。不過,過多的應酬卻造成他健康嚴重惡化,有一次他陪官員喝酒,大家要他喝掉半瓶的花雕。應酬回來曾老師大量出血,送到中心診所,輸了1800CC的血,就這樣過世了。恩師過世我非常難過,除了幫他料理後事外,師母說希望能有個穩定、有保障的工作將兩個小孩養大,我也希望能幫上一點忙。   

由於師母沒有公務人員資格,要到學校工作非常困難。我四處打聽的結果,發現臺北女師專(臺北女子師範學院前身)有一個職員的缺,只要由校長直接聘任,就可以取得公務人員的資格。不過這個職缺有252個人在排隊,其中不乏許多政要的兒女都在爭取。當時我在臺北市議會當助理,我發動十幾個市議員到市長辦公室跑了十多趟。不過沒有什麼結果,但我不放棄,不斷和教育局長及市長溝通。我想真情感動天,我一定可以克服這個困難。每個禮拜有三天,我都會跑去當時臺北市楊市長的辦公室,等他回來,請他給我五分鐘,幫曾師母爭取這個機會。就這樣,因為我的鍥而不捨,來來回回我跑了58趟,楊市長終於被我感動。他說我這麼有心,為了一個人跑了五十幾趟,再怎麼樣都不打退堂鼓,他非常感動,一定會排除所有困難幫我安排。後來曾師母果然順利進入臺北師範學院任職,這也是我對曾老師感恩的回報。   

如果我和村裡的礦工一樣,不思考生命的其他可能,不發揮我生命的潛能,是不是也會一輩子就在那暗無天日的礦坑裡工作,受工頭欺壓,最後賭博喝酒耗掉健康,然後在點燃一支煙所引起的瓦斯氣爆中粉身碎骨,結束我的一生?   

感謝曾老師,感謝村裡的礦工叔叔伯伯,你們用自己做範本,讓我懂得選擇一條屬於我自己的路。   

轉變阿爸的眼淚   
在考上基隆中學的慶祝宴桌上,我第一次看到阿爸流下了眼淚   
在曾老師的鼓勵下,本來只懂得為三餐奔波的我,開始把學校的功課認真當作一回事。就算家裡的事再忙,我也捨不得缺席一堂課;放學後,更是一定準時到曾老師的宿舍報到,向老師請教數學問題。   

我想,數學對我之所以具有吸引力,是因為我從小為了家計就自己想辦法做生意,幾斤幾兩多少錢,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一點也馬虎不得。而吃一頓不知道下一頓的著落在哪裡的生活,更是讓我每花一分錢出去都必須精打細算,才不致透支。再加上之前我提過,礦區裡工頭常常亂算工資,擺明瞭想訛詐礦工的錢;礦工沒錢時,又必須向他們借利息多得嚇人的高利貸,如果我沒有努力學習一點數學,家裡大夥兒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恐怕全部會被工頭強取豪奪得血本無歸。   

父親以沉默代替鼓勵和支持   
那時候,友蚋小學每年級只有兩班,一班才十多個學生。由於外地的老師不願意來我們這個鄉下地方,所以我們常常缺老師,一個老師帶的班級可能有五班之多,教學品質相當低落。而礦區的孩子愛念書的少之又少,多半的家長也不鼓勵家中子弟求學。家中如果出了一個愛念書的小孩,常常會被罵:讀冊讀冊,越讀越惻!這句話翻成閩南語的意思就是說:念書沒有用啦!反而會為家人和自己惹煩惱。如此一來,就算是再有天分的孩子,經過長輩不斷的挫傷和打擊,也通常會放棄學業。   

說起來,我的父親算是和村裡其他的礦工比較不一樣的。因為身體受傷,工頭很少排班給父親。印象中,臥病在床的父親看到我在念書,通常都是沉默以對,雖然不稱讚卻也不會口出惡言批評。其實,這對我來說,已經算是一種無形的鼓勵了。我想,在那個大家都窮,都覺得沒有任何出路的年代,可能其他做父親的人,也是因為自己無法走出礦坑而自暴自棄,把脾氣發在下一代身上吧?   

在友蚋村裡,我們許多人的家族都是從清朝就開始挖煤的礦工,仿佛封建時代一樣,世世代代都是礦工,逃離不了悲慘的命運。   

如果不是因為曾老師,試想,在周遭親友鄰居都是礦工的環境下,我怎麼看得到我在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性?   

那時,我一心一意想成為像曾老師一樣的老師,在學業方面非常努力。可是由於當年家裡晚上沒有電燈,點油燈又嫌浪費錢,所以大家通常天色一黑就早早上床睡覺,根本沒有時間複習功課。為了能在晚上看一點書,我記得我偷偷存了好久的錢,買了一支簡陋的手電筒回家,好讓我晚上躲在被窩裡讀書。   

有一次,我又像往常一樣用棉被蒙著頭在床上看書,沒想到父親竟然走到我的床邊,冷不防地掀開我的被子,讓我嚇了好一大跳。   

當時我心裡想,完蛋了,這次爸爸鐵定會臭駡我一頓。可是爸爸看到我拿著手電筒的狼狽樣,又看到我攤開在床鋪上的課本,他那因為久病而臘黃的臉,在微弱的手電筒燈光下,似乎也泛出一絲感到安慰的光彩。只見爸爸欲言又止,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最後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樣看書對眼睛不好,就回房去了。   

第一位考上省立基隆中學的礦工之子   
雖然我並沒有受到阿爸言語上的稱讚,但在那個長輩的情感表現都很含蓄的年代,父親的舉動已經是對我莫大的鼓勵了。小學畢業後,我參加初中考試,不僅拿到全校第一名,還成為友蚋小學自從創校27年以來第一位考上基隆中學的學生。除了幾年來義務替我補習的曾老師感到非常光榮,連校長也樂得合不攏嘴。   

由於我金榜題名是村子裡的大事,校長決定在學校的操場開兩桌席,宴請成績優秀的同學和他們的家長。   
之前我提過,父親手藝極佳,所以村子裡大小的喜慶喪葬宴席,多半都是請他去桌的,而阿爸辦桌也常常不收酬勞,純粹是義務性質替村民安排風風光光的酒席。印象中,別人家裡有事,父親總是跟著忙東忙西,不得休息。直到我考上初中,爸爸才終於可以安安心心當一次座上嘉賓。   

我還記得校長辦桌那天,爸爸穿上他最好的一套衣服,很早就入座了。神色略顯靦腆的他,聽到別人恭喜我考第一名時,雖然努力想要裝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卻仍然難掩心中的得意。   

阿爸流下的眼淚   
等到校長端著酒杯過來向父親敬酒的時候,本來不喝酒的他已經因為破例多喝了幾杯而雙頰緋紅了。爸爸用不穩的雙手捧著酒回敬校長,不知道是酒味太過於辛辣還是爸爸喝醉了,站在一旁的我,竟然看到阿爸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拭去幾滴眼淚。我望著爸爸不禁也紅了眼眶,這是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阿爸掉眼淚。   

父親一生為人辦桌,他一定從來沒想過,年紀小小的我,竟然能讓校長為我們家辦一桌酒席吧!當時,坐在大位上的阿爸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而我回憶當年,想到總是讓工頭呼來喝去當免費廚子耍的父親,終於因為我的努力而能夠揚眉吐氣一下,我就久久不能忘懷校長辦桌這件陳舊的往事,還有那幾滴非常珍貴的阿爸的眼淚。   轉變赤腳行路為求知   

初中三年,每天赤足四個小時,翻山涉險走過山路上學去   
每當我聽到有人抱怨自己浪費在交通上的時間太長時,我總是微笑以對。   
一天一個多小時的通學時間太長嗎?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初中三年,我每天平均的通學時間是四個小時。   
那時候由於教育資源缺乏,友蚋地區的人要上初中,就必須翻山越嶺到基隆去。既然我好不容易考上基隆中學,當然不會因為路途遙遠就放棄這個接受更高教育的機會。   

摸黑通過恐怖穀   
於是三年來,清晨四點半,我就起床梳洗準備出門,在天色還是一片漆黑時,開始我的通學之路。   
上學的路線是這樣的,我必須先循沒有人煙的山路走到七堵,才會到達有車輛有行人的大馬路,然後再通往學校。   整個過程所花費的時間約需要兩個多鐘頭,每天從學校到家裡來回兩趟,加起來四五個小時絕對跑不掉。不過我覺得,對我來說,時間漫長根本是小事一樁,最可怕的部分其實是我必須摸黑通過山下那個恐怖的溪穀。   

友蚋是個礦工之鄉,因為礦區職業災害多、死亡率高,加上經濟困難的村民往往一時想不開就上吊或跳水自殺,所以小小的村子裡,時常流傳著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靈怪故事。   

小溪溪穀,正是村裡的人盛傳鬧鬼的地方,偏偏我每天上學放學,都必須經過那裡。又因為不論是冬季或是夏季,我起床時天色一定都還沒亮,因此我每天都必須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才能夠順利穿越那個幽暗而鬼影憧憧的溪穀。   

於是,我每天上學就按照這個例行公式進行:在雞都還沒啼的冷冽空氣裡醒來,匆匆忙忙梳洗過後,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心中默念著阿彌陀佛、觀世音,再開始拼命跑拼命跑,不隨便亂看也不隨便回頭,等到渡過那條可怕的小溪後,才讓自己放鬆下來慢慢走。   

往前走是我惟一的道路   
事實上,我曾經因為害怕,拿著那個陪我躲在棉被裡看書的小手電筒走路。但很遺憾的是,有一次由於我又看見疑似不乾淨的東西,在奮力爬上溪邊小丘的時候,一個不小心,竟然把那支珍貴的手電筒給弄丟了。   

痛定思痛之後,我認為乾脆眼不見為淨,於是採取閉起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前直沖的傻瓜策略。不過說來也蠻好笑的,想不到這種極為阿Q的方法,居然真的幫我熬過這痛苦的三年。   
當然,橫衝直撞加上腳沒穿鞋,我身上傷痕累累是經常有的事。而驚心動魄的溪谷之路,除了早晨上學得經過一次,放學回家時如果天色已晚,還必須硬著頭皮再闖一次才回得了家,非常折磨人。   

然而,我終於還是苦過來了,或許是一股強烈的求學意志讓我克服了我的恐懼感。記得在那個時期,我始終帶著一種信念,那就是:如果我臨陣退縮,那一切就都完了,就像友蚋村裡那些因意外慘死或逃不出命運魔掌的人一樣,我可能這一輩子都無法離開貧窮悲苦的困境。往前走是我惟一的道路,退此一步,即無死所。   

父母為了我日日要跋山涉水這件事,還曾經替我在家裡附近的師公亭求了一些保平安的符咒。雖然明知並沒有多大用處,但我仍然將它們放在身上,每當我很害怕的時候,我就會伸手握緊這些護身符。數不清多少次,我在途中被枯枝或石頭絆倒,或者腳下因為踩到尖銳的碎石而血流如注時,我心裡曾經萌生了想要放棄學業的念頭。但是每每轉念一想,不行,我不能辜負爸媽的期望,我就會邊哭邊爬起來,再繼續向學校的方向跑。   

通學很辛苦嗎?可能是吧!不過現在的我常常幻想,如果當時我也有公車或火車可以坐著去上學的話,那該會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呀!   

轉變我哭了   
因為功課太好,受盡壞同學欺負而忍氣吞聲,不願就此低頭,只為繼續念書   
就讀基隆中學之後,我遇到了各式各樣的同學。   
有些人是從比友蚋更遠的地方來念這個明星學校的,算是越區就讀,這一類的同學多半很好學很老實。他們大都借住在基隆的親戚朋友家裡,或者是自己在外租房子住。   

有些學生則是基隆本地人。這批同學雖然也很聰明,但是因為學校就在他們從小長大、熟悉的環境裡,所以這些人相對之下,就顯得比較愛玩一點,通常他們會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群朋友和生活圈子。   

同學無理的欺侮   
和以前在友蚋村不同,我身邊不再是鄰居、親戚,或者像老朋友似的孩子們,而換成了一群不論是生長背景、經濟環境都大不相同的同學。要與這些像是外星人一般的學生建立起全新的人際關係,對於我這個從小沒有離開過友蚋的土包子來說,那可真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   

於是,我採取被動的姿態,除非人家主動找我攀談,否則我是不開口和別人聊天說笑的。每天中午吃飯時,我也都一個人默默跑到樹下或是籃球架下吃飯,因為從友蚋翻山越嶺帶來的竟然只有籮蔔幹。年紀還小的我,每次都遭到取笑,為了不遭受大家的嘲弄只好一人躲得遠遠的。   

剛開始,這種木訥寡言的個性,倒也不太惹人注意。後來,因為我的成績表現不俗,才漸漸使得班上的同學對我感到好奇起來。   

或許是功課太好招人嫉妒吧!當時,班上有個議員的兒子老是要和我作對。   

和他同一幫的人先是批評我不理別人,不與別人講話,說我一副驕傲的樣子;後來更是變本加厲,聚集起來找我麻煩。   

我腦海中,有幾幕他欺負我的場景始終揮之不去。   

吃啊!吃下去!那個議員的兒子指著他飯盒裡剩下的魚骨頭、雞骨頭對我大吼大叫。我不順從他的意思,他就唆使他的手下們把我打得鼻青臉腫,還把我的頭和臉整個壓到飯盒裡面。最過分的是,有一次這個議員的兒子竟然用暴力把他吃剩的東西硬塞到我嘴裡,剩飯剩菜腐壞的餿味,讓我噁心得大吐特吐起來。   

那時候,弱勢的我並不敢反抗,也不敢報告老師,因為我知道,對方是家大勢大的公子哥兒,如果我膽敢跑去告狀,最後倒楣的一定還是我自己。   

於是,每次當我受到他們的欺淩時,只能偷偷躲起來哭。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期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愛哭的日子了,我幾乎天天都要跑到廁所裡面痛快地哭個三四回,才稍微能夠發洩一下委屈的心情,略微平撫我受重創的心靈。
  
用血淚牢牢抓住惟一機會   
甚至有好幾次,連我那些辛辛苦苦存起來、有時候還是向親友借貸來的學費,竟然也全都被那群無賴給搶走了。當時心灰意冷的我,因為受不了打擊,曾經在心中興起一股不想讀書的念頭。幸好後來經過定下心來冷靜思考,才不致一時衝動輟學了事。   

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猶新。這個議員的兒子曾經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一口髒痰吐到我的課本上,極盡污辱我之能事。我常想,或許在那個議員兒子的眼裡,認為可以就讀基隆中學並不算什麼,但是對於貧困的我而言,這卻是我必須用血淚牢牢抓緊的惟一機會啊!他這麼做,很可能會毀了我的一生前程,而他對這一點卻似乎毫無所知,只想逞一時之勇,以各種不正當的方法打擊他眼中的敵人。事實上,當時一心向上的我也是始終想不透,為什麼他寧可花這麼多的時間和力氣折磨我,卻不努力充實自己。或許,這就是成長在不同經濟環境下的兩個人,價值觀上最大的差別。   

長大以後,我回憶起這些陳年往事,雖然都已經成為過去,但仍讓我不禁要思索某些問題。我懷疑:是不是弱勢的人看起來都特別好欺負?而人性中,真的存在著強淩弱、大欺小很醜惡的那一面嗎?  
 
上述的問題可能沒有解答,但是,在經歷過這些點點滴滴後,我相信自己在成功之後,一定不會變成一個欺負弱小的人。因為,我曾經是一個那麼卑微、那麼委曲求全、只求能夠繼續我學業就好的鄉下窮小孩。   

常聽到現在的青少年抱怨自己在學校的人際關係差,在此,我奉勸這些孩子們幾句話:凡事但求無愧於心盡人事聽天命。   

有時候,人際關係並不是你所能控制的,對方的修養不夠或道德低下,也都容易產生衝突。只要自己行得正,就不必太受到外界的影響。當然,如果你和某個同學合不來,也不要擅自集結其他同學排擠對方,這樣會對別人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更是不可饒恕的惡行。   

轉變獎學金喂飽全家   
念書讓我知道靠腦力賺錢比考勞力容易得多   

別人的獎學金是拿來買參考書或補習用的,我的獎學金卻是喂飽全家肚皮的經濟來源。   
考上基隆中學之後,因為交通時間很長,加上課業較為繁重,使我能夠賺錢的時間變得更少了。但是那時候,白天去上學時,我還是會在前胸後背貼上白紙,用筆寫著鬥大的打工兩個字,希望有需要臨時工的商店或家庭能夠雇用我,讓我多少賺取一些糊口的費用。   

記得那時候,讀書之餘,我零零星星地接了一些幫人家除草的工作。當年幫別人除一整天的草,工資大約是十塊錢左右。   
靠勞力賺來的錢只能糊口   
我仍然自己種菜,有空的時候也會設圈套抓竹雞,只要抓到一隻,就能夠賣個幾十塊錢,讓家人好幾天不用擔心沒飯可吃。記得有一回,我在陷阱裡發現了一隻穿山甲,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的我,因而被那只穿山甲咬傷了。後來,我看它在市場上的價格很好,甚至曾經花上一整個月的時間誘捕一隻穿山甲呢!   

為了緩解家裡的經濟困難,我什麼辦法都試,什麼鬼點子都想,就連家裡的老母雞我都有辦法叫它生蛋。我發現要催家裡那只老母雞生蛋的秘訣,那就是輕輕拍打它的頭。相信我,屢試不爽,讓我很有成就感呢。

糞坑驚魂記   
我白天必須工作,晚上才能抽空念書,當時家中並沒有日光燈,我只能就著煤油燈看書。每次風一吹進來,煤油燈就會閃爍不定,非常傷眼睛,不過為了把書讀好,這是我惟一的選擇。夜深人靜,當家裡的人都睡著之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與書本奮戰。   

當時我們家的廁所是舊式茅坑,在房子外面,想上廁所就得到屋外去。還有一個大型的化糞池在豬圈旁,用來作為菜園種菜的肥料,多少貼補家計。有一回我走到豬圈旁,沒想到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就栽到大的化糞池中。舊式的糞坑非常大,我的個子又小,一下子糞坑裡頭的大便就淹到胸口,剛想要大喊,嘴巴已經吃到大便,一口大便就這樣吞到肚子裡頭。我在裡頭不斷掙扎,身子一直搖著,雙腳也想離開坑底,但是怎麼動就是起不來,於是我大叫:爸爸、媽媽救救我!然而我大聲叫也沒有人來,無助的我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放聲大哭!那時候我的心中好害怕,我真的很怕我就這樣往下沉,最後淹死在糞坑中。   

往下沉的時間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那麼久,突然間我聽到父親的腳步聲,我趕緊大聲叫爸爸。父親探頭進入豬圈,看到我整個人都淹沒在糞坑中,只剩下頭在外面。父親嚇了一大跳,趕緊到裡頭拉著我的頭,將我從糞坑中慢慢地拉起來。那時候我已經嚇呆了,哭得眼淚都幹了,全身虛脫沒有力氣。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整個身體都是大便,臭氣沖天,趕緊跑去洗澡,換了全身的衣服。年紀小的弟弟不知道我差一點命喪糞坑,還在旁邊直笑說我好丟人,好臭。驚魂未定的我則是心中仍然充滿了恐懼與不安。   

人豬共眠   
小時候,因為家裡只有兩張床,一張給爸爸媽媽睡覺用;另一張木床很小,就讓弟弟妹妹睡;家中的豬舍有很多稻草,軟軟地躺起來也挺舒服,所以我時常跑到豬舍中睡覺,我比較喜歡母豬,有一回我很想睡覺。跑到豬舍裡躺在一頭母豬的肚皮上就睡著了。覺睡了一半,我突然覺得身上被什麼東西壓著,好重又好痛!一睜開眼睛,原來是公豬不曉得不高興還是吃醋,一腳踩在我的肚子上。我一翻身,狠狠地朝公豬屁股打了兩下,發覺好臭!原來這只公豬除了踩我肚子,還在我全身拉了一堆大便。我只好狼狽地跑到外面去沖水,這一覺真是不好睡。   

小小年紀的我有時候在想,人跟豬真是有很大的差別,豬每天只有兩件事,肚子餓了就拼命吃,吃飽了就拼命睡,都不用工作就可以長大,還有人給食物吃,真好!人卻不一樣,除了吃飯睡覺外,還必須工作賺錢養家,小小的我心中竟然興起了當豬真好的念頭。   

閒暇時,我更必須幫家裡喂豬。喂豬的過程很驚險也很有趣。由於我家的豬舍是用木頭樁樹起柵欄來防止豬逃跑的,當我要餵食它們時,就必須隔著柵欄拿棒子把豬菜撥到豬舍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家裡那頭公豬非常討厭我,一見到我拿豬菜要來喂它們,就會猛力向我這邊的柵欄沖過來。   

久而久之,還是小孩子脾氣的我也開始討厭起那只公豬了。每次喂豬菜的時候,我總是用棒子釣著豬菜,故意讓母豬先吃,玩一些頑皮的把戲,使得那頭公豬對我越來越火大。   

後來,因為喂豬,我發生了一次嚴重的意外。那頭公豬因為看我不順眼,有一次我餵食的時候,它奮力一撞,竟然把木頭柵欄給撞開了。原本靠在柵欄上的我,事前沒有料到它的力氣這麼大,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跌倒在地上,差點沒有被那頭兇猛的公豬給踩死。   更糟的是,發怒的公豬連踢帶蹭,還一路把我拖到豬捨下方的大便池。那是一個儲存家裡人畜排泄物,要拿來當作肥料的堆肥池。幸好我意識清醒,掉進池子裡馬上爬起來,否則,我恐怕會溺死在那個連我站著糞便都會淹到下巴的堆肥池裡。   

吃飯獎學金   
直到我領到第一筆獎學金,我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好的事,可以一邊念書又可以一邊賺錢。對於嘗盡人生甘苦的我而言,獎學金真是不勞而獲的收入。也因為獎學金是筆還算豐厚的獎勵,使我徹底領悟到,靠腦力賺錢,真是要比靠體力賺錢容易多了啊!   

我因為生在礦坑,所以從小學習到的價值觀是怎麼賺錢才夠花用。但是,在就讀省立基隆中學的期間,領取獎學金這件事使得我眼界大開,也推翻了我根深蒂固的讀冊讀冊,越讀越惻的偏見。原來,讀書不僅能讓我懂得更多事,讓我未來能夠和曾老師一樣;在我尚在求學的階段,還可以提供給我許多實質的獎學金呢!只要我不荒廢學業,認真讀,好好讀,就會出現一雙無形的手幫助我渡過生活的難關,就像是觀世音菩薩在照顧我一樣。   從此以後的初中三年裡,我領取的獎學金可說是不勝枚舉,有獎必得。雖然多半獎學金設立的原意是希望學生能把它用在學業方面更求精進,但我總是把這些錢拿去填飽全家人的肚皮。我總覺得我的吃飯獎學金更能鼓勵我用功念書。我非常感謝這些設立獎學金的善心人士和機構,因為如果沒有這些經濟的支援,連三餐都沒有著落的我,又怎麼能上學讀書!   

換成是你,假使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如果不做好學生就沒有飯可吃,那麼,你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好好珍惜這些能夠念書的機會呢?   

轉變含淚輟學入黑坑   
阿爸受傷,我只能含淚輟學,成了使三歲的小礦工   
雖然在我幼年時,父親就已經不幸被礦坑裡掉落下來的巨石壓成重傷了,但他只要自己的體力還能負荷,還是會硬撐著下礦坑工作。   
由於爸爸一星期得要到醫院換血兩三次,所以雖然我才剛上初中,我就開始代替他背著飯盒、蓄電池,腳穿白色橡膠雨鞋,全副武裝地進礦坑去了。   

記得那個時候,我是整個友蚋村裡年紀最小的礦工,第一次入礦坑的時候,我只有十三歲大,身高甚至還不到大人的肩膀。   
最年輕的礦工   
說來有趣,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經常懷疑自己會不會是臺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個礦工。   
依照法律,年滿二十歲才有資格受雇為正式礦工,但是一般而言,礦區並不會非常遵守規定。不過,即使如此,在我們友蚋村裡,就算未滿十八歲,村民們至少也會等到十六七歲大,才進到礦坑去挖煤。像我這樣的娃娃兵,真可稱得上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也讓我體會到人間地獄的境界!   

還好,在坑裡一起工作的叔叔伯伯哥哥,都是從小看我長大的長輩,而他們因為很同情我年紀這麼小就來當礦工,也大多會熱心教導我挖煤的訣竅,使我這個小小礦工備受照顧。只是在隨人顧性命的礦坑文化裡,有許多實際上的困難,還是必須得靠我自己去面對,去解決。   

我對剛下坑時記憶猶新。印象中,因為地下水都會流進膠鞋裡頭,我的兩隻腳幾乎都快被地下水給泡爛了,後來是接受老鳥的建議,笨笨的我才趕快脫掉那只害人不淺的膠鞋。而本來我穿在身上的汗衫,也因為每次下坑沒多久,整件衣服就會被地下水氣,以及我自己的渾身大汗弄得濕淋淋的,所以我索性學起其他工人,乾脆赤裸著上半身,不穿為快。   

除了赤腳踩在髒兮兮的地下水裡,像野蠻人一樣脫光衣服打赤膊,最可怕的是我還必須忍受礦坑裡難聞的空氣。   礦坑的氣味是很難具體形容出來,裡頭的空氣稀薄,溫度很高,攝氏四十度;摻雜著地底下的天然瓦斯臭味,另外還飄散著一股煙塵彌漫的、屬於煤礦的特殊味道。   

想當然,由於對外交通不便,礦工們上廁所,都必須在礦坑裡就地解決才行;而礦坑裡,當然也就是穢氣沖天,臭味四溢。常年身處在這種環境裡,也難怪村子裡時常聽說哪一個老礦工又在日積月累的空氣污染下,罹患肺癌,失去了寶貴的性命……   

當時甚至有一個危言聳聽的謠言在村內流傳,根據這種說法,只要在礦坑裡吸入塵埃密佈的髒空氣長達五年以上,就鐵定會罹患可怕的肺癌,無一倖免。依照科學的檢驗,這個傳言雖然可能是無稽之談,但它多少也可以反映出礦工們的工作條件到底有多差。他們在挖煤的時候,連被稱為維持生命三大要素的新鮮空氣、陽光和乾淨的水,都沒辦法獲得充足的供應。   

剛進坑時,我根本不懂得怎麼挖煤礦,以致剛開始兩個禮拜的時間,都在白費工夫把坑道上的石頭敲下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採煤是必須講求方法的。首先,礦工們必須先找到煤礦藏在哪裡,而煤層的正確位置則要靠經驗來判斷。   

由於我是菜鳥一個,當然不懂得找煤層的方法,所以兩個星期以來,只能亂挖一通,徒勞無功,回家時,台車上載的不是煤,而是一堆不值錢的石頭。直到一起工作的叔叔伯伯發現我根本不會挖煤,才笑著教我怎麼判斷煤礦的所在處。   

就這樣,我的初中歲月,只要念書、通勤、打工、賣東西之外還有餘暇時間,我就會代替父親到礦坑裡去挖煤,做一個稱職的小小礦工。   

三年匆匆過去了,本來一切都尚稱順利,而我在成績極為優秀的情況下,也榮獲直升基隆中學高中部的機會。正在全家人欣喜若狂、慶倖我終於苦盡甘來、學業更上一層樓的時候,沒想到不幸的事竟然又降臨到我頭上來。   前面提到過,礦區的工頭,以及福利社裡的職員,經常對上級虛報礦工的工資。例如:明明礦工今天沒有下坑,他們還是在工資表記上一筆,等到發薪水時,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些錢偷偷放進自己的錢包。   

如此一來,上面的管理階層不知道礦工的工作天數,如果煤礦的開採量不如老闆的意,他們可能就會大發雷霆,要求工人們超時工作,以達到預定的水準。而礦工們因為排班表掌握在這幫惡霸的手裡,所以即使知道他們貪污的內幕,還是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深恐告狀以後,這群壞蛋會報復,讓礦工們沒有工可做,從此斷了生計。   

像我們這種窮人家更慘,沒礦可挖就算了,過到沒錢吃飯的時候,還得向礦區工頭或福利社的職員借高利貸。借錢的方式很簡單,也是拿空白的工資表讓他們當抵押品,然後再以工代債。   

偏偏爸爸借了錢以後,常沒有體力下礦坑工作,而這些逼死人不償命的惡魔,不僅利息算得很凶,還老愛到家裡來白吃白喝。日積月累下來,債務就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根本還不起。   

自此跌入人生的黑坑   
後來,爸爸就出事了。   
詳細經過我並不明白,只知道那天我放學後去拉了一趟台車,當我滿身疲憊回到家裡時,就聽到鄰居告訴我父親被送進醫院急救,生命垂危。   
當我心急如焚地趕到醫院時,爸爸已經被送進開刀房了。在一旁哭到幾近昏厥的母親告訴我,阿爸是被來家裡喝酒的債主們打傷的。那些惡棍到家裡來喝醉酒以後,居然開始借酒裝瘋,跟阿爸要債。爸爸才開口說沒錢,他們就動手打起人來。事後查出竟是高利貸福利社王老闆唆使下手,地方惡霸令我痛心不已!   

不知媽媽、弟妹和我在開刀房外面等了多久,最後,開刀房的燈終於熄滅了,從裡面走出來的醫生,面色凝重告訴我們阿爸的脾臟被打破了,雖然已經縫合,但日後的造血功能將會受到損害。   

這一番話,對我們家是一大重創,也等於宣告我學業的死刑。因為,父親那在多年前礦區災變裡被割除掉一部份的脾臟,再次受傷後,整個脾臟功能幾乎停止運作,必須靠每星期三次以上的換血,才足以維持基本的機能。   

換句話說,阿爸以後已經完全沒辦法工作,要躺在床上休息,而身為長子的我必須負擔起全家的生計,以及父親龐大的醫藥費。   

我無路可走,只能放棄學業,代替父親到礦坑工作。就這樣,我從一個滿懷興奮心情要直升高中的准新生,變成一個輟學的礦工,自此跌入人生的黑坑。   

轉變曙光乍現   
礦坑的叔叔告訴我:你就再重考吧!一語驚醒夢中人   
雖然在阿爸被打傷之前,我就常利用假日或閒暇下礦坑去採煤了。不過,真正輟學到礦坑工作之後,我才體會到什麼叫暗無天日的生活。   
礦工的日子十分悲慘,撇開工作環境糟糕不談,那種毫無希望的感覺,讓我真是度日如年。   
我變得非常消極,雖然每天都按時進坑,但始終提不起勁來工作。每到午夜夢回時分,我甚至會把頭悶進被窩裡偷偷地哭泣。   

脫離不了的礦工宿命   
那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完了,沒想到我努力那麼久,結果還是逃離不開世代做礦工的宿命。我家自清朝以來,至少已經有五代,都是在從事這既危險報酬又低的採礦工作。好不容易我才爭取到一點點的機會脫離這個賭命的職業,竟然又被命運捉弄,硬是把我拉進那個我最不願意陷入的深淵中,叫我怎麼能不喪志呢?   

雖然礦坑裡的挖煤訣竅,我早已駕輕就熟,掌握得差不多了,甚至其他叔叔伯伯有時候還會把挖好的坑道送給我,讓我不必費力就可以采到煤礦,但是我仍然整日鬱鬱寡歡。   
礦工們在坑內賣命地工作,挖累了,在休息時間裡,大家不是喝酒、賭四色牌,就是躲起來抽煙。這情景看在既不喝酒也不抽煙,更不賭博的我眼裡,真是覺得心情低落到穀底。記得那時的我心裡暗想:難道,我的將來就和他們一樣嗎?越想就越自怨自艾。   

也不知道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過了多久,一直到某天,我和一個叔叔在工作之餘聊起天來的時候,他問我:小蔡,你怎麼不再好好念書準備重考呢?這才一語驚醒我這個夢中人,我告訴自己:對啊!我趁現在努力賺錢,等我存夠了基本的家用,明年再重考一次不就得了!  

自從受到那位叔叔的鼓勵,我發憤圖強,一掃先前的陰霾心情,白天下礦坑挖煤,晚上則推台車、種菜、砍柴、捕魚、獵山產,外加除草打工,樣樣都來。   
而且,只要一逮到閒置時間,我一定就拿來教科書。所以當時常可見到其他礦工們在我身旁喝酒、賭博,我卻靜靜坐在火堆或燈光旁拿著書在苦讀。   

再給自己一次改變的機會   
偶爾,有的礦工會半開玩笑地戲弄我:小蔡啊!免讀啦!越讀越惻,是在讀啥麼碗糕?不過,也有些長輩會鼓勵我:對!趕緊讀!緊讀乎學問卡高咧,才免在這種黑暗地洞受酷刑!  

這些兩極化的反應,我都微笑以對。不過日子一久,其他大人看習慣了,也就不再取笑我,紛紛轉為支持我的態度。   

最有趣的是,我因為愛讀書,被封為礦坑裡的萬事通,大家有什麼不懂的事情都喜歡跑來問我,有人甚至還叫我教他們寫字呢!說實話,這些事情滿足了我一點小小的虛榮心,也一圓我做老師的夢想,讓我覺得備受肯定。   事實上,礦工非常頹廢、萎靡,因為命在旦夕,所以人人都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樂主義心態,不僅不理會瓦斯氣爆的高危險性而擅自在坑洞裡抽煙、生火,只要能有活著走出礦坑的一天,就少不了大醉或豪賭一場,好像是慶祝自己撿回一條命似的,十分悲哀。   

惡性循環下,逐漸地,礦工們債台越築越高,無論再怎麼拼命苦幹,也無法還清債務。由於前途好似看不到一絲絲光亮的地獄,許多人因此選擇走上另外一條路——自殺,以求得解脫。   

或許我是幸運的,因為我的年輕,因為曾老師的教誨,因為我對於書本有興趣,因為那個叔叔的一句話,我執拗地立下決心,自己一定要接受更高的教育。最後,經過整整一年的努力,我終於如願以償,再度考上了臺北商專。   現在,每逢聯考過後,總是會有許多考場失意人想不開,有的甚至還演出自殺的悲劇。看在我這個曾經是重考生的苦命人眼裡,真是深深替他們覺得惋惜。說真的,生命是很寶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什麼不能試著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掙扎礦坑爆炸成煉獄   
人生的第一個奇遇——七星礦坑災變,奇遇二——因緣際會成為王永慶的專屬球僮,念商專時為了繼續求學並謀得弟弟學費以1965包泡面換得文憑,喝豆漿為自己成就了人生中的姻緣大事,父親的過世與前途的未知讓自己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那天我眼睛一閉上,就出現大爆炸景象,我告訴父親今天不要下礦坑,後來礦坑果然爆炸崩塌。   雖然對我來說,考上臺北商專是一件喜事,但當我告訴父親的時候,他卻顯露出憂愁的神色。   生命中的第一個奇遇   19711013日的前一天晚上,我記得,整個友蚋村都籠罩在一股不祥的氣氛裡。不僅雞鴨夜半亂啼,連全村的狗都在猛吼,聲音之淒厲,真是令人全身雞皮疙瘩都豎起來。   其實不僅是我,其他村民也感覺到不對勁。雖然大家都嗅出大難臨頭的味道,但是因為沒辦法精確判斷出到底是什麼事,所以每個人幾乎都板著一張臉,氣氛詭異得連聊天都聊不下去,只好早早回家去睡覺。   在我的記憶裡,那天晚上父母親似乎也特別安靜,幾乎未曾交談即就寢。我看看四周的鄰居,家家戶戶也都是門窗深鎖,好像沒人敢出門的樣子。說也奇怪,根據傳聞,那一夜友蚋村裡失眠的人聽說比平常要多出很多;許多村民說他們即使上床睡覺,但是怎麼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一語成讖   
度過這難熬的一夜後,隔天,因為我學校裡沒有課,所以就決定留在友蚋,和爸爸一起去挖煤礦。礦工們為了生計,雖然感到有不吉祥的預兆,但仍硬著頭皮下坑。正當我們父子倆和其他礦工一樣,手抱著頭蹲坐在台車裡面,準備一起搭台車下礦坑時,我居然全身發抖,只要眼睛一閉上,就出現大爆炸的景象,一股強烈的恐懼重重向我襲來。   這時,我忍不住向父親提出請求:阿爸,好像會有大難臨頭的樣子,要不然我們今天別下去好不好?語畢,只見父親張大眼睛,驚訝地望著我,好像無法理解一向勤奮努力的我,為什麼竟然提出不想工作的要求。久久,他才吐出一句話說:閑著為什麼不幹活?由於我回答不出父親的問題,只好乖乖地又蹲回台車裡。後來,在下坑的途中,蹲在我前面那輛台車裡的張叔叔,因為聽到一點我和爸爸的對話,曾經很好奇地問我為什麼不想下去挖煤。我還記得,那時候我直截了當地回答他說:因為礦坑會出事。誰知道,這句話把張叔叔給惹得大為光火,劈頭就臭駡我:你小孩子不要亂講話!其實當時,我並不是想觸大家黴頭,只是有話直說。可是我卻想都沒想到,居然真的讓我一語成讖。   

那天,我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台車才剛到坑底,父親就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說是村子裡有一家人要訂婚,整整十桌的酒席必須請阿爸當總鋪師幫忙料理。阿爸聽完阿母的話回頭告訴我出來幫忙,我忙回阿爸,說我想認真挖完,多賺錢,還要養伯母全家。爸回我一句話:不行,今天十桌他一個人沒法辦桌。我只好跟著阿爸上臺車最後一列車廂出礦坑。   

後來發生的事,真可以說算是我們父子倆福大命大。因為,就在爸爸和我相繼踏出礦坑口後,礦坑裡面就發生大爆炸了。   

一場意外躲過死亡之劫   
到坑口是1025分,當時因為阿爸蹲在我之前的一輛台車裡,所以比我早下車。之後我也起身準備要跳下車。正當我前腳剛剛跨出臺車,後腳跟都還來不及著地站穩的一刹那,就聽坑裡面發出轟的一聲巨響。當我驚魂未定地回頭一看,才見到自己身後的礦坑竟然塌了下來。   

礦坑一塌,首先聚集過來的,就是在坑道口撿煤渣、推煤車的人。看著他們先是帶著滿臉茫然的表情圍過來,等真正瞭解到這聲巨響代表礦坑裡面出事了,接著大家立刻開始驚慌失措。現場一片混亂,陸陸續續趕到礦坑的人看到礦坑的慘狀,也開始放聲大哭。   

那時,礦坑前的哭聲真是震耳欲聾,許多丈夫在裡頭工作的女人,因為沒有辦法接受突如其來的打擊而昏厥過去。那幅大家呼天搶地卻又無能為力的悲慘情景,真可謂是一座人間煉獄。   

前面提到過,我母親的工作是在礦坑外翻煤車,礦坑塌了,她自然也急急忙忙丟下手邊的工作趕過來。因為礦坑前擠滿了人,我一時之間擠不出去,只能在人群中搜尋阿母的蹤影。我的眼光匆匆掠過一張張哀慟欲絕的面孔,心裡又難過又焦急,終於我在人群中看到母親那惶惑不安的臉。   

因為人聲實在過於嘈雜,即使我大喊阿母,她都聽不到我在叫她,後來我只好放棄。望著不知道我和阿爸是死是活、憂心如焚的母親著急的表情,我不禁流下淚來。   

直到母親終於奮力找到我,我們母子倆才有機會抱頭痛哭。父親顫巍巍地站在旁邊,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淚縱橫著。   

但比起其他礦工,我們一家三口真是幸運得令人忌妒啊!誰會料到,才早上十點多,我和父親居然就因為要辦酒席,而搭乘著無人的台車出到礦坑外面來!而且只要再晚個幾秒鐘,或許父親和我都可能會命喪九泉。   

老天的特別眷顧   
該說是老天保佑嗎?阿爸一生被惡人欺淩,卻在這緊要的生死關頭,得到老天特別的眷顧。難道是那份義務替鄰里服務的善心救了他嗎?我不知道,只知道敦厚的父母在確定我們一家平安無事以後,便告誡家中小孩要哀矜勿喜,因為村裡的許多人家都在這次礦坑災變裡失去了他們的親人。   

在慶倖自己和我逃過一劫之際,一向對公眾事物不遺餘力的父親,連回家休息一下都不肯,馬上就投入了救援礦災的行列。   

因為爆炸的威力震裂了地下水層,整個七星煤礦的礦坑坑道都積滿了地下水,必須把水抽幹才能夠展開救人的工作。可是,由於淹水實在太嚴重了,救難人員整整花上一天一夜才抽完那些地下水。   我想,當時所有的人應該都心知肚明,裡面的礦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大家還是不放棄一絲絲的希望,盡全力搶救。   那個年代,礦工們如果下礦坑工作,會在坑口懸掛寫著自己名字的木牌。我還記得,有些對於親人罹難的事實不敢置信的家屬,甚至會歇斯底里的抓著我拼命問:小蔡,你可看到我家的××下去?面對他們急切的詢問,我總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如果據實回答,這些還抱有一線希望的人可能會受到很大的打擊,可是我又不能說謊。   

於是,我只好推說太累睡著了,根本誰都沒看見。就在我忙著搪塞的時候,我看到人群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我忍不住悲從中來,也深深領悟到人生無常的道理。   

人生無常誰能料   
當屍體一具具被拖出礦坑的時候,在坑口守候多時的家屬們才一一死心,準備開始辦喪事。由於泡水太久,許多屍首都已經腫脹變形。而在爆炸點附近的屍體,則多半被炸得面目全非,有的斷了頭,有的少了手腳,還有臉被削掉一半的,非常淒慘。   
後來的救援行動中,因為二次爆炸,又不幸喪生三位村民,總共有五十二具屍體等待處理。父親與我,因為和這些罹難者都很熟,所以就義務協助他們的家屬辨認與清理屍體。除了把破碎的血肉重新拼成完整的人形,還幫他們把黑漆漆的臉擦拭乾淨,讓家屬看清楚,避免不小心弄錯人。   

在進行這些工作的時候,我其實是既難過又害怕的。看到那些平常和我有說有笑、活生生的叔叔伯伯,一個個躺在礦坑口臨時搭起來的停屍棚裡,死狀甚慘,再想到自己曾經和死亡那樣接近地擦身而過,我的心中頓時對生命有了一層與以往截然不同的體會:萬貫家財三頓飯,千戶房屋一張床。  

在處理礦坑爆炸的善後事宜中,還有另一段小插曲,我又一次和死亡擦身而過。當時我在礦坑協助家屬辨認屍體,有一位老太太要回家。我推著台車帶她經過基隆河時,一個不小心,車子差點翻了,眼見坐在車上的老太太就要摔到基隆河下。當時我趕忙跳上前拉住老太太,救到了老太太自己卻無法停止地往橋下沖。就這樣,我從十幾公尺高的基隆河橋上摔了下去。橋下的河床邊都是一塊塊大石頭,一般人如果從橋上摔下,頭一旦撞到石頭恐怕都是凶多吉少。不過我摔到橋下後,幸運地頭剛好就卡在兩塊石頭中間。但是從高處摔下強大的撞擊力仍讓我整個人暈厥過去,我就這樣在橋下的岸邊昏迷了近兩個鐘頭。直到我恢復意識,才自己跌跌撞撞滿身是傷地爬到橋上回家。我想能夠大難不死,或許是捨身救老太太這份善心,好心有好報吧。   

經歷過幾次生命中的浩劫,幸運地死裡逃生,我總試想能夠活著就好好地活吧!人的性命就如朝露一般,不知道何時會消失無蹤,把握住每一刻,努力實現自我,才是最重要的人生課題;否則如果就這樣離開人世,似乎是太可惜了!   

掙扎王永慶的球僮   

無論球打到哪裡我都可以撿回來,一顆小白球都不浪費   

在七星礦坑發生這次臺灣近五十年以來最大的礦災以後,阿爸便不再堅持要到煤礦裡採煤了,因為坑道都坍塌得差不多了,也留不下什麼煤礦讓礦工挖。所以我漸漸開始減少下坑的次數,改到臺北的學校附近尋找打工的機會。   我自從考上臺北商專以後,便一直寄住在教授的家裡。本來,學校裡的教授和學生之間,應該是很少建立這樣親近的關係的,可是因為這位在學校擔任人事主任的教授非常同情我的遭遇,也很瞭解我家裡的經濟困境,於是就建議我到他家的閣樓上住,不必付房租,只要有空時幫他做做家務事就行了。   

之前為了挖礦,遇到沒課或假日時還常常往家裡跑,礦坑發生災變後,教授見我回家的時間變少,一問之下,才知道礦坑的工作已經沒辦法為我家帶來經濟支援,於是好心的教授就開始替我留意打工的機會。   

生命中的第二個奇遇   
有一天,會統科主任許留芬教授告訴我,在臺北東園街的砍頂,有一個高爾夫球場需要年輕的小夥子當球僮,我二話不說,很高興地答應了這門差事。當年,這個名為臺北球場,設址在現今青年公園的高爾夫球場,是軍中將官最愛去的休閒場所;大自球場經理,小到撿球的球僮,多半是外省籍人士。所以,對於我這個臺灣窮孩子而言,能夠有機會進去當球僮,可說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更值得珍惜的是,在一個湊巧的機緣下,我成為了企業經營之神王永慶先生的球僮,而且一做就做了五年。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做人處事的原則和方法。   當時,我每天淩晨四點就起來,騎著一部破破爛爛的自行車到球場去替王永慶先生撿球。由於王永慶先生非常節儉,球僮即使弄掉一顆球也會被他罵;而且他老人家習慣在天還沒亮、伸手不見五指的清晨打球,所以球場裡球僮人數高達五六十個之多。但是,因為大家都沒把握能夠找到球,所以往往連一個敢背王永慶先生球袋的人都沒有。   我仗恃著年紀輕、臉皮厚不怕被罵,還有眼睛不錯的優點,戰戰兢兢地當起王永慶的球僮。為了找球,我還特地帶著一支手電筒,只要遠遠看見手電筒的光線,大家就知道王永慶先生和夫人李寶珠在打球了,非常有意思。此外,深恐丟球的我,還發展出一套配合瞎子打球的獨門技術,叫做聽聲辨球。每當我估計小手電筒的光線可能即將照不到球將要落下的位置,在王永慶先生揮杆時,我便閉起眼睛,靜下心來,仔細傾聽小白球往哪個方向飛,每一次都可以很順利把球的位置找出來。   

我還記得,我剛上工的第一天,第一顆球就跟掉了。可能是太緊張的緣故,換杆的時候還手忙腳亂地換錯,真的很臭。多虧王永慶先生他老人家說了一句安慰我的話:不要急,等一下把球找回來就好了。我才慢慢恢復正常,乃至後來表現得越來越好。   球弟生涯換得人生成長經驗   據說,王永慶先生是自臺北球場開球以來最早打球的球友,而且他比公務員還要勤快,幾乎是天天到這裡來報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除夕和大年初一不打球。這份持之以恆的精神,令身為年輕人的我感到十分敬佩。   就這樣,我替王永慶先生撿了五年的球。在這五年期間,我總共只掉過兩顆球,算是非常完美的記錄。而在臺北球場裡,除了王永慶先生,我還看到過何應欽、吳火獅、陳茂榜、林燈先生,還有現在經營金石堂書店、從前以製作YKK拉練聞名的周先生。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何應欽居然是拿著拐杖打球的,真是另類極了。   當時,臺北球場的高爾夫球場是九個洞,王永慶先生從清晨四點開球,打到七點半,通常會繞兩圈打完十八個洞才結束。在二十幾年前,王永慶打十八洞的平均記錄是九十杆,體力和技巧比起一般的年輕人,可是一點都不遜色。   

雖然王永慶先生捨不得掉球,但他老人家對小費倒是挺大方的,常常會多付一倍給我。我想,一顆高爾夫球不過值20元,而他每次卻寧願多給我50元,也不願多掉一顆球,對我非常慷慨。打到第七或第八個洞時,他就問我:小蔡,上課來得及嗎?我說:王伯伯,七點半了。王永慶就會停下來,不再打球了。雖然一般人給的小費只有50元,王伯伯卻給我100元,我去上課。能念完臺北商專,我真是非常感謝他老人家的慈悲與照顧。   

我在想,王永慶先生捨不得掉一顆球,他堅持的是一貫勤儉的理念,王永慶先生只是執著地實行著一種不要浪費的生活原則。在他的價值觀裡,與其把物質白白浪費掉,不如拿來做更有用的事。   當時,雖然王永慶先生很少和我交談,但他從相處間知道了我的家庭環境非常貧苦;而我做事態度的認真,相信他老人家也察覺出來。我想,這就是他多給我小費的原因吧!只是我們都心照不宣。   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王永慶先生一直打高爾夫球打到1974年,我也一直替他背球袋,做他的專用球僮。後來,他認為打高爾夫球浪費時間,決定封杆,改成從事慢跑運動,我才終止與他之間的這一段善緣。曾經勸我不可以因為打工荒廢學業,應該要好好努力念書的王永慶,被我昵稱為王伯伯。從他以身作則的行為上,我學習到做人真的不可以浪費生命;只要活著,就隨時要利用時間,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我和王伯伯這段因緣還有後話。後來,王伯伯不知道通過什麼管道,聯絡上我,找我到台塑的辦公室去,要請我吃飯。我以為王伯伯要請我到台塑後面的餐廳吃飯,結果那一天中午,秘書拿著兩個盒飯出來。我心裡想怎麼十幾年沒有見面,請我吃飯卻是吃盒飯。王伯伯顯得特別親切,好像很欣慰我能夠學業有成的樣子。結果吃飯吃了三分之一,王伯伯笑著告訴我,今天是他中餐吃盒飯的52周年紀念日。不僅如此,王伯伯是一位至孝的企業家,一生幾乎每晚必到屋頂摘他母親愛吃的菜,陪王媽媽吃晚餐,是位福慧雙修的企業家。我一聽心裡真的非常慚愧。吃完飯以後,王伯伯便開口問我要不要到他辦公室裡去工作,我想想便回答說,我覺得自己的工作經驗很不足,最好還是在外面闖一闖,磨練一下比較好;對於王伯伯的盛情美意,我只好先心領了。而王伯伯在聽完我的話後,很滿意地點點頭,並表示如果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可以來找他。最後臨別前,他還送了我兩句銘言:做人就是要像這樣刻苦勤儉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不可以忘本。這就是王永慶先生的精神。   

王伯伯非常節儉,他的許多理念、精神和孝順都影響著我。那一天我和他聊了三個小時,從辦公室出來後,遇到王伯伯的小舅子,他看到我很高興,要我到他的辦公室坐一坐。他問我剛剛和王伯伯聊得如何,我說聊了三個小時,很開心;結果他說他今天被王伯伯罵了半個小時。我聽了吃了一驚,為什麼他會被王伯伯罵了半個小時呢?   結果他告訴我,昨天是王伯伯的生日,他從香港回來帶了兩條領帶送給他,一條1200元,他騙王伯伯一條120元。王伯伯收到禮物過生日時很高興,結果今天一早他就被叫進王伯伯辦公室。王伯伯說南亞做的領帶一條才40塊,為什麼他要從香港買一條120元的領帶送他,真是太浪費了!就這樣罵他罵了半個小時。王伯伯的小舅子還說,還好跟王伯伯說120元,如果告訴他這一條領帶要1200元,那恐怕要罵三個小時都罵不完!   

這就是王伯伯,他真的非常節儉,非常努力。或許別人會認為,王伯伯要我到台塑工作這麼好的機會,我怎麼不好好把握呢。但我覺得,王伯伯所給予我最珍貴的東西,並不是大企業中很高的職位,或者是給我什麼商業利益,而是他讓我學習到一個成功者的風範。王永慶先生的精神,我相信,如果我能向他看齊,那麼就算我無法成為像他這麼了不起的企業家,但雖不中卻亦不遠矣。至少有朝一日,我也應該會是一個成功的人才對。   

掙扎1965包生力面   

為了籌弟弟的學費,五年的商專生涯,我就以生力面充饑。   我在臺北商專的日子,因為後來回友蚋老家挖煤礦的時間較少,也比較賺不到什麼錢,所以我就拼命打工賺學費,貼補家用。   那時,因為已經漸漸脫離鄉下的生活形態,不能再靠抓山產、捕魚或砍柴等方式維生,於是,我開始尋找大城市裡的生存之道。   首先是住的問題,既然教授願意免費讓我住在他家的小閣樓裡,我就不愁沒有容身之處了。為了報答教授的收留之恩,我每天一定都很努力地幫他把家裡整理得乾乾淨淨的,洗衣、拖地、煮飯樣樣都來;偶爾我也會幫忙批改一些學生作業,儘量不給教授帶來麻煩。   每天早上三四點,我起床盥洗後,就去臺北球場當球僮,在陪伴王永慶先生打完高爾夫後,才到學校去上課。晚間,我還另外接了一個工作,那是在某高職夜補校的附設印刷廠裡當兼職臨時工,工作時間從傍晚五點工作一直到十點半,一個月的收入大約兩百元左右。   通常,在我忙完以後,回到教授位於東園街的小閣樓裡,都已經接近深夜十一點了。但我還不能休息,十一點到十二點間,我要替教授整理房子,一直到十二點過後才是完全屬於我的時間。  

 顏淵顏回的由來   

我進入臺北商專就讀的時候,因為在家裡都得工作,所以只能利用下課十分鐘的時間看書寫功課。又因為實在很窮,中午同學都在吃便當,我不是看書,就是睡午覺,大部分時間都喝水裹腹。因為環境艱苦,我自然顯得比一般同學早熟。大家看我這麼節儉、用功,個性又相當沉穩,有時候有些糾紛就叫我排解,久了我被班上同學取了顏淵顏回的綽號。   不要看我每天下課都在看書,好像非常用功,其實我在班上的功課並沒有總是拿第一。因為我只有下課時間能夠念書,其他時間都在工作,所以我的成績雖然不錯,不過倒也沒有非常頂尖。有一次班上一些女生起哄,說顏淵每天都那麼用功,一天到晚看書都不合群,哪一天她們一定要帶我去看電影。有一次考試過後,班上十一個女孩子真的把我架到東南亞戲院看電影,片子是當時最流行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我一個人坐在中間,左邊六個女生,右邊五個。不過電影開演三分鐘不到,我就開始低頭夢周公去了。因為平常工作、上課實在太累了,在電影院裡燈一黑,我自然就想睡覺了。結果整部電影我根本沒看到,倒是睡了一場好覺。散場後,那些女同學抱怨,下次再也不會請顏淵看電影了,因為我整場都在睡覺,真是浪費錢!現在回想起來實在相當有趣。   

利用半夜溫習功課   
或許讀者們會心生疑問:那,學校的功課怎麼辦呢?   沒錯,半夜十二點,大家或許已經沉醉在甜美的夢鄉之中了,不過,此時我才剛剛要開始念書呢!寫作業、交報告、準備考試等等與課業相關的工作,都只能在這段時間進行。雖說專科生不是每天都排著滿滿的課,我可以稍微利用一下白天的時光;而假使我不小心忘了時間,三點半一到,我就又得開始忙碌的一天,連睡覺都來不及。   有時想想,自己當年還真像是超人一個,在這種如鏈條般環環緊扣的忙碌生活下,居然還能擔任班上的班代表,每天早上都準時出席,未曾遲到,真是太神奇了。   在我商專二年級那一年,大弟也順利考上了臺北的成功中學。我在高興之餘,安排他一起住進臺北的主任家裡。只是我連自己的學費都是申請助學貸款分期繳納才付得出來的,大弟的學費該怎麼辦呢?   幸好,我後來替他找到一份家教的工讀機會,總算解決了一點問題。只是從小習慣天塌下來有哥哥擋著的大弟,在臺北生活得並不習慣;再加上大弟比較沒有金錢的概念,所以常聽他有事沒事就喊窮,叫身上沒錢。我體諒他念得是升學主義掛帥的普通高中,心想他的課業壓力確實比我要來得大,因此我常常在自己口袋已經相當拮据時,還東拼西湊出一點錢來,希望供他過得寬裕一些。   用生力面換得文憑   傻裡傻氣的大弟,一開始還會好奇地問我:哥,你怎麼會有錢?後來,因為我騙他錢是我跟別人借的,日後再還就可以了,他也就糊糊塗塗地拿成習慣了。   只是,我這樣寵大弟,卻苦了我自己。那時候,我走過自助餐店時,常常只有猛吞口水的份兒,真的餓到受不了頭腦發昏時,我就會走到學校的飲水機旁去喝水,一直喝一直喝,用水把自己灌飽,就不會想吃東西了。   天可憐見,我當年最常拿來裹腹療饑的食物,除了免費的開水,就是一包不到五塊錢的生力面。口袋裡沒錢時,一塊生力面餅,我可以剝成兩半當成早餐和晚餐,到於中餐能免就免了吧!   根據我自己的估計,就讀臺北商專的這五年期間,我總共吃掉了1965包的生力面。求學這段時間,是這些生力面幫助我熬過半工半讀的辛酸歲月。   現在,每當我看到臺北商專的那紙文憑,就會想起一包包黃橙橙的生力面,我也常和朋友開玩笑,戲稱我的一張文憑,是我用生力面換來的。   在今日,生力面早就成了小朋友們最喜愛的零食了,我每次看到路上的小學生們人手一包生力面時,總會覺得非常親切。   只是不知道這些天之驕子們是否能夠想像,他們手上那包可吃可不吃的零嘴,曾經是某個人賴以存活的重要糧食哪!   

掙扎豆漿姻緣   
豆漿店老闆看我沒錢請我喝豆漿,最後竟然將女兒嫁給我。   
古時候常有那種窮書生接受千金小姐的濟助,後來功成名就結成一段好姻緣的故事。雖然我太太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小姐,但我和她之間,確實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   

話說我就讀于臺北商專時,學校附近有一家名為阜杭豆漿的早餐店,就是我日後的岳父開的。   老闆的好心成了姻緣紅線   這家老店已經有四十多年的歷史了,生意一直十分興隆。就在我專四快升專五時,有一天早上,我騎著我那台破舊的爛自行車,從高爾夫球場打工回來,經過這家早餐店。因為食物的味道實在太香了,我竟忍不住把自行車停在一旁,在一旁癡癡地看起他們做生意來。   後來,因為我看得實在太入神了,老闆開始注意到我。他看我面黃肌瘦,又看我穿得破破爛爛的,料我必定是沒有錢吃早餐。於是,好心的老闆便招手叫我進裡面吃東西。等我狼吞虎嚥吃下整個饅頭、豆漿、燒餅油條等等一大堆東西,他們才驚訝的發現,原來我還真是餓壞了呢!就這樣,又覺得好笑又同情我的豆漿店一家人,從此便與我結下了不解之緣。   而我妻子,就是這家豆漿店老闆的女兒。   打從那天起,到他們家吃早餐就成為我的例行公事,因為我只要一天不到豆漿店報到,老闆和老闆娘便會關心地噓寒問暖,問我是不是生病了,還會擔心我肚子餓。本來我並不想常常打攪他們,想以我寶貝的生力面充饑,但由於他們實在盛情難卻,我就天天去吃早餐了。   不過,我堅持無功不受祿,所以會把每天吃的食物和金額記錄下來,準備將來有一天經濟能力好轉時,可以把錢全數還給人家。就這樣,我賒了一年多的早餐費,與豆漿店一家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也和我未來的妻子越來越要好,不僅商專畢業後還保持密切的聯絡,當兵退伍後一年就很自然地與她結為連理,步上紅毯。   我是1977年結婚的。還記得結婚前夕,我帶岳父岳母到我家去見爸媽,那時我們那幢友蚋的稻草泥巴糊房子還是沒有裝電燈,看起來非常貧窮落後。只見岳父眉頭深鎖,但踏出我家大門以後,還是堅定地拍拍我肩膀說:小蔡,以後我的女兒就交給你了。  

以房子報得知遇之恩   
我聞言之後又是感動又是感激。感動的是岳父並不嫌棄我家環境不好;感激的是,一向對女兒呵護有加的岳父,竟然願意把他的掌上明珠嫁給我這個窮小子。   

說來有趣,我賒的那些早餐錢,後來因為和妻子結婚,變成一家人,也就沒有還給岳父了。但是,為了報答他們一家人,我第一次買房子時,懷著感恩的心,不僅將名字登記在妻子的名下,還在門口貼上大大的徐寓兩個字。   

對傳統的臺灣男人來說,或許會覺得我這種行為很丟臉,簡直像是入贅到老婆家一樣,但我卻不這樣想。   
我認為有恩就要報恩,更何況我自信有能力可以再為我家買一棟房子,所以第一間房子登記給妻子,並沒有什麼好計較的。而且,每次當我想到我曾經在岳父岳母溫暖的早餐店裡度過一整年美好的晨光時,我就非常感謝他們對我的付出。   

或許,岳父之所以願意把女兒的終身託付給我,是因為看中我有一股堅忍的毅力。但無論如何,在我還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岳父和妻子能夠對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對我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知遇之恩。   

感謝上天給我的恩賜,讓我有幸能夠和妻相伴一世。在人生的旅途中,她常在我需要鼓勵的時候,開玩笑地告訴我說:至少,豆漿店裡永遠會留給你一口飯吃。這句話讓我在衝刺事業時,像吃了定心丸一樣,不會害怕萬一要是失敗了應該怎麼辦才好。   

這就是我的豆漿姻緣,雖然平凡,卻有一種冥冥中註定的奇妙感覺。我不知道別人對於幸福的定義,但是,對我來說,岳父母以及妻子對我無言的肯定與關懷,還有那一年多熱騰騰的早點,大概就是所謂幸福的滋味吧!   

掙扎有舍才有得   
因生計沒機會到台大讀書,但我還是拿了美國碩士回來。   
我和大弟相隔只有兩歲,但我身為大哥,總是像父親一般照顧他。我習慣以照顧者的角度和他相處,他則習慣接受我的照顧。   

奇怪的是,雖然我沒有三頭六臂,不過大弟似乎總是覺得我很行,好像我沒什麼做不到的事一樣。就是這種弟弟對哥哥奇妙的仰慕,讓我在人生的路途中一直十分堅強,什麼重擔都靠自己一肩扛起來;也使我忘記我才比弟弟大兩歲,其實很多事情是不用把那麼多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的。   

就像我考高中那一年,本來我都已經直升基隆中學了,也以榜首考取臺北師專和臺北商專;同時,更被臺北工專的化工科,以及成功中學錄取。雖然我很想再念書,而且想念準備升大學的普通高中。無奈事與願違,為了家裡,我只好忍痛放棄,到黑暗的礦坑裡工作。而等到第二年,我仍然以第一名又考進臺北商專時,才又開始繼續我的學業。   

我在第二度就學時,曾經考慮過要念普通高中還是專科學校。在衡量普通高中的課業繁重,可能會讓我沒有餘力賺取學費或家中花費時,我便忍痛放棄了普通高中,念了一個當時屬於第二順位的選擇。   

為了家人屢次放棄人生的好機會   
我的一生中,為了父母和兄弟姐妹,我總是可以放棄對我來說比較平坦的路和較為順利的選擇。弟妹們就比較幸運了,我記得在我專二那年,弟弟也考上幾所學校,同樣要到臺北來念書。同樣的家庭困境,而且當時可能家中的經濟狀況比我放棄學業時還要更糟一點,但是,大弟卻堅持他要念普通高中。   

或許,是我這個做大哥的過於犧牲奉獻,弟妹們才會比較放心任意地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是,我卻很少抱怨什麼,或者和弟妹們爭執責任的歸屬,因為除了身為大哥的使命感,我還篤信能者多勞的道理。   

我在很苦的時候,總是激勵自己:沒辦法啊!這樣艱巨的任務交給弟妹,他們可是一點也做不來的。說也奇怪,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似乎就會有很多潛能源源不絕地冒出來,讓我達到另一個體力和耐力的巔峰。   

弟弟不像我凡是走一步路,就會考慮到家中老小會不會頓失依靠,會不會受到我的影響。在商專畢業後,我因為考上財務預官,在臺北縣(埔觧)軍事管理學院裡的財務學校裡服役,教學生會計和珠算。因為是當預官,所以我會有上下班時間。當時,父親還躺在榮總醫院裡,每天上完班以後,我就會去看望他,順便也接手母親的照顧工作,讓終日辛勞的母親能夠稍稍獲得一些喘息。   

大弟就沒這麼勤勞了,因為聯考在即,他必須專心學業去念書,並沒有準時天天到醫院裡來報到。   
而我在管理學院,雖然薪資高工作又愉快,但面對其他高學歷的預官同事,我不僅對我的五專學歷深感自卑,也好想像他們一樣擁有大學,或者是博士、碩士的學歷。

跌跌撞撞完成大學文憑
於是,我決定退伍後要插班大學,下定決心後開始利用餘暇準備我的考試。   
經過兩年的努力,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如願考上了台大、中興和淡江三所大學。衡量家中的情況,我選擇了一個聽說點名時點名老師不點學生的學校——淡江,而放棄了人人稱羨的台大。   

為什麼呢?因為,如果點名不是規定的那麼嚴格,那我才有機會找一份收入比較好的,甚至是全職的工作,以負擔父親龐大的醫藥費、重建家屋的建築費用和一家大小的生活開支,以及大弟念高中所需的錢。   

當時,我還安慰自己說:沒關係,台大就留著給弟弟讀吧!就這樣,我靠自己,跌跌撞撞地也接受了大學教育,拿到我夢寐以求的大學文憑。   

至於我那個親愛的弟弟,雖然也很優秀,一路上比我順遂得多,但身為大哥的我,或許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的關係,總是覺得他的抗壓性不足。   

聯考放榜,受到我熱烈期待,希望他真的能夠考上台大,為家裡爭一口氣。弟弟在成功中學甲組第一名畢業,卻因為表現失常,居然沒考進台大,而必須要遠赴基隆去念海洋大學。大弟因為受到很深的打擊,曾經有躺在床上好幾天不吃不喝的紀錄。   

終究我們家還是沒人能夠讀台大。不過,日後我靠自己的努力,到美國拿了一個碩士學位回來,也算是一個補償了。   

掙扎玉不琢不成器   
在臺北商專夜間部當助教時,憑著的只是一種感恩和回饋的心情。   
現在人講究愛的教育,但我卻有和學生打架的經驗。   
我在還沒有退伍時,就在臺北商專夜間部當助教了。退伍以後,我一面在淡江大學念書,一面則以助教的身份轉為講師,在臺北商專教起書來。   

我記得初執教鞭時,由於自己長久以來的夢想獲得實現,感到非常興奮。想起小時候,曾老師曾經勉勵要和他一樣,做一個誨人不倦的老師,而我經過這麼艱辛的歷程,終於還是不負他的期望做到了,我就覺得世間事就算再難,畢竟還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教書確實是我的興趣,但我和曾老師的教學方法卻截然不同。我是屬於勤教嚴管型的老師,希望每個學生都要自動自發,超越自我的極限。   

教書第一年,就出現了一個讓我印象很深刻的孩子。這個男學生非常叛逆,除了愛吃喝玩樂,還會恐嚇同學和師長。   
我總共約了他三次,希望他能和我面談。結果這傢伙第一次爽約,第二次不來,最後一次竟然帶了三個流氓朋友來為他助陣。我看情勢不對,只好卷起袖子擺出以暴制暴的架勢,準備只要他們動手就不客氣地還幾拳回去。而說起來,這些流氓小孩也真是有趣,他們一見到平常文質彬彬的老師居然不怕他們,還卷起衣袖來準備應戰,竟然就一溜煙嚇跑了,也沒有真的和我打起來。可見他們只是存著小孩子的心態,想要唬唬膽子小的人。你越表現出害怕的樣子,這些傢伙就越不放過你。   

築夢才能踏實   
在這次烏龍事件後,這個孩子大概覺得自己吃癟了,雖然沒有再找小混混來找我麻煩,在課堂裡卻萬般搞怪。有一次,在我上課時,他竟然把書扔到講臺上,差點打到我的頭。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提早下課。

後來我想,這樣子也不是辦法,便側面瞭解他的家庭狀況。經過我一番明察暗訪後,才發現這個孩子原來是姨太太所生。他雖然家境富裕,但是在家裡卻沒有什麼地位,很被別人看輕,而他在學校種種令人頭痛的行徑,想必只是在發洩他的不滿而已。

對他的背景熟悉之後,我開始借機接近他。有一次,我把別人替我錄製的那卷《礦工的兒子》塞給他,希望他回家以後聽一聽。沒想到,他隔天來學校時態度竟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還跪在地上默默掉淚,希望我能夠原諒他。   

據他說,他把這卷錄音帶反復聽了三遍之多,知道我從小為了家計必須到礦坑工作的事情後,才發覺自己向來真是怨天尤人,打從心裡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我還記得,聽完他的話,我只摸摸他的頭鼓勵他:你只要好好努力,將來有一天也能和我一樣,傳授珍貴的知識給別人。那時,在我心中真是感慨萬千。看著眼前這樣一個連父母都放棄的孩子,我心裡想,當年曾老師告訴我這句話,今天我把這句話送給你,有沒有可能你將來也會和我一樣,真的實現這個夢想呢?   

事實證明,他真的青出於藍。他臺北商專畢業後,不僅進了台大,還出國去念商學碩士,也就是MBA.讓一個叛逆小子成為一個小有成就的社會精英,真是讓我十分欣慰。   

後來,每次人家要我談談教學的甘苦,我總是會想起這個孩子。我把他和我之間兩年的緣分,戲稱為不打不成器。   

當年,若不是這個孩子狂暴的能量吸引住我的注意,或許我沒有機會和他進行這樣的互動。雖然我常思考當時的所作所為是否適當,但我認為,因材施教非常重要,或許我和這樣一個孩子之間,如果沒有經過這樣對立的僵局,他就沒有辦法感受到我對他的愛。   

掙扎失去求生的意念   
累到頂點的我突然萌生了自殺的念頭,就在那瞬間,船翻了。   
我臺北商專畢業那一年,父親又因為舊傷復發,內臟嚴重出血,再度住進了榮總醫院。而醫生告訴我們說,如果我們想要保住爸爸的老命,洗腎換血都已經行不通了,只有開刀一個方法,或許還能夠試試看。但是,這個刀開下去,除了家裡得負擔龐大的醫藥費,對於挽救父親的性命,也只有一成左右的希望,成功率極低。   

禍不單行陷入絕境   
然而壞事好像會傳染似的,我體會到禍不單行的道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本來借給我們地方住的那個親戚,竟然也開口說要趕我們走,讓我們一家人頓時慌了手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幸虧我向經營豆漿店的老闆,也就是我未來的岳父說明狀況後,好心的岳父答應借給我家五萬塊錢先周轉一下,爸爸才得以簽下開刀的切結書,我們家也才有機會可以到空地上搭一座屬於自己的屋子。這也是我前面說過的,我之所以買第一間房子就登記在妻子名下的主要原因。因為岳父這五萬元的援助,讓我在友蚋的老家得以搖身一變,成為一間不會漏雨的磚瓦屋,出入時也不用再經過山下鬧鬼的溪谷,與當年礦坑災變時停靈的那個可怕竹籬笆。雖然房子裡還是沒有安裝電燈,但是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很滿足的事情了。   但父親的問題仍未獲得解決。我畢業後便面臨到兵役的問題,如果此時被徵召入伍,阿爸龐大的醫藥費恐怕會有付不出來的危險,但是我又不能違抗命令而不去服兵役。   於是,我決定去考預官,因為大頭兵一個月的薪水才兩百元,而預官的薪水可以有兩三千元左右,收入較高;如果我考上,爸爸的醫藥費就不用愁了,我可以分期付款,再慢慢把欠醫院的錢還掉。   

我準備的是最難考的財務預官,考的是財務經理運輸補給。因為競爭的對手都是碩士博士,最起碼也有學士學歷,我以區區一個五專畢業生的資格應考,實在覺得非常自卑。再加上考試完畢後,我自己覺得自己考得不太好,一想到眼看著考不上,就要被派去當大頭兵了,而看看家裡老的病小的弱,真叫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第一次喪失求生的鬥志   
那時,身心俱疲的我因為想去散散心,就跳上通往碧潭的公車。到達碧潭後,我竟然還花錢租了一艘小船。   
登上船後,我突然萌生自殺的念頭。由於不會劃槳,我就放任船在水上漂流,直到超過警戒線,我才猛然驚覺自己正在做一件傻事。於是,我開始大聲向救生員呼救,只是我沒料到,個重心不穩,我竟然把小船都弄翻了。幸好,救生員聽到我在求救,這才把我拖上了岸。   

驚魂未定的我被救生員狠狠教訓了一頓,我還記得其中一個人罵我:你是看外海沒就隨便跳嗎?  羞愧的我那時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我想到我苦了這麼久,現在居然因為一點挫折就想認輸,甚至還因此想要自殺。如果我真的就這樣失去寶貴的生命,那麼以往一切的一切,可都是白費力氣一場了呀!   

於是,我向救生員道歉、道謝後,立刻搭車回到榮總醫院陪阿爸。看著他全身插滿管子,和病魔搏鬥的模樣,再看看累得在椅子上小憩的母親,我忍不住流下慚愧的眼淚。自殺,實在是一件不負責任的行為了,就算我死了,也無法解決現在困擾著我們的事,甚至還有可能會帶來更多的問題。況且,如果我現在真的自殺了,留下父母親,將來誰來替我照顧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又是多麼不孝、多麼令人難堪呀!   

事實證明,我當時沒有自殺是正確的選擇。放榜後,我榮登第二十四期財務預官的行列。而本來醫生宣佈父親非常可能于開刀後的三個月內死亡,還要求我們簽切結書,但父親居然奇跡般一天好過一天,最後甚至可以出院回家了呢!   

更好運的事還在後頭。我在考上預官後,接受完軍事管理學院的訓練,本來有可能會調到外島去駐守,但是後來分發名單一出來,我居然是在臺北的本部服役,在軍事管理學院教書到退伍,讓我真是喜出望外。   

自從這次教訓後,我發誓再也不會輕言結束自己的生命了。就像那位救生員訓我的,雖然外海沒,但只要你不去跳,都能活得好好的。而也惟有你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所有的幸運才可能會降臨在你的身上。   


服役時,在成功嶺受訓,當時班主任超中將送所有在場的一萬名學生一句話。他說今天能當到中將,曾經有一位長官送他一番話,讓他一直當成座右銘:社會有正反兩面,一個人做事做人只要問心無愧,心安理得,處處為別人著想就夠了。這麼一句話,也成為我個人這一生的座右銘,以此時時刻刻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