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讀史,一卷在手,可以縱覽五千年風起雲湧,可以神交諸子百家奇人異士,可以聆聽高山流水,可以遙想金戈鐵馬。宅在江南某個小鎮的角落,神遊天下,笑看古今。
《二十五史》中,最愛宋史。
宋朝,是一個文采風流的時代。論文,“唐宋八大家”,宋就占了六席。論詞,既有蘇軾、辛棄疾的豪邁,也有柳永、李清照的婉約。銅琵琶與紅牙板,大江東去與曉風殘月,無論何種脾性,在宋朝,我們都可以找到知音。
宋朝,是一個崇尚科舉、科技發達的時代。宋真宗《勸學篇》流傳極廣,“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從宋代開始,讀書、科舉真正從豪門走向民間,從貴族走向草根。魏晉隋唐以來的門閥士族掌握政權的時代一去不返。
讀書改變命運的觀念,從此深入中國每一個山野鄉民心間。
古代中國對世界的貢獻,莫過於四大發明。
宋人畢昇發明活字印刷術自不必說,即便是指南針與火藥,也與宋朝關係密切。黃帝時代,曾有過指南車的傳說,只是傳說畢竟是傳說。真正大幅度改進這一技術並使用到測繪、航海中,是在宋朝。秦漢之際,方士為了煉丹,偶然發明了火藥,但真正把火藥技術運用到軍事上,依然是在宋朝。
不過,宋朝真正值得後世尊敬的,是民主、法治、人文等許多方面的觀念,都遠超同時代他國。歷史洪流滾滾向前,即便後來的元明清三朝,也無法超越。
宋太祖稱帝後,南征北戰削平諸國,聲威赫赫。有一年冬天,他交代宦官,更換一個放手爐的竹籠。三五天後,宋太祖詢問,宦官說沒有做好。六七天後,宦官還是說沒好。宋太祖等得心急,詢問究竟怎麼回事。宦官回稟,宰相趙普定下規矩:無論皇帝還是後宮妃嬪,需要增添某樣東西,必須打報告,各部門都審核通過,方才能交作坊製作。如今僅僅過了六七天,估計報告還在走程式中呢。
宋太祖大怒,把趙普找來,訓斥說:一個竹籠,在大街上用幾文銅錢立刻就可以買到。堂堂大宋天子,添個竹籠竟然七天都沒見影子,趙宰相究竟想幹嗎?趙普抬頭挺胸說:臣並非刁難陛下,而是為大宋千秋萬載考慮。
按照趙普的意思,開國皇帝知道節儉,可後來的皇帝嬌生慣養不懂得百姓艱辛,難免變得驕奢淫逸。如今就是要建立一套嚴格的審核制度,讓皇帝妃嬪不能隨心所欲。如此,才可以保得大宋江山永固。
宋太祖聞言大喜,覺得趙普說得在理。
與此前此後皇帝大權獨攬不同,宋朝講究“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遇到爭議,不是搞皇帝一言堂,而是下交宰執大臣公議。大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少數服從多數。明朝大搞特務,遏制輿論,崇尚專制;清朝更是屢興文字獄,文武百官以做“奴才”為榮,相比之下,與宋朝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有一句話流傳很廣,叫“宋亡之後無中國”。
元朝滅掉的並非只是南宋一個政權,更是以兩宋為代表的華夏文明。不過,宋朝雖亡,宋人那段獨具魅力的歷史卻得以流傳。
葉之秋
2015年8月27日
第一章 如此皇家傷不起,偷菜成就了宋太祖
後漢乾祐元年,開封郊外一座破廟裡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夜色深沉,住持老和尚正在睡覺,猛然聽到窗外菜地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莫非有野豬來搗亂?老和尚翻身坐起,披起衣衫,點亮燈火,到窗外查看。當時兵荒馬亂,這個郊野小廟已經好幾年沒有收到任何佈施了。為了活命,老和尚不得不起早貪黑地侍弄幾畝菜地,隔幾天就挑一擔菜蔬入城換點米熬點稀粥。菜地就是老和尚的命根子。
老和尚一手持燈,一手護著燈火,緩緩朝菜地挪去。眼看前面黑影蠕動,看到燈火竟然還不逃跑,老和尚很是惱火:這野豬也太囂張了。可野豬兇猛,老和尚不敢靠近。老和尚抄起一塊大石頭用盡全力砸過去,猛然間就聽得“哎喲”一聲傳來,仿佛是人聲!
老和尚戰戰兢兢走上前去,燈火照亮處,發現一個面黃肌瘦的大漢正怒氣衝衝瞪著自己,手中還拿著老和尚辛苦幾個月種的嫩嫩的萵苣。
老和尚笑了,連忙招呼大漢入屋,詢問怎麼回事。堂堂一個大男人,為何淪落到半夜偷菜的地步呢?
這個大漢叫作趙匡胤。十三年後,就是這個偷菜的大漢,建立了中國歷史上最繁華最富庶的大宋王朝。
當宋太祖還是趙匡胤的時候,很是過了幾天淒慘的日子。趙匡胤父親乃是中央警衛團團長級別的官員,趙匡胤從小也算是衣食無憂。可是,趙匡胤少有大志,不滿於整天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二世祖生活。去年,二十一歲的趙匡胤辭別父母,闖蕩江湖,發誓要憑他個人的力量創出一番功業!
可惜,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五代各路諸侯割據一方彼此攻伐,流民遍野,田地荒蕪,白手起家談何容易?萬般無奈之下,趙匡胤投靠父親的朋友隨州刺史董宗本。趙匡胤為人豪爽,精通武藝,很快就贏得了隨州官員的喜愛。這下惹怒了董宗本的公子「董遵誨」。
在「董遵誨」的排擠之下,趙匡胤不得不離開了隨州。在隨州工作了數月,董宗本只是管飯,沒有發給趙匡胤工資。趙匡胤只好賣刀賣馬,勉強來到了鳳翔府,找到父親另一位朋友節度使王彥超。王彥超讓趙匡胤飽餐一頓,隨即端出十千錢,把趙匡胤打發走了。
王彥超是個喜歡較真的人,手下絕不養閒人,在王彥超看來,趙匡胤就是一個不學無術遊手好閒的官二代。趙匡胤自視極高,很是憤怒,多年之後還耿耿於懷。可當時他無計可施。放眼天下,何處才有他趙匡胤的容身之處啊?
趙匡胤想到了回家,就算丟臉,也不至於餓死。可是,離家之時,母親給了趙匡胤不少錢。如今積蓄已經花光,怎麼才能回家?王彥超送了十千錢不假,可戰亂頻仍,物價飛漲,一斗米就要數十千錢。趙匡胤吃了幾天飽飯,又開始餓肚子了。趙匡胤吃野菜喝冷水打野物,在半饑半飽中,走了許多天,到了開封城百里外,才發現開封城外,連野菜鳥獸都找不到了。只因近來後漢取代後晉,開封城外發生了幾番大戰,數萬百姓都餓死了。
趙匡胤肚子實在餓極了。嗅到萵苣的清香,他實在忍不住,也管不得什麼禮數了,一頭紮進菜地,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聽完趙匡胤說的話,老和尚笑了。他問:“萵苣好吃嗎?”
趙匡胤說:“很脆,就是有點苦!”
老和尚哈哈大笑,開始燒火做飯,把僅有的幾升米全部拿出來,讓趙匡胤飽飽地吃了一頓。吃完飯,趙匡胤去洗澡,換上老和尚的僧袍,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大早,趙匡胤向老和尚辭行。老和尚又送了幾個菜餅。趙匡胤非常感動,戰亂之年一個菜餅就能救下一條性命呢。趙匡胤拍拍胸脯說:“他日我若得志,必然為大師修建一座大寺廟。”(宋太祖後來果真為老僧修建一座大寺,即宋朝皇家寺廟普安寺。)
老和尚告訴趙匡胤,開封城中樞密使「郭威」正在招兵。身處亂世,從軍才有出頭之日。趙匡胤聽後決定不回家了,直接到軍營投軍去。
趙匡胤走在路上,肚子飽飽的,身上暖暖的。當時,朝陽初升,趙匡胤心情舒暢,詩興大發,寫下平生唯一一首詩歌:
欲出未出光辣達,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向天上來,趕卻流星趕卻月。
就在這一年,趙匡胤結識了開封城中樞密使「郭威」的養子柴榮(日後的周世宗),從此開始了傳奇的人生。
宋太祖趙匡胤稱帝之初,有個皇宮園林管理處的官員看到皇宮中花草樹木幾年沒有修剪,到處拉拉雜雜的,一點都不整齊,想要讓人修剪修剪,但是又摸不準新皇帝的脾氣,就打了一個報告向上級請示。在百姓家,就是一件小事,可是,這是在皇宮,只要是和皇帝有關的事情,哪怕是一花一木那也是大事。報告層層上交,傳到宰相手中,他也不敢做主,第一時間請皇帝親自做指示。
趙匡胤正忙著處理各種軍務、政務,看到這樣一件屁事也要自己處理,有些鬱悶,拿起筆來,寫了一行批語:“汝手足指寧無長短乎?胡不截之使齊?長者任其自長,短者任其自短。”趙匡胤的話說得很好,花草樹木順應本性,自然生長才是最美的,何必一定要人為整齊劃一呢?
《道德經》中從飲食角度談治國之道,有句名言流傳很廣,“治大國,若烹小鮮”。細細品味趙匡胤稱帝之後的種種行為,我們會發現,趙匡胤治理國家的手法竟然和修剪花木之法驚人相似,都能夠講求順應自然,進而順應時勢、順應人心。
趙匡胤搶的是周恭帝的位子。雖然說五代十國時期,兵多將廣拳頭硬就是王道。可還是有許多人不滿意趙匡胤,一些後周舊臣更是日夜密謀想要除掉趙匡胤,復辟後周。有一天,趙匡胤騎馬出巡,經過大溪橋的時候,從山林當中飛來一支羽箭,力道十足,“嗖”的一聲射向趙匡胤。
幸虧趙匡胤多年從軍,反應敏捷,一側身,箭釘在身後的大旗上。眾侍衛一片驚慌,可趙匡胤神態自若,竟然拍拍自己的胸脯,毫不在意,還說:“教射,教射!”說刺客箭法平平,想要射中他趙匡胤,還要多學幾年。一行人回到皇宮,大臣們請示要不要全城戒嚴,搜捕刺客,趙匡胤擺擺手,不去追究。
趙匡胤明白,自己剛剛取得帝位,眼紅的人很多。與其把時間花在搜捕反對勢力,不如把時間花在如何招撫中間勢力,只要更多人加入自己的陣營,反對勢力自然瓦解。陽光雨水充足,那些低矮的花木自然也會長高,多給一些時間,有些事情急不來。
皇帝雖然不在乎,可是負責趙匡胤安全的宮廷侍衛不敢怠慢。當趙匡胤再次出門的時候,有人就獻給趙匡胤一柄手杖。趙匡胤拿在手上,前看後看,沒覺得有什麼異常。那個侍衛走上前來,附在趙匡胤的耳朵邊悄悄說:“陛下您拉下手柄試試。”趙匡胤一拉,龍頭手柄下竟然是一把鋒利的長劍。侍衛得意地說:“平常時候,不過就是手杖,危急時刻卻可以解決大問題呢。”
可是趙匡胤卻哈哈一笑,把手杖劍扔在地上,說:“要我拿這種東西,那要將軍們幹什麼?何況危難發生時,一把劍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在趙匡胤看來,真正可以保護他趙匡胤安危的,絕不是這柄自欺欺人的手杖劍,而是眾多真心擁護趙匡胤的文臣武將。
只要有這些人的支持,又何必擔心什麼刺客和反對勢力呢?多數反對者在面對趙匡胤這種寬仁政策的時候,都會選擇順從,畢竟仁君難得。五代亂世多數統治者都用刀劍來發言,屠戮反對者,趙匡胤卻順從時勢,順應人心,給反對派一些空間,就顯得彌足珍貴。當然也有一些死忠分子,寧願死也不投降趙匡胤。
趙匡胤征討後周殘餘勢力,抓到了前來支援的北漢大臣衛融。
趙匡胤早就聽說衛融的大名,很想把衛融招攬過來。見面之後,趙匡胤首先責備衛融不應該助紂為虐,違抗天命,殺害許多宋軍將士,然後表態,北漢君主殘暴短視,衛融在那裡根本沒有前途,只要衛融肯投降,不但既往不咎,並且有高官厚祿。
這擱一般人也就答應了,可衛融卻說:“臣一家四十多人,深受劉氏厚恩,我怎麼忍心背叛。就算是陛下您不殺我,我也絕不會投降。只要我有機會,我就會逃走,回到自己的國家!”
衛融如此不給面子,趙匡胤又羞又怒,讓人拖出去用鐵棍打衛融的頭,打得頭破血流。可衛融依然倔強,大喊著:“人誰不會死呢,能夠效忠君王而死,是我的福分啊。”
暴怒的趙匡胤聽後吃驚不小,他把衛融叫到面前,親自給衛融上藥,賞賜衛融官帽、衣帶、馬鞍,對衛融的忠義讚賞不已。
趙匡胤表示,只要北漢的君主能夠答應歸還宋朝的將領,那自己就放衛融回去。衛融很高興,很期待。可衛融沒想到,自己愛北漢,北漢卻不愛自己。北漢君王遲遲不肯放回北宋將領,衛融熱血漸漸冷去。一年之後,衛融正式出任宋朝官員,為趙匡胤打江山了。
對那些反對勢力,那些稀疏的花草,那些低矮的樹木,趙匡胤能夠寬以待之,不強行剪除。對那些開國的將士,那些茂密的花草,那些高大的樹木,趙匡胤也能夠予以關愛,儘量讓人人都能夠感受到陽光般的溫暖。最後低矮的變得高大,高大的更加高大,放眼望去,一片欣欣向榮。
趙匡胤穩定後方之後,開始征討四方,各路勢力有的望風而降,有的誓死抵抗。攻打北漢太原城的時候,趙匡胤就碰了個大釘子。圍攻太原已經幾個月,可是還沒有破城的意思。趙匡胤很苦惱。這時候,負責宿衛工作的衛兵們自告奮勇前來請命,將士們紛紛表示,小小一個太原城這麼久都打不下來,那是因為地方的部隊不出全力,希望趙匡胤允許,讓衛士們前去攻城,這些人個個是萬裡挑一的高手,對皇帝絕對忠誠,一定會死戰殺敵,回報君王。
可是趙匡胤不批准。
趙匡胤說:“汝曹皆我所訓練,無不一當百,所以備肘腋,同休戚也。我寧不得太原,豈忍驅汝曹冒鋒刃,蹈必死之地乎!”趙匡胤表示寧可不要太原城,也不希望拿諸位禁軍精銳的性命去冒險!
趙匡胤最終選擇了撤軍。全體衛士聽到皇帝這麼說,感動得一塌糊塗,許多大男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這些人的後人多被派往各地擔任州縣軍事長官,成為捍衛大宋的強大力量。
當然,趙匡胤也有不理智的時候,但就算是自己再生氣再不願意,只要是對國家與江山社稷有害的事情,趙匡胤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會任性妄為。
有一次,有一個大臣有功勞應當升遷,可趙匡胤和他以前有點小矛盾,就故意把宰相趙普的報告給壓了下來。可是,第二天趙普又打了一個申請升官的報告。趙匡胤還是不看,不批。第三天趙普又打報告,趙匡胤生氣了,把奏摺撕了,扔在地上,氣呼呼地說:“朕就是不想給他升官,你能怎麼樣?”
趙普一點不驚慌,彎腰把碎紙片一張張撿起來。
第四天,趙普把那個拼好的奏摺又遞上去,說:“刑以懲惡,賞以酬功,古今之通道也。且刑賞者,天下之刑賞,非陛下之刑賞也,豈得以喜怒專之?”自古以來,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何況賞賜也好,處罰也好,並非是陛下你一個人的事情,怎麼能夠聽憑陛下您個人的喜怒呢?
趙匡胤狠狠瞪著趙普,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了。沒想到趙匡胤走到哪裡,趙普就跟到哪裡。趙匡胤鑽到一個妃子的寢宮,趙普不方便進去就在門外守著。趙普一站就是幾個小時,之後,趙匡胤明白過來,批准了報告。
在趙普看來,衡量官員是否應該升遷,不是看皇帝個人的喜怒,而是是否符合考評制度,是否符合國家法度。趙匡胤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有人喜歡桃紅,有人喜歡柳綠,可不能因為你喜歡桃紅,就全部種桃樹,也不能因為你厭惡柳綠,就把柳樹拔光。不能因為你喜歡整齊劃一,就強行要求所有花木、所有人都跟隨你的喜好。
趙匡胤不但領悟了這個道理,並且在實踐中舉一反三。於是,趙匡胤奪位之後不到半年,就穩定了京城,不到一年就消滅了後周殘餘勢力,占領了後周全部地盤。十來年後趙匡胤去世,除了吳越(已經臣服)、北漢還沒有併入版圖,趙匡胤基本完成了統一。
江湖郎中引發的帝相紛爭
西元988年的一天,宋太宗帶領百官前往東郊舉行籍田大典。大典中有一項重要的儀式,宋太宗親手扶著犁耙耕田,以示一國之君對農耕的重視。
宋太宗在一小塊示範田上扶著犁耙走了三趟,禮官提醒儀式結束,宋太宗可以休息了。宋太宗心情極好,他說:“朕志在勸勉農耕,恨不得親手耕完千畝土地,怎麼能以耕三趟作為界限呢?(朕志在勸農,恨不能終於千畝,豈止以三推為限?)”
宋太宗努力走了幾十個來回,額頭上都滲出點點汗珠了。隨從官員極力勸阻,希望宋太宗為天下蒼生念,務必愛惜龍體。宋太宗這才停止。
宋太宗還朝,宣佈大赦天下。就在這一天(正月十二日),改元為端拱元年。所謂“端拱”,就是說宋太宗莊重臨朝,清廉為政,即可天下太平。同一天,宋太宗下詔,天下百姓中年過七十者都賞賜一級爵位。
皇宮內外朝野上下一片皇帝聖明的頌揚之聲,宋太宗也歡喜無限。可惜,宋太宗的好心情沒維持多久,就被宰相趙普的一封彈劾奏章破壞殆盡。
趙普彈劾的人叫作「「侯莫陳利用」」,官拜鄭州團練使,乃是宋太宗極為寵愛的一個臣子。
趙普一再施壓,希望宋太宗儘快落實對「「侯莫陳利用」」的處罰。
宋太宗又是氣惱,又是無奈,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對趙普說:“怎麼會有萬乘之君也不能庇護一個人的事情呢?(豈有萬乘之主不能庇一人乎?)”
可是,趙普不依不饒,堅持要宋太宗殺掉「「侯莫陳利用」」。宋太宗萬般無奈,只能下令將「「侯莫陳利用」」殺死。
當時,趙普第三次拜相僅僅一月。到底是為了什麼,宰相趙普要冒著被宋太宗厭惡的危險,執意除掉「「侯莫陳利用」」?
堂堂大宋天子又為何無法包庇一個寵臣呢?
讓我們從一個江湖郎中的生死存亡中,窺探宋初帝相之間的那段驚心動魄的紛爭。
小人嘴臉
太平興國四年,宋太宗傾國北伐,經過半年的苦戰之後,終於滅掉北漢一統天下。志得意滿之餘,宋太宗豪氣勃發,不顧眾將反對,率疲憊之師進攻北方的遼國。宋太宗意圖奪回幽燕之地,將遼國徹底逐出中原,一舉超越兄長宋太祖。可惜,事與願違,高梁河一戰宋軍大敗。宋太宗本人也被流箭射中,大腿傷勢嚴重,雖然經過御醫搶救,卻落下了病根,大腿時時疼痛,甚至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御醫久治無效,宋太宗不得不下詔求賢,讓各地官員舉薦民間良醫。江湖郎中「「侯莫陳利用」」此時粉墨登場。
「侯莫陳利用」本是鮮卑人,祖先乃是北魏、北周貴族。到了「侯莫陳利用」一代,家道已完全敗落,不得不靠著遊走各地賣藥為生。多年的游方生活,讓「侯莫陳利用」練就了一身本領。一雙毒眼,最擅長察言觀色,看人下菜。一張利口,足可以顛倒黑白,生死肉骨。「侯莫陳利用」醫術也還算不錯,加上不知道從哪裡學得了一些變幻之術(魔術?),更是把人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樞密承旨陳從信本是宋太宗近臣,早就知道太宗皇帝因腿病而痛苦,偶然聽人說起「侯莫陳利用」,很是好奇,就把侯莫陳利用召到府上,結果,陳從信也被唬住了。若是能夠治好宋太宗的痼疾,舉薦人也立下大功了。
陳從信即刻入宮。宋太宗聽說訪得神醫,大喜,當天就召見了侯莫陳利用。當著諸多御醫的面,「侯莫陳利用」大展手段,宋太宗的疼痛減輕許多。宋太宗大喜,當即任命「侯莫陳利用」為殿直,給了他一個出身。宋太宗前後賞賜了他許多奇珍異寶。一兩年間,「侯莫陳利用」就官拜鄭州團練使(相當於市軍分區司令),風頭十足,儼然是雍熙年間官場第一紅人。
「侯莫陳利用」本就是一江湖郎中,仗著自己有點醫術得到了皇帝的恩寵,一旦享有高官厚祿,就開始野心膨脹,找不到北了。「侯莫陳利用」和一些朝中勳貴勾結在一起,比如說外戚賀令圖、劉文裕。有了這些人的庇護,「侯莫陳利用」更加囂張,橫行不法,無所畏懼。「侯莫陳利用」害死了幾條人命,出行時竟然還越級使用皇帝的車馬儀仗,犯下封建時代官員們最忌諱的“僭越之罪”。一些奸猾無行的官員,因為「侯莫陳利用」一句話而得到提升,滿朝清流敢怒不敢言。可是,在宋太宗眼裡,他就是大宋第一神醫。誰讓人家比御醫還厲害呢!
不過,正月過完,「侯莫陳利用」的好日子就到頭了,雍熙三年,宋太宗北伐失敗。雍熙四年,遼國連番入侵。朝廷必須有一位文武兼備的宰輔出面力挽狂瀾。因此,宋太宗任命趙普出任宰相,主持國政。
短短數月間,趙普調兵遣將安撫邊疆,遼國入侵接連被擊退,北疆局勢逐漸穩定下來。然後,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整頓官場不良風氣上。吏治不振,國家難安。趙普盯上了「侯莫陳利用」。若能懲辦此人,必能殺雞駭猴、震懾百官。
在掌握了「侯莫陳利用」切實的犯罪證據後,趙普公開彈劾「侯莫陳利用」。
趙普出馬,百官隨從。面對強大的輿論壓力,宋太宗不得不派遣官員正式查辦「侯莫陳利用」。面對鐵證,「侯莫陳利用」無法抵賴。三月中旬,宋太宗下詔,將「侯莫陳利用」削籍為民,流放商州,抄沒家產。可是,沒過多久,宋太宗腿傷發作,疼痛難忍。宋太宗通知趙普,想將「侯莫陳利用」召回京城。趙普很不高興,拖著不予辦理。宋太宗看中書省久久不下公文,就越過宰相直接下詔將「侯莫陳利用」召回京城。
看到宋太宗如此任性,無視他趙普,趙普大怒。趙普可不是那種謙恭到任人欺負的軟柿子,就算面對武將出身、彪悍異常的宋太祖,趙普也是不達目的不甘休。何況,趙普此刻面對的是宋太宗。
趙普知道,自己已經惹得宋太宗不痛快,這次應該聯合其他人,共同向太宗施壓。一番瞭解後,趙普選中了監鄭州榷酤(商貿局局長)竇邅。
竇邅與「侯莫陳利用」同在鄭州為官,掌握許多第一手材料,竇邅的證詞很有說服力。據竇邅表述,「侯莫陳利用」犯下兩項大罪。其一,超越禮制,有不臣之心。當欽差到達時,「侯莫陳利用」仗著太宗皇帝的寵倖,常常面朝南方坐著接待使者;「侯莫陳利用」的腰帶是皇家才能使用的犀玉腰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其二,擾亂地方政務。有一年澶州的黃河水比較清澈,鄭州知州就以黃河變清作為考題考察舉子。「侯莫陳利用」身為地方長官,在撰寫評語的時候出言不遜,對黃河清澈一事大加嘲弄,明擺著是藐視皇帝。
趙普聽到這些事情,大喜,把竇邅召到中書省,當面詢問情況。在確認竇邅所說無誤之後,趙普指令竇邅即刻上書,彈劾「侯莫陳利用」。
趙普又找到心腹京西轉運使「宋沆」。此前,「宋沆」奉命查抄「侯莫陳利用」家產。據「宋沆」回報,在抄沒物品中,發現了「侯莫陳利用」和一些官員的往來信件。在信件中,「侯莫陳利用」對國家大政多有譏諷。小小一個皇帝私人醫生,竟然妄議朝政,這還了得。趙普交代「宋沆」,把「侯莫陳利用」親筆書寫的忤逆譏諷信件呈交宋太宗。
面對如山鐵證,宋太宗沉默了。趙普說:“利用罪大責輕,未塞天下望,存之何益!”可宋太宗不這樣想,無論「侯莫陳利用」犯了多大的罪,都是全天下唯一能夠減輕他病痛的人。宋太宗無奈地說:“豈有萬乘之主不能庇一人乎?”宋太宗多麼希望趙普能夠顧及龍體安康。可在原則問題上,趙普從來都是寸步不讓。趙普說:“此巨蠹犯死罪十數。陛下不誅,則亂天下法。法可惜,此一豎子,何足惜哉。”
趙普強調此人犯下的死罪就有十多項。宋太宗不誅殺,就是擾亂國法。國法不能執行才值得可惜,殺掉這個傢伙有什麼可惜的呢!
趙普搬出維護國法的大旗,宋太宗無可奈何,只能答應就地處死侯莫陳利用。趙普大喜,當天就讓使者出京,日夜兼程趕赴商州。趙普預計不錯。下達處死詔令的第二天,宋太宗就後悔了。畢竟受病痛折磨的是宋太宗本人。宋太宗派遣宦官前往商州,赦免「侯莫陳利用」。
宦官快馬加鞭,爭搶時間。可因日夜兼程,人馬都很疲憊,最終馬失前蹄,宦官被掀翻到地上。宦官摔得全身疼痛,馬更摔瘸了腿。宦官只得步行到當地驛站換馬,耽誤了許多時間。等到宦官帶著宋太宗的赦免詔令趕到商州時,「侯莫陳利用」已經被殺。百姓們得知消息,無不拍手稱快。
這件事情,讓宋太宗和朝廷百官都領教了宰相趙普的鐵腕做派,朝廷風氣為之一變,再也沒有人敢偷奸耍滑。
趙普和宋太宗的第一次交手,趙普勝出。
權臣風采
「侯莫陳利用」之死,給宋太宗很大刺激。宋太宗對趙普又氣又惱。可是,一來,趙普拜相不久,驟然罷相,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臉。二來,趙普殺「侯莫陳利用」有國法支持,有輿論力挺。更讓宋太宗忌憚的,是宰相趙普竟然和默認的皇位繼承人、二皇子「趙元僖」走到了一起。
趙普能夠復相,除國情所迫、趙普有才之外,開封尹「趙元僖」的推薦至關重要。
在舉薦奏章中,「趙元僖」把趙普比作唐太宗時代的名相房玄齡、杜如晦,比作唐玄宗時代的姚崇、宋璟。此前數年,之所以國家形勢窘迫,就因為“輔相之重,未偕曩賢”,宰相不稱職,才把軍政國務搞得一團糟。
趙普身為開國元老,為人穩重,謀國深遠,尤其是不貪圖皇恩保全祿位,不徇私情邀取名望。「趙元僖」高度評價趙普:此真聖朝之良臣也!
此前,趙普因為作風強硬影響到宋太宗的威權而被罷黜。可是,雍熙四年,形勢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趙元僖」提出,如今那些正直的官員,無不希望宋太宗把國政交托給趙普,如此一來,“大政何患乎不舉,生民何患乎不康”。估計要不了一兩個月,國家就可以達到“清淨之治”。
正因為「趙元僖」的大力舉薦,宋太宗才決定不計前嫌,召回趙普。
漸漸地,宋太宗就發覺情形不對。首先是趙普太強勢。這個規劃大宋三百年藍圖的大宋第一宰相氣場絕對強大。宋太宗想盡辦法遏制趙普,可還是擋不住趙普的鋒芒。
宋太宗在任命「趙普」為相的時候提醒「趙普」,不要因為身居相位而放縱自己,更不能因掌握權勢而驕傲。希望「趙普」能夠推舉賢才,消弭誤會,團結百官共同治國。「趙普」的專權,宋太宗早就領教過。
「趙普」答應得很好。
同日拜相的還有「呂蒙正」。「呂蒙正」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為人穩重,從不結黨,遇到事情敢說敢做,此前就常常頂撞宰相「李昉」。宋太宗很欣賞「呂蒙正」有啥說啥,從不耍心眼。因此,宋太宗讓「呂蒙正」和「趙普」並相,希望「呂蒙正」對「趙普」多少能夠抑制一點。
可是「呂蒙正」的表現讓宋太宗很失望。
升任宰相後的「呂蒙正」一改往日的強硬作風,對「趙普」非常恭敬。朝會時,只要「趙普」發言,「呂蒙正」總是附議,從不反對。禮部提出,按照禮制,宰相之子可以授予五品水部員外郎的官階。「趙普」坦然接受,可「呂蒙正」堅決辭讓,僅僅願意接受六品京官的職銜。「趙普」很滿意,「呂蒙正」懂得尊敬長輩。百官也紛紛讚歎,呂相公謙恭低調,精通為官之道。之前,參與扳倒「侯莫陳利用」的大臣「宋沆」,就是宰相「呂蒙正」的妻舅。可以說,只要有「趙普」的地方,就有他「呂蒙正」。
昔日風骨凜然,今日亦步亦趨。
其次,「趙普」和「趙元僖」之間超越了基本的界限,兩人越走越近。
「趙普」拜相不久,就稟奏宋太宗,二皇子「趙元僖」出任開封尹以來,勤於政務,憂心國事,懇請提高封爵。
於是,宋太宗晉封「趙元僖」為許王。宋太宗也知道「趙元僖」在四處招攬人馬,他引用前賢話語“逆吾者是吾師,順吾者是吾賊”,希望「趙元僖」能夠遠離那些只懂得阿諛奉承的小人,多和那些敢於提不同意見的直臣來往。在宋太宗看來,老謀深算的「趙普」就屬於應當提防的人物。
但是「趙元僖」升為許王之後,和宰相「趙普」往來密切。連「趙元僖」的鐵桿心腹、開封府判官「張去華」都成了宰相府中的常客。
後來,在處理“五人幫”事件中,「趙普」更是站在了許王「趙元僖」一邊,儼然成為堅定的“太子黨”。
所謂的“五人幫”,是以樞密副使「趙昌言」為首,鹽鐵副使陳象輿、度支副使董儼、知制誥胡旦、右正言梁顥參與的五人團夥。
太平興國三年禮部科舉考試,「趙昌言」因文思敏捷備受讚譽,作為禮部第一人被推薦。殿試時,宋太宗看到「趙昌言」氣度不凡、言辭敏銳,非常喜愛。宋太宗想起稱帝之前,每逢自己生日,作為洛陽縣令的「趙昌言」之父必定獻上詩歌祝壽,很是忠誠。宋太宗當場御批,把「趙昌言」放到進士甲等(前三)。
宋朝科舉甲等往往不出數年就可以到館閣任職,多數人不用十數年就可以官至兩制(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等皇帝貼身秘書),甚至成為兩府(中書省、樞密院等宰執長官),出將入相。
作為天子門生的「趙昌言」,仕途大門敞開。「趙昌言」三十五歲出仕,擔任從八品將作監臣。短短十年間,「趙昌言」就官拜樞密副使,進入宰執班子。
「趙昌言」能文,因文章出色,參與《文苑英華》的編訂工作。「趙昌言」機敏,雍熙三年北伐失敗,宋軍主將曹彬在岐溝關大敗,朝廷上下人心浮動。擔任天雄軍知軍的「趙昌言」上書太宗,請求誅殺曹彬以謝天下。當時的宰相「李昉」上書太宗,言辭間指責宋太宗好大喜功,導致北伐失敗。趙昌言的上書,則一口認定北伐大敗罪魁乃是主帥曹彬,為宋太宗解圍。
宋太宗大喜,下詔褒獎「趙昌言」,提拔「趙昌言」為御史中丞。一年後,趙昌言進入宰執。
雍熙四年年末,宋太宗多次秘密召見「趙昌言」,幾次想讓「趙昌言」出任宰相,「趙昌言」大喜。可是,由誰來出面扳倒「李昉」呢?「趙昌言」進入宰執班子不足一年,身邊已經聚集了一批朝廷高官。五人之中,兩人是財政部門長官,一人是皇帝的貼身秘書,一人是紀檢部門長官。可以說,無論左右皇帝,還是操縱輿論,「趙昌言」這個“五人幫”能量都很大。
這些人或是「趙昌言」的同榜進士,或是昔日同事。一旦得知「趙昌言」有望拜相之後,五人日夜謀劃,團結得更緊密了。當時京中有民謠,叫“陳三更,董半夜”,就是嘲諷陳象輿、董儼五人整晚整晚湊在一起密謀上位。
五人之中,最為滑頭的是知制誥胡旦。身為太平興國三年狀元的胡旦,治民之才不足,投機最是在行。擔任知制誥的胡旦很瞭解宋太宗的心思。若是由他們出面彈劾「李昉」,宋太宗必定會懷疑他們的初衷。胡旦千辛萬苦找了一個叫作翟穎的小人物,讓他充當開路先鋒。翟穎一心攀龍附鳳,一舉奪得富貴。在「趙昌言」、胡旦等人的唆使下,翟穎改名為翟馬周,標榜將效仿唐太宗朝名臣馬周,為國請命。翟馬周敲響登聞鼓,狀告宰相「李昉」身為一國宰輔,當遼國入侵之際,不能憂勞國事、竭忠盡智,只知飲酒賦詩、歌舞宴會。宋太宗深以為然。只是當時正在舉行籍田大典,事務繁多,罷相會妨礙大典。二月初,大典已經結束,
宋太宗下詔罷去「李昉」宰相職位,並且交代起草詔令的翰林學士務必要嚴厲訓斥「李昉」。
「趙昌言」等人本以為扳倒「李昉」之後,宋太宗必定兌現承諾,以「趙昌言」為相。不料,開封尹、二皇子「趙元僖」卻橫插一杠子,推薦了老宰相「趙普」。
宋太宗權衡再三,放棄了初生牛犢的小趙,選擇了老成謀國的老趙。
「趙昌言」很惱火。這不是辛辛苦苦大半年,卻為人作嫁嘛。本來,在拜相之爭失敗之後,「趙昌言」應當收斂行跡。可是,「趙昌言」是“好權強,尚氣概”,為官無所避忌的猛人。在朋友聚會時,「趙昌言」對宰相「趙普」多有怨言,對開封尹「趙元僖」也有不滿之詞。這些牢騷話最後都傳入了「趙普」和趙元僖耳中。
「趙普」城府極深,不動聲色。宋太宗對「趙昌言」很寵信,而且「趙昌言」乃是宰執大臣,和私人醫生「侯莫陳利用」不同。扳倒「趙昌言」,必須有更加確鑿的證據。開封尹「趙元僖」畢竟年輕,受不了「趙昌言」的輕視。「趙元僖」交代手下,日夜監視「趙昌言」等人。
「趙昌言」心機不夠深沉。沒過多久,五個人就落到了開封尹「趙元僖」手上。
當時的京城,入夜之後嚴禁夜間活動,即為“宵禁”。有一天晚上,五人在「趙昌言」家中聚會,喝酒罵娘,絲毫不覺得時間流逝。四人出門告別時,已是深夜。四人騎著馬,走在寂靜的開封街頭。馬蹄聲嗒嗒,傳出很遠。負責巡查的開封府軍士發現了,上前喝問阻攔。鹽鐵副使陳象輿乘著酒意,鞭打軍士,還隨口吟詩,說“金吾不惜夜,玉漏莫相催”,對宵禁命令毫不在意。眾軍士看裝束,知道四個人都是大人物,急忙層層彙報。很快,「趙元僖」和「趙普」都知道了這件事情。
「趙元僖」大喜,親自下令將四人拘押到開封府看管起來。若是單單犯了“宵禁”之罪,本是小事。可是,四人入夜之後同時出現,莫非私下集會?那可就有“朋黨”的嫌疑了。「趙元僖」早就知道翟馬周是「趙昌言」的人,只是沒有理由抓捕。此刻,正好借著翟馬周與胡旦有來往、牽涉朋黨案為名,控制起來。「趙元僖」讓鐵桿心腹「張去華」審理翟馬周案。「趙元僖」交代,務必要將翟馬周背後的指使團夥給挖出來。翟馬週一個逐利小人,發現有性命之憂,就將胡旦、「趙昌言」等人如何策劃、如何分工和盤托出。
「趙元僖」得到供詞之後,親自向父皇稟奏。宋太宗大怒,下詔將翟馬周流放海島,將「趙昌言」貶為崇信節度使行軍司馬(從九品)。其他四人也都一擼到底,貶斥地方。
宋太宗下達這樣的判決,已經是狠下心腸。可是,「趙普」卻覺得「趙昌言」處心積慮扳倒宰相謀求私利,乃是一個“剛戾難制”、欺淩領導的人。只要「趙昌言」還活在世上,只要宋太宗對「趙昌言」還有些許好感,那就是「趙普」的威脅。
「趙普」再三要求宋太宗殺掉「趙昌言」,宋太宗拒絕。
等到貶斥「趙昌言」的詔令下達之後,「趙普」又請求派出使者前往賜死趙昌言,宋太宗還是不同意。在宋太宗看來,自己已經做出了重大讓步,趙普再不依不饒,就等同逼宮了。「趙普」看到宋太宗死不鬆口,只能放棄。
「趙普」和宋太宗的第二次交手,「趙普」險勝。可是,帝相關係產生了巨大裂痕。
進退之間
「趙普」二月拜相,之後兩個月間,殺死「侯莫陳利用」,罷黜「趙昌言」。
侯莫陳利用與「趙昌言」雖罪有應得,卻都是宋太宗的心腹。「趙普」的勝出,在某種程度上等於扇了宋太宗兩個耳光,重挫宋太宗一國之君的尊嚴。如果說,在之前「侯莫陳利用」的問題上,「趙普」處於優勢,宋太宗有些中氣不足,那麼在「趙昌言」的問題上,宋太宗卻不甘退讓,對「趙普」的忍耐也幾乎到達一個極限。
於是,打壓「趙普」、重新樹立皇帝的威權,就成了宋太宗的當務之急。
端拱元年四月到六月,日子過得比較平靜,有件小事值得一說。
當時,御史中丞上奏章彈劾開封尹「趙元僖」,紀檢部門按照制度傳喚「趙元僖」到大堂接受盤問。「趙元僖」本是太宗默認的皇位繼承人,御史台竟然敢傳喚,「趙元僖」深感恥辱。「趙元僖」入宮向父皇訴苦,說:“臣天子兒,以犯中丞故被鞫,願賜寬宥。”「趙元僖」以為父親必定會支持自己,畢竟他一向疼愛「趙元僖」。不料,宋太宗卻說:“這本是朝廷法度,誰敢違背呢!即便朕有過錯,臣下還會糾察批評。你身為開封府尹,怎麼可以不遵奉國法!”宋太宗的語氣超乎尋常地嚴厲,把「趙元僖」嚇得趴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
其實,御史中丞之所以彈劾皇子,很可能就是宋太宗指使的。「趙元僖」和「趙普」走得太近,處處以國法挾制太宗,逼著太宗做不願做的事情。宋太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敲打敲打「趙元僖」,也警示下「趙普」,讓二人知道分寸。
「趙普」是多麼聰明的人,立刻看清了朝廷局勢。
「趙普」是很強勢,若是早二十年,在宋太祖手上,「趙普」會我行我素,堅持走自己認定的路。因為宋太祖信任「趙普」。可是,「趙普」之與宋太宗就不同了。帝相之間,既彼此利用,又彼此提防。君是君,臣是臣,經歷宦海多年,尤其是被冷落多年,「趙普」懂得剛極易折。
七月,天氣酷熱。宋太宗和「趙普」、「呂蒙正」二人商議國事。閒暇時,宋太宗隨口說道:“今歲炎暑尤甚。流俗有言,人生如病瘧,于大寒大暑中過歲,寒暑迭變,不覺漸成衰老。苟不競為善事,虛度流年,良可惜也。”意思是,今年夏天天氣特別炎熱。民間有言“人生如病瘧”,經歷大冷大熱,非常傷身。如果不能夠好好保養,虛度流年,那就非常可惜了。
幾天之後,宋太宗又單獨召見「趙普」,說:“卿耆年觸熱,固應不易。自今長春殿對罷,宜即歸私第頤養,俟稍涼乃赴中書視事。”
宋太宗話說得很客氣,說「趙普」年紀大了,夏季天氣又熱,還要到中書省上班,來往奔波太辛苦。不如就在家中休養,等到天氣轉涼再上班。
一開始,宋太宗還是旁敲側擊,提醒兩位宰相——主要是「趙普」,要珍惜時光,切莫虛度流年。看「趙普」還不主動辭職,宋太宗忍不住直接要求趙普交權。「趙普」熱衷權勢,因為他明白,權力代表的不僅僅是官銜,而且是榮耀,是尊嚴。從宋太祖開寶六年罷相,到太平興國六年,足足八年,「趙普」被貶地方,受盡屈辱,甚至時刻都有生命危險。正因如此,太平興國六年,「趙普」主動上書,懇請宋太宗允許他出面剷除意圖篡逆的秦王「趙廷美」和宰相「盧多遜」一黨,條件是恢復自己的宰相職務。
宋太宗再三思量,答應了這個交易。太平興國八年,「趙普」完成了任務,又被宋太宗二度擱置。端拱元年的「趙普」,對於權力的渴望,對於宰相的職務,已經看淡了許多。加上年歲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趙普」也開始考慮身後事了。
從這年七月,「趙普」在家中休養開始,「趙普」基本就交出了宰相權力。即便是參加朝會,「趙普」也多沉默不語。入秋之後,幾次必須表態的重要場合,「趙普」的發言也中規中矩。
端拱元年年末的一天,宋太宗和兩位宰相談起五代混亂的原因。
宋太宗表示,五代混亂關鍵在於“征伐不由朝廷”,即藩鎮權力過大,導致尾大不掉。宋太宗表示,希望「趙普」、「呂蒙正」二人能夠和自己一起遵守法制,共創太平。宋太宗強調:“至公之道,無黨無偏。治理國家者能夠做到這一點,太平就不難獲得了!”身為國君者要無黨無偏,身為宰相者自然更應當不結黨,不偏私。「趙普」立刻表態:“上天在春天萬物萌生,在秋冬萬物凋零。正因為不偏私於任何一個事物,因為上天能夠恒久。”
「趙普」在肯定天道無私的同時,是向宋太宗表態,自己也必定無朋黨,無偏私。看著趴伏在地瑟瑟發抖、一頭白髮的「趙普」,宋太宗忽然發覺「趙普」已經老了。不到一年工夫,「趙普」就從意氣風發變得暮氣沉沉了。
「趙普」老了,真的老了。
後來,有個地方發生饑荒,有關部門請求國家撥給錢糧賑災。宋太宗感慨:“多年以來,天下太平,四方物品彙聚都城。天下五穀豐登,風調雨順。若非上天降福,怎麼能夠如此?如今天下有許多郡縣,百姓人口極多。但朕每當聽到一個州郡稍微遇到些饑荒,就命令有關部門予以賑濟。雖然不能遍及所有百姓,但聊表朕勤于撫恤的心意啊。”看到宋太宗如此自吹自擂,「趙普」立刻附和:“昔日周文王安葬路邊的死者,天下就稱其為仁君。如今臣等經常聽到陛下每次說話必定提到如何為蒼生謀求長遠福利。天下有陛下這等賢君,又何愁上天不降下福氣呢!”
到了端拱二年,「趙普」身體也越來越差了。「趙普」主動推薦「張齊賢」出任樞密副使,參與軍政要務。「張齊賢」是宋太宗即位之後第一批破格提拔的官員,最受信任。「趙普」如此表態,宋太宗比較滿意。
端拱二年八月,有彗星經過,宋太宗親自下達詔書,表態是自己失德,導致彗星出現。「趙普」自然不能落後,第二天「趙普」就上表,宣稱彗星出現,乃是宰相失職,懇請辭去宰相職務。宋太宗沒有答應「趙普」辭職,不過卻同意「趙普」在家養病。到了冬天,「趙普」的病情越發“嚴重”了。「趙普」本不過是以染病為由,辭去這個已經燙手的相位。可是,經過兩年的交手,宋太宗發現,昔日專擅的「趙普」如今已經不構成任何威脅。不知不覺間,如何撤掉「趙普」,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如何維持大宋天子和開國元勳之間的關係,使其善始善終,成為宋太宗重點考慮的問題。
秋天開始,「趙普」再次稱病,主動請求不去中書省辦公。入冬之後,「趙普」稱病情更加嚴重,連朝會也無法參加了。宋太宗多次駕臨「趙普」家中,向天下人證明當今皇帝對老臣是如何善待。「趙普」稱自己病得非常嚴重,多次上表,堅決要求辭去相位。
一晃,到了淳化元年的正月。戲演夠了,宋太宗下詔同意「趙普」的請辭,讓「趙普」到洛陽養老去了。不過,「趙普」雖然罷相,卻被封為太師、魏國公,依然是百官之首。宋太宗親手擬寫詔書給「趙普」,說:“開國舊勳,惟卿一人,不同他等,無至固讓,俟首塗有日,當就第與卿為別。”開國功臣如今只剩下卿家一人,自然不和眾人相同。等到你上路的時候,朕當前往你家和你告別。
「趙普」捧著詔書當場哭了起來。宦海浮沉了一輩子的「趙普」,見慣了“飛鳥盡,良弓藏”的「趙普」,是在為宋太宗的寬仁而感動,也是在為自己晚年功名得以保全而流淚。等到「趙普」出行時,宋太宗果然駕臨趙府,親自為「趙普」送行。
「趙普」和宋太宗的第三次交手,以「趙普」主動求和、雙方平局告終。
宋太宗次子的奪嫡之路
本來,他是最讓君父滿意的皇子,他有著宰輔朝臣的一致支持。他是眾望所歸的皇太子人選,安分等待就可以成為大宋王朝的第三任天子。
本來,她是皇子最滿意的女人,皇子已經答應她永世不離,已經許諾登基之後冊封她為皇后。
身為皇二子的他,苦心經營了十年才得到如此局面,誰料想大廈竟然一夕崩塌,而製造災變的竟然是他最寵愛的女人。「趙元僖」與張氏,一個為權力而罔顧兄弟情義,一個為上位而伸出摧花毒手。本以為是天衣無縫,不料在最後一刻發生變化。一場春夢反倒變成一場噩夢。
一念繁華一念成灰,正因為貪戀,反倒失去。
天賜良機
太平興國七年,「趙元僖」出閣。皇子出閣,不僅僅意味著可以有自己獨立的府邸,更意味著有自己獨立的屬官,可以網羅人才,擴張勢力。只是,對於「趙元僖」來說,一切都毫無意義。原因很簡單,「趙元僖」是宋太宗次子。
諸位皇子出閣,長子「趙元佐」受封為衛王,次子「趙元僖」卻只能是廣平郡王。親王和郡王不過是一字之差,可在百官心中,「趙元佐」卻是皇太子的不二人選,而他「趙元僖」,不過是毫無投資價值的垃圾股。
當然,大哥「趙元佐」確實不錯。契丹使團到達京城,宋太宗帶著諸位皇子出城射獵。一隻兔子從宋太宗的御駕前竄過,宋太宗張弓欲射,抬了抬手卻又放下。一旁十三歲的「趙元佐」躍躍欲試,宋太宗微笑著點頭應允。
「趙元佐」彎弓搭箭,那奔跑的兔子竟然被一箭射倒。陪同百官一片喝彩,就連精通騎射的契丹使者也倍感驚訝。當出征北漢、討伐契丹之時,宋太宗特意將「趙元佐」帶在身邊,把軍中那些老將介紹給「趙元佐」。大家都明白,宋太宗名義上是讓「趙元佐」歷練一二,其實是想讓那些邊關宿將瞭解自己的意圖,做做鋪墊。
於是,晉封諸皇子之時,唯獨「趙元佐」封為衛王,其他人不過是郡王、同平章事、節度使等等職務。文武百官對此竟然沒有一人反對。其他皇弟,比如三弟「趙元侃」更對同父異母的「趙元佐」加倍地尊敬,人前人後就差行君臣大禮了。
可是,「趙元僖」很不服氣。論年紀,「趙元佐」不過大「趙元僖」幾個月;論出身,「趙元佐」的母親和「趙元僖」的母親一樣,不過是普通妃嬪;論才幹,趙元佐騎射功夫確實勝過「趙元僖」,可在皇子論辯、政事應對時,哪一次不是他「趙元僖」博得滿堂喝彩?現下天下一統,百姓安康,治理天下靠的是文治,不是武功。
不過,就算是心中有多少怨恨,面對長兄父皇,「趙元僖」依然沉默寡言,謙恭有禮。忍耐,一定要忍耐。一千次無用的牢騷,遠不如一次致命的出手。
就在這一年,大宋朝局悄悄地發生了變化。
宋太宗即位之後,朝野之間有不少流言。為了端正視聽,鞏固皇權,宋太宗加封四弟「趙廷美」、侄子趙德昭為王,安撫皇族中的反對勢力。數年之後,宋太宗皇權逐漸穩固,非議逐漸平息,趙德昭、趙德芳兄弟卻又神秘死亡,引得朝廷風波再起。
一開始,「趙廷美」還為自己被封為開封尹而得意,畢竟五代以來,開封尹就是默認的皇位第一繼承人,三哥趙光義不就是由開封尹上位的嘛!可兩個侄子相繼死去,「趙廷美」才意識到危機將至。「趙廷美」積極籠絡朝臣,比如太宗朝初年擔任宰相的「盧多遜」。「趙廷美」以為自己圖謀篡逆的計畫天衣無縫,其實一切都在宋太宗的掌握之中。
為了不親手沾上兄弟的鮮血,宋太宗刻意把「盧多遜」的政敵、大宋第一智者「趙普」調回京城。「趙普」果然老謀深算,回京數月就搜羅到大量或真或假的罪證,一舉扳倒「盧多遜」,登上宰相之位。
「趙廷美」因為牽連到「盧多遜」謀逆案,也被罷黜開封尹職務,之後一貶再貶,最後在房州寂寞地死去。
對於「趙廷美」之死,朝中大臣皆三緘其口,大家都明白,看起來前線衝殺的是「趙普」。其實,幕後主使就是高高在上,滿口仁義道德、兄弟情義的宋太宗。在侄子去世之後,四弟「趙廷美」就是下一個被剷除的目標。就算是宋太宗不願意,也必須這麼做。只要危及皇權,就算是骨肉血親也必須拋棄。這就是政治。
可是,就在萬馬齊喑、百官緘口的時刻,宋太宗的長子衛王「趙元佐」站了出來。
「趙元佐」和「趙廷美」關係一直不錯,「趙元佐」瞭解這個四叔,雖然他平時喜歡說大話,脾氣也比較急躁,對父皇也經常發些牢騷,但要說圖謀篡逆絕不可能。
「趙元佐」親自去拜見父皇,請宋太宗出示證據,告訴天下人,四叔「趙廷美」究竟有什麼罪行,為何一貶再貶。宋太宗大怒。就算天下人都斥責他殘害兄弟侄兒,可「趙元佐」卻不該。宋太宗不惜雙手沾滿鮮血,不正是為了給他繼位掃清障礙嗎?任何人都可以不理解宋太宗,可作為長子的「趙元佐」卻不應該不理解!
「趙元佐」心中也滿是憂憤。父皇即位之初,就有流言說父皇是弑兄奪位,「趙元佐」一笑置之。他不相信一貫仁慈的父親會幹出那樣的醜行。可兩位堂兄先後去世,讓「趙元佐」對父皇的信任漸漸崩塌。當四叔「趙廷美」再一次面臨死亡的危機時,「趙元佐」拼卻一生,也要阻止。有人告訴他,只要沉默,就可以得到皇太子的寶座,可那樣血腥的位子,得到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看到長兄「趙元佐」一次又一次惹怒父皇,「趙元僖」內心竊喜。要想上位,就必須踩著長兄「趙元佐」上。以前父皇對長兄無比信任,此時兩人卻分歧嚴重。古人云,三年不飛,一飛衝天。抓住時機,迎風而起,就在此時!
事在人為
太平興國八年,就在「趙元佐」明確表態反對貶斥秦王「趙廷美」不久,宋太宗下令,加封諸位皇子。長子「趙元佐」晉封為楚王,次子「趙元僖」晉封為陳王,三子「趙元侃」(之後真宗)晉封為韓王,四子、五子也晉封為王。看起來宋太宗在搞平衡,其實是取消了長子「趙元佐」一家獨大、默認皇太子的顯赫地位。
「趙元僖」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可父皇對長兄的恩寵還沒有斷絕。既然父皇當斷不斷,那就由他「趙元僖」代為出手,揮劍斬情絲吧。
到了宋太宗雍熙二年。
自從「趙廷美」死後,「趙元佐」經常稱病不去拜見太宗。宋太宗心中惱恨,可還又顧惜父子之情。在「趙廷美」事件中,幾個兒子大都沉默,唯獨次子趙元僖多次表態支持宋太宗的決定,宋太宗很滿意。
「趙元僖」還告訴宋太宗,「盧多遜」、「趙廷美」的餘黨野心不死,經常偷偷拜會楚王。楚王意志不堅,若受小人挑撥,父子君臣的誤會將更大。宋太宗聽後憂心忡忡,難怪「趙元佐」反對自己,原來是有小人挑撥。
宋太宗下令,將楚王「趙元佐」宮中的所有宦官、宮女一律撤換,從殿前司調派得力侍衛前往楚王府邸,嚴禁逆黨出入王府。
「趙元佐」看到侍奉自己多年的宦官、宮女盡被撤換,心中惱恨,看到侍衛連自己出入府邸都要再三盤查,形同軟禁,更是冒起無名火。那些宦官侍衛看到皇帝冷落「趙元佐」,對「趙元佐」自然不如以往恭敬。「趙元佐」心中原本就充滿抑鬱,此時加上怒火攻心,就得了間歇性的狂躁症。那些隨從一旦犯錯,哪怕是飯菜不合口味、打碎杯子之類小事,「趙元佐」也會勃然大怒,揮劍砍人。這些隨從在「趙元佐」身邊受氣,回到皇宮,添油加醋又說給太宗聽,宋太宗更加生氣,下令對「趙元佐」嚴加管束。持續這麼一來二去的,趙元佐對父親更加失望,對身邊的隨從更加仇視。
「趙元佐」經常手拿弓箭站在高樓,看到有太宗信任的宦官、侍衛經過,就一箭射過去。眾人大為驚恐,自然又在宋太宗面前詆毀「趙元佐」。
宋太宗大怒,把「趙元佐」召來厲聲呵斥。可是「趙元佐」軟硬不吃,就是不改。宋太宗看到「趙元佐」實在不爭氣,也就有幾分心灰意冷了。
這一年的重陽節,宋太宗在皇宮舉辦宴會,讓諸位妃嬪、皇子全都出席。陳王「趙元僖」主動請求由他來主持這次宴會,宋太宗看著二兒子,心中很是安慰。
「趙元僖」接到任務之後,耍了個花招。其他皇子、妃嬪,「趙元僖」都親自拜會、通知到位,唯獨沒有告訴長兄「趙元佐」。宋太宗問起,「趙元僖」回復:皇兄近日多病,說不來參加宴會了。宋太宗想到這段時間的事情,信以為真,就不再多問了。
宴會結束之後,「趙元僖」帶著一班隨從前往楚王府拜見「趙元佐」。「趙元僖」故意說起宴會上如何熱鬧,父皇對諸位皇子如何慈愛。「趙元佐」聽後當場摔杯子,「趙元佐」說:“汝等與至尊宴射,而我不預焉,是為君父所棄也!”「趙元佐」瘋病發作起來,拿起寶劍亂砍亂殺,楚王府的宦官、侍衛都勸說陳王「趙元僖」趕緊離開,免遭意外。「趙元僖」再三交代眾人好好侍奉兄長。楚王府眾人都感歎,陳王真是個好兄弟啊。
晚上,楚王府宮門禁閉,忽然發生大火,一直到快天亮的時候,大火也還在燃燒。宋太宗半夜驚醒,命令侍衛即刻將楚王「趙元佐」及其宮人押赴中書省,派遣御史審理縱火案。御史一番審問,楚王府中的宦官、宮女、侍衛異口同聲表示,楚王「趙元佐」在陳王拜會之後就發瘋,胡亂砍人,口中對皇帝滿是怨言。御史將調查報告呈送宋太宗,宋太宗認定,大火必定是楚王「趙元佐」親手點燃。這個混帳兒子對父親怨恨已久,竟然想焚燒宮殿,好讓父親宋太宗落得殺子的千古駡名,用心何其狠毒!
宋太宗下詔斥責「趙元佐」:“汝為親王,富貴極矣,何凶悖如是!國家典憲,我不敢私,父子之情,於此絕矣!”你貴為親王,富貴已經到達極點,為何如此兇殘荒唐?國家的律法,我不敢徇私,從此之後,我們斷絕父子之情!
「趙元僖」帶領諸位弟弟到大殿跪求赦免「趙元佐」之罪。宋太宗心中百般滋味,流著淚告訴「趙元僖」等人:朕經常閱讀史書,看到前代君王不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未嘗不歎息遺憾。沒想到我家也出現這樣荒唐的事情。朕為了江山社稷,絕對不能寬容。
數天之後,「趙元佐」被罷黜王位,趕出京城,之後雖然回到京城,太宗卻下令,此後沒有宣召不可入宮。「趙元佐」被軟禁起來,從此失去了爭奪太子位的資格。
擁立風波
在扳倒「盧多遜」和「趙廷美」的過程中,「趙普」第一次注意到了「趙元僖」。不知不覺,那個躲藏在父親羽翼下的小男孩已經成長為心思縝密、善於察言觀色的大人物。「趙元佐」的行為,在道德上值得稱道,可在政治上卻顯得極為幼稚,難怪宋太宗對其極度失望。反觀,次子「趙元僖」表現不錯,始終緊跟父親宋太宗的腳步。認定「盧多遜」和「趙廷美」謀逆,就是支持他「趙普」的工作。何況,為了長遠的利益,「趙普」也希望在諸位皇子之中找尋到一位可以互相援引的同道中人。
無疑,「趙元僖」就是最佳人選。
於是,「趙普」多次在宋太宗面前讚揚「趙元僖」“恭孝”。作為一個皇子,尤其是在非常時刻,對君王恭敬,聽從號令,對父親孝順,唯命是從,那就是最優秀的。
雍熙三年十月,在朝廷百官一致推舉下,二皇子「趙元僖」正式出任開封尹一職。宋太宗對「趙元僖」滿懷希望,特意為「趙元僖」挑選了一些朝中名流做輔佐。「趙元僖」自然得意,也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成功。
「趙元僖」前後擔任開封尹一共五年,五年來處事勤勉,小心謹慎,對待宋太宗交代的任務更力求盡善盡美完成。宋太宗派遣王府侍講特別為諸位皇子講解《文王世子》一文,希望幾位皇子明白君父之苦心,皇位之不易。在宣講過程中,「趙元僖」很恭敬,雖然侍講學士品級不高,可「趙元僖」始終以老師的禮節對待。宣講結束,「趙元僖」又送上豐厚的禮物。侍講學士很滿意。當宋太宗問起皇子們的表現時,侍講學士說:“諸位皇子都很好學,尤其是開封尹能夠主動請教,對君臣父子之道有著深刻的認識。”宋太宗聽了很是滿意,又賞賜給他很多禮物。
在扳倒「盧多遜」和「趙廷美」之後,宋太宗深感「趙普」就如一把鋒利的寶劍,可以用來殺人,但又難免傷己。在斬首行動結束之後,自然想著寶劍歸鞘。於是宋太宗找了個理由將「趙普」罷去相位。「趙普」罷去相位後,宋太宗一方面多番召開宴會,贈送詩歌,以示恩寵,另一方面打定主意不再重用「趙普」。
三、四年過去,宋太宗對「趙普」的擔心疑忌淡了許多,「趙普」又開始活動起來。「趙普」秘密會晤開封尹「趙元僖」,雙方一拍即合。不久,趙元僖在朝會上稟報宋太宗:“普開國舊老,厚重有謀,忠誠言事,不苟求思顧以全祿位,不私徇人情以邀名望,此真聖朝之良臣也。”「趙普」乃是開國元勳,為人厚重,老成謀國,能以忠誠之心秉持國政,從不阿附陛下來保全富貴,從不顧念私情來邀取名望,這種人真是我朝官員的楷模啊。
宋太宗因為繼任的宰相「李昉」為政手腕軟弱、朝堂風氣不振而苦惱,於是採納「趙元僖」建議,在雍熙四年春,罷去「李昉」相位,「趙普」第三次拜相。
「趙普」禮尚往來。為相10來天之後,「趙普」就奏請太宗,稱陳王「趙元僖」等諸位皇子年輕有為,可予嘉獎。於是陳王「趙元僖」晉封為許王。在晉封儀式上,宋太宗語重心長地對「趙元僖」等諸位皇子講述自己的往事。多年之前,自己和「趙元僖」一樣,二十歲出頭就擔任開封尹,前後十六七年。為何能夠即位稱帝呢,是因為“外絕畋游之樂,內鄙聲色之娛”。宋太宗將自己和「趙元僖」做了一個對比,「趙元僖」激動萬分。宋太宗此舉無疑是向諸位皇子、向宰臣、向百官宣示,他開封尹「趙元僖」,就是國家未來的皇位繼承人。
「趙普」為相兩年之後,身體日漸衰弱。宋太宗體諒「趙普」老邁,允許他在家處理政務,日常事務就由「呂蒙正」處理。不過「呂蒙正」初登相位,為人非常低調。「呂蒙正」為人淳厚,穩重有德行,遇到朝廷大事敢作敢當,不是那種畏首畏尾的昏官庸官。朝會議論政事,宋太宗的意見有不正確的,呂蒙正經常據理力爭。宋太宗本意是想讓「呂蒙正」和「趙普」互相制衡,不料想,對於朝政,只要「趙普」表明態度,「呂蒙正」或者附議,或者沉默,從來沒有和「趙普」對著幹。
按照朝廷慣例,宰相的子弟只要出仕,立刻就可以得到五品水部員外郎的職銜。「趙普」的兒子出仕,就擔任了這個職務,可當「呂蒙正」的兒子出仕時,「呂蒙正」一再退讓,最後只接受了六品的京官職銜。
「呂蒙正」不敢正面和「趙普」抗衡,畢竟「趙普」是大宋開國第一功臣。
其實並不是呂蒙正甘心一直做小,而是如果想要取代「趙普」,就必須獲得百官君王的支持。如何才能做到呢?
就在此時,開封尹「趙元僖」主動來訪。「趙元僖」要想更進一步,讓皇帝確立皇太子的人選,就必須依靠宰臣的力量。「趙普」老了,「呂蒙正」是最合適的盟友。「趙元僖」需要有宰臣支援,呂蒙正也需要有皇子保障未來,兩人一拍即合,共同導演了一場請求冊立皇太子的大戲。
「呂蒙正」找到妻舅「宋沆」,讓「宋沆」找幾位言官向宋太宗進言,說太宗即位十餘年,諸位皇子已經長成,望早日確立皇太子,以安社稷。「宋沆」乃是言官,向皇帝進言乃是本分,一旦皇帝答應晉封皇太子,那擁立之功,自然可以換來終生富貴。「宋沆」很高興,聯絡了四五個親信,一起上書。呂蒙正和「宋沆」認為,既然宋太宗對許王「趙元僖」如此寵愛,三番四次暗示,那只要奏摺呈上,必然應允。
不料奏摺呈上後,宋太宗找到「呂蒙正」,說:“屢有人言儲貳事,朕頗讀書,見前代治亂,豈不在心!且近世澆薄,若建立太子,則宮僚皆須稱臣。宮僚職次與上臺等,人情之間,深所不安。”
意思是,宋太宗很生氣地說:近來連續有官員上書要求設立皇太子。朕博覽群書,見前代治亂情由,如何不知此事的重要。只是一旦設立皇太子,就要設立太子官署,太子屬官就要對太子稱臣。東宮許多機構職能就會和朝廷發生衝突。若是引發朝廷混亂,百官無所適從,就很不好了。
「呂蒙正」沒明白
宋太宗繼續解釋:“等到諸皇子長成,朕自然有決斷。希望言官們也要體諒朕的苦心啊。”
宋太宗到底什麼意思?
數年之後,宋太宗第三兒子「趙元侃」被冊立為皇太子,當「趙元侃」出巡,萬民歡呼、百官朝賀之時,宋太宗大怒,說:“四海心屬太子,欲置我何地?”對三兒子「趙元侃」得民心官心,竟然深深嫉恨。若非寇準從旁勸說,太子得民心正說明宋太宗挑選正確,是大宋之福,「趙元侃」命運堪憂。
對待立太子一事,宋太宗的心情很複雜。作為父親,宋太宗當然希望兒子能夠有所成就,於是多番暗示「趙元僖」將會出任皇太子;可作為皇帝,他卻又對「趙元僖」成為皇太子有了對抗君父的勢力深感擔憂。於是才有了前後矛盾的一番說辭。
擅長揣摩帝王心術的「呂蒙正」明白了宋太宗的複雜心情,出宮之後勸說趙元僖和「宋沆」放棄舉薦行動。「宋沆」不以為然,作為父親的怎麼可能忌妒兒子呢?「趙元僖」也覺得應該是舉薦的聲勢還不夠。父皇絕對是信任自己的。於是,「宋沆」帶著四個官員跑到大殿之前高聲大呼,請立開封尹許王「趙元僖」為太子。呼喊聲傳遍皇宮。整個京城官場都知道了此事。
很快,宋太宗做出了反應。宋太宗先派宦官好言勸說,看「宋沆」等人依然堅持,只好派遣宮廷侍衛將五人全部抓捕,交中書議罪。宋太宗當場表態,要將「宋沆」等人以狂妄之罪貶斥地方。「呂蒙正」不敢出聲,數日之後,「宋沆」被遠遠地貶斥到地方擔任團練副使。
禍起蕭牆
一開始,「趙元僖」很是恐懼,生怕「宋沆」牽扯出他,等了許久,都不見宋太宗有任何處罰措施,才漸漸放下心來。從此之後,「趙元僖」韜光養晦,再不提冊立太子之事。宋太宗年過五十,身體日漸衰弱,總有一天,趙元僖可以熬出頭。不料,「趙元僖」最愛的女人,不但攪碎了他的太子美夢,而且還要了他的命。
自從十七歲出閣,「趙元僖」身邊就多了一個絕色女子張氏。張氏出身寒微,父親不過是八九品的微末小吏。因此,張氏深深懂得權力的重要。那個時代的女子,要想獲得他人的尊重,首先就要得到自己男人的寵愛。張氏本是「趙元僖」的貼身侍女,因為梳頭功夫出色,得到「趙元僖」寵幸,做了枕邊人。張氏很貼心,在「趙元僖」還在為次子的身份苦惱的時候,張氏就一直在「趙元僖」身邊鼓勵他、支持他。在張氏的身上,「趙元僖」不但享受到身為男人的無限快樂,更有身為主君的無比尊崇。「趙元僖」告訴張氏,有朝一日,自己將稟告父王,正式迎娶張氏為夫人。張氏事跡,正史語焉不詳,可參見宋人王銍《默記》。
不料,在擔任開封尹的那一年,宋太宗為「趙元僖」迎娶團練使「李謙溥」的女兒。「李謙溥」是太祖朝名將,雖然是文官出身,可作戰勇猛,深通韜略。在宋太宗平定北漢的戰役中,也立下汗馬功勞。為鞏固「趙元僖」的勢力,宋太宗做主聯姻。
「趙元僖」知道這個消息,沒有宋太宗想像得那麼開心,宋太宗明白「趙元僖」可能有自己喜歡的女人。他語重心長地告訴「趙元僖」:“朕為你迎娶的乃是將相大臣家的女兒,六禮完備,希望你能夠更加懂得自重啊。”在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看來,婚姻就是為了互利。一個未來的皇位繼承人,奢談愛情,純屬幼稚。宋太宗的話很重,「趙元僖」只能默默離開。
張氏知道後卻大吵大鬧。就算是李夫人進門之後,張氏也不收斂。李夫人乃是大家閨秀,端莊守禮,遠不如張氏懂得嫵媚邀寵。「趙元僖」面對妻妾不和,竟然選擇了張氏,把李夫人冷落一旁。李夫人心中委屈,也強忍不說,屈辱地過了四五年。張氏得「趙元僖」寵愛,更加張狂。她跟隨趙元僖近十年依然不孕,對「趙元僖」寵倖其他女子看管得非常緊。「趙元僖」和張氏身邊的丫鬟發生關係,丫鬟懷孕了。張氏得知大怒,藉口丫鬟回家探親,讓人把丫鬟活活打死了。「趙元僖」還茫然不知,蒙在鼓裡。至於李夫人那裡,數年下來,「趙元僖」只是去過數次而已。
因為「趙元僖」很早就答應張氏,廢黜李夫人改立張氏,卻久久不曾行動,張氏心中滿是怨恨。最後,張氏花上萬兩銀子找到一個銀匠,打造了一個非常精巧的酒壺,酒壺中設有機關,分成兩格,一半是美酒,一半是毒酒。《默記》:“張氏預先以萬金令人作關捩金注子,同身兩用,一著酒,一著毒酒。”張氏想找個合適的機會把正妻李夫人給毒死。李夫人一死,「趙元僖」就沒有理由推遲了。張氏當然不會把這些告訴「趙元僖」。因為張氏自己知道,就算「趙元僖」再怎麼不喜歡李夫人,也絕對不會縱容張氏毒死她。
淳化三年十一月冬至,是舉行祭祀、拜賀君王的日子。張氏選擇在這一天動手。
這一天,「趙元僖」和往日一樣起身,穿上禮服。上朝之前,先要在自己府中祭祀祖先。張氏先給「趙元僖」斟酒,倒的是美酒,後給李夫人斟酒,倒的是毒酒。
張氏的計畫原本天衣無縫,既然王爺和夫人同飲一壺酒,趙元僖無事,李夫人死去,自然不是酒的問題。張氏也可以洗去殺人嫌疑。至於死亡的原因,只要「趙元僖」不去追究,誰又會知道呢?以「趙元僖」對張氏的寵愛,就算懷疑也不會怎麼樣的。
但是世事難料,「趙元僖」和李夫人舉杯準備同飲時,「趙元僖」忽然提出要和李夫人互換酒杯。原來,張氏倒給「趙元僖」倒的酒比較少一些,倒給李夫人的酒比較滿一些。趙元僖雖然對李夫人不大喜歡,但數年來一直冷落李夫人,心中也多少有些歉意。李夫人不擅飲酒,「趙元僖」調換酒杯,正是體諒李夫人。李夫人非常感激地把酒杯與夫君互換。躲在屏風後面觀看的張氏看到如此,恨得連連跺腳,要出來阻止已經晚了。「趙元僖」一仰脖,已經把毒酒喝下去了。
「趙元僖」和以往一樣騎馬上朝,到達皇宮等候朝會時,「趙元僖」就有些頭暈。隨從官員急忙向宋太宗請假,將「趙元僖」扶上馬。「趙元僖」迷迷糊糊上馬,到東華門的時候頭重腳輕一下子栽下馬來。隨從官員急忙扶著趙元僖,勉強到達許王府。「趙元僖」剛到王府,宋太宗隨後趕到。看到兒子生命垂危,宋太宗痛哭流涕。一開始宋太宗呼喚「趙元僖」,「趙元僖」還能勉強答應,沒多久,「趙元僖」就氣絕身亡了。宋太宗哭得很傷心,身邊眾人紛紛落淚。宋太宗在「趙元僖」的床前表示,追贈「趙元僖」為恭孝太子。數年之前,宋太宗就默許了「趙元僖」的太子之位,只是沒有宣佈而已。不想此時,居然變成白髮人送黑髮人,昔日的遲疑,竟成永遠的悔恨。
宋太宗回宮後,想起「趙元僖」的種種,傷痛悔恨糾纏心中,多年不寫詩的宋太宗竟然提筆寫下《思亡子》。宋太宗告訴身邊隨從,是自己對不起恭孝太子啊。
看到「趙元僖」暴斃,百官紛亂,宋太宗其他的幾個兒子也人心浮動。趙元僖一死,等於就是皇太子的位置出現空缺,沉寂數年的局面再一次被打破。有人勸說宋太宗,先不忙悲傷,「趙元僖」之死還有隱情。宋太宗一聽大驚,急忙派遣自己最信任的宦官首領「王繼恩」前往王府調查。真相的挖掘其實一點也不難,何況「王繼恩」乃是縱橫太祖太宗朝數十年的老人精,很快就發現了端倪。
「王繼恩」把調查結果稟告宋太宗,「趙元僖」之死,源自張氏。張氏此舉,意在毒害李夫人。並且,張氏為人蠻橫,劣跡斑斑,在佛寺祭祀父母的時候,還超越禮制等等。宋太宗大怒,下令張氏自縊,把製造酒壺的工匠處死,張氏父母墳墓超越等級,也予以毀壞。至於死去的「趙元僖」,面對家中如此狠毒可怕的女人,卻一再包庇、多番縱容,實在可惡。宋太宗下令取消追贈太子的儀式,以一品官爵將「趙元僖」草草安葬。
宋高宗趙構傳位之謎
北宋皇帝的繁衍一直比較艱難。宋仁宗在位四十多年,女兒生了不少,卻沒有一個兒子成年,最後不得不讓一位堂侄做了繼承人(即宋英宗)。後來,宋哲宗唯一的皇子夭折,不得不讓弟弟端王趙佶(宋徽宗)繼位。宋徽宗很會享受,女人多,兒女更多。宋高宗趙構就是宋徽宗的第九子。
可是,宋高宗的子嗣卻很少,在位三十多年後,只有一個兒子,還早死了。此後很多年,宋高宗一直努力造人,可一男半女都沒有。
紹興元年,朝廷宰臣建議高宗效法先祖,從宗室子弟中挑選合適人選接入宮廷撫養,以防不測。宋高宗隨即下詔,從宋太祖的後人當中,選擇輩分、年齡合適的子弟。
那麼,宋高宗為何會絕後?為何要在宋太祖的後人當中挑選繼承人?當時名為「趙伯琮」的宋孝宗又為何能夠最終當選?
絕後之謎
宋高宗趙構繼承了父親的遺傳基因,生育能力是很強的。趙構十五歲封康王,此後七年間,趙構一口氣生了五個女兒。可惜,靖康二年,汴京城破,小公主們都被金兵俘虜北上。這些孩子,大的四歲,小的才兩歲。五個女兒中,三個小一點的,都死在了押解途中。兩個四歲的女兒被迫進入浣衣院,淪為金國將士的玩物,最後死在了異鄉。
被俘虜時,趙構的王妃「邢秉懿」正懷有身孕。金人為了躲避義軍的阻攔,曉行夜宿,一路疾行。「邢秉懿」本是金枝玉葉,哪裡禁得起這等顛簸。「邢秉懿」因過度勞乏,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導致流產。之後,金國的蓋天大王百般騷擾「邢秉懿」。「邢秉懿」不堪其擾,想要自盡,卻被金兵攔住。想活沒法活,想死死不成。後來,「邢秉懿」和韋太后、柔福公主等人都被送入浣衣院。一直到九年之後,金國人才將韋太后、「邢秉懿」等人送到五國城宋徽宗的身邊。
宋高宗對這個結髮妻子還是很有感情的。宋徽宗派遣一個叫作曹勳的官員潛逃南下。臨行前,曹勳向宋徽宗辭行,「邢秉懿」聽說後,特意脫下一只耳環,讓宦官交給曹勳,傳話說:“為我白大王,願如此環,早得相見。”
宋高宗看到耳環,悲慟不已。
宋高宗稱帝不久,就尊奉「邢秉懿」為皇后,找尋「邢秉懿」的家人,給他們晉封官職。此後的十六、七年,宋高宗一直沒有立后,等待邢皇后回歸。一直到紹興十二年,韋太后帶來邢秉懿去世的確切消息,宋高宗才冊封貴妃吳氏為后。
靖康二年,趙構在應天府稱帝。王府的宮女潘氏來到趙構身邊。雖然是兵荒馬亂的時節,宋高宗還是沒有忘記傳宗接代。建炎元年六月,宋高宗的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皇子出生。宋高宗很高興,為孩子取名為「趙敷」。
所謂“敷”,就是“朱明盛長,敷與萬物”。宋高宗希望這個孩子猶如夏天的太陽,普照萬物,澤被天下。可惜,「趙敷」是個短命鬼。
建炎三年,大將苗傅、劉正彥因宋高宗寵倖宦官,賞罰不明而發動兵變。苗劉二人要求宋高宗傳位給三歲的皇太子「趙敷」,由後宮大長輩隆佑太后(哲宗孟后)垂簾聽政。宋高宗不答應。苗傅宣稱:“上不當即大位,將來淵聖皇帝來歸,不知何以處?”
自古以來皇位繼承,講究父死子繼。宋欽宗還在北國活著呢,且靖康元年已經立嫡長子為皇太子。要繼承皇位,也當是由宋欽宗的皇太子、皇子來繼承。宋高宗稱帝,不合祖宗法度。眼看不低頭就要死於亂刀之下,宋高宗只能禪位給兒子「趙敷」。
苗傅、劉正彥把持軍政大權,改元明授(日月所授)。不過,苗劉二人的美夢只持續了二十六天,就被韓世忠、張俊等人打破。苗劉二人被處死之後,隆佑太后取消垂簾,還政宋高宗。不久,金兵大舉進攻,宋高宗帶著皇太子「趙敷」前往臨安避難。估計是路上受了風寒,三歲的「趙敷」開始發燒。吃了藥之後,「趙敷」就睡著了。一個宮女經過,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一個金爐(古人常熏香以安神)。金爐碰倒,發出很大的響聲,一下子就把昏睡中的「趙敷」驚醒了。從此以後,「趙敷」病情一日重於一日。沒過多久,「趙敷」就病逝了。
「趙敷」生母潘賢妃日夜哭泣。宋高宗非常痛心。宋高宗下令,將那個踢翻金爐的宮女和皇太子「趙敷」的保姆全部處死。
宋高宗當然不會想到,「趙敷」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兒子。從此之後,宋高宗寵倖了無數女人,但是一直到八十多歲去世,再也沒有生出一個兒女。
宋高宗絕後的第一責任人是宰相「黃潛善」、汪伯彥。
「黃潛善」和王伯彥乃是南宋初年的一對奸相。此二人掌權之後,排擠李綱,殺死上書的太學生陳東,公然違背宋太祖傳下的“不殺士大夫”的祖訓。可是,因為黃汪二人力主遷都江南,暗合宋高宗的心意,宋高宗對二人百般信任。二人趁機排除異己,許多正直、愛國的官員被貶被殺。
宋高宗為躲避金兵鋒芒,從應天府(河南商丘)遠遠逃到了揚州。當時尚書右丞許景衡提醒宰相「黃潛善」,說皇帝的護衛隊人數太少,不過數百人,無法和金兵正面交鋒。萬一金兵輕兵突進,揚州根本守不住。「黃潛善」貪戀揚州繁華,駁斥許景衡危言聳聽,金兵不可能那麼快打到揚州。
宋高宗也覺得沒關係。畢竟揚州前面還有宿州、泗州幾座軍事重鎮。金兵乃是騎兵,在淮揚水鄉之地,推進速度必然緩慢。沒想到幾天之後,前方就傳來軍報,說金兵已經攻破多座城池,馬上就要打到揚州了。“比江都宮內有所禦幸”,宋高宗正在揚州行宮中顛倒鸞鳳,雲雨巫山。聽聞噩耗,宋高宗“矍然驚惕,遂病薰腐”。經過這一番驚嚇,宋高宗竟然陽痿了。於是,在皇太子「趙敷」去世之後,“後宮皆絕孕”。
宋高宗絕後,源自於此。宋高宗喪失性能力事,正史不載。此處參考宋人筆記《朝野遺記》。
自大又誤國的「黃潛善」當時正帶領百官聽和尚說法。忽然傳來消息,說宋高宗在衛兵的護衛下,拋下百官,上船逃走了。「黃潛善」大驚,倉皇失色。大家紛紛上馬,策馬南逃。揚州的百姓聽說皇帝、宰相都逃難去了,也紛紛逃跑。揚州的城門很大,一時之間竟擠得水泄不通,發生了嚴重的踩踏事件,死了很多人。揚州的百姓很生氣,不敢怪皇帝,就把氣撒到宰相「黃潛善」的身上。揚州那些軍兵逃到江邊,忽然聽到有人招呼“黃大人”。眾將士以為是奸相「黃潛善」,群情激奮,衝上前去就把“黃大人”給殺了。等人頭落地之後,認識的人才說,死者不是「黃潛善」,而是另一個黃姓官員。
不久,宋高宗下詔罷黜「黃潛善」相位。幾個月之後,「黃潛善」死在了梅州。對這個毀掉自己一生的人,宋高宗自然不會放過。
帝位之爭
紹興元年,宋高宗唯一的兒子「趙敷」去世不過兩年,不少官員就稟奏宋高宗,建議早立太子,以安社稷。宋高宗下令,從宋太祖的後人當中,選擇輩分、年齡合適的子弟接入皇宮撫養。
不少人以為,宋高宗之所以在宋太祖的後人當中選擇繼承人,是因為宋太宗一脈都死絕了。其實不然。據《宋史》記載,靖康二年二月,“金人要上皇如青城。以內侍鄧述所
具諸王孫名,盡取入軍中”。金人要求有關部門將大宗正司皇族玉牒中的皇子王孫一律抓捕。當時被迫隨金兵北撤的北宋皇族、妃嬪一共有一萬多人。
可是,宋太宗一脈並非真的被一網打盡。
據《蓉槎蠡說》記載:“靖康之變,金人欲盡得宗室。獻計者謂宗正寺玉牒,可按名而得。酋長立命取之。吏持至,適酋有事暫去,戶部邵澤民溥索觀,每三兩板,掣其一投之火,歎曰:‘不能遍活也。’”按照此書的說法,大約有三分之一多的皇族宗室存活了下來。
《蓉槎蠡說》是野史,在具體資料上或許有失實之處。不過,在官方修訂的《宋史》中也記載了不少逃過劫難的太宗一脈宗室。據《宋史·宗室二》記載,宋英宗生父濮王一脈的儀王趙仲湜就逃到了江南。趙仲湜是宋神宗兄弟、宋高宗的堂叔祖。趙仲湜的五個兒子都在南宋為官,幾個人都擔任節度使。趙仲湜一脈非常興旺。濮「王曾」孫一輩(士字輩)的人還有許多,玄孫一輩(不字輩)的也有不少。《宗室二》中就記載了五位元不字輩宗室。這些人都是宋高宗的子侄輩,正合適做繼承人。
不過,宋徽宗的嫡派兒孫,除了趙構正在山東剿匪、躲過劫難外,都被金兵抓捕。有的學者認為,因親支近脈都被抓光了,宋高宗才會捨棄太宗的遠支後人,選擇太祖的後人。
因為,選擇宋太祖的後人,可以博取美名。
尚書右僕射(右相)范宗尹提出:“藝祖以聖武定天下,而子孫不得享之,遭時多艱,零落可閔。朕若不取法仁宗,為天下計,何以慰在天之靈!”在范宗尹看來,宋太祖創立北宋,功勞最大,子孫卻沒能繼承皇位,是件憾事。此後百年,宋太祖一脈日漸零落,許多人都淪為平民。若是宋高宗能夠效法宋仁宗,在宗室子弟中選擇繼承人,那必定可以告慰太祖在天之靈。
樞密使李回也稟奏高宗:“自昔人君,惟堯、舜能以天下與賢,惟藝祖不以大位私子,聖明獨斷,發于至誠。陛下遠慮,上合藝祖,實可昭格天命。”昔日堯舜禪位,名傳天下。宋太祖不以私情,將皇位傳給弟弟宋太宗,受後世敬仰。若宋高宗能夠效法宋太祖,那必定可以符合天意,符合民心。
因為有這兩位大臣的進諫,宋高宗才說:“此事亦不難行,只是道理所在。朕止令于伯字行中選擇,庶昭穆順序。”宋高宗下詔,在宋太祖的後人當中選擇“伯字輩”的兩歲以上、七歲以下的小孩十人,接到京城候選。
在這樣的情況下,「趙伯琮」(宋孝宗)從鄉下來到了都城臨安。
因宋太宗是以弟弟的身份繼承皇位,違背父死子繼的繼承傳統,加上宋太祖的兒子趙德昭和趙德芳死得不明不白,在北宋時期就有不少人認為,宋太宗得位不正,甚至是弑兄奪位。一些野史中還說,領兵滅掉北宋的金太宗相貌酷似宋太祖。金滅北宋,是宋太祖不滿子孫沒有得到皇位,報仇來了。
宋高宗傳位給太祖後人,可以博取敬天法祖,寬厚仁德的美名。這是《宋史》的解釋,是南宋官方的解釋,不過,卻未必是歷史的真相。
其實宋高宗即位前後,發生了幾件事。或許這些事情,才是宋高宗決意在太祖一脈中選擇繼承人的真正原因。
宋高宗的十八弟信王趙榛在靖康二年被抓北上。一行人路過真定,趙榛在幾個心腹的幫忙下躲了起來。金兵疏於檢查,幾天之後才派兵搜捕。
五馬山的義軍首領馬廣聽聞十八大王趙榛竟然活著,立刻派兵迎接。趙榛躲進五馬山中。馬廣豎起大旗,宣佈趙榛就在五馬山。短短數月間,兩河地區各路義軍紛紛歸附。趙榛帳下竟然有了十幾萬兵馬,勢力大振。
部下勸趙榛稱帝,趙榛拒絕。但是九哥趙構已經在應天府稱帝。趙榛派遣馬廣前往拜見宋高宗。趙榛告訴宋高宗,自己身陷敵營,瞭解金國虛實。如今的金國出征許久,人困馬乏,人人思歸。金國和西夏交戰,屢屢戰敗,遼國的殘餘勢力也在堅持作戰。如今的金國並非堅不可摧。馬廣等人雖然出身草莽,可都懷有忠君愛國之心。如今在他趙榛的領導下,兩河、山西地區一共有十多萬兵馬,足以和金兵一戰。不過,這些義軍缺衣少糧,連武器都不夠,希望朝廷儘快派出援兵。如若不然,恐怕義軍堅持不了多久。趙榛還告訴宋高宗,兩人按照禮制是君臣,按照情義是兄弟,希望宋高宗正式任命趙榛為兵馬大元帥,統領河北兵馬,共同對抗金兵。
馬廣來到應天府之後,拜見了宋高宗。宋高宗再三查看趙榛的奏章,確認是弟弟的親筆。宰相「黃潛善」、汪伯彥卻“疑其非”,懷疑書信是偽造的。其實,「黃潛善」、汪伯彥不但懷疑書信是偽造的,連信王趙榛也懷疑是他人假冒。畢竟金兵看管極嚴,為什麼其他王子沒有逃出來,就信王逃了出來呢?另外還有一層不可告人的心思,「黃潛善」、汪伯彥擔心趙榛在河北坐大,威脅到宋高宗的地位。信王趙榛同樣是徽宗之子,趙構可以稱帝,趙榛自然也可以。
不過,宋高宗還是下令加封趙榛為河外兵馬都元帥,讓趙榛統領河北、山西義軍。「黃潛善」、汪伯彥“終疑之”,始終懷疑趙榛的身份。馬廣臨行前,「黃潛善」、汪伯彥召來馬廣,對馬廣許以高官厚祿,要馬廣監督趙榛。馬廣來到應天府之後,發現宋高宗根基穩固,遠非趙榛可比。可是,馬廣也不想背叛趙榛。結果,馬廣走到大名府就不再走了。馬廣決定不摻和兩兄弟的奪權行動。
看到宋高宗久久沒有回信,趙榛與部下商量,率領大軍打回汴京。聽到這個消息,宋高宗急忙下令,讓趙榛在河北多等幾天,等到汴京的準備工作做好了之後,再行撤退。趙榛無奈,只能死守。恰恰就在這個時候,金國大軍集結完畢。十多萬金軍攻打河北各義軍。義軍將士大都是農民出身,戰鬥熱情很高,戰鬥經驗很少。在斷水斷糧之後,義軍被金兵各個擊破。兵馬都元帥、信王趙榛逃亡,不知所蹤。
關於趙榛的結局,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趙榛再次被金兵抓捕。據南宋的使者回稟,在宋徽宗所在的五國城俘虜營中見過趙榛。一種說法認為,趙榛逃過了圍剿,並且改名換姓躲了起來。四年之後,即紹興元年,河南鄧州(南宋地盤)有一個姓楊的人聚集了一千餘人,盤踞山中,宣稱自己就是信王趙榛。鄧州鎮撫使聽說這件事情,認定楊某假冒信王,派軍隊把楊某抓來殺了。
大亂之際,圖謀稱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從趙榛的言行看,他有資格稱帝,也有野心稱帝。可惜,趙榛沒有九哥趙構動手早。結果一步遲,步步遲。在沒有大義的支持下,只能敗亡。
不過,有一個人有機會比趙構更早稱帝,只是這個人主動放棄了。此人就是前文提到的濮王皇孫趙仲湜。
據《四朝聞見錄》記載,趙仲湜逃過抓捕之後,留在汴京的將領都擁戴趙仲湜稱帝。可趙仲湜“仗劍以卻黃袍”,堅決不當皇帝。為什麼呢?趙仲湜的理由是“自有真主”。天下雖然大亂,可自然有真命天子出世,不過,此人不是我。趙仲湜是個明白人,他雖是大宋皇族,卻是神宗的堂弟、欽宗的叔祖。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叔祖繼承子孫的皇位的。
在兩宋那個注重法統的年代,趙仲湜稱帝,根本不可能獲得士大夫的支持。看到那些軍兵還不退下,趙仲湜割下自己的頭髮表明心志。可軍兵還不答應,趙仲湜乾脆就準備自殺。將士們無奈,彼此各退一步,約定一個月內如果沒有真命天子出現,趙仲湜就繼承皇位。趙仲湜無奈之下,只得答應。
不久之後,宋高宗在應天府稱帝。趙仲湜主動離開軍營,前往朝拜宋高宗。宋高宗聽聞此事,非常高興,多次在大臣面前表揚趙仲湜。
於是,在宋高宗一朝,趙仲湜一家風光無限,本人被破格封為儀王(宋代一字王是親王,兩字王是郡王),五個兒子混得最差的也被封為節度使。
只是,像趙仲湜這樣為人謙恭、明白進退的人實在太少。誘惑當前,多數人都把持不住。
建炎初年,萬州人李勃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打探到徽宗十皇子祁王趙模的一些消息。後來,這個李勃宣稱,自己就是祁王。淪陷區那些義軍望風歸順。李勃見到了曾經服侍過徽宗十四皇子徐王趙棣的宦官楊公瑾,打探到更多的宮廷秘聞。淪陷區的義軍大部分被金兵鎮壓,李勃只能逃回南宋。李勃對外宣稱,自己乃是徐王趙棣。宣撫使張浚聽聞,急忙派兵將李勃護送到都城。徐王趙棣在被俘時不過十四五歲,如今六七年過去,容貌有變化也是常事。宋高宗很慎重,派遣以前徐王府邸的官員前往查驗。結果,山寨貨畢竟是山寨貨,李勃還是被識破了。宋高宗聞訊大怒,下令將李勃押送大理寺,斬首示眾。
八年之後,一個名叫留遇僧的人如同飛蛾撲火,又幹起了冒充皇子的買賣。據說留遇僧遇到過一個金兵。金兵看到留遇僧很吃驚,說:“全似趙家少帝。”留遇僧竟然和宋欽宗長得一模一樣。留遇僧大喜。紹興十年,宋高宗下詔尋找皇族宗室。留遇僧宣稱自己是宋欽宗的第二個兒子趙訓。當地官員連忙把留遇僧護送到京城。到了京城後,“閣門言淵聖無第二子”,宋高宗宣佈,大哥宋欽宗根本就沒有第二個兒子,對所謂二皇子趙訓,無須查驗,直接治罪。留遇僧看情形不妙,連忙認罪。宋高宗就把留遇僧遠遠貶斥到海南。幾年之後,南宋使者從金國回歸,稟奏高宗,宋欽宗被俘之後,確實生下第二個兒子,取名就是趙訓。只是,那個趙訓現在依然在五國城居住。
縱觀以上幾則故事,我們可以明白,宋高宗的帝位並不穩固。尤其是在太宗一脈中,還有不少與宋高宗一樣有繼承權、有影響力的宗室。宋高宗坐視弟弟趙榛敗亡,私心路人皆知。趙仲湜在靖康初年,就已經官拜節度使,且擔任大宗正,在宗族中極有號召力。當初宋英宗就曾經擔任大宗正這個職務,然後繼承皇位。雖然趙仲湜拱手讓出帝位,可是難保趙仲湜的兒孫不覬覦皇權。李勃估計是假貨,可留遇僧未必不是趙訓。
宋高宗不經過任何盤查,直接否定留遇僧的皇子身份,很是可疑。且多年之後才有人回稟,趙訓依然在五國城。極有可能是宋高宗事先授意,下面官員才四處搜證。北宋建國百餘年後,皇族人口眾多。宋徽宗即位不久,就將皇族分成三部分。宋太宗趙光義一脈依然在開封居住,由大宗正司管理;宋太祖趙匡胤一脈遷居到南京應天府,由南外宗正司管理;魏王「趙廷美」一脈遷居到洛陽,由西外宗正司管理。
那些被遷徙的宗室,自然是心不甘情不願。可是,太祖和魏王兩支,從太宗朝起就被刻意打壓,到徽宗朝已經完全沒落,在朝中根本沒有話語權。不過,世事本無常。靖康之變發生時,留在開封、享盡富貴榮華的太宗一脈遭到滅絕性打擊,落魄而出的太祖、魏王一脈則幸運地得以保全。這兩支落魄的皇族,在南渡之後人數上遠超太宗一脈。
宋高宗放棄可能威脅到自己帝位的太宗一脈,選擇本無爭奪帝位可能的太祖一脈,既可以保證自己的既得利益,又可以團結更多的宗族勢力。
對於得勢的人,給得再多,也不可能換回感動。對那些落魄的人,給個拐瓜劣棗,就可能換來感恩終生。
立儲之謎
不過,雖然在紹興元年,宋高宗就開始找尋宗室子弟,但並非就此明確宗室子弟的皇子地位。紹興二年,當時叫作「趙伯琮」(宋孝宗)的孩子走進了南宋宮廷,可是,一直到紹興三十年,才明確了其皇子的身份。
據史料記載,宋高宗的御醫“嘗勸上服仙靈脾,亦名淫羊藿,雖強陽,然久服子不成”。即便在「趙伯琮」入宮之後,宋高宗也一直在服用各種壯陽藥物,渴望由親生兒子繼承皇位。可是,無論宋高宗如何努力,三十餘年間他都沒有生下一個孩子。眼看年過半百,再也沒有生育的可能,宋高宗才真正放棄。紹興三十二年五月,「趙伯琮」被立為皇太子,六月,宋高宗禪位給「趙伯琮」。「趙伯琮」就是宋孝宗。
不過,當初和「趙伯琮」共同入宮的一共有十個小孩,最後進入決賽的,也有兩個小孩。那麼,為何是「趙伯琮」最後勝出呢?
有兩個原因。
據宋人筆記《合璧事類》記載,當時找到的太祖一脈的適齡兒童一共十位,最後,宗正司推選了兩位進入決賽,由宋高宗親自挑選。這兩個孩子,一胖一瘦。宋高宗一看,喜歡那個胖孩子,胖乎乎,有福相。宦官就宣旨,留下胖小孩。宋高宗讓人端出三百兩銀子,給瘦小孩。能夠進入決賽,也算是相識一場,有點緣分。那個瘦小孩雖然有點失落,倒也不失禮數,向宋高宗和眾位妃嬪磕頭辭行。就在此時,一隻貓,從胖小孩面前經過。那胖小孩飛起一腳,竟然把貓踢飛。宋高宗臉色一沉,說:“此貓偶過,何為遽踢之?輕易如此,安能任重。”在宋高宗看來,身為人君,自然要有人君的氣度。胖小孩踢貓,多少有些輕佻。這等人一旦掌握大權,還不任意妄為?宋高宗當時就想趕走胖小孩,留下瘦小孩。在妃嬪勸說下,宋高宗又改主意,讓兩個小孩都留下。畢竟孩子還小,可以留在身邊慢慢觀察。
這個沉穩有禮的瘦小孩,就是「趙伯琮」,日後的宋孝宗。
後來,宰臣提出,應當把兩個孩子託付給後宮妃嬪撫養。宋高宗就把當時後宮中有職分的三位妃嬪招來,讓她們自行選擇。當時潘賢妃的名位最高,由她先選。因為兒子去世,潘賢妃還沉浸在悲傷之中,無心挑選。輪到張婕妤了。張婕妤最受宋高宗寵愛,當然知道宋高宗滿意瘦瘦的「趙伯琮」。張婕妤就向「趙伯琮」招招手。「趙伯琮」不過是五六歲的小孩,看到高高在上的張婕妤竟然向他招手示好,自然走上前去。於是,張婕妤就領養了「趙伯琮」。按照序列,本來排名第三的吳才人(吳芍芬,之後封后)是沒有資格領養孩子的。既然潘賢妃主動棄權,吳才人就請示宋高宗,宋高宗就讓吳才人領養了那個胖胖的小孩。此人名叫「趙伯玖」。
時間一天天過去,兩個小孩逐漸長大了。宋高宗雖然對瘦小孩「趙伯琮」第一印象較好,可態度也並不堅決。隨著時間的過去,宋高宗更覺得二人難分軒輊,難以決出高下。
宋高宗為何會改變自己的看法,下定決心立瘦小孩「趙伯琮」?
據《齊東野語》記載。宋高宗用了一個很奇怪的方式來確定繼承人。
有一天,宋高宗把兩位郡王召來,當面賞賜給他們十名宮女。這些宮女個個美如天仙。兩位王爺二十來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面對美女,自然是心旌搖曳。恩平郡王「趙伯玖」回到王府之後,毫不客氣,將那十名宮女一一享用。普安郡王「趙伯琮」本也不能免俗,幸虧身邊有一個好老師、擔任王府教授的史浩。史浩說:“上以試王,當謹奉之。”
史浩官場沉浮多年,看到宋高宗賞賜美女,立刻猜想到很可能個考驗。普安郡王覺得老師分析得有道理。普安郡王對這十個宮女敬而遠之。數天之後,宋高宗果然把二十個宮女召回皇宮,讓人驗明正身。結果發現,恩平郡王領取的十個美女都破處了,普安郡王領取的十個宮女,人人完璧。
宋高宗不動聲色,讓兩位王爺把各自的十個宮女重新帶回去,又發給許多賞賜。可是,“上意遂定”,宋高宗就此決定立普安郡王為皇子。
簡單來看,仿佛宋高宗是在考驗兩個王爺是不是好色。其實不然。宋高宗本人就是一個好色皇帝。不好色,絕不是宋高宗選擇繼承人的標準。
更何況,宋高宗已經明言,將宮女賞賜給兩位王爺。恩平郡王也算是奉旨辦差。
宋高宗考核的其實是另一個方面,即誰更能冷靜地面對誘惑,隱藏自己的衝動。簡單來說,就是誰更有權謀,更有所謂帝王心術。
身為帝王,喜怒不形於色才能夠不被臣下操控,才能做出最有利於自己、有利於社稷的判斷。相比而言胖小孩「趙伯玖」從開始的腳踢小貓到後來的享受美女,都是在率性而為。作為一個普通人,或者是一個王爺,「趙伯玖」的做法完全正常。可是,作為一個帝王,「趙伯玖」毫無城府。反觀瘦小孩「趙伯琮」,面對落選的尷尬,他沒有抱怨,面對美女,他扛住了誘惑。事情不大,卻可以看出「趙伯琮」的成熟。
應該說,宋高宗用處女選拔繼承人,看似荒唐,其實還是有幾分道理。
不過,《齊東野語》中的故事,即便屬實,也只是原因之一。從紹興二年開始,到紹興三十年,宋高宗一直在反復權衡,反復考慮。
很多時候,不表態就是一種態度。
領養孩子不久,吳才人和張婕妤同一天晉封為婉儀。不久,張婉儀因病去世。因「趙伯琮」還沒有出閣,宋高宗就將「趙伯琮」也交給吳婉儀撫養。在吳婉儀(即吳芍芬,高宗第二位皇后)的本傳中,吳氏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在宋高宗猶豫徘徊難以決斷的時候,吳氏主動表明立場,“普安其天日之表也”,誇讚普安郡王(宋孝宗)有人君之相。可是,在「趙伯玖」的本傳中,記載截然相反。吳氏對自己一手養大的「趙伯玖」,極為偏愛。
紹興十二年,韋太后回國。同年,「趙伯琮」晉封為國公,正式出閣,到宮外生活。韋太后對留在宮中的「趙伯玖」非常寵愛,多次暗示高宗,立「趙伯玖」為繼承人。紹興十三年,吳氏更上層樓,成為大宋皇后。「趙伯玖」的前途一片光明。
當時,唯獨「趙伯玖」以宗子的身份生活在皇宮中。
朝廷內外流言四起,不少大臣都擔心儲君未立,一旦發生變亂,兩位宗室子弟必然會引發爭鬥。
在吳皇后的請求下,宋高宗晉封「趙伯玖」為節度使,拜吳國公。按照禮制,「趙伯玖」也應該出宮生活。可是,吳皇后以「趙伯玖」年歲尚小為由,把他繼續留在宮中。宰相趙鼎堅決反對這種不分高下的封賞方式。宋高宗暫時擱置任命。後來,趙鼎被秦檜扳倒,秦檜與吳皇后聯手。宋高宗改封「趙伯玖」為崇國公。同時,宋高宗親自下詔,批准「趙伯玖」也可以到資善堂讀書。從宋真宗朝開始,資善堂就是太子讀書的地方。此前,「趙伯琮」已經到資善堂接受太子規格的教育。這就說明,一直到這個時候,宋高宗依然還沒有決定,兩個孩子當中選擇誰來做繼承人。
紹興十五年,「趙伯玖」十六歲,晉封為恩平郡王。這一年,「趙伯玖」才離開宮廷,到王府生活。不過,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不但同為郡王,並且官署、禮制各項規定都沒有不同。兩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班底。當時的官員為了區別,分別稱呼兩家為西府、東府。
最後是什麼原因,讓宋高宗決定選擇「趙伯琮」呢?
第一個原因是宋高宗本人的支持。挑選之初,宋高宗就默認「趙伯琮」作為繼承人。此後多年,雖然宋高宗沒有公開表態,但是心意其實沒變。
紹興十二年,「趙伯琮」被封為普安郡王,出宮生活。此後,朝廷但凡舉行重大祭祀活動,往往都是宋高宗領頭,普安郡王次之。恩平郡王出閣之後,這種情況也沒有絲毫改變。即便偶爾恩平郡王也參與典禮,排名也一定在普安郡王之後。
宋朝是一個注重法統的朝代。年長三歲、早三年拜郡王的「趙伯琮」,儼然已經成為南宋王朝的合法繼承人。雖然秦檜忌憚「趙伯琮」英明,多次在宋高宗面前誇讚「趙伯玖」,雖然吳皇后偏愛養子,雖然歸來的韋太后對年幼的「趙伯玖」非常寵愛,但是,宋高宗本人對「趙伯琮」依然看好。不然,宋高宗也不會遲遲不表態。
第二個原因是出於權力制衡的考慮。
紹興二十九年,韋太后去世。紹興三十年,宋高宗告訴宰臣為何遲遲不立儲:“朕久有此意,深惟載籍之傳,並後匹嫡,兩政耦國,為亂之本,朕豈不知此!第恐顯仁皇后意所未欲,遲遲至今。”
意思是說,多年前,百官就對兩位宗室子弟待遇毫無差別紛紛上書,宣稱身份不明,必將導致朝政混亂。宋高宗解釋說,自己早就知道這些弊病。可因為生母韋太后喜歡恩平郡王,自己做兒子的不好反抗。於是,立儲問題一拖再拖。宋高宗把所有問題的根源一股腦推到了去世的韋太后身上。
其實,宋高宗是在掩飾,反正韋太后已死,死無對證。宋高宗拖延立儲的真正原因,是為了在朝廷黨派之中,保持權力的平衡。
紹興年間,宰相秦檜力主議和,為了穩固權勢,和後宮聯手。吳皇后要借助宰臣的力量,自然與秦檜聯盟。韋太后因為秦檜主和才得以回歸,又喜愛恩平郡王。恩平郡王一派勢力強大。
朝廷那些主戰派、正直的士大夫則彙聚在普安郡王(宋孝宗)身邊。因為朝廷主和、秦檜排擠,這一派雖然沒有被完全撲滅,但勢力相對小些。
宋高宗多次抬高普安郡王,就是要保全朝廷中一些反對派力量。由此,朝廷大權才能夠牢牢掌握在宋高宗的手上。
宋高宗對秦檜非常寵信,可並非毫無戒心。
紹興二十五年,秦檜病危,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就想著讓兒子秦熺登上相位。當時秦熺已經擔任樞密使,在朝中地位僅次於秦檜。就連秦檜的孫子,也“考中”狀元,前程遠大。天下官員,半出秦家。對此,宋高宗當然不滿。如今秦檜病重,正是打壓秦檜一黨的大好時機。
宋高宗前往探病。秦熺詢問高宗:“由誰代任宰相之職?”宋高宗回答:“此事可是卿該問之!”明確表態,不會讓秦熺繼承相位。宋高宗可不想皇權繼續被秦家人左右。不久,宋高宗下詔削去秦檜、秦熺官職。當晚,秦檜暴斃。
在秦檜、韋太后相繼去世之後,朝廷反對普安郡王的力量大大削弱。宋高宗立普安郡王的意思越來越明顯。在這種情況下,吳皇后表態支持普安郡王。
紹興三十年,宋高宗下詔,高度評價普安郡王:“藝祖皇帝七世孫也,自幼鞠于宮闈,嶷然不群,聰哲端正,抗于宗籓,歷年滋多,厥德用茂,聞望之懿,中外所稱。”普安郡王乃是宋太祖七世孫,出身沒有問題,幼年就養在宮中,德行出眾,擔任藩王多年,舉子合乎法度,贏得了朝廷後宮的一直推崇。
宋高宗正式冊立普安郡王為皇太子。
紹興三十二年六月,宋高宗將皇位禪讓給皇太子,自己退居幕後。歷經三十多年的艱難磨煉,宋孝宗終於修成正果。
在宋代的歷代皇帝中,宋高宗的面目最難描摹,功過是非最難定評。宋高宗很昏庸。宋高宗從少年時期就喜歡養鳥。不過在逃難的歲月裡,就沒有賞鳥的閒暇了。
有一年,宋高宗巡幸到了鳳凰山。鳳凰山上草木蔥蘢,大樹參天,居高遠眺,可以遍觀四周形勢。那幾年金兵經常渡江追擊,能夠盡快安全逃跑,是宋高宗選擇行宮的第一標準。宋高宗看佛寺還算乾淨,下令在此駐紮。中午午休,樹林中鳥兒吵鬧不休。宋高宗派人驅趕,沒想到一竹竿打下去,從樹林中竟然飛出成千上萬只烏鴉,遮天蔽日。宋高宗的耳膜都要震裂了。宋高宗捂著耳朵詢問寺廟僧人,為何此處有如此多的烏鴉。僧人回答,那樹林靠近寺廟,百餘年來,從沒有人捕殺烏鴉,烏鴉也不知道有幾千幾萬隻。每年的秋天,百姓都要到鳳凰山下糧倉繳納皇糧。那些烏鴉每天早上飛出樹林,到糧倉吃糧食,傍晚時分才一隊隊飛回來。許多年來,寺廟僧人都習以為常。宋高宗常年生活在清幽靜謐的皇宮,根本無法忍受這種喧囂。宋高宗下令,讓宦官帶人拿上彈弓去樹林打鳥。幾百名宦官、侍衛辛辛苦苦幹了兩三天,終於把鳥群趕出佛寺十五六里。宋高宗睡了一個安穩覺。可是,還沒等宋高宗獎賞宦官、侍衛,鳥群又飛了回來。
宋高宗大怒,將領頭宦官拖下去狠狠打了一頓板子。當天,宦官帶著大夥又開始打鳥了。於是,宋高宗在行宮安睡,幾百人頂著烈日在外打鳥。一日復一日,一日復一日,直到宋高宗離開鳳凰山。這種為了一己之享受,奴役數百人乃至天下人的君王,你說是不是很昏庸?
宋高宗很霸道。
宋高宗喜歡下棋。公務之餘,宋高宗常常留下一些精通圍棋的官員下棋,結果自然百戰百勝。後來,京城來了一個圍棋高手,叫沈才之,此人短短數月就擊敗了京城無數名家。宋高宗大喜,特召沈才之入宮,想看看皇家第一高手和民間第一高手誰強誰弱。沈才之到了,按照禮官所教,笨拙地向宋高宗行禮。宋高宗看著趴伏在地的沈才之,很是得意,說:“須仔細。”你啊,可要仔細一些哦。沈才之本是草莽出身,根本不懂得什麼謙恭禮讓。聽聞宋高宗有些傲慢,沈才之的倔勁一下子也上來了。沈才之一抬頭,說:“念茲在茲。”沈才之化用了一句《尚書》中的名言,本來是說堯帝想念皋陶,對皋陶念念不忘。此處沈才之的意思,是說自己棋藝高超,想贏就必定能贏,要仔細的乃是宋高宗呢。宋高宗聽後大怒,說:“技藝之徒乃敢對朕弄經語。”你這個傢伙,不過懂得點棋藝,竟然也敢對朕掉書袋。宋高宗下令宦官把沈才之拖下去。
也不管沈才之是不是棋藝高超,二十板子下去,把沈才之打得屁股開花。宋高宗又下令,將沈才之即刻驅逐出宮,永遠不許進京。
宋高宗的霸道不但是對外人,對自己兒子都蠻不講理。
宋高宗禪位之後,退居南宮,當了太上皇。宋孝宗對養父宋高宗非常尊敬。有一天,父子家宴,宋孝宗喝了點酒,隨口答應獻上二十萬貫銅錢給宋高宗零花。家宴結束後,宋孝宗昏昏沉沉離開。酒醒之後,宋孝宗把給錢這件事情忘得乾乾淨淨。可是,兒子忘了,老子記得。有一天,宋高宗問起妻子吳太后,兒子有沒有按照約定給錢?吳太后聽了,連忙說:“在此久矣,偶醉時奏,不知是銀是錢,未敢遽進。”吳太后表示,兒子很孝順,早就把錢放在了她處。那為何宋孝宗遲遲沒有稟奏宋高宗呢?是家宴中沒有問明白宋高宗到底是要銅錢,還是要銀子(一貫就是一兩銀子)。
宋高宗很高興,宋孝宗雖然是他兒子,可是多少兒子有權有錢之後會不會就把老子扔到一邊?還好宋孝宗不錯。宋高宗說:“要錢用耳。”還是給銅錢方便。吳太后馬上命人拿出二十萬貫銅錢。後來,宋孝宗聽說吳太后不但幫自己隱瞞,還幫自己掏腰包,很是感動。雖然南宋財政艱難,宋孝宗還是從牙縫中擠出四十萬貫銅錢送給吳太后—感情投資不可少呢。
宋高宗很奸詐
紹興年間,宋高宗寵信奸相秦檜,堅持屈辱投降的議和政策。一些反對議和的主戰派官員彙聚到普安郡王(即後來的宋孝宗)門下。後來,御史上書,彈劾秦檜攬權誤國,秦檜一黨也反駁御史污蔑宰臣,居心叵測。百官都在觀望宋高宗的態度,可宋高宗就是不表態。當時,宋高宗新建了一座殿閣,取名為“思堂”。有一天,普安郡王問宋高宗:這殿閣為何取名為“思堂”?宋高宗回答:“思秦檜也。”普安郡王大驚,朝中反對秦檜的聲音頓時少了許多。
不久,有人彈劾宋高宗的私人醫生王繼先。王繼先醫術很高,德行很差。仗著宋高宗的信任,王繼先在京城橫行不法,買官賣官,其權勢和秦檜相等。有御史彈劾王繼先。宋高宗聽了不置可否。有一次,王繼先入宮給宋高宗看病。看病結束後,宋高宗感歎說:“檜,國之司命,繼先,朕之司命。”宋高宗強調,秦檜掌握著大宋王朝的性命,王繼先則掌握著他宋高宗的性命。既然兩人地位如此重要,百官就不要再說什麼閒話了!宋高宗的話很快就傳出宮廷,傳入朝堂。果然,反對派們再也不敢多說什麼。
宋高宗為何要包庇秦檜、王繼先?因為秦檜雖然奸詐,可主張議和符合宋高宗的根本利益。王繼先雖然亂法,卻能夠提高宋高宗的健康指數。
在宋高宗看來,既然他是一國之君,在許多問題的選擇上,自然有優先權。不過,宋高宗對秦檜、王繼先二人的違法行徑沒有否定,這也為後來宋高宗親手罷黜秦檜、王繼先埋下伏筆。
宋高宗也很愛才。
有一個琴師叫作黃震,多次被宋高宗召入皇宮,單獨為高宗演奏音樂。每次入宮,宋高宗都會賞賜黃震黃金一兩。短短一年下來,黃震已頗為富有。後來,黃震的兒子長大了,黃震讓兒子改學別的技術。朋友見了,很奇怪,就問黃震:“爾子不足進於琴耶?”是不是你兒子資質太差,不適合學琴呢?黃震說不是。朋友追問原因,黃震歎了口氣,說:“幾年幾世,又遇這一個官家。”不知道要多少年後,才能夠遇到如此一位元欣賞音樂且為人大方的皇帝啊。
宋高宗喜歡養鴿子,有時候還親自帶鴿子遛彎。這件事情被一個書生聽到了。書生很氣憤,身為皇帝卻喜歡養鴿子,實在有些玩物喪志。書生寫了一首詩諷刺宋高宗:“鵓鴿飛騰繞帝都,暮收朝放費工夫。何如養個南飛雁,沙漠能傳二帝書。”書生說,有養鴿子的時間,皇帝應該養一隻大雁,讓大雁飛到北國沙漠中,傳遞被俘二帝的書信。書生很大膽,把這封信貼在皇宮門口。宦官看了嚇了一跳。宋高宗聽說了,卻不生氣,不但不生氣,反倒立刻召見書生,給書生一個官做。如此憂國憂民,敢於直諫,實在是個人才呢。
宋高宗也很寬容。
有一次,宋高宗吃早餐。廚師做餛飩的時候有點走神,餛飩沒有蒸熟就端了上來。宋高宗咬到了生肉,心情大壞,下令讓人把廚師抓到大理寺。本來,宋高宗是讓大理寺官員依律論處。下面的官員一看是皇帝交來的犯人,都當成欽定的罪犯,對廚師嚴刑拷打,幾乎就要把人整死了。
有一個搞笑藝人知道了,很為廚師抱不平。有一天,輪到搞笑藝人表演了,搞笑藝人就表演兩個人相遇,詢問彼此年紀。一個人說自己是甲子年生,一個人說自己是丙子年生。搞笑藝人說:“此二人皆合下大理。”宋高宗覺得奇怪,為何甲子年、丙子年出生就要抓入大理寺?搞笑藝人說:“夾子(煎餅)餅子皆生,與餛飩不熟同罪。”宋高宗明白了,搞笑藝人借此故事提醒自己處罰廚師有點過了。宋高宗哈哈一笑,即刻命人將廚師釋放,讓廚師繼續負責自己的飲食。
宋高宗每次吃飯都要準備兩副碗筷。飯菜端上來十多樣,宋高宗用一付筷子把想吃的菜挑選出來放到一個碗裡,用另一付筷子夾菜吃飯。每次宋高宗都會把挑出來的飯菜全部吃光,絕不浪費。手下的宦官宮女們議論紛紛,說,皇帝實在小氣。吳皇后知道宋高宗絕非小氣,但也想不明白,聊天的時候就問起這件事。
宋高宗一笑,說:“吾不欲以殘食與宮人食也。”宋高宗吃完了,那些精美繁多的佳餚下落如何呢?多是下面那些有頭臉的宮女、宦官拿去吃了。宋高宗知道這個規矩,又不想宮女宦官吃自己的殘羹冷炙,於是特意用兩副碗筷。事情很小,卻看出趙構節儉,且寬仁大度,頗有幾分仁德之君的風采。
宋高宗也很精明。
紹興年間,秦檜主政,對皇上一昧地歌功頌德,粉飾太平。
有一天,宋高宗接到前線大將劉錡的奏報,說金國皇帝完顏亮即將渡江攻打南宋。宋高宗憂心忡忡。當時有個劉貴妃,年輕貌美,頗為得寵。劉貴妃和秦檜多有往來。秦檜囑咐劉貴妃多在宋高宗身邊吹吹枕頭風,最好是能夠把劉錡扳倒。一天,劉貴妃說:“劉錡妄傳,教官家煩惱。”言下之意,說劉錡謊報軍情,以戰邀功。宋高宗聽了收斂笑容,很嚴肅地說:“爾婦人女子,如何曉得,必有教爾欺我者!”
意思是說:宋高宗雖然很寵愛劉貴妃,可是,美人怎有江山重要?深宮中的女子,如何知道外界的事情,必然是和朝臣勾結,劉貴妃才會如此說。宋高宗下令,將劉貴妃貶入冷宮,從此之後再也不見劉貴妃。對勾結後宮的秦檜,宋高宗也冷落許多。
王繼先享受富貴十餘年,可是,也因為彈劾劉錡,被宋高宗拋棄。
王繼先說:“新進主兵官,好作弗靖,若斬一二人,和好復固。”王繼先很奸詐,給劉錡安了一個大大的罪名“好作弗靖”——現在那些年輕的將領,一心喜歡生事,不喜歡太平,因此才激怒了金國。王繼先把金國出兵攻打南宋,歸罪到劉錡等主戰派頭上。王繼先還惡狠狠地提出,要把為首的將領殺掉一兩個,這樣主戰派就不會叫囂了。
王繼先有點忘乎所以了。宋高宗之所以一再容忍王繼先,是因為王繼先堪稱神醫,宋高宗在健康方面要倚靠王繼先。可是,王繼先再牛,不過是宋高宗的私人醫生,在宋高宗眼中,宦官、伶人之流,妄議國政,那就是死罪。宋高宗冷冷地說:“是欲我斬劉錡乎?”你這不是想讓我殺掉劉錡嗎?宋高宗當場喝令將王繼先逐出宮廷,回家待罪。第二天,御史就彈劾王繼先十大罪狀。不久,王繼先被罷官抄家。所有攀附王繼先的官員也都被罷黜。百官拍手稱快。
說了高宗這麼多故事,我們對宋高宗的印象依然模糊。其實不單是我們,史家對宋高宗也是褒貶不一。即便是在《宋史》一書中,也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評價。宋高宗在“況時危勢逼,兵弱財匱”的非常時刻,能夠任用李綱、宗澤等忠貞大臣,挽狂瀾於既倒,在江南重新確立大宋社稷,足可稱中興之主。可是,在抗金取得巨大優勢時,宋高宗“終制於奸檜,恬墮猥懦,坐失事機”。宋高宗也被後人譏諷為“偷安忍恥,匿怨忘親”的昏庸之主。
在南宋諸帝中,宋孝宗是史家公認的最有作為的君主。宋孝宗即位之後,對內一掃高宗年間官場貪腐的積弊,對外積極進取以圖恢復中原。南宋的軍事、經濟、文化都達到了一個巔峰時期。作為太祖後人的宋孝宗,從小被當成候補皇子養育在南宋宮廷。宋孝宗很早就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夠成為大宋皇帝,完全是因為做了宋高宗繼子的關係。因此,即便是在當了皇帝之後,維繫與太上皇帝宋高宗的和睦關係,也是宋孝宗政治生涯中的頭等大事。
宋孝宗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孝”為廟號的皇帝。在“孝”問題上,宋孝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懈怠。在多數時候,宋孝宗對養父宋高宗唯命是從,即便自己再委屈,也要依從父皇的意思。
宋高宗退位後,喜歡寫字、畫畫、聽琴、下棋。宋高宗最喜歡的,還是鑒賞一些古玩奇珍。宋孝宗就交代宦官到宮外搜羅一些奇珍異寶,以博宋高宗一笑。
有一個金國商人帶著一根通犀帶,來到京城兜售。通犀帶都是用犀牛角磨製,中間鑲嵌美玉,即便皇家庫存中也不過一、二件。宋孝宗讓宦官把商人帶入皇宮,親自鑒定通犀帶。這通犀帶果然不凡,犀牛角打磨得滑不溜手,中間鑲有十三塊美玉,正中一塊美玉的圖案更是奇特,儼然一個拄著拐杖站立的壽星。宋孝宗大喜。這通犀帶就是獻給太上皇帝最好的禮物了!商人一看宋孝宗愛不釋手的樣子,獅子大開口,一根腰帶竟然要十萬貫銅錢。宋孝宗想也沒想,一口答應。
宋孝宗吩咐宦官去拿錢。半路上,宦官要求商人給點仲介費。商人吃準了宋孝宗會買,一毛不拔。宦官大怒,扔下商人去找宋孝宗。宦官說:“但凡拄著拐杖的壽星,拐杖必定高過壽星的頭,並且,壽星都是額頭突出,相貌奇古。這樣的壽星才是吉祥的。如今那通犀帶上的拐杖比壽星短很多,僅僅到腰間。這樣一來,可非常不吉利呢。”宋孝宗大驚,再看那通犀帶,發現果然如此。宋孝宗當即召回商人,不要了。消息傳到宮外,整個南宋再也沒有人買這根通犀帶了。
買腰帶的事情傳入宋高宗的耳中。宋孝宗為了買壽禮,不計錢財多少;知道壽禮可能不吉利,一口回絕。二者都足見宋孝宗的孝心。宋高宗很滿意。
可惜,宋孝宗再謹慎,還是有出紕漏的時候。
有一次,宋孝宗向宋高宗請安。宋高宗問:“近日台臣有甚章疏?”宋孝宗想了很久,才說:“台臣論知閣鄭藻。”閣門使鄭藻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受到御史彈劾。宋高宗說:“說甚事,莫是說他娶嫂?”鄭藻的哥哥去世之後,鄭藻竟然和寡婦嫂嫂結婚了。這樣的事情無論在哪個時期,都驚世駭俗、讓人戳脊樑骨。宋孝宗點頭稱是。宋高宗冷冷地說:“不看執柯者面!”鄭藻娶嫂就算有錯,也要看是誰給做媒的。宋孝宗就問是誰給做媒。宋高宗說:“朕也!”宋孝宗一聽“驚灼而退”,如同被火烤了一樣,嚇得半死,急忙退下。同一天,宋孝宗下令,將彈劾鄭藻的御史逐出京城,鄭藻的作風問題不許再提。
又有一年,宋高宗過生日。按照慣例,朝廷都會有專項撥款籌備太上皇帝壽宴。這一年天災頻繁,各地賦稅繳納少了許多。宋孝宗帶頭表示,裁減皇宮各項支出。禮官在沒有請示宋孝宗的情況下,按最新制度,把宋高宗的壽宴專款也按比例削減。宋高宗可不管這麼多。聽說撥款減少,壽宴辦得捉襟見肘,宋高宗當著宦官、宮女的面大發雷霆,責備養
子宋孝宗不孝!
這個罪名可太大了。宋孝宗慌了神,急忙找來宰相虞允文商量。幸虧虞允文忠誠,主動請求前往德壽宮找太上皇帝說明白。宋孝宗大喜,有宰相頂缸,自己的罪責小很多。可是,宋高宗有那麼好糊弄嗎?宋孝宗心情忐忑,告訴虞允文:“朕立等卿回奏。”宋孝宗就在便殿外等候虞允文。
虞允文進入德壽宮,依禮拜見宋高宗。宋高宗自然明白宰相是來給皇帝說情的。宋高宗一臉怒色,說:“朕老不死,為人所厭。”語氣中滿是怨恨。虞允文說:“皇帝聖孝,本不欲如此,罪在小臣。”宋高宗一看虞允文把罪責扛了過去,眉頭一挑。虞允文急忙解釋,朝廷之所以裁減太上皇壽宴專款,是因為“陛下聖壽無疆,生民膏血有限;減生民有限之膏血,益陛下無疆之聖壽”。虞允文不愧是勇氣與才氣兼備的一代名相。他告訴宋高宗,削減專款絕非皇帝、宰相小氣,乃是為高宗積福增壽。當時宋高宗已經七十多了。老人家最渴望的就是積德行善、延年益壽。一聽宰相如此說,宋高宗大喜,當場賞賜虞允文御酒一杯,還賞賜虞允文一套金質酒器。
虞允文喜滋滋地回稟宋孝宗。宋孝宗大喜,按照宋高宗的標準,也賞賜給虞允文一套金質酒器。
宋孝宗對宋高宗的孝心並非單純的畏懼,很多時候都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多年之後,當了二十五年太上皇帝的宋高宗病逝。已經六十一歲的宋孝宗終於熬出頭,成了大宋第一人。按照禮制,皇帝守孝以月當年。守喪期間,不准吃素。可是,高宗去世一百多天後,宋孝宗依然吃素。有個吳妃,本是宋孝宗還在王府時候的寵妾,看到宋孝宗身體消瘦,很是心疼。吳妃悄悄吩咐宦官,用雞湯炒菜。這樣一來,宋孝宗即便是吃素,也可以補充更多的營養。宋孝宗一下筷子,就發覺菜蔬特別鮮美,叱問宦官怎麼回事。宦官非常害怕,只得如實稟奏。宋孝宗大怒,竟然要賜死吳妃。孝宗養母吳太后聽說,急忙趕來勸阻。最後,宋孝宗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饒恕吳妃死罪,將其貶為庶民,逐出宮廷。
對養子的孝心孝行,宋高宗整體來說還是滿意的。不過,宋高宗偶爾還是會耍耍小性子,刁難一下宋孝宗。
一天,宋高宗到靈隱寺冷泉亭遊玩。和尚上前獻茶,一舉一動合乎禮節。宋高宗覺得奇怪,就問:“朕觀汝意,度非行者也。”我看你的舉止,估計不是和尚出身吧。那人一聽,立刻下拜,流著眼淚訴說自己的經歷。據和尚所說,他本是進士出身,當過知州,因為得罪了上級,受到誣陷削籍為民。四十多歲的人,除了做官什麼也不會。後來實在活不下去,他只能出家當和尚,混一碗稀粥喝。宋高宗年紀大了,心腸軟了,聽了和尚的述說,就動了惻隱之心。宋高宗說:“好吧。朕會把這件事情告訴皇帝的。”和尚感動得熱淚盈眶,磕頭不已。宋高宗回宮。等宋孝宗請安的時候,宋高宗就把和尚的事情說了一遍。宋孝宗當即答應照辦。
幾天之後,宋高宗再去靈隱寺冷泉亭,看到那和尚還在,很奇怪,就問那人有沒有收到朝廷通告。和尚回答,沒有。
宋高宗大窘,承諾的話居然不管用,這下子讓宋高宗很沒面子又很窩火。
第二天一大早,宋孝宗來德壽宮恭請宋高宗、吳太后到聚景園遊玩。宋高宗冷著臉,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宋孝宗以為宋高宗沒聽到,就再稟奏了一次。宋高宗還是不作聲。宋孝宗熱臉貼了冷屁股,很尷尬。一旁吳太后忙笑著說:“孩兒好意招老夫婦,何為怒也?”孩子好意讓我們倆老人一同遊玩,這是孩子有孝心,生氣就是做父母的不對了。吳太后有點埋怨宋高宗。宋高宗酸酸地說:“朕老矣,人不聽我言。”宋孝宗一聽大吃一驚,想不起來自己什麼事情沒有聽父皇的。吳太后就問到底為了什麼事情,如此生氣。好一會兒,宋高宗才說,昨天和孩兒提到某人罷官,淪為和尚的事情。事情本是小事,可是,“朕已言之而不效,使朕愧見其人”。宋高宗已經答應恢復人家的官職,如今不能兌現承諾,臉沒處放。
宋高宗急忙解釋,幾天前聆聽父皇訓示之後,立刻召見宰相商議此事。宰相翻查卷宗,得知那人本是貪官,罪行累累,能夠免死已經是萬幸。
宰相認為,這等昏官惡吏,絕對不能復職,因此宋孝宗沒有強求。宋孝宗表示:“然此小事,來日決耳。今日且開懷一觴也。”即便是不合規矩的事情,只要太上皇帝開口,做兒子的不管千難萬難一定照辦。看宋孝宗態度極好,宋高宗臉上才有了笑意。
第二天,宋孝宗果然召見宰相,說明意思。宰相依然堅持不能給那人復職。宋孝宗不得已,向宰相說出自己的無奈:“昨日太上盛怒,朕幾無地縫可入。縱大逆謀反,也要放他。”復職的問題已經不是單純的法律問題,而是關乎太上皇帝和當朝皇帝關係的問題。稍稍處理不當,就可能引發朝局動盪。宋高宗雖然退位多年,可是能量巨大。光是“不孝”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身為養子的宋孝宗就承受不住。
看到宋孝宗如此說,宰相也沒法子。沒幾天,那和尚不但官復原職,朝廷還任命他為大州的知州。宋高宗聽聞消息,再次前往靈隱寺冷泉亭。
那和尚竟然還在,不過已經換了官服。遠遠看到宋高宗,那官員納頭便拜,再三謝恩說:“臣已得恩命,專待陛下來。”這和尚果然是官場老油子,在得到官職之後也不忘繼續拍馬。
宋高宗很得意。通過和尚復職這件事情,宰臣和百官再一次認識到,誰才是大宋王朝的大當家!只是苦了宋孝宗。幸虧後宮還有個吳太后。宋高宗雖然有些愛顯擺,可妻子吳太后很明智,常常在父子之間充當潤滑劑。
有一年宋高宗和吳太后前往杭州大滌山遊玩,半路上在流清宮歇腳。宋高宗詢問道士,這山間有沒有能寫詩的人,請來和他唱和一番。住持道士和山中的隱士陸凝之關係不錯,就獻上收藏的陸凝之詩集。宋高宗讀了幾首詩,連連歎息:“布衣入翰林可也,歸當語大哥。”這陸詩人是個人才呢,直接進翰林院做學士也是可以的。宋高宗表示,回宮之後就吩咐兒子宋孝宗辦理。一旁的吳太后一看宋高宗明明退休了,還動輒干預朝廷官員任免,有些擔心。畢竟,不按規矩任免官員既影響宋高宗的形象,又讓宋孝宗為難。那麼,如何在不傷害宋高宗自尊心的情況下,解決這件事情呢?
吳太后說:“既是山林隱士,必不要人知。他要官職做甚?定要出山,卻是苦他。”吳太后不愧是南宋第一賢後。她沒有說宋高宗不能推薦,也沒說宋孝宗不會照辦,而是從陸凝之的角度勸解。既然人家選擇歸隱,自然有人家的原因。強摘的瓜不甜呢。宋高宗一聽,覺得妻子說得很有道理。這件事情就此作罷。
宋孝宗聽聞此事,對吳太后更加感激了。宋孝宗的孝心和孝行都堪稱千古楷模。不過,宋孝宗並非一味愚孝。在有的問題上,宋孝宗也會打一些折扣,甚至完全悖逆宋高宗。
宋孝宗即位之初,一些宦官仗著是宋高宗德壽宮的人,在外橫行不法。辛棄疾就曾經說:“曾見糞船,亦插德壽宮旗。”只要是插上德壽宮的旗號,就可以免稅。一些宦官勾結商販,中飽私囊,大發橫財。
一次朝會,御史袁孚上書,說德壽宮中所用美酒乃是私酒,請求孝宗嚴懲德壽宮那些宦官。宋代酒和鹽茶一樣,屬於官府專賣。出售私酒乃是重罪。宋孝宗一看牽涉到太上皇帝,把奏章扣押下來,暫不處理。宋高宗聽說了這件事,大怒,派人傳話,吩咐孝宗嚴懲膽大包天、誹謗太上皇帝的袁孚。宋孝宗雖然欣賞袁孚,可不敢得罪父皇,無奈之下準備下詔罷黜袁孚。
宰相史浩急忙入宮,稟奏宋孝宗:“北內給事,無非閹人,是惡知大體。若非幾個村措大在言路,時以正論折其萌芽,此曹何所不至。”史浩提出,負責德壽宮採購工作的是幾個宦官。這些宦官沒有幾個知道國法的。他們必定是背著太上皇帝胡作非為。若非有袁孚幾個愣頭青御史仗義執言打壓宦官勢力,那些奸宦就更橫行無忌了。宋孝宗一聽,明白史浩的意思了。袁孚的行為本沒有輕視宋高宗的意思,必定是那些宦官在宋高宗面前挑撥是非。何況,宦官乃是家奴,袁孚卻是朝廷大臣,宋朝祖制就是士大夫與君王共天下。若是因為畏懼宦官,畏懼宦官背後的宋高宗,處置無罪的御史袁孚,那宋孝宗苦心經營多年的良好形象就可能毀於一旦了。
不過,若不懲罰袁孚,宋孝宗怎麼向生氣的宋高宗交代呢?宋孝宗把史浩叫來,說出自己的難處。原來,昨天宋孝宗陪著宋高宗吃飯,宋高宗賞賜給他一壺酒。那壺酒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德壽私酒”四個字。宋孝宗一看,手足無措,窘得不得了。如果不是吳太后在一邊打圓場,宋孝宗真不知道怎麼下台。
史浩聽後,微微一笑說:“此陛下之孝也,雖然,終不可暴其事。”史浩不愧是官場高手,他提醒宋孝宗,面對生氣的太上皇帝,姿態一定要低調,一定要謙恭,扮演好一個孝子的角色。對太上皇帝的小脾氣,要忍讓,更不要在外臣面前說起。太上皇帝的形象壞了,必定會歸罪於宋孝宗。宋高宗現在是生氣,但假以時日,宋高宗還是會明白宋孝宗的苦心的。
宋孝宗聽了,默默記在心裡。幾天之後,袁孚上表感謝宋孝宗對自己的信任,主動請求離開京城到地方任職。宋孝宗明白,這必定是史浩做了工作。由袁孚主動請求外放,既可以維護宋高宗的顏面,又不損傷宋孝宗的英明。宋孝宗大筆一揮,讓袁孚出任溫州知州去了。
宋孝宗在歷史上之所以出名,是因為他是南宋唯一一個立志北伐並且取得了一定功績的皇帝。在北伐的問題上,宋孝宗態度明確。即便宋高宗多方阻止,宋孝宗最終也促成了北伐。
宋孝宗繼位之初,起用主戰派大臣,積極組織北伐工作。作為皇帝,宋孝宗率先垂範,努力提高身體素質,希望有一天能夠御駕親征,北伐中原。
宋孝宗無論走到哪裡,手上都拿著一根木頭拐杖。有一天,宋孝宗遊覽御花園,忘記了帶拐杖,就讓宦官去拿來。結果兩個年輕力壯的宦官費盡力氣才把那根拐杖扛過來。宋孝宗看二人滿頭大汗,微微一笑。宋孝宗接過拐杖,行走如常,把兩個宦官看得目瞪口呆。
原來,那拐杖根本就不是木頭拐杖。宋孝宗為了鍛煉臂力,特意讓人用精鐵打造了這根拐杖,然後塗上油漆。乍一看,拐杖就如同木質一般。
此事參見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
宋孝宗經常帶著一幫宦官、侍衛騎馬射箭。有一天,侍衛獻上一匹烈馬,幾名精通騎術的侍衛都無法馴服。宋孝宗好勝心起,走上前去,翻身上馬。宋孝宗騎著馬在庭院中縱橫賓士,開始幾分鐘還好。時間一久,那馬烈性發作,竟然衝向走廊。走廊的門楣不低,可宋孝宗騎在馬上足有兩米多高。眼看宋孝宗的額頭就要撞在門楣上。眾人大驚失色,慌忙上前。可是,烈馬速度太快,根本追不上。大家眼睜睜看著烈馬衝入走廊。眾人一片驚呼,有人就叫嚷著“傳御醫”。宋孝宗在馬衝入走廊,額頭要撞上門楣的一瞬間,挺身一躍,雙手攀住門楣,離開了烈馬。眾人簇擁著宋孝宗,詢問有沒有受傷。宋孝宗臉色鎮定,毫不在意。原來,宋孝宗訓練多年,身手敏捷遠過常人。
宋孝宗每次到德壽宮拜見宋高宗,都盡力陳訴出兵中原、收復失地的好處。開始,宋高宗默不作聲。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宋高宗亮明自己的觀點:“大哥俟老者百歲後,爾卻議之。(宋朝稱皇子為哥)”宋高宗告訴宋孝宗,你這小子等我死了之後再談出兵的事情吧!宋孝宗一聽,傻了。以後好一段時間沒有在宋高宗面前提起北伐的事情。
不過,不提並非是不想。
在宋孝宗即位的同一時期,金國的世宗皇帝也掃清了國內反對勢力,籌備南征。兩國大戰已經無法避免。為了避開宋高宗的干擾,宋孝宗繞過宰相、樞密使,直接下令主戰派大將張浚組織北伐。於是,南宋赫赫有名的“隆興北伐”開始了。
北伐初期,取得了一定成績。宿州大捷,讓南宋上下歡欣鼓舞。不過,宋軍因將帥不和,在符離地區遭遇重創。在北伐一年半後,宋金兩國簽訂盟約,南宋交還北伐獲取的四個州,國境恢復到紹興議和時期。不過,金宋兩國由君臣關係改為叔侄關係,每年的“歲貢”也改稱“歲幣”。南宋的地位得到提高。
有退讓,有底線,孝父母,重大局。宋孝宗努力在親情和國家間找尋平衡,扮演好兒子兼皇帝的角色。應該說,宋孝宗做得不錯!
郭后 PK 劉娥:妻子與情人的宿命對決
她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溫柔和善,端莊秀麗;她是來自川蜀的賣藝女子,擅長歌舞,妖豔嫵媚。她過門不久就誕下一子,相夫教子,上下尊敬,唯獨丈夫卻與她若即若離;她來到情人身邊二十年,無兒無女,有妖婦之名,卻得到情人萬千寵愛。郭后與劉娥,妻子與情人之間註定有一場宿命對決……
貴賤
西元983年,宋太宗第三子韓王「趙元侃」舉行結婚大典,妻子是忠武軍節度使「潘美」的第八個女兒。潘氏入門不過七年就病逝,年僅二十三歲。四年之後,由宋太宗做主,給爵拜襄王的「趙元侃」迎娶宣徽南院使郭守文之女。
「潘美」是太宗朝名將,一生戰功赫赫,擔任主帥平定南漢,協同曹彬收服南唐,又作為北路軍主將征討北漢,之後與契丹作戰,多次取得大勝。在宋理宗時期曾經評定兩宋二十四功臣,「潘美」是五大名將之一。正因為「潘美」有如此功業,宋太宗主動聯姻,讓兒子迎娶「潘美」女兒。
郭守文相比「潘美」,功績略有不如,可是德行卻遠遠超過。
郭守文也曾經參與平定南漢、南唐、北漢的戰役,在太宗朝中後期,去世的老將很多,郭守文就顯得特別突出。他曾經獨自領兵擊潰西夏入侵兵馬,斬首數千,使得西夏人多年不敢犯邊。其他將領鎮守邊疆多圖名利,甚至不惜挑起事端來獲得戰功,宋朝北疆多個州縣每年都兵火不斷。郭守文卻不求虛名,安撫周邊少數民族。於是,在他負責宋朝西疆的那些年,邊關太平無事。郭守文沒有戰功,不得升遷。當郭守文去世之後,邊疆的百姓不分敵我痛哭流涕,感念郭守文的恩情。當聽說郭守文擔任方面統帥十多年,死去之後竟然連送葬還鄉都成問題,宋太宗感歎許久,像郭守文這樣的將領實在太少了。
宋太宗下詔,賞賜郭家五百萬錢,派遣心腹宦官前往駐地,護送靈柩回京城安葬。為了表彰郭守文不務虛名、以國事為重的德行,宋太宗特意追封郭守文為譙王。郭守文的妻子帶著女兒入宮叩拜李皇后,感謝朝廷對郭家的特別眷顧。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宋太宗見到了郭守文的次女。
十五歲的郭氏跟在母親身後,當太宗詢問家中情況時,母親過於悲戚感動無法回答,郭氏不得已出面回答太宗,答完之後,向太宗請罪。宋太宗一見郭氏,就非常喜歡。十五歲的郭氏一臉悲戚,回答問題流暢自如,最難得是謙恭守禮,舉止優雅。郭氏跟隨母親出宮之後,宋太宗轉托大臣向郭夫人提親。三子「趙元侃」喪妻有年,不知是否願意兩家聯姻。
郭夫人自然高興,可郭氏卻提出,父親剛剛去世,不敢談婚嫁之事,如果可以,請等待三年。
聽到郭氏如此回答,宋太宗很是意外,皇家求親,竟然被婉拒,堪稱千古奇聞呢。可繼而宋太宗又高興起來,像郭氏這種不慕榮華、謹守禮儀的女子實在難得,元侃能迎娶郭氏,實在是元侃的福氣。
宋太宗答應,以三年為期,三年之後,正式成婚。郭氏守喪三年之後,風風光光嫁入王府。就在這三年,大宋朝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深受太宗寵愛、朝臣擁戴的二皇子「趙元僖」,竟然因妻妾爭風吃醋而被毒殺。宋太宗悲戚萬分,那些把前程押在「趙元僖」身上的官員扼腕頓足,皇三子「趙元侃」則撞大運,由一個閒散王爺變成了萬眾矚目的頭號皇太子候選人。一度冷清的郭家也變得門庭若市起來,許多名門貴戚家的夫人小姐紛紛來拜訪,見面無不奉承郭氏舉止高貴,有國母之相。母親郭夫人很高興,幾位兄弟也喜形於色,彈冠相慶。唯獨郭氏不為所動,依然如故。
西元993年,郭氏嫁給襄王「趙元侃」,當時,「趙元侃」二十七歲,郭氏十八歲。宋太宗下詔,晉封郭氏為一品魯國夫人。
新婚之日,郭夫人自然歡喜無限。數月之後,郭夫人就注意到一個特別現象。新婚宴爾的「趙元侃」極少待在王府。郭夫人找到管事宮女,詢問王爺的行蹤,宮女卻是期期艾艾,只是說王爺公務繁忙。郭夫人追問以往是不是如此,宮女告訴郭夫人,從來都是這樣,並非一年兩年了。郭夫人再問緣由,管事宮女卻再也不肯說。
郭夫人無奈,只好把娘家的兄長喚入王府。郭夫人的幾個兄長都在地方任職,身在京城、關係最親密的就是郭崇仁了。因為妹妹的關係,郭崇仁剛被封為東頭供奉官,雖然不過是八品的武官,可是卻能夠隨侍皇帝左右,很是榮耀。聽說妹妹有事託付,郭崇仁滿口答應。
很快,郭崇仁就告訴妹妹,妹夫「趙元侃」竟然在外面包養了一個二房。那個女人名叫劉娥,本來是蜀中的一個賣藝女子,據說還已經結婚,卻陰差陽錯遇上了王爺。丈夫為了升官,竟然把自己老婆拱手相讓。王爺鬼迷心竅,竟然毫不嫌棄。當初還曾把那個女人接入王府。因為此女魅惑王爺,把王爺身體搞垮了。王爺乳母劉氏在太宗面前告了一狀,太宗親自下詔,將狐媚女子劉娥驅逐出王府,並為王爺迎娶「潘美」之女。可是,被太宗嚴加申斥的「趙元侃」絲毫無悔改。表面上還是像以往一樣出門處理公務,卻時常溜到心腹隨從張耆家中與劉娥私會。這「趙元侃」竟然為了一個女人,違抗君父之命!
郭崇仁很生氣,本以為妹妹嫁入王府,必定享盡榮華富貴,不料竟然攤上了這等事情。郭崇仁當時就嚷嚷著,要稟奏皇帝,揭發王爺的醜事。郭夫人卻警告兄長,不得胡來。皇帝年事已高,體弱多病,不可再受刺激。
還有一個原因讓郭夫人選擇了沉默。像她這樣一個嫁入皇家的女子,且是父親已經不在世的沒落家族的女子,要想在夫家獲得尊重,唯一的途徑就是得到丈夫的寵愛。此時揭發丈夫忤逆的行為,只會讓丈夫受到處罰,而丈夫受處罰之後,必然會加倍冷落告密的妻子。
可是,該怎麼去做呢?沉默,或許是此時最好的選擇。
喜憂
「趙元侃」最近都很煩。
十五歲時初見劉娥,「趙元侃」驚為天人,對劉娥一見傾心。劉娥與其表兄龔美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在人海茫茫中幾度邂逅「趙元侃」。第一次可以說是偶然,可三番四次之後,「趙元侃」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劉娥雖然不過是一個賣藝女子,出身平凡,可卻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讓「趙元侃」極度著迷。那份魅力並非是因為劉娥有著傾國傾城的容貌,劉娥很美,可是,劉娥擁有的不僅僅是美豔的外表,劉娥最為可貴的,是她的善良和聰慧。
可是,無論「趙元侃」再怎麼向乳母劉婆婆解釋,劉婆婆就是不願意接受。在劉婆婆看來,堂堂大宋皇子竟然要娶一個賣藝女子,實在荒唐。何況劉娥和其“表兄”龔美孤男寡女,常年共處,實在有傷風化!最後,在父親的壓制下,在乳母的攛掇中,「趙元侃」不得已將劉娥趕出王府,迎娶節度使「潘美」的女兒。
劉娥離開王府,沒有玩尋常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甚至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從從容容離開王府,住進張耆家中。當潘夫人去世之後,「趙元侃」本想請求父親允許把劉娥接回王府。可劉娥卻告訴「趙元侃」,千萬不要這麼做。劉娥表示,自己相信「趙元侃」對自己的感情,既然兩人彼此相愛,又何必在乎名分呢?
更為重要的是,在二哥「趙元僖」去世之後的敏感時期,舊事重提,不但徒惹父親不高興,甚至會影響「趙元侃」的大好前途。
既然劉娥選擇了追隨「趙元侃」,就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幫上「趙元侃」。
劉娥願意等待,等待「趙元侃」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主宰天下命運的時刻再娶郭夫人,「趙元侃」擔心劉娥忌妒,在公務之餘,常去張耆家探望劉娥。
多年之前,張耆就是「趙元侃」的伴讀。兩人可說是總角之交,名為主僕,情同兄弟。結識劉娥,也多虧了張耆。劉娥離開王府,無處安身,張耆又主動提出可以住在他家。張耆在家中另辟了一個小院,讓母親每天前去侍候。為了避嫌,張耆只有在陪同「趙元侃」前往探望的時候才回家,其他時候都在王府值班室湊合。
張耆不錯,困居一室的劉娥則更加優秀。劉娥極少出門,整天只做兩件事情。一個是瞭解朝局。劉娥讓一個婢女每天到王府找張耆,領取朝報。十多年來,朝中的大事小情,上至宰相更替,下到州縣農桑,劉娥都瞭若指掌。另一個是看書。劉娥從不看什麼《女誡》,她桌案上常常擺放的是歷朝史書,甚至是一些兵家、法家的典籍。有一些書在「趙元侃」看來都枯燥乏味,不願意去讀,可劉娥卻讀得津津有味。劉娥會讀書,也會用書。劉娥就仿佛是「趙元侃」的張良張子房,給了趙元侃太多的幫助。
當「趙元侃」滿心愧疚地找到劉娥,告訴劉娥為何自己會迎娶郭夫人。劉娥靜靜地聽完,告訴「趙元侃」,希望「趙元侃」去拜訪一個人。「趙元侃」問是誰,劉娥說,「寇準」。
在劉娥看來,「趙元僖」死後,朝中冊立皇太子的呼聲越來越高,皇帝也漸有冊立之意。一派以李皇后為主,支持皇長子「趙元佐」。一派以崇儀副使王得一為首,支持皇三子「趙元侃」。李皇后在朝中宮中都有很大影響力,皇帝對李皇后也比較寵愛,「趙元侃」對此絕不可忽視。李皇后無子,援引「趙元佐」不過是為了日後的富貴,存有私心。「趙元侃」一派的王得一雖然官卑職小,但是背後卻是「呂蒙正」、「呂端」一幫宰輔,同樣很有實力。「趙元侃」和「呂蒙正」交往不多,但「呂蒙正」是當年廢黜「趙元佐」的宰輔之一,一旦趙元佐成為皇太子,「呂蒙正」必然會被清洗。為了自己的利益,「呂蒙正」等人必然會暗中支持「趙元侃」。
皇帝英明睿智,對兩派的心思當一清二楚。最後的結果,皇帝必然是兩派的意見都不採信。現任宰輔中唯一一個讓皇帝信任又不涉及個人私利的就是「寇準」了。
劉娥看朝報中,得知皇帝宣召「寇準」入宮,仿佛是任期已滿正常述職,其實不然。劉娥料定,「寇準」此次入京,皇帝必然詢問「寇準」對皇太子人選一事的意見。
「趙元侃」問,拜會寇準時要說些什麼?劉娥一笑,王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趙元侃」拜訪「寇準」,不過就是一個信號。不過,劉娥提醒「趙元侃」,千萬不要準備什麼禮物,正常公務往來就好。
「寇準」還朝不久,宋太宗果然問起「寇準」的意見。
「寇準」含蓄地表示支持皇三子「趙元侃」,宋太宗於是決定,冊立「趙元侃」為皇太子。
進退
「趙元侃」冊封為皇太子之後,更少回王府了。考慮很久之後,郭夫人親自找到「趙元侃」,要求丈夫在處理公務完畢之後務必在府中留宿,自己有要事相商。
晚上,「趙元侃」如約來到。「趙元侃」並不討厭郭夫人,可是也談不上喜愛,相敬如賓,如此而已。成婚一年有餘,「趙元侃」與郭夫人相處的日子扳著手指頭都可以數得上。可是,無論是在人前,還是在人後,郭夫人總是笑臉盈盈,從無抱怨,這些都讓「趙元侃」多多少少有些愧疚。
郭夫人詢問「趙元侃」,劉夫人最近可好。「趙元侃」一驚,以為郭夫人要借題發揮,吵鬧一番。「趙元侃」開始還躲閃回避,不願意承認劉娥的存在。多年來,「趙元侃」自以為已經很注意影響,沒有多少人知道劉娥的存在。畢竟這件事情是違背皇命的大事情。可郭夫人馬上表明態度,自己無意冒犯劉夫人。劉夫人雖然沒有名分,但跟隨王爺多年,只是居住在臣子家中多少有些不便。不如由郭夫人出面,勸說乳母,請乳母稟告皇帝,允許王爺與劉夫人往來。
「趙元侃」大喜。這件事情是由乳母而起,如果由乳母出面,或許可以解開這個結。只是乳母劉婆婆生性剛強,就算是面對已經年屆而立的趙元侃,只要有錯,也絲毫不講情面。「趙元侃」幾次求情,都被乳母一口回絕。
郭夫人表示,盡可放心,此事就交由她去辦。「趙元侃」大喜。此後連續多天,都在郭夫人寢殿休息。郭夫人找到劉婆婆,表明態度。府中雖有幾個管事宮女宦官知道「趙元侃」依然和劉娥有來往,可是誰也不敢把消息洩露給劉婆婆。劉婆婆聽到劉娥竟然還在和「趙元侃」來往,大怒,當場就要去抓劉娥。郭夫人連忙勸阻。郭夫人說,劉娥不但不能抓,反而應該得到相應的尊重,請乳母入宮,稟奏皇帝,解除王爺和劉娥來往的禁令。
劉婆婆呆住了。當初潘夫人知道丈夫竟然和一個身份卑微、年紀又比自己大的女人來往時,怒不可遏,整天都和「趙元侃」大吵大鬧,王府中簡直就沒有一天安生。後來還是劉婆婆出面,要求「趙元侃」不可以再和劉娥來往,「趙元侃」也表態接受,不然潘夫人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子。現在郭夫人竟然提出要解除禁令,允許自己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來往。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郭夫人苦笑,沒有解釋,只是再三請求,為了自己日後的生活,劉婆婆務必幫忙。既然主母如此哀求,劉婆婆也於心不忍。何況昔日的「趙元侃」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劉婆婆可以擺架子,扮黑臉。可現今「趙元侃」已經是百官畏懼的皇太子,一手掌控天下人生死的未來君王。趕走劉娥,「趙元侃」心中已有芥蒂,若此時再拒絕郭夫人的要求,恐怕日後劉婆婆就沒有好下場了。
劉婆婆入宮稟奏宋太宗,宋太宗當初是看到「趙元侃」身體消瘦,劉婆婆又說是劉娥狐媚所致,於是才下令驅逐。現在「趙元侃」已經年近三十,身體強健,加上劉婆婆再三誇讚「趙元侃」仁孝,宋太宗也就答應了。只要不影響身體,不影響政務,多一個女人也無妨。
當「趙元侃」激動萬分地把宋太宗解除禁令的口諭告訴劉娥,劉娥臉上依然平靜。當「趙元侃」離開之後,劉娥卻緊鎖眉頭。郭夫人,這個女人不簡單。
就在這一年,郭夫人懷孕,第二年,產下一子。
「趙元侃」十五六歲就已成婚,身邊的女人也不少,可一直沒有兒女。前幾年得了一個兒子,可出生不到兩月,就發病而死。郭夫人過門不到三年,就給「趙元侃」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孩子的周歲筵放在皇宮中舉行,宋太宗親自住持,並當堂賜名為“趙佑”,希望天佑孩兒,健康成長。
郭夫人很高興。凡事有捨才有得。若是如同前任潘夫人一樣糾纏於丈夫的外遇上,自己必然受到丈夫的厭惡與劉娥的嫉恨。一旦丈夫的心離開了自己,就算是出身名門,德行出眾,又有什麼用處?正因為自己退步,才換得丈夫的理解與尊重。幾年下來,郭夫人對劉娥有了更多的了解。論起門第名望,郭夫人明顯高出劉娥太多。論起年齡容貌,郭夫人也有些許優勢。可論起幫助丈夫成就大業,郭夫人卻遠不能及劉娥。郭夫人只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要論搶奪丈夫的寵愛,還有些許的小聰明,可是要說處理政務,在紛繁蕪雜中找出條理,分析利害,卻根本就沒有那份才幹。
正因為如此,劉娥才能十多年如一日地得到「趙元侃」的寵愛。「趙元侃」離不開劉娥,不僅僅是離不開劉娥這個人,更是離不開劉娥的智慧。
可是,有了趙佑,郭夫人就有了與劉娥叫板的資本!
「趙元侃」也很高興。「趙元侃」的幾個兄弟都是兒女成群,兄長「趙元佐」的長子已經年過十歲,且多年來一直在宮中由李皇后撫養。雖然「趙元侃」已經被冊立為皇太子,可是,沒有後嗣,儲位依然不穩。此時,兒子趙佑滿周歲,又得到父皇的祝福,朝中一些覬覦皇權的人就不敢妄動了。
劉娥則黯然神傷。這個在皇太子背後的女人,面對朝中的一切問題都可以乾淨俐落地處理,唯獨談到生兒育女,卻只能空自歎息。劉娥從十五歲跟隨「趙元侃」,最初的幾年幾乎是夜夜專寵,可肚皮就是沒有動靜。一晃都十多年過去了,子嗣,是劉娥心中最大的痛。
劉娥運籌帷幄,是「趙元侃」身邊不可或缺的智囊,可是,就算劉娥再怎麼聰明機智,歸根結底,還是個女人。此時,劉娥年紀尚輕,還有幾分姿色,一旦容顏衰老,「趙元侃」還能對劉娥一如既往?
得失
至道三年,宋太宗駕崩,「趙元侃」在「呂端」的擁戴、劉娥的謀劃下順利即位。之後,「趙元侃」改名為趙恒,史稱宋真宗。
宋太宗死了,擋在宋真宗和劉娥之間的最大障礙不在了。宋真宗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了。
宋真宗即位兩月後,正式冊封郭夫人為皇后,晉封乳母劉夫人為一品誥命夫人。然後,宋真宗向郭皇后委婉地提出要求,想將劉娥接入宮中,畢竟,劉娥追隨自己多年,應當給劉娥一個名分。
郭皇后沉默許久,表示此事重大,要從長計議。一旦劉娥入宮,那如何安置?宋真宗必然會想盡辦法給劉娥一個封號。以宋真宗十多年來對劉娥的寵愛,就算是劉娥開口要大宋皇后之位,估計宋真宗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可是,該用什麼理由來拒絕眼前這個一心向外的丈夫呢?
郭皇后提出,劉娥是先帝下過禁令的女子,入宮多有不便。即便自己同意,恐怕朝臣也不會答應。
宋真宗無奈,只得依從。雖然趙恒是君王,可皇后乃是後宮之主,自古以來,後宮妃嬪的任免就是皇后的權責。何況宋真宗的要求確實有一些難度。按照皇家禮儀,每一步升遷都要符合一定的要求。後宮等級森嚴,就如宋真宗生母,孕有二子,可終其一生,不過是郡夫人的封號,在宋真宗稱帝之後,才晉封生母為賢妃。
宋真宗在朝會結束之後,單獨與宰相「呂端」商量此事。郭皇后對「呂端」一向非常尊重,如果「呂端」能夠表態支持,那麼郭皇后也當會同意了。宋真宗本以為「呂端」必然會認同自己,畢竟在繼位問題上「呂端」曾經冒死支持宋真宗。
不料「呂端」態度鮮明地表示,劉娥不僅不能得到妃嬪封號,且絕不能入宮。從此時此刻起,皇帝就應該斬斷和劉氏的孽緣。
這下子,宋真宗不高興了。
「呂端」解釋說,如陛下所言,劉氏於陛下登基確實有襄贊之功,劉氏的才略就算是朝廷宰輔也多有不如。可是,正因為劉氏有大才,才不能讓劉氏入宮。劉氏入宮,必然會殫精竭慮謀奪妃嬪之位,進而干涉朝政,侵犯皇權。牝雞司晨,女子參政,歷來是國家禍亂的開端。搞不好,以後就會演變成呂后、武后,禍亂天下。
宋真宗呆了,想要反駁,卻無言以對。
「呂端」的意見其實代表了滿朝官員的意見。一些官員就算互相敵對,可當面對女子參政時,必然會聯合起來,群起而攻之。宋真宗信任劉娥,劉娥的智慧都是用在幫扶宋真宗上面。可是,官員們就不會如此想了。
怎麼解決這個難題呢?宋真宗悄悄去找劉娥。劉娥提出,希望宋真宗能夠安排一次會面,讓自己能夠拜謁郭皇后。宋真宗滿腹狐疑,不過還是答應了。
宋真宗告訴郭皇后,某日希望和郭皇后一起回到潛邸(稱帝之前的王府),見下昔日的僚屬僕從,以感謝他們多年的幫扶照顧。郭皇后聽從。
晚間,宋真宗把劉娥帶入王府,陪同劉娥拜見郭皇后。劉娥一見郭皇后,就行三跪九叩大禮,態度極為謙恭。郭皇后對劉娥聞名已久,滿以為劉娥必是一身銳氣的巾幗英雄,可見到劉娥,卻發現劉娥也是一個溫和可親的婦人。郭皇后看到劉娥對自己如此尊敬,心中戒心減少許多。
劉娥稟奏郭皇后,多年以來,自己之所以留在王爺身邊,只因王爺有仁君之器,假以時日,必然成為天下人敬仰的有為之君。可是,身在皇家,身不由己,王爺本無奪嫡之心,卻只有在搶奪中才能存活。此刻,王爺已經稱帝,劉娥功業已了,此時正式向夫人告別,此後再也不會干擾王爺和夫人的生活。
劉娥的表白,讓郭皇后大感意外。本以為劉娥見面,必定是來示威。宋真宗聽了很是著急,立刻拉住劉娥,表示決不允許劉娥離開。郭皇后看到宋真宗真情流露,再一次感到,自己也好,後宮所有嬪妃也好,誰也無法取代劉娥在宋真宗心中的地位。
既然如此,郭皇后只能再退一步,才是保全自己的最好方法。
幾天之後,宋真宗下詔,把後宮沒有封號的數百名年長宮人釋放出宮,與家人團聚。「呂端」等宰臣聽聞,紛紛讚頌宋真宗,在登基之初,就發佈這項詔令,實在是體恤人心,有英明仁德的君王風範。宋真宗抓準時機提出,郭皇后已經同意接劉娥入宮,但不給予任何職分。既然皇后已經同意,「呂端」等人也不好反駁。
只要沒有職分,只要劉娥能夠安分守己,多一個後宮也未嘗不可。劉娥入宮之後,主動拜謁宮中各妃嬪,很快,劉娥就得到了多數妃嬪的歡心。那些妃嬪無人不知道劉娥的來歷。此時,雖然劉娥不過是沒有職分的普通後宮,可假以時日,必然大貴。
在眾多妃嬪中,劉娥結識了出身名門的楊氏。楊氏年輕貌美,聰慧異常,初見劉娥,就主動投靠,處處以劉娥為尊,很快就成為劉娥的心腹。
劉娥對郭皇后也非常尊敬,每天都會去請安問候。宋真宗幾番駕幸劉娥殿閣,劉娥百般推讓,希望宋真宗多去找找郭皇后,還主動把楊氏介紹給宋真宗,絲毫沒有忌妒之心。宋真宗很滿意,郭皇后也很滿意,眾妃嬪也大都滿意。
從咸平初年到咸平六年,這五年來,日子過得很平靜。
咸平六年,發生了一件大事。
時年九歲的信國公趙佑到御花園遊玩之後,不知怎麼忽然染上惡疾,昏迷不醒。郭皇后憂心如焚,宋真宗也很是擔心。宋真宗子嗣一向艱難,在趙佑之後,郭皇后還生了一個孩子,可不滿周歲就死去。眼下郭皇后剛生產兩月,可小皇子總是發燒拉肚子,身體很差。竟然連九歲的趙佑也性命垂危!一時之間,大宋宮廷流言紛起。
郭皇后的兄長郭崇仁認為,放眼宮中,除了劉娥,沒有誰有這份手段有這份狠毒。必定是劉娥為了奪取皇帝的寵愛,才會對幾位皇子下手。可是,郭皇后命人遍查後宮,卻找不到任何人為陷害皇子的蛛絲馬跡。
得知趙佑病重,劉娥擺出祭桌,每天誦經念佛,祈禱滿天神佛能夠保佑皇子。後來,劉娥還當眾表示,願意用絕食的方式,一命換一命,來挽救信國公趙佑。以劉娥的智慧當然明白,無論皇子趙佑染病與劉娥是否有關,旁人必然會猜疑到劉娥的身上。誰讓劉娥是宋真宗最愛的女人,是最有可能取代郭皇后的宮人呢?並且,其他的事情,宋真宗都會與劉娥站到同一戰線,唯獨關乎子嗣,宋真宗絕不會允許劉娥染指。一旦宋真宗把皇子趙佑染病和劉娥聯繫在一起,對無子的劉娥必然是最慘重的打擊。劉娥只能用最虔誠的態度來挽救趙佑,也挽救自己。宮中一開始還有人說劉娥的壞話,可五六天下來,看到劉娥那麼虔誠,為了郭皇后與皇子,竟然不惜獻上性命,宮人們紛紛讚歎劉夫人實在仁慈。宋真宗更是感動,主動勸說劉娥停止絕食。
後來,信國公趙佑還是不治身亡,連兩個多月的小皇子也病死了。郭皇后連續遭受重大打擊,身心俱碎,從此之後就染上病症,常年臥床不起。
郭皇后病重,劉娥朝夕侍候,極為恭敬。一開始,郭皇后心中多少有些懷疑,可無論是面對怎樣的冷落與嘲諷,劉娥依然如昔。漸漸地,郭皇後也不禁感動。經過御醫幾個月的精心調理,劉娥不分晝夜地耐心服侍,郭皇后終於從鬼門關回轉了過來。康復之後的郭皇后對劉娥的態度轉變了許多。如果劉娥真的覬覦皇后之位,就不可能盡心服侍郭皇后。
郭皇后感歎,自己能夠活命,都是劉娥之功!
為了回報劉娥在趙佑染病期間的一片誠心,對自己臥病期間的精心照料,郭皇后主動向宋真宗表示,希望正式給劉娥後宮妃嬪的名位。景德元年,劉娥晉封為正四品美人,楊氏晉封為正五品才人。劉美人雖然不過是四品,可因為其他妃嬪職位空缺,劉美人實際成為郭皇后之下品位最高的後宮。
幾番喪子的郭皇后心力交瘁,身體雖然康復,可已經大不如前,不能料理後宮日常事務,宋真宗就讓劉娥協理後宮。此後的四年,郭皇后和劉娥一直和平共處。不久,郭皇后病危,臨終之際留下遺命,稱劉娥聰明睿智,德性謙和,堪為後宮表率,望真宗以劉娥為后。郭皇后去世,劉娥痛哭流涕,宋真宗更是心傷。多年之後,宋真宗還幾次下詔加封郭后家人,以示懷念。
郭皇后與劉娥,本是宿命對手,難以並存。不過,郭皇后倚靠禮法與子嗣,劉娥憑藉智慧和德行,贏得了彼此的尊重。
世上的女孩經常嚮往出生在皇家,嚮往成為天之驕女、一國公主。可是,作為大宋公主的她,卻無時無刻不在渴望成為高牆之外的尋常女子。雖說荊釵布裙,粗茶淡飯,卻可相夫教子,享受一份平凡而安靜的快樂。
只是,命運沒有如果,人生無法再來。此生已註定青燈古佛,孤寂到老。唯願來生為牛馬,只求莫在帝王家。
夢斷
福康公主有一個美麗的童年。父親宋仁宗年近三十方得一女,此後雖然連續有過幾個兒女,卻無一長成。可以說,福康幾乎得到了宋仁宗全部的父愛,各種珠寶首飾,華服美食,但凡福康公主開口,宋仁宗無不依從。
福康公主也幻想過自己未來夫君的模樣,和所有女子一樣,福康也希望自己的夫君容貌俊秀、多才多藝,最好就如曹皇后之侄曹評一般。可惜,十歲的時候,父親宋仁宗一紙詔令,毀了福康公主的美夢。
宋仁宗下詔,任命東頭供奉官李瑋為駙馬都尉,尚福康公主。
在父親眼中,李瑋是生母李宸妃家人。李宸妃在世之時,宋仁宗沒有盡到孝道,兩家聯姻,正可彌補心中的愧疚。且李瑋性格淳樸,為人本分,一旦成婚,必然能夠厚待女兒。可在福康公主看來,按照輩分李瑋本是表叔,論起年紀兩人相差近十歲。不過,讓福康最受不了的,還是李瑋的出身。李瑋的父親李用和自小和姐姐失散,淪為僕傭,後來開了一家紙錢鋪,生活窘迫。李瑋出身市井,學識淺薄,不過是勉強識得幾個字而已,其他如琴棋書畫,更是一竅不通。相比其他王孫公子,自然是有天淵之別。福康少女心性,怎能接受自己的夫君如此庸碌?
從十歲定親開始,福康公主無數次找母親苗淑妃撒嬌打鬧,希望能夠退掉這門婚事。苗淑妃也婉轉請求宋仁宗。可剛一開口,宋仁宗就明確表態,其他事情可以依從女兒,此事絕無可能。
宋仁宗希望苗淑妃能夠幫著自己說說話,勸勸女兒別鬧。宋仁宗說:“李瑋朴拙,必然能夠善待福康。母恩深重,自己未盡一日之孝。惟願兩家聯姻,能夠報答萬一。”
苗淑妃將宋仁宗的話轉告福康公主,福康公主沉默了。
福康公主是一個孝女,能夠體會到父親對生母去世也不能相認、盡孝的悲痛和遺憾。在那樣一個道學禮法森嚴的社會,對這類打著孝字大旗的事情,誰還能夠說個不字?只是,福康公主心中依然不滿。母親勸說,畢竟日子還長。十歲定親,最長可至二十歲下嫁。十年時間還有無數可能,耐心等待,或許父皇有回心轉意的一天。
只是,十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一晃,福康公主就到了二十歲。終於到了要出嫁的年紀了。福康公主幾次找到宋仁宗,可總是找不到機會開口,宋仁宗整天憂心國事,後宮又是紛亂不休,福康公主也不想讓自己的事情增添父親的煩憂。最後還是宋仁宗主動找到女兒,和公主說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話。宋仁宗告訴女兒心底深處的秘密,為什麼堅持要讓女兒嫁給李瑋:“怎可讓天下外戚皆姓曹?”此時福康公主已經成年,對父親與嫡母曹皇后之間的明爭暗鬥也有頗多瞭解。聽到父親這番話,福康明白,這場婚姻,已成必然。
十年的等待,十年的煎熬,積累成無法化解的仇怨。在福康看來,正是李瑋,方才使得自己遭遇如此不幸。
十年來,面對心系社稷的父親,慈愛軟弱的母親,福康公主有冤不能申,有苦不能訴。可有那麼一個人,始終站在福康公主的背後,默默地陪著福康一起歡笑,一起悲傷,即便被無理責罰也不離不棄。那個人就是宦官「梁懷吉」。
「梁懷吉」本是一名普通的內侍省(負責內朝供奉,也稱前省)小黃門。之後機緣巧合,與公主相識,被調進入內內侍省(負責後宮事務,也稱後省),服侍苗淑妃。
「梁懷吉」天資聰穎,服侍主子忠誠勤勉,加上多年內廷供奉,經常接觸朝臣奏章,竟是一肚子的才學。公主幾次任性胡鬧,苗淑妃都勸說無效,可「梁懷吉」卻憑著真誠與博學,贏得公主的青睞與尊重。
榮耀
嘉祐二年六月,宋仁宗決定加封福康公主為兗國公主,並舉行盛大的冊封典禮。宋仁宗是個非常看重道統、看重禮法的君王,面對朝廷清議,宋仁宗往往選擇委屈自己順從輿論。朝臣聽到這個傳聞,很是不滿。翰林學士胡宿進言,福康公主出嫁,晉封為兗國公主無可非議。可舉行冊封儀式,歷代以來,卻從無此禮。
東漢明帝給皇子的封邑都是自己兄弟的一半。皇后以為太少,漢明帝卻認為,我的兒子怎麼能夠和先帝的兒子待遇相同呢?
貞觀年間,太宗愛女長樂公主出嫁,嫁妝豐厚,是太宗妹妹嫁妝的一倍。魏徵認為此舉不當,天子姊妹之所以稱為長公主,就是表示有所尊崇,無論皇帝對女兒多麼寵愛,其待遇也不能越過對姊妹。
宋仁宗即位以來,多次表彰太祖之女楚國大長公主、魏國大長公主。可是對待這兩位姑母,宋仁宗也沒有舉行冊封儀式。如今卻要給女兒舉行冊封儀式,置兩位大長公主於何地?如此行事,實在有違禮制。
宋仁宗不聽。
胡宿再次進言,即便皇帝可以把兩位姑母放在一邊,可因兗國公主出嫁,其母苗淑妃也晉封為苗賢妃。以堂堂賢妃之尊,尚未舉行冊封大典,母親尚且如此,女兒又怎麼能夠僭越呢?如此一來,母不行而女行,必然為後世譏諷。世人也將批評皇帝偏袒女兒,有虧聖德。
宋仁宗依然不從。
宋仁宗知道李瑋配不上自己女兒,知道女兒內心委屈不願出嫁,可為了大宋社稷,為了朝局平衡,宋仁宗不得不出此下策。宋仁宗是兗國公主父親,更是大宋千萬子民的君父。而且,在宋仁宗看來,女兒不過是少女任性,一旦身為人婦,日久天長,也將習慣。何況,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順心遂意?
既然不能改變女兒出嫁的事實,那麼,宋仁宗希望盡自己所能,給女兒一個風光的婚禮。為了女兒出嫁後受到更多的尊崇,冊封儀式必須舉行。
這一年的七月,盛大的冊封儀式如期舉行。
龐大的隨行隊伍中,有一個男子身著華服,騎著高頭大馬,格外引人注目,甚至有路人猜測那人就是駙馬都尉。兗國公主出嫁,宋仁宗問女兒還有什麼願望,兗國公主提出必須讓「梁懷吉」隨行。兗國公主對未來的婚姻生活感到無限的恐懼,一想到要和一個陌生男子相伴終生就全身發抖。若有知疼知熱、亦僕亦友的「梁懷吉」在身邊,多少還有些寄託,還有些安慰。
宋仁宗略一皺眉,最終還是點頭答應。雖然公主點名要人,於禮不合,可是看到女兒委屈哀求的眼神,宋仁宗又怎麼忍心拒絕。加上宋仁宗也見過一兩次「梁懷吉」,感覺為人還算勤勉謹慎。於是「梁懷吉」就成為兗國公主府邸都監,陪嫁同行。
李瑋看到「梁懷吉」的時候,主動點頭示好。宮廷禮官多番交代,公主雖然是“嫁”入李家,可公主出降,與尋常女兒出嫁並不相同。在公主府邸,公主是君,駙馬是臣。即便是公主的公婆,對公主而言也不過如同兄嫂。李瑋雖然是駙馬,卻也是公主的臣子。「梁懷吉」雖然是宦官,卻也是公主府的大總管。與「梁懷吉」關係好了,以後和公主的關係也就好相處了。
只是李瑋沒有想到,「梁懷吉」的出現,使得他的婚姻猶如入秋的花兒遭受清霜,加速凋零。
闖宮
時光一過,兗國公主出降已經三年。婚後已經三年的兗國公主,依然是處子之身。新婚第一夜,駙馬都尉李瑋的心情由忐忑到激動到無奈。當賀喜的人群散去,李瑋進入公主房中,擺擺手,讓所有從人退下。可公主卻堅決不讓都監「梁懷吉」離開。「梁懷吉」很是尷尬,說了一番祝福的話之後,主動退出。
夫妻二人知道彼此有婚約已經十年,這十年來不管李瑋如何討好公主,公主都熟視無睹,視而不見。宮中偶然撞見,公主必然掉頭走開。李瑋當然知道公主厭惡自己,心中也有許多愧疚。可李瑋還是不死心:或許成婚,會改變公主的心意。《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瑋貌陋性朴,公主常傭奴視之。”
一番沉默之後,公主開始抽泣,之後竟然號啕大哭。李瑋手足無措,想要上前撫慰,卻被公主斷然拂開。聽到哭鬧聲,李瑋生母楊夫人前往探問,屋內李瑋連忙表示並無變故,兩人會早些安息。楊夫人去後,公主說,今夜李瑋可以住在公主臥房,但不可近身,以後非得傳喚,不得入公主府。
李瑋答應。如此一夜。如此三年。
為討好公主,李瑋可謂費盡心機。知道公主喜歡書法,李瑋日夜苦練飛白;知道公主喜歡繪畫,李瑋不惜重金買來名家作品;知道公主喜歡賞花,李瑋請來名匠打理花卉,把公主府變得繁花似錦,四季如春。
可是,李瑋越是熱情,越是碰壁。李瑋識字不多,缺少底蘊,學飛白不過徒具形式;花萬金買來的所謂名家字畫,不過是坊間贗品,事情傳入宮中,連諸位妃嬪都傳為笑談;名匠技藝高超,可李瑋選擇的多是牡丹、桂花一流,香氣濃郁,互相混雜,實為俗豔。對藝術半懂不懂的李瑋,又怎入得兗國公主的法眼?山雞再怎麼扮,也不會變成鳳凰!
不過,三年下來,李瑋的謙恭謹慎倒也換來兗國公主的一絲憐憫。公主特許,從即日起,駙馬李瑋可以自行納妾,以延續李家香火。
楊夫人大喜。三年來兒媳一直未孕,楊夫人頗多怨言,人前人後冷嘲熱諷,如今可以納妾,自然歡喜。李瑋卻表示,在未得公主歡心之前,絕不納妾,否則終生將與公主絕緣。一直到此時,楊夫人才得知,公主一直沒有和兒子同房。楊夫人大怒,直接去找公主評理。
楊夫人本是李用和小妾,這位出身寒微的婦人,不懂得什麼宮廷禮法。在她看來,公主既然“嫁入”李家,那就是李家的兒媳。既然是李家的兒媳,為李家傳宗接代乃是天經地義。如今作為妻子的公主竟然拒絕傳宗接代的義務,是可忍孰不可忍。楊夫人吵嚷著,要入宮稟奏皇帝,請皇帝親家來為自己做主。
當時已經是晚上八九點,許多人都已經休息。李瑋再三勸說母親不要胡鬧,可楊夫人不管不顧,直接闖入公主居住的殿閣。幾個宮女拼死阻攔,可禁不住楊夫人耍橫,這位市井婦人,為了兒子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到了公主臥房,楊夫人“咣”一聲,重重地推開房門。
眼前的一幕,讓大家都驚呆了。
華麗的公主臥房之中,桌案上有七八個精緻小菜,堂堂公主竟然在飲酒,在公主的臥房之中,竟然還有一個男人陪同公主飲酒。那個男人就是「梁懷吉」。《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公主常與懷吉飲,楊氏窺之,公主怒,毆楊氏。”
楊夫人怒極反笑,嘴裡髒話連篇:“好一對狗男女,好一對姦夫淫婦。幾年來難怪對我兒子不理不睬,敢情是自己偷漢子!” 聽到楊夫人如此說,公主臉色發白,又羞又惱。幾年來兗國公主和梁懷吉之間確實來往密切,可兩人都能夠謹守禮節。今天允許李瑋納妾,公主心中苦悶,所以強留「梁懷吉」陪同自己喝一杯。這悲催的婚後生活也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本來,經過「梁懷吉」的一番開解,公主已經釋懷許多。楊夫人這一鬧,反倒讓公主的臉面沒地方放了。
見到公主受辱,公主乳母韓夫人挺身而出,兩人扭打在一起。侮辱公主就是侮辱皇帝,明天就入宮稟奏陛下。不料楊夫人也是個狠角色,三年來忍受了無數閒氣,現在公主與「梁懷吉」被抓了個現行,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楊夫人說:“好好,告訴皇帝去吧。有本事你別明天去,你今晚就去告皇帝好了。我和兒子哪裡也不去,就在家裡等著皇帝老子來抓。公主偷漢還有理了!”
公主本就厭惡楊夫人,此時聽到楊夫人一口一個狗男女,一口一個偷漢子,再也忍受不住。公主高喊著:“我要入宮,我要見父皇!”不顧眾人阻攔,自己駕著馬車就闖入夜色之中。
當夜,大雨傾盆,電閃雷鳴。
成狂
從宋朝建國以來,就有一條鐵的規矩,入夜之後,宮門不得開放,以防變亂。聽聞公主夜叩宮門,宋仁宗大驚,不顧眾人反對,打開宮門,接納女兒。聽過女兒哭訴(自然瞞去和「梁懷吉」單獨飲酒一節)之後,宋仁宗沉默了。楊夫人辱駡公主,已然侵犯皇威。可公主畢竟出嫁,楊夫人畢竟是公主的婆婆。婆媳吵架,又怎麼能夠用法律來評定,用皇威來彈壓呢?
第二天清晨,駙馬都尉李瑋主動上表請罪,宋仁宗下令將李瑋貶官一級,調離京城任職,這道詔令一出,滿朝譁然。在朝廷官員之間,早就有一些兗國公主和駙馬李瑋之間的傳聞。與公主所說不同,輿論大都認為兗國公主天性刁蠻,倚仗權勢,欺淩駙馬,有違婦道,此時竟然夜闖宮門,更是違背祖宗禮法。身為皇帝的宋仁宗不但不能夠秉公處理,反而放縱女兒,偏袒不法,實在是不像話。無論公主有任何理由,夜間擅開宮門已經犯錯!
仁宗朝著名諫官王陶舉歷代帝王行事為例,證明仁宗錯誤。當初漢光武帝劉秀出城打獵,夜間歸還,上東門守關官員拒絕開門,劉秀不得已到中東門叩關,中東門一看御駕降臨,馬上開門。第二天,漢光武帝劉秀封賞上東門官員,殺掉中東門官員。此時公主夜歸,守宮官員竟然違背祖宗制度,夜開宮門,已經觸犯刑律,希望宋仁宗能夠將當值的所有宮門守衛官員全部交開封府接受懲處。
宋仁宗無奈,只能取消對李瑋的降職。李瑋可以繼續留在京師,但要上交三十斤銅作為罰款。至於那些守門官員,是在接到宋仁宗詔令之後開門,並無過錯。
宋仁宗本以為如此就可以平息物議,不想在官員之間卻有一些兗國公主的秘聞在悄悄流傳。諸如兗國公主欺淩駙馬藐視婆母,和都監「梁懷吉」關系曖昧,夜闖宮門乃是拒絕與駙馬同房……等待上朝的官員交頭接耳,暗自竊笑。
知諫院唐介和侍御史呂誨一反常態,一貫針鋒相對的諫官和御史竟然聯手上表,要求皇帝管束公主,嚴懲公主侍從,以保全公主名節。
宋仁宗心中惱怒,這些官員動輒以祖宗禮法的大帽子來壓制自己。宋仁宗也明白,即便自己身為帝王,也不能為所欲為。女兒雖然受委屈,卻不可對外人道。且公主陷入如今困局,身為侍從的「梁懷吉」等人難辭其咎。或許「梁懷吉」等人的離開,可以讓李瑋與公主的感情更加親近一些。
於是,宋仁宗下令,將「梁懷吉」等陪嫁的宦官宮女一共九人全部貶斥到各地。公主乳母被迫離開公主,到宮外居住。「梁懷吉」被遠遠發配到洛陽宮苑,負責打掃工作。
在洛陽的兩年,是「梁懷吉」人生最漫長的兩年。在偌大的洛陽冷宮之中,除卻五六個被貶斥的宦官宮女,就只有飄零的落葉,寂寞的花草了。「梁懷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過去的幾年,回想闖宮那晚的事情。「梁懷吉」騎馬追隨在後,聽著公主的哭泣聲,「梁懷吉」心如刀割。「梁懷吉」跟隨公主十多年,對公主的苦悶與無奈非常瞭解。「梁懷吉」尊重公主,也愛惜公主。
小時候也就罷了,公主如今已經長大,對「梁懷吉」的感情也有幾分曖昧。
可「梁懷吉」還是努力控制自己。誰讓自己是一個宦官,一個不是男人的男人呢?不料如今卻因為自己,令公主受到莫大的侮辱。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願公主受到這樣的侮辱!
「梁懷吉」離開之後,公主在皇宮之中生活了一段時間。可數月之後,宋仁宗抵擋不了大臣的非議,命令公主返回公主府。公主一再哭鬧,宋仁宗狠起心腸不聽。
回到公主府後,公主發現所有隨從都換成陌生的面孔,所有人對自己都是客氣而冷漠。面對蠢笨如牛的李瑋,面對張狂得意的楊夫人,公主怒不可遏。想起「梁懷吉」受到責打時撕心裂肺的慘叫,想起「梁懷吉」被貶他方,全無消息,公主五內俱焚,了無生趣。
一日又一日公主以淚洗面,一日又一日公主哭號不息,可是沒有人向宋仁宗及苗賢妃稟報。在楊夫人看來,鬧幾天也就消停了。
不料,公主一鬧就是兩年。公主已經恍如癲狂,經常數天不吃不喝,一遇來人,就衝上前去大叫“懷吉”!再見「梁懷吉」,已經成了公主生存下去的唯一信念。李瑋請來御醫治療公主的瘋癲之症,可即便回春妙手,也無法治癒公主的心病。
宋仁宗聽到御醫的回報很是惱怒,枉費自己如此疼愛公主,公主竟然如此荒唐!苗賢妃則日夜歎息,憂傷不已。
再後來,就發生了公主以刀割脈、放火自焚的事情。在烈火之中,公主猶自慘呼:“還我懷吉!”《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懷吉等既坐責,公主恚懟欲自盡,或縱火欲焚第,以邀上必召懷吉等還。”
聽到奏報,宋仁宗傻了。
黯滅
兩年之後,「梁懷吉」重回汴京,公主也被召入皇宮居住,李瑋則離開京城,調派地方為官。不過,宋仁宗告訴女兒,「梁懷吉」可以回宮,但不能再服侍她了。看著女兒慘白的臉龐,宋仁宗長歎:人言可畏啊。經過兩年漫長的等待,終於可以再見到「梁懷吉」,公主已經別無他求。只要懷吉能夠回宮,只要能夠知道懷吉安好,就算此生不再見面,已是足夠。
「梁懷吉」被安排到內侍省工作,重新做回十多年前的小黃門。許多人都知道「梁懷吉」是惹惱皇帝的罪人,隔三岔五都來刁難他欺負他。「梁懷吉」默默承受。
數月後,「司馬光」偶然遇見「梁懷吉」,大感意外。「梁懷吉」乃是皇帝明詔貶斥的罪臣,是玷污公主清譽的魁首,不殺「梁懷吉」已經是法外開恩,此刻梁懷吉竟然被召回皇宮。這還了得。「司馬光」上書宋仁宗,稱:當初宋太宗之子兗王任性放縱,輔佐官員多番進諫,兗王極為不滿。左右就讓他裝病,當宋太宗問起兗王為何經常生病,兗王乳母說,就怪輔佐官員整天刁難。宋太宗聽後大罵乳母,嘉獎輔佐官員。宋太宗之女齊國公主一生孝敬公婆,對待駙馬也謙恭守禮,為世人稱道。「司馬光」希望宋仁宗能夠效仿先帝,嚴格約束兗國公主的隨從,讓公主能夠善待駙馬。
「司馬光」提出,必須將「梁懷吉」再次趕出京城,讓公主早日出宮回到公主府。
宋仁宗不從。
「司馬光」說得有道理,那也是一個明君應該做的決定。可是宋仁宗是大宋君王的同時,也是女兒兗國公主的父親。作為一個君王應該以大局為重,可作為一個父親又怎麼忍心把女兒再推回到火坑之中?
公主的母親苗賢妃和貼心的妃嬪商議,如何才能挽救公主。宦官王務滋提出,可以派人監視李瑋,一旦李瑋有什麼過錯,就可以向陛下提出退婚。《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苗賢妃與俞充儀謀,使內臣王務滋管勾駙馬宅,以伺瑋過。”
可自從闖宮之後,李瑋更加謹言慎行,每日閉門不出,除去讀書就是練字畫畫。幾年下來,李瑋的書法和繪畫大有起色,他的《水墨蒹葭圖》筆法老到,就連畫院的那些名家也讚賞不已,都說此畫必定流傳千古。
李瑋的畫意取自《詩經·蒹葭》,滿紙之間都流露出思慕公主卻又遙不可及的愁思。
王務滋刺探多時,根本就找不到李瑋的什麼差錯,只能回稟苗賢妃任務沒有完成。大家都很遺憾。有個妃嬪提議:“但得上旨。”只要得到皇帝的同意,一切就好辦了。可是宋仁宗怎麼可能親自下詔判決離婚呢?
王務滋提議,不如給李瑋賜毒酒,一了百了(務滋請以卮酒了之)。苗賢妃開始連聲反對,可幾天之後,思量再三,最後為了女兒,還是鼓起勇氣去找宋仁宗商量。宋仁宗很為難,還是曹皇后一錘定音。曹皇后說:“陛下您是因為感念母后,於是讓公主下嫁。如今又怎麼能夠做出這等絕情的事情?(陛下念章懿皇后,故瑋得尚主,今奈何欲為此?)”
一旦殺掉李瑋,宋仁宗一生仁孝的名聲也將盡毀。
不知怎麼,苗賢妃想要毒殺女婿李瑋的消息竟然傳到了宮外,李瑋一家恐懼不安。李瑋的哥哥李璋遠比弟弟有頭腦,既然公主已經是如此厭惡李瑋,甚至有了要毒殺李瑋以解除婚約的意思,不如李家主動提出退婚。雖然駙馬休掉公主古今未有,必然會受到朝廷大臣的批判,可如此一來,就可以換來苗賢妃和皇帝的寬容與理解。
李璋上奏:“弟弟李瑋為人愚拙,不足以承受天恩,祈求陛下能夠判二人離婚。”宋仁宗看到奏摺,召來李瑋,賞賜李瑋二百兩黃金,說:“一個人要想獲得富貴,又何必一定要和公主成婚呢?”李瑋淚流滿面,叩頭謝恩。
當天,宋仁宗下詔,將女兒的封號由兗國公主降格為沂國公主,李瑋免去駙馬都尉一職,繼續在地方任職。
詔令一下,「司馬光」等朝中言官紛紛上書。「司馬光」表示,當初宋仁宗是為了尊崇生母,才把女兒嫁入李家。如今卻讓李家人日夜憂懼,嚴重違背宋仁宗的本意。何況,李太后忌日將近,怎麼能夠在這個時候讓二人離婚呢?再者,李瑋若是有罪,不配尚公主,公主難道就沒有過錯嗎?
不但是「司馬光」,所有言官紛紛上奏,連一貫謹慎的宰臣都表示反對。各位官員把公主的離婚案提升到捍衛禮法、打擊皇家特權的高度。官員們群情激憤,就算皇帝的女兒也不能如此橫行霸道欺負人。李瑋找到「司馬光」,希望諸位官員不要再為此事糾纏,自己已經接受皇命。可是「司馬光」表示,自己反對並非為李瑋個人,而是為了大宋江山社稷,為了天下蒼生。若皇權不受限制,此例一開,必然遺患無窮。就算李瑋不參與行動,「司馬光」等人也要抗爭到底!
宋仁宗知道自己的這道詔令可能會引來非議,但是沒想到竟然會如此激烈。
宋仁宗無奈了。莫說毒殺李瑋,就算是讓李瑋與公主離婚,就已經惹得百官非議。宋仁宗天性仁孝,對生母李太后本就滿心愧疚,此時聽到「司馬光」如此說,更加傷心。一旦判二人離婚,世人必定認為李瑋有大錯,一些人揣測皇帝的意思,必定加倍踐踏李家。如此一來,自己百年之後如何面對母親?
宋仁宗雖然是一國之君,可一生行事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對待臣下進諫,從不用皇帝權位壓制,而是以忠恕之道相對,於是才有四十年仁宗盛世。
權衡再三,最終宋仁宗還是恢復了李瑋駙馬都尉的職位。不過,此後公主常年居住宮中,母親苗賢妃日夜陪伴監護,李瑋則一直在地方為官。
數年之後,宋仁宗去世,之後宋英宗、宋神宗即位。宋神宗時期,苗賢妃曾提請宋神宗做主解除公主與李瑋的婚約,可宋神宗卻以仁宗聖德,尚且不做判人離婚之事,何況他一個晚輩,怎能對姑母的婚事說三道四呢?於是,就這麼一直耗下去,耗下去,直到油盡燈枯,直到香消玉殞。去世之時,公主不過三十四歲。
在母親苗賢妃的安排之下,公主曾經遠遠地看過一次「梁懷吉」。「梁懷吉」老了,三十出頭的「梁懷吉」鬢角之間已經有了白髮。看著「梁懷吉」的背影,看著「梁懷吉」一下一下地掃著落葉,公主心中有幾許慘痛,又有幾許安慰。
在空曠的皇宮之中,在瑟瑟的秋風之中,在淒冷的寒月之下,只要想到「梁懷吉」也同在這月下,這宮中,公主的心中也就有了一絲的安慰。「梁懷吉」知道公主會來看自己,也知道公主那時就在遠處眺望。可「梁懷吉」故意背對著公主的方向。作為一個閹人,作為一個僕從,連最基本的幸福都無法給,又有什麼資格陪伴公主呢?或許,讓公主早些遺忘,才是最好的選擇。或許,愛一個人的方式,不是爭取,而是遠離……
周貴妃:後宮是一襲華美的袍
如果真的可以穿越,宋仁宗朝紅極一時的周貴妃必然會視張愛玲為知己。
張愛玲說: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裡面爬滿了蝨子。
在後宮奔波掙扎數十年之後,周貴妃才明白,原來自己所渴望的一切,其實早就擁有。
後宮迷夢
當周貴妃還只是宮女周氏的時候,心中有許多的渴望。
周氏是不幸的,四歲時,父母雙雙故去,她只能由在宮中繡房當宮女的姑姑帶入宮去。姑姑沒有高貴的出身,沒有有權勢的親族,沒有資格參加後宮妃嬪的選秀,只能充任下等的使喚宮女。不過,姑姑卻看得很開。當無數宮女都在坐著期盼得到聖恩的美夢的時候,姑姑默默撫養著周氏。
從四歲到十二歲,周氏的生活非常平靜,平靜得有些乏味。
周氏很聰慧,從五六歲開始,就能夠幫著姑姑打打下手,十歲左右就能夠獨自做出出色的繡品。按照正常的人生軌跡,數年之後,周氏必將成為繡房的骨幹宮女,說不準以後還能夠熬個小小的女官。
姑姑期盼周氏能夠一輩子平安快樂,可周氏卻不甘心一輩子埋沒在寂寞的繡房。在周氏看來,只要是宮女,那就是皇帝的女人。和多數宮女一樣,周氏總愛做一個夢,夢想有朝一日被皇帝寵倖,然後山雞變鳳凰,搖身一變,飛上枝頭,改變自己平淡的人生命運。
只是,後宮佳麗三千人,又有多少人能夠得到皇帝的恩寵呢?多數人日盼夜盼,等待一生,也不過是紅顏變白髮,等來無盡的辛酸惆悵而已。可是,小小年紀的周氏堅信自己的人生會不同。為此,每當月圓之夜,周氏都會在庭院之中向明月祈禱。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或許是周氏的誠意感動了上天,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張貴妃偶然經過下等宮女居住的偏殿,恰恰看到了她嬌弱而執著的背影。張貴妃站在周氏的背後,許久,讓隨從把周氏帶到自己的寢宮,做了自己的貼身宮女。
那一年,周氏不過十二歲。姑姑不捨,可周氏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待在繡房,可以和姑姑相伴,卻註定了一生寂寞。姑姑年紀大了,可以忍耐,周氏卻相信,一定有著美好的未來,在前方等待自己。周氏看著張貴妃的背影,如癡如醉,一臉的豔羨。
眼前這個女人,姿容絕代,氣質華貴,舉手投足之間都流淌著一股讓人著迷的氣息。周氏聽過許多張貴妃的傳聞。十多年前,張貴妃還不過是後宮中的尋常舞女。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宋仁宗閒庭信步,偶遇正在桃花林中獨舞的張氏,一時驚為天人。張氏很快就得到了宋仁宗的恩寵,不出數年,就生下兩位公主,品級也從五品才人變成四品美人變成正一品貴妃。就是這個張貴妃,多次和大宋國母曹皇后叫板,甚至在後宮妃嬪宴會公開挑釁曹皇后,曹皇后也無可奈何。原因很簡單,張貴妃的背後有九五之尊的宋仁宗。正因為有著宋仁宗的萬千寵愛,才有張貴妃飛揚跋扈驕橫不羈。
在眾多普通宮女心中,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大宋宮廷中蛇蠍一樣的存在,沒有險惡狠毒的手腕,又怎麼可能爬上高位。在眾多普通宮女的心中,眼前的這個女人,又是大宋宮廷中偶像般的存在,張貴妃的一生就如同一個熱血而勵志的故事,讓無數卑微而脆弱的宮女,做著一個又一個華美的夢。
不過,周氏年紀雖然還小,就已經懂得察言觀色。
周氏很快就注意到了張貴妃的另一面。
在前呼後擁的隨從散去之後,在珠光寶氣的裝飾卸去之後,周氏看到了一個臉色蒼白、雙目無神的女人。
張貴妃摒退眾人,唯獨留下周氏。周氏雖然年輕,卻有著其他宮女沒有的機靈。張貴妃看著周氏那雙如同黑夜中星星一樣純潔明亮的眼睛,不禁就想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候多麼單純啊。單純到相信單憑自己的容顏,就可以拴住一個男人的心,單純到相信那個男人會遵守一生一世只愛自己的誓言……
多年之後,周氏才明白,當時的張貴妃其實已經如同入秋的紅楓,雖然紅豔欲滴,可是卻已經到了生命的極致,寒風一起,就註定了飄零。
宋仁宗確實愛過張貴妃,甚至可以說,張貴妃是宋仁宗一生唯一一個真正的熾熱地愛過的女人。可是,宋仁宗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宋仁宗首先是一個帝王,其次才是一個男人。
於是,當帝王的身份要求宋仁宗做出選擇的時候,宋仁宗雖然不忍,卻依然做了許多傷害張貴妃的事情。
多年以來,宋仁宗一直無子。後宮諸多嬪妃已經給宋仁宗生下三個兒子和六七個女兒,可惜,除了長女福康公主順利長大,其他兒女都在三歲之前早夭。張貴妃也曾經為宋仁宗生下兩個女兒,給宋仁宗許多的快樂,也給自己帶來了無限榮華。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宋仁宗越來越感受到無子的恐懼。宰臣一再上書,要求在宗室中選立皇子,皇族長輩也一再暗示,再不確立繼承人,大宋社稷危矣,就連宮中曹皇后也推波助瀾暗中使勁。這一切,都讓宋仁宗無法呼吸。
於是,在張貴妃因第二個女兒夭折而悲痛欲絕的時刻,宋仁宗依然召幸了另一位宮女。聽到消息,張貴妃不顧一切地衝出殿閣,出現在宋仁宗的面前。當看到衣衫不整的宋仁宗,張貴妃大叫一聲,暈倒在地。
醒來時,張貴妃明白,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
與其和別的女人爭寵,不如自己培養一個接班人。於是,張貴妃找到了周氏。
張貴妃教周氏如何彈琴,如何跳舞,如何揣摩帝王的心思,如何纏住一個男人的心。張貴妃教得很細心,也教得很痛苦。
張貴妃準備用三年時間把周氏培養成自己的秘密武器,之後忽然使出,讓後宮妃嬪更讓那個永遠像泰山一樣存在的曹皇后再次感受來自張貴妃的恐懼。讓那些驕傲的妃嬪重新在自己的腳下瑟瑟發抖吧!
是的,宋仁宗絕對無法推開年少貌美、多情嫵媚的周氏。張貴妃堅信。
周氏也堅信。在她們的面前,有著同樣的夢想,同樣的光明。
絕地逢生
可惜,三年不滿,張貴妃就去世了。聽聞張貴妃病危,宋仁宗大慟。兩年來,宋仁宗刻意冷落張貴妃,不僅僅是因為張貴妃的失禮,更是因為張貴妃驕橫跋扈已經引起曹皇后以及朝廷宰臣強烈反撲。親附張貴妃的宰相賈昌朝早就罷黜,與張家有親戚關係的樞密使文彥博也被貶地方,張貴妃在朝中已然沒有了依靠。朝中御史諫官一而再再而三上書,要求嚴防後宮干預朝政,杜絕後宮結交宰臣事宜。在這樣糟糕的情況下,宋仁宗只有選擇遠離,才是對張貴妃最好的保護。
可是,宋仁宗沒有機會向張貴妃說明。怨恨,已經讓張貴妃喪失了判斷力。
宋仁宗坐在張貴妃病榻之側,哽咽流淚。昏迷中的張貴妃得知宋仁宗已經駕臨看望,掙扎著將錦被蒙住頭臉,低聲讓宋仁宗別看。張貴妃希望,在宋仁宗的心中,自己永遠是那嬌豔欲滴的牡丹,而不是枯萎凋謝的殘花。
周氏在簾幕之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著皇帝,周氏很激動。可是,不得張貴妃的召喚,周氏不敢妄動。
不久,宋仁宗就走出殿閣。就算心中有再多的悲痛,宋仁宗也必須深深掩藏。走出這個殿閣,宋仁宗就不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君王。
這個難得的機會就這麼擦肩而過了。
張貴妃在清醒時曾經交代周氏,自己去世之後,曹皇后必定以各種理由將張貴妃殿閣中的所有宮女拆散,甚至驅逐出宮。要想繼續待在宮廷,並且親近皇帝,只有一個機會。張貴妃拉住周氏的手,告誡周氏,小心皇后!
數天之後,張貴妃去世。宋仁宗很悲傷。張貴妃跋扈,確有欺淩皇后、交結朝臣的不良行徑。可宋仁宗心中明白,那些出格的舉動其實是宋仁宗默許的。多年以來,曹皇后雖然無子,卻倚仗士大夫家的關係和朝中大臣勾結,以保全社稷為名,要求宋仁宗在宗室中選立太子,這樣,曹皇后就可以長保皇后乃至太后的權位。宋仁宗自己不能出面,只能讓張
貴妃充當馬前卒,以後宮爭寵的面目化解曹皇后與朝臣的攻勢。
宋仁宗下詔,追封張貴妃為皇后,諡號溫成。詔令一下,群臣譁然。皇后依然在世竟然晉封另一個人為皇后,實在駭人聽聞。大臣紛紛以有違祖制為名反對追封。可宋仁宗無論朝臣怎麼反對也毫不退讓,甚至把所有上書反對的大臣一律貶斥。
宋仁宗就是要告訴曹皇后,告訴天下,我,趙禎,才是大宋江山唯一的主宰。
十多位高官被貶斥,可整場交鋒中,曹皇后一直沒有出聲。在宮廷的一隅,曹皇后必定是滿懷怨恨吧。
曹皇后並不是個壞女人,宋仁宗也不厭惡曹皇后。可是,皇權不容他人染指,即便是皇后也不行。
就在滿朝官員因追封一事吵得不可開交、宋仁宗倍加思念張貴妃的時候,周氏攔住了宋仁宗的御駕。
周氏稟告宋仁宗,宮中許多妃嬪對厚葬張娘娘一事很是不滿,大家聚集在一起說娘娘的壞話。昔日的許多侍女,都紛紛背叛,找尋新主子。可是,娘娘待周氏不薄,周氏願意以女兒的身份為娘娘守喪,在張娘娘安葬之後就離開皇宮,一生常伴佛祖,為娘娘祈福。
宋仁宗大為感動,真是“疾風知勁草”啊。宋仁宗對眼前這個女子不禁產生無限好感。當周氏說完,抬起頭來的時候,宋仁宗大吃一驚。眼前的周氏眉眼之間竟然和少女時代的張貴妃一般無二。
宋仁宗讓周氏跟在後面,帶著周氏來到寢宮。他讓周氏走兩步,她在羞澀中起身,一步、兩步、三步……他仔細看著她,發現越看越像,舉手投足之間,無不仿佛張貴妃再世。宋仁宗的眼睛再也無法離開。當晚,周氏就留在了寢宮。
期盼了多年的美夢終於變成了現實,周氏很興奮。
第二天,尚宮娘娘就帶著周氏來到了一處比較幽靜獨立的殿閣,十五歲的周氏,開始有了自己的獨立的住所。
周氏成為一名暫時還沒有品級的後宮。作為後宮,可以有一位宮女貼身侍候,周氏選擇了繡房的姑姑。
周氏炫耀一般帶著姑姑在殿閣中穿梭,把皇帝賞賜的許多珠寶首飾都拿出來讓姑姑觀賞。周氏在炫耀自己的成功。可是,姑姑卻一直很平靜。姑姑告訴周氏,在殿閣中,在自己身邊,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都可以。可是,走出這個殿閣,一切都要小心。
君王無奈
周氏不信。有皇帝的恩寵,在後宮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可是,很快周氏就感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威壓。那種無形的壓力,足以讓一個脆弱的人感到窒息。張貴妃去世之後,宋仁宗選擇繼續遠離曹皇后。除了周氏,宋仁宗還寵幸了張貴妃的妹妹,還有其他各種勢力送入宮中的宮女,前後一共有十人之多。宮中人們都把她們稱之為“十閣娘子”。
這些人大都出身寒微,沒有一品的高貴門第,也就沒有威脅到宋仁宗的政治背景。在十閣娘子的身邊,宋仁宗感到安全。
可是,宋仁宗卻沒有給十閣娘子太多的安全感。
在貴妃在世的時候,她的妹妹就已經蒙受聖恩。可多年之後,宋仁宗想要晉封張氏為小小的縣君,諫官竟然也搬出禮法加以反對。十閣娘子中的董氏因為救護仁宗皇帝,手指幾乎都被切斷,仁宗想要加封,依然被諫官阻止。
周氏很幸運,蒙受聖恩的第五年,即嘉祐三年,終於懷上了龍種。宋仁宗很高興,本年,宋仁宗已經四十九歲,在古代人來說,已經是步入晚年。宋仁宗幾乎想不起上次妃嬪是什麼時候懷孕了。距離長女福康公主出生,都已經足足二十年。二十年來,宋仁宗也有過幾次喜悅,可更多的是一次接著一次的悲傷。十多個兒女除了福康公主,就如同受了詛咒一般,全部都活不過三歲。可是,眼下御醫卻告訴宋仁宗,周氏脈象穩健,當是一位健康的皇子。
宋仁宗大喜,早早下令內侍省準備許多金銀財帛各色器皿以備賞賜。然後,宋仁宗又做了一件讓百官駭然的事情,為周氏懷中的龍種修建了一座潛龍宮。那潛龍宮本是宋仁宗在稱帝之前做藩王時期的府邸,宋仁宗修建舊邸,就是要明白告訴曹皇后,告訴朝中宰臣,只要周氏生下的是皇子,那麼,自己必然要立這個皇子作為太子,將大宋江山託付。
宋仁宗的這些舉動,讓周氏很高興。所有的宦官宮女都在周氏面前俯首帖耳,就連昔日一些看不起周氏的朝中大臣,都千方百計托關係,想要得到周氏的眷顧。
此時的周氏,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安定郡君,不過是七品後宮。可是,周氏的高興沒有幾天,就被一個驚天噩耗給震得暈頭轉向。
那一天,宋仁宗回到後宮之後,沒有像往常一樣前往周氏殿閣,而是直接到了自己的寢宮。進入寢宮之後,宋仁宗吩咐關上殿閣,誰也不見。從早朝散去之後,到黃昏時分,足足一整天的時間,宋仁宗都把自己關在屋中。
周氏很奇怪,還以為宋仁宗找別的妃嬪去了,就到仁宗大殿打聽。看守的宦官婉言勸阻周氏不要進入,周氏卻隱隱聽到大殿中傳來哭聲。周氏大驚,以為宋仁宗有什麼意外,就闖入大殿。進入屋中,周氏卻發現除了宋仁宗外,一個人也沒有。而以往巍峨高大如天人的宋仁宗,此時竟然趴伏在桌子上,如同一個受委屈的小孩般在嚶嚶地哭。
看到周氏進入,宋仁宗擦去淚痕,強作歡顏,責備周氏為何不在房中養胎。周氏詢問原因。不料尋常一問,竟然又惹來宋仁宗一番大哭。宋仁宗告訴周氏,今日上朝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入大殿,宋仁宗就發現氣氛不對。以往宋仁宗出現之前,百官總是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此次進入,大殿中卻早已班列整齊,一片寂靜。很明顯,百官在密謀什麼。
果然,宰相韓琦進言,說仁宗皇帝從即位以來一晃已三十餘年。早在二十來年前,章惠皇太后就親手從宗室子弟中挑選出一位王子接入宮中撫養。數年之後,宋仁宗親生兒子出世,那位宗室子又被送出宮去。當時,宰臣雖然有反對意見,可念及皇帝不過三十左右,正當壯年,以後必然會有皇子長成。可一晃多年過去,宋仁宗膝下依然無子。官家春秋已高,而膝下荒涼。一旦發生變故,國無儲君,必生變亂。
朝中官員有著諸多派系,有人贊同也必然有人反對。可這次韓琦說完,滿朝官員竟然一起下跪,叩請宋仁宗,早立皇子,以安社稷。
宋仁宗緊皺眉頭,擺擺手讓韓琦起身,看韓琦沒有起身的意思,歎了口氣,說,大家想必也聽說,後宮周氏已懷有身孕,據御醫所言,乃是皇子。
本來,宋仁宗覺得,只要自己拋出這件事,必然有人支持自己的觀點。畢竟仁宗此時身體還算強健,萬一周氏生下的真是皇子,此時支持,必然可以換得以後的長久富貴。可宋仁宗沒有想到,百官竟然依舊趴伏,沒有一個人附和。
韓琦咳嗽了下,又說出一番話,這番話深深地刺傷了宋仁宗。
韓琦說,自從張貴妃病逝以來,宋仁宗留戀女色,耽誤朝政,百官早有非議。此前幾年,多地發生大旱,黃河數次決口,那都是天顯災異,以警示我皇。可宋仁宗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後宮周氏乃十閣娘子之一,正是引誘君王貽誤江山的女子之一。何況,周氏出身卑微,就算產子,又怎能立為後嗣。且宋仁宗年歲已高,一旦駕崩,幼子登基,也必然釀成外戚干政,後宮垂簾的禍事!
韓琦說,必須從宗室中挑選年長有德之人,擔任大宋皇子,繼承大統,才能夠安邦定國。
宋仁宗啞口無言,傷心欲絕。
夢斷深宮
很快,周氏就打聽到,朝中宰臣向皇帝逼宮的“幕後黑手”就是一貫慈眉善目的曹皇后。
曹皇后無子,任何後宮產下皇子,都將威脅到曹皇后的寶座。可若是從宗室之中挑選皇子,這位宗室子為了尋求支持,只能拜在曹皇后的門下。何況,宰臣口中所說的年長有德的宗室王子趙宗實,正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婿。
周氏大哭。哭過之後找宋仁宗訴苦,可宋仁宗告訴周氏,一切已成定局,絕不可能改變了。周氏告訴仁宗,若以宗室子為皇子,那懷中的龍種怎麼辦?
宋仁宗告訴周氏:只能祈求上天,讓你生下公主了。
若周氏真的生下皇子,必然招來宰相韓琦與曹皇后的聯手剿殺,那可就註定了悲慘的命運了。
周氏還是不甘心,以後多次找宋仁宗哭鬧。宋仁宗乾脆閉門不見。
宋仁宗的內心也很痛苦。以後每年遇上宋真宗的忌日,宋仁宗就會獨自一人在太廟中哭泣,告訴父親,自己有負重托。父親一脈,竟然到他這裡就絕後了……
儘管周氏和仁宗有多麼不情願,宋仁宗堂兄的兒子趙宗實還是被選定為繼承人。
數月之後,周氏產下一女。周氏大失所望,而宋仁宗和曹皇后以及朝中百官,卻長舒一口氣。
為了安撫周氏,宋仁宗下詔晉封周氏為四品美人。周氏一下連越數級,宮中也好,朝中也好,竟然沒有一個人反對。
數年之後,周氏又生下一女,四品周美人變成了三品周婕妤。周氏的第一個女兒此時已經被封為慶壽公主,三歲的慶壽公主健康活潑,讓宋仁宗有了許多的安慰。
為了感謝周婕妤,宋仁宗下詔追封周婕妤三代,以示恩寵。不料諫官卻以沒有先例為由將詔令封還。宋仁宗示意中書省,此前溫成皇后任四品美人時就已經追封三代,周氏已經是三品婕妤,為何又不能追封?諫官卻強調,當初美人張氏得以追封,乃是皇帝不遵守祖制,擅自封賞,不得作為禮制垂範後人。
周氏聽到消息,氣了個半死。
姑姑卻勸說周婕妤,這些都是虛名,何必介懷?
正當周氏即將忘記這件鬧心的事時,一件災難性的大事又從天而降。
嘉祐八年,宋仁宗病危。此前,宋仁宗也有過幾次大病,可都有驚無險。這次完全不同。眼看著宋仁宗就快要病危,周氏每日哭泣不已。
有一天,宋仁宗讓周婕妤單獨留下,和她說了一番話。宋仁宗告訴周婕妤,昔日溫成皇后有許多優點,卻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凡事喜歡爭強好勝。周氏也是如此。以前有宋仁宗遮擋,以後就要靠周氏自己了。宋仁宗提醒周氏,凡事多退讓,只有隱忍,才能在充滿鬥爭的宮中生存下去。
在臨終前幾日,宋仁宗下詔,晉封婕妤周氏為正二品婉容,成為後宮中排名第五的貴婦。
後來,宋仁宗就去世了。
去世的那晚,周婉容和許多妃嬪都在大殿外跪候。那一天白天,宋仁宗一切安好,可以喝點稀粥,到了半夜的時候,忽然醒來,吵著要吃藥。御醫把藥端進去沒多久,宋仁宗就連連慘叫。妃嬪一片慌亂,都想擁入大殿。可曹皇后站在大殿門口,下令宦官侍衛,未得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大殿。之後,人們傳言,當曹皇后進入大殿中,宋仁宗勉強起身,用手指著自己的心,口中想說話,卻說不出。很快,宋仁宗就去世了。
曹皇后解釋說,是皇帝憂心社稷,不忍離去。可有的妃嬪卻認為,或許是皇帝吃錯了藥,心中絞痛。一些宮女宦官更是悄悄嘀咕,此前曹皇后曾經單獨召見宋仁宗的御醫……
周氏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看著夜色中高高在上的曹皇后,忽然感到無限寒冷。
宋仁宗駕崩之後,趙宗實即位,是為宋英宗。宋英宗尊奉曹皇后為皇太后。二十來歲正當妙齡的周氏,忽然變成了一個幽居冷宮的寡婦。就在周氏悲痛欲絕的時候,相伴多年、猶如母親的姑姑也去世了。周氏連遭打擊,難免精神不濟,兩個女兒竟然也生起病來。
不久,曹太后托心腹轉告周婉容,兩位公主體弱多病,必是宮人照顧不周。先皇后嗣不多,當然要善加照護。為此,不如讓兩位公主在太后宮中生活,無論是現在的飲食起居,還是日後的出閣婚嫁,條件必定都會遠過如今。
周婉容一下就呆住了。最大的靠山宋仁宗去世了,最親近的姑姑也去世了,周婉容幾乎就活不下去。只是,周婉容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只要兩個公主還在身邊,就算是寂寞的後宮,也勉強可以生存下去吧。
可現在,曹太后竟然要硬生生把她兩個女兒從身邊搶走。
周婉容不同意。可曹太后根本就不是來和她商量的。曹皇后一生最痛恨的女人就是張貴妃,曹皇后對待張貴妃的嫡系周氏,又怎麼可能有多少好感?一夥宮女上前,強行把公主們帶走。當時,大公主六歲,小公主不過四歲。
周婉容痛哭流涕,拼命爭奪,可任憑怎麼努力,都無法搶回自己的兩個女兒。
周婉容打鬧了幾個月,可冷宮幽深,宮殿門口又有侍衛看守,周婉容根本走不出去。就算是能夠走出那冷宮,可此時曹太后已然是大宋女主,就算是皇帝宋英宗,以及後來的宋神宗,也必須拜服在曹太后的腳下。
周婉容只能選擇誦讀佛經。在日復一日的誦讀聲中,周婉容回想女兒和自己在房中嬉鬧,回想仁宗初次看到自己那驚訝喜悅的眼神,回想跟隨張貴妃在桃花林中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舞蹈,回想在繡房做手工被姑姑訓斥……
宋神宗年間,長女出嫁,周氏被晉封為一品賢妃。十多年了,周氏第一次走出佛堂,走到送行的隊伍前面。女兒正拉著曹太后的手絮絮叨叨不忍分離,一轉身看到周氏,四目相交,隨即又繼續和曹太后說話。
宋神宗想要介紹周氏,周氏搖搖頭,阻止了。看女兒的眼神,早就忘記還有一個幽居冷宮的母親了吧。在女兒的心中,至高無上的曹太后才是她的母親。周氏默默地轉身,再一次回到佛堂。從此之後,周氏再也沒有走出來。數年後,曹太后去世。數年後宋神宗去世。又數年後宋哲宗即位。此時,周氏已經成為碩果僅存的宋仁宗妃嬪。新皇登基,周氏按照慣例升格為貴妃。可是,無論其他妃嬪如何歡喜慶賀,周氏的心中,早已沒有了任何波瀾。
後宮就是一襲華美的袍,裡面爬滿了蝨子。若人世真如佛法所言,存在輪回,在繡房做一個普通的繡女,或許才是值得珍視的人生。只是人生就是這麼可悲可笑,周氏用了半生,才參透了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又過了二十多年,周貴妃在佛堂中去世,時年九十三。
蜀國公主:駙馬多才被無恥
宋神宗元豐三年,蜀國長公主「趙淺予」薨逝。公主奶媽偷偷拜見宋神宗,告了駙馬「王詵」一狀。據奶媽敘述,因長公主天性寬容,駙馬「王詵」“不矜細行,至與妾奸主旁”,竟然當著公主的面和小妾亂搞。蜀國公主「趙淺予」乃是神宗最疼愛的妹妹,沒想到妹妹平常過的竟然是這樣憋屈的日子。宋神宗大怒,下詔將「王詵」“雙規”,派專案組入駐公主府,將那些欺淩公主的人一律鎖拿。幾天之後,專案組回稟,「王詵」身為大宋駙馬,竟然娶了八個小妾,有的小妾還仗著「王詵」的寵愛,當面羞辱公主。神宗下令將這八個女子狠狠打了一頓板子,把她們驅逐出府,並免費發放給普通士兵。公主葬禮結束之後,「王詵」也被貶斥到均州。神宗還交代,「王詵」不得簽署公事,必須接受當地官府的監管。
按照《宋史》的這段記載,駙馬「王詵」仿佛是一個荒淫無恥、罔顧禮法的混蛋男人。可是,在同時代的大文豪蘇軾看來,「王詵」卻是另一種面目。
蘇軾評價說:“駙馬都尉王君晉卿雖在戚裡,而其被服禮義,學問詩書常與寒士角。”
駙馬「王詵」雖然身為外戚,地位尊貴,可是卻沒有王孫公子的驕橫之氣。作為大宋開國大將王全斌的後人,「王詵」身上流淌著將軍的血液。可是,「王詵」喜歡文章,喜歡書畫。即便對一些出身貧寒的文人,「王詵」也能分庭抗禮,平等待之。生活中,「王詵」“攘去膏梁,屏遠聲色,而從事於書畫”。出自蘇軾《寶繪堂記》序言。
在蘇軾的眼中,「王詵」乃是一個專心書畫藝術,品行高尚,遠離浮華,不貪女色的真才子。
「王詵」的《蝶戀花·小雨初晴回晚照》是第一流宋詞,《煙江疊嶂圖》是北宋山水第一流名畫。
究竟哪一種才是「王詵」的真正面目呢?
我們先看看「王詵」和「趙淺予」夫妻關係如何。
蜀國公主「趙淺予」是宋英宗次女。熙寧二年,十九歲的她下嫁「王詵」。
趙淺予是個非常難得的好女人。作為大宋公主、神宗的同胞妹妹,「趙淺予」身份貴重。出嫁前,宋神宗為妹妹修建了豪華富麗的公主府。出嫁後,宋神宗隔三差五的就給公主許多賞賜,遠遠超過其他公主。可是,這樣環境中長大的「趙淺予」,對丈夫、對婆母、對所有親戚都能夠以寬仁善良之心對待,可以說非常難得。
「王詵」是「趙淺予」的丈夫。古代“夫為妻綱”,可是,這條規矩在公主這裡不適用。公主嫁人稱為“下嫁”;駙馬娶公主叫“尚”,“尚”就是“上”,攀上了高枝。「趙淺予」不但是「王詵」的妻子,更是「王詵」的君主。
即便是駙馬,非得公主宣召,不得進入公主寢殿。駙馬交友往來,都要向公主請示彙報。至於駙馬納妾,沒有公主首肯,絕對不可能。
「趙淺予」自小博覽群書,喜歡寫詩作文,對書畫研究精深。嫁給「王詵」之後,「趙淺予」和「王詵」常常談詩論文,彈琴作畫,過了幾年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王詵」喜歡結交朋友。按照宋朝禮法,身為駙馬的「王詵」是不能和朝廷官員私下往來的。可是,「趙淺予」不但允許,而且當朋友來訪時,身為長公主的「趙淺予」常常親自出面招呼客人,給足了「王詵」面子。蘇軾、「黃庭堅」等「王詵」的朋友,對蜀國長公主「趙淺予」都很敬重。
按照宋朝禮制,公主出嫁身份抬高一輩,對婆婆盧氏,公主只要行妯娌之禮,不必早晚請安問候。駙馬住在公主府,可是駙馬的父母家人不得入住。聽聞盧氏寡居多病,公主特意讓人在公主府一旁買了一座宅院,安排盧氏入住,以便「王詵」照料母親。平時,“膳饈必先擇珍異者致之”,公主府有什麼珍饈美食,「趙淺予」總是挑選最精美的先送給盧氏品嘗。後來盧氏病重,「趙淺予」“日至榻下自和湯劑以進”,每天都親自熬藥送到盧氏床榻前捧給盧氏喝。在現代的我們看來,這樣做本是為人子女(媳婦)的常事。不過,時代不同。當時這件事情在京城傳開,“聞者驚孍,諸家傳之”。堂堂大宋公主,竟然謙遜貶抑如此,讓人驚歎。
也有一些人對「趙淺予」“自輕自賤”頗有微詞。流言傳入宮中,宋神宗大感惱火,公開發佈詔令,“以(蜀國長公主)為法式”,宣佈從此之後,公主下降不再抬高輩分,對長輩都應當和蜀國長公主一樣。
「趙淺予」對王氏家族也很好。王家雖然是功臣之後,可宋朝建國畢竟百年,到「王詵」的父祖一輩,王家在朝已經沒有什麼高官。一些王家人隔三岔五就到公主府來打秋風,公主毫無架子,“詵家姻黨皆周恤之”,來者不拒,充當散財童子。於是宗室之間,外戚之間,乃至朝廷士大夫之間,人人都說蜀國長公主仁德賢慧。
「王詵」能娶到如此一位謙恭賢慧又志趣相投的妻子,確是人生一大幸事。
開始的幾年,「王詵」與「趙淺予」過得很幸福。直到熙寧八年,一件小事改變了兩人的命運。
熙寧願八年,“詔駙馬都尉「王詵」罰銅三十斤。坐嘗因事至睦親宅見「趙世居」,交語。雖會降,特罰之”。意思是說,駙馬都尉「王詵」,因為到管理皇族宗室的睦親宅官衙中辦事,遇上了「趙世居」,兩人交談了幾句。結果「王詵」就被罰銅三十斤。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原來,仁宗晚年,因為沒有皇子,後宮、朝廷都希望宋仁宗從宗室子弟中挑選一人充任皇子,繼承皇位。當時呼聲最高的是宋仁宗的堂侄、同為宋太宗一脈的趙宗實。不過,還有幾位宗室,在朝中也有不小的勢力,比如太祖之孫「趙世居」。
仁宗末年,有個名滿天下的高道,叫作「李士寧」。此人精通養生之術,據說活了兩三百歲,擅長相面,能預言禍福。「李士寧」來到京城,朝中那些王公貴戚仰慕大名,主動來拜,趨之若鶩。對那些王公貴戚,「李士寧」不屑一顧,唯獨對太祖之孫「趙世居」另眼相看。「李士寧」願有把金鈒龍刀,刀身鑄有雙龍,精巧無比,乃是五代南唐太祖徐溫佩刀。「李士寧」把寶刀送給「趙世居」,並且四處散佈流言,說“太祖肇造,子孫當享其祚”。意思是說,宋太祖乃是大宋開國之君,作為孫子的「趙世居」應當登基稱帝!加上「趙世居」頗有手腕,和朝中不少名臣關係不錯,比如說王安石。不過,宋仁宗最後選定趙宗實為皇子,繼承皇位。
「趙世居」只能收斂爪牙,將野心深深掩藏。
一晃十多年過去,到了熙寧八年,忽然有一個百姓跑到官府告狀,說餘姚縣主簿勾結皇族宗室「趙世居」和河中府推官徐革意圖謀逆。當時,王安石已經罷相,掌權者乃是同為新黨的副相呂惠卿。呂惠卿一心想把王安石徹底整倒。當閱覽卷宗後,呂惠卿非常興奮。呂惠卿稟奏神宗,污蔑王安石勾結「李士寧」,意圖擁立「趙世居」為帝。神宗聞訊大驚,讓呂惠卿務必徹查「趙世居」一案。幾個月下來,幾百名官員接受盤查,不少官員被流放甚至被斬首。
朝廷內外怨聲載道,百官埋怨呂惠卿殘忍刻薄。宰相「韓絳」提出,「趙世居」案牽連太廣,有傷神宗聖德。何況王安石雖然和「趙世居」、「李士寧」有過往來,不過那是仁宗朝的事情。風波過後,整人太多的呂惠卿被逐出朝廷,王安石恢復相位。
就在調查「趙世居」一案時,駙馬「王詵」也被捲入這場莫名的暴風驟雨中。從史料上看,「王詵」和「趙世居」的會面是“因事至睦親宅見「趙世居」”,不是事先約定,而是邂逅。兩人見面,沒有談論什麼國家大事,不過就是尋常問候。可即便如此,在盛怒的宋神宗看來,駙馬「王詵」也是交遊不慎,品行有虧。
宋神宗之所以一定要懲處妹婿「王詵」,還有一個不能說出口的原因。自從熙寧二年王安石正式推行變法以來,朝中多數大臣,不論是老一輩的韓琦、富弼、文彥博、「司馬光」,還是新一輩的蘇軾、蘇轍、「黃庭堅」等人,都站到了新法的對立面。
宋神宗排除萬難,頂住壓力推行變法。可是,就是有那麼一些人,明明自己沒有什麼富國良策,卻打著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旗號,阻止宋神宗變法。宋神宗很生氣。
「王詵」結交的,就是蘇軾、「黃庭堅」這些舊黨官員。
宋神宗打壓「王詵」,不僅僅是身為妹婿的「王詵」牽連到「趙世居」謀逆案中,更因在變革大潮中,「王詵」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何況在神宗看來,罰銅三十斤,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
這件事情對「王詵」的打擊極大。「王詵」和那些睡在祖先的功勞簿上的官二代們不同。「王詵」從小熟讀經史,甚至想過走科舉之途出仕。成為駙馬之後,「王詵」的品階雖然一升再升,從最初的三班院屬官,升遷為從五品駙馬都尉、左衛將軍,後來又晉升為慶州刺史。可是,宋朝禮法規定,宗室外戚,不得擔任州縣、朝廷實職,不得和朝廷兩府、兩制要員來往。
雖然不過是罰銅三十斤,可臉實在丟不起。
即便「王詵」不服又能怎麼樣?「趙淺予」也曾替丈夫求情,別的事情好說,關乎皇權,關乎朝廷政務,宋神宗絕不讓步。
因為這個原因,「王詵」開始抱怨自己的駙馬身份,和妻子「趙淺予」之間出現了一條深深的裂痕。
元豐二年的烏台詩案,則直接葬送了「王詵」和「趙淺予」的美滿婚姻。
烏台詩案是以新黨領袖蔡確為首,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出面掀起的一場打擊舊黨的運動。他們宣稱蘇軾的詩詞之中有“詆訕君父”“誹謗新法”的內容,逮捕蘇軾入獄。蘇軾一度面臨死亡的危險,因為種種原因,主要是太皇太后曹氏的說情,宋神宗放了蘇軾一馬,降級為黃州團練副使。作為蘇軾好友的「王詵」,也牽連其中。宋神宗下詔,“詔絳州團練使、駙馬都尉「王詵」追兩官,勒停”。
熙寧願十年,「王詵」已經由刺史被貶斥為團練使。元豐二年十二月,「王詵」被連降兩級,最後一擼到底,在家停職反省。
「王詵」到底做了什麼,惹得宋神宗不依不饒,嚴厲懲處?在《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記載了御史舒亶的彈劾奏章,其中提到“駙馬都尉「王詵」,收受軾譏諷朝政文字及遺軾錢物,並與王鞏往還,漏泄禁中語”等三項罪名:
其一,「王詵」接受蘇軾的詩文,給蘇軾送錢送物。在舒亶看來,蘇軾的《錢塘集》到處都是誹謗神宗,非議新法的文句。「王詵」出資刊印《錢塘集》,無異於贊同蘇軾的政治觀點,反對新法,朝神宗潑髒水。
其二,「王詵」和王鞏多有往來。王鞏乃是真宗朝名相「王旦」的孫子,此前擔任秘書省正直,官品不高,卻掌握朝廷機密。不久前,王鞏因和舊黨官員聚會議政且洩露朝廷機密,已經被停職審查。可是,「王詵」私下依然和王鞏往來,散佈王鞏無罪的言論。
其三,「王詵」身為駙馬,乃是神宗妹婿,不能和朝廷步調一致,緊密團結在神宗周圍,支持變法,擁護神宗,反倒勾結逆黨,和蘇軾等人混在一起。當聽聞朝廷將要調查蘇軾、逮捕蘇軾入京的消息,「王詵」非常著急,第一時間通知在南京的蘇轍,由蘇轍快馬加鞭通知湖州的蘇軾。在朝廷欽差到達湖州之前,蘇軾已經燒毀了大量詩稿,毀滅了許多罪證。「王詵」如此,就是背叛宋神宗。
最後,舒亶提出,「王詵」“志趣如此,原情議罪,實不容誅”,要求朝廷嚴厲懲處。
「李定」和舒亶策劃的這場烏台詩案,雖然比較拙劣,但卻符合宋神宗的利益。在宋神宗看來,新法再有錯,絕不至於全盤否定。否定新法,那就是否定他。在王安石二度罷相之後,宋神宗起用了一些舊黨官員進入宰執。宋神宗的本意,是調和兩黨矛盾。不料,舊黨上臺之後,利用手中權勢,大肆抨擊新法,把新法說得一無是處。比如蘇軾,就認為宋神宗任用奸邪,導致國政日衰。宋神宗焉能不生氣?
在這種情況下,打壓舊黨不僅僅是蔡確、「李定」、舒亶奪權上位所需,也是宋神宗統一思想、繼續推行變法所需。作為駙馬都尉的「王詵」,此刻偏偏站到了宋神宗的對立面,宋神宗只能揮淚斬馬謖。
在《宋史》的記載中,仿佛蜀國長公主「趙淺予」是因為駙馬「王詵」荒淫無行而被氣病了,其實不然。在《宋會要》中記載過這樣一句話,告訴了我們真相。元豐二年十二月,就在將「王詵」官職一擼到底的詔令中,列舉了「王詵」的兩大罪名:“「王詵」內則朋淫縱欲,無行;外則狎邪罔上,不忠。”宋神宗怒斥「王詵」勾結蘇軾、欺君罔上。這個方面,證據確鑿,無可反駁。
那宋神宗憑什麼說「王詵」經常和許多女人亂搞,私生活混亂呢?
當時有御史稟奏,說“詵交結蘇軾及攜妾出城與軾宴飲也”。
意思是說,宋神宗扛不住種種壓力,最終將蘇軾釋放出獄。當時朝中百官人人躲避蘇軾,如同躲避瘟疫。可是駙馬「王詵」竟然還帶著美酒,帶著小妾,出城為蘇軾洗塵壓驚,完全不把宋神宗放在眼裡。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宋神宗下達了貶斥「王詵」的詔令。看到詔令,「王詵」大怒,蜀國長公主「趙淺予」呢?《宋會要》記載“繇是長公主憤愧成疾,終至彌篤”。原來,宋神宗這道具有侮辱性的詔令,才是「趙淺予」得病的最重要原因。
那麼,「王詵」的私生活到底如何呢?
從熙寧八年開始,「王詵」就很少和公主說話了。「王詵」每日和一些朋友喝酒聚會,寫詩作畫,有時候也會出入青樓,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這些,「趙淺予」都看在眼裡。「趙淺予」不生氣,只是有些傷心,有些內疚。「趙淺予」告訴「王詵」,自己的兒子(「趙淺予」曾有一子,三歲去世)已經去世,王家不可無後。如果「王詵」有中意的女子,可以納為小妾。「王詵」聽後,一口氣納了八個小妾。可是,「王詵」還是常常夜不歸宿。
也就是說,「王詵」確實娶了八個小妾,和妻子「趙淺予」確實長期冷戰。但是要說“朋淫縱欲”,言過其實。也正因哥哥神宗抹黑丈夫,「趙淺予」才會氣憤,才會羞愧,才會一病不起。
元豐三年的四月,「趙淺予」病勢越發沉重。神宗雖然厭惡「王詵」,對妹妹還是非常在意。神宗親自到公主府探望,詢問公主有什麼心願。公主表示,自己別無所求,但求皇兄能夠恢復「王詵」的官職。神宗聽後,默默點頭。
第二天,神宗下詔,恢復「王詵」慶州刺史職務,允許「王詵」上朝。但是,在詔書中,神宗強調,此次恢復「王詵」官職,是因“蜀國長公主久病,上欲慰主心,故特有是命”。「王詵」結交逆黨,生活淫亂的罪行沒有被澄清,被赦免。也就是說,宋神宗是被迫赦免「王詵」的。
一晃,到了元豐三年七月,「趙淺予」到了彌留之際。高太后、向皇后以及後宮妃嬪連番去公主府探望,見最後一面。「趙淺予」一開始昏迷不醒,高太后痛哭許久,向皇后不停呼喚,「趙淺予」才悠悠醒來。「趙淺予」清醒之後,反復說的都是一個意思:自己必定不能好了,但求哥哥原諒「王詵」。
高太后、向皇后大哭。神宗散朝之後也匆匆趕到,看到妹妹身體瘦弱得不像樣子,宋神宗趴在床榻前流下眼淚。神宗為什麼哭呢?想起了兄妹往昔的快樂往事?想起了妹妹出嫁後的辛酸生活?想起了妹夫「王詵」糊塗不爭氣……
宋神宗親自給「趙淺予」診脈,召集御醫,呵斥他們無能,以致長公主病重如此。隨從端來米粥,神宗接過,親自餵給妹妹吃。此時「趙淺予」已經吃不下東西,可是為了哥哥,為了丈夫,還是勉強把一碗粥都給吃完。宋神宗詢問妹妹有什麼最後的心願。「趙淺予」只是一再感謝神宗恢復了「王詵」的官職而已。
第二天清晨,「趙淺予」去世了,年僅三十歲。宋神宗剛剛散了早朝,還沒有吃飯,聽到消息立刻起駕前往公主府。遠遠地看到公主府的大門,神宗無法遏制地大哭起來。宋神宗的哭泣有對生命的無奈,也有對妹夫的恨意。在神宗看來,若非駙馬「王詵」多次傷害妹妹,妹妹絕不至於青春早逝。
宋神宗下令,在朝廷正常的喪葬制度之外,另外賞賜公主府(「王詵」)五百萬錢,並且停止上朝五天,以示對妹妹的哀悼。
與此同時,宋神宗派專案組入駐公主府,召見公主的乳母、婢女,詳細調查駙馬「王詵」平日的舉動。很快,宋神宗瞭解到駙馬「王詵」的種種“荒淫行徑”,神宗大怒。「王詵」被控制了起來,八個小妾被驅逐,被胡亂嫁人。
元豐三年的七月十六日,蜀國長公主的葬禮剛剛結束,宋神宗再度下達貶斥駙馬「王詵」的詔令。詔令說:“詵內則朋淫縱欲失行,外則狎邪罔上不忠。長公主憤愧感疾弗興,皇太后哀念累月,罕禦玉食。職詵之辜,義不得赦,可落駙馬都尉,責授昭化軍節度行軍司馬,均州安置。”
宋神宗再度引用前次詔令用語,神宗是在強調自己此前的貶官並沒有任何錯誤。並且,神宗宣稱長公主「趙淺予」一病不起,是「王詵」荒淫無行以致長公主內心羞憤,一病不起。高太后因為女兒去世,悲痛得連飯也吃不下。這些都是「王詵」的罪過。因此,將「王詵」削去駙馬都尉職銜,改任為從九品的行軍司馬,在均州接受管制,於公於私,於國於家,都是完全正當的。
好好一對神仙眷侶,因為黨爭,因為權力而被拆散。一位堪稱書畫雙絕的多才駙馬,也因此被描畫成荒淫無恥之徒。
徽宗劉后:酒家女的媚夫固寵術
本文主體參考《宋史·後妃傳》中有關劉后章節
宋徽宗在位多年,後宮美女如雲,宮鬥天天上演。有那麼一個出身卑微的酒家女劉氏,憑藉其過人聰慧,殺出重圍,身居皇貴妃高位。
劉氏家庭貧寒,父親開了一個小酒店。五六歲時,劉氏就開始在酒店跑堂,迎來送往,見慣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劉氏發誓,努力躍上枝頭變鳳凰。
終於,機會來了。宋哲宗駕崩,宋徽宗即位。
新君登基,要在民間挑選秀女入宮。
劉氏帶著家族的期望,參加了海選,最後突破重圍成功入選。劉氏在選拔當中表現出色,贏得了當時徽宗王皇后的注意。王皇后特意把年輕貌美,聰明伶俐的劉氏收在身邊。劉氏搖身一變,從酒家女變成了皇后身邊的當紅宮女。
可是,宮女就是宮女,要想更進一步,成為主子,就必須蒙受聖恩,成為皇帝的女人。王皇后體弱多病,宋徽宗極少到皇后殿就寢。王皇后憂心如焚。劉氏殷勤伺候,深得信任。後宮中流行收養女,王皇后就把劉氏收為養女。劉氏也再三表態,此生必定厚報王皇后。王皇后就找尋機會把劉氏介紹給宋徽宗。
劉氏一朝得幸,把宋徽宗牢牢抓在手中。劉氏用了三個方法拴住宋徽宗的心。
第一是,投其所好。宋徽宗迷戀道學,堂堂大宋天子,竟然自命道君。當時有個道士叫做林靈素初來京城,正在找尋出路。劉氏打聽到林靈素精通道藏,為人機敏,就約來會面。兩人一拍即合,結成聯盟。劉氏向宋徽宗推薦林靈素。林靈素奉承宋徽宗為上天長生帝君轉世,很快博得了他的歡心。林靈素投桃報李。有一次宋徽宗召開宮廷宴會,林靈素在一旁伺候。正在飲宴間,林靈素忽然起身,走下臺階說:“九華真人安妃即將到達。安妃乃是玉真上仙,小道當出殿迎接。”就在此時,劉氏娉婷而來。林靈素再次下拜。隨即,林靈素又稟奏:“神霄殿夫人即將到達,此人和小道同列仙班品級相等。按照禮節不應當迎候。”一會兒,某個妃嬪駕到,林靈素果然只是作揖而已。
一開始,宋徽宗還有些不相信。後來,林靈素搞了一個請神儀式,在供桌上供奉上九華玉真安妃的牌位。就在林靈素舉行祭祀的時候,宋徽宗悄悄派小宦官去劉氏殿閣觀看。發現劉氏正在閒坐彈琴,忽然兩頰通紅,猶如酒醉。宦官回稟,宋徽宗又驚又喜。參見宋人錢世昭《錢氏私志》劉氏又和宋徽宗最寵倖的大臣蔡京多有往來,經常在皇帝面前幫蔡京說話。
蔡京回贈詩文:“保和新殿麗秋暉,恩許塵凡到綺幃,雅興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見安妃。”宋徽宗看了更加歡喜,認定自己和劉氏乃是上天註定的神仙眷侶。宋徽宗對劉氏另眼相看。很快,劉氏晉位為皇貴妃。參見宋人謝枋得《碧湖雜記》
第二是,排除異己。
劉氏一旦掌權,就開始瘋狂報復那些得罪過她的人。當初劉氏曾經在一個姓何的人家借住,房東嘲笑劉氏一個卑賤的酒家女,會有什麼出息。劉氏命人羅織罪名,將何房東一家全部抓捕入獄,全部整死。劉氏曾經有一個閨蜜,兩人前後蒙受徽宗寵倖。兩人曾經發誓要彼此扶持。後來,閨蜜撒嬌放刁觸怒了宋徽宗,就找到劉氏,希望劉氏幫忙說說情。劉氏當面答應地極好,可是轉過身來卻添油加醋告訴徽宗,說閨蜜日夜埋怨徽宗,甚至紮小人搞巫蠱。宋徽宗大怒,下令將那閨蜜打入冷宮。閨蜜不堪冷落,竟然上吊而死。
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是劉氏非常擅長搞氣氛,懂得製造浪漫。許多細節史料中都沒有記載,不過我們從劉氏臨終以領巾(古代女子繫在脖子上的絲品)留情一事中,就可以明白,劉氏固寵手段著實高明。
那一次,劉氏生病,臥床不起。在那段時間,宋徽宗自然不會閒著,經常跑去別的妃嬪殿閣就寢。劉氏很痛心。可是,宋徽宗也是男人。劉氏已經病重,如何才能留住宋徽宗呢?
宋徽宗幾次提出要去看望劉氏,都被劉氏斷然拒絕。有一次宋徽宗都已經到了劉氏殿閣外,劉氏卻命人拼死也不讓宋徽宗入宮。劉氏說,自己病情深重,不復當初容顏,不想毀掉徽宗心中的美好形象。宋徽宗只得離開,心中卻充滿感動和疼惜。
後來,劉氏病危。交代身邊侍女,說:“我有段遺言,已經寫在領巾上。等我氣絕之後,稟奏官家,讓官家親自來解開。”說完劉氏就去世了。侍女急忙稟奏宋徽宗。宋徽宗聽到消息,悲痛難當,即刻前往。宋徽宗親手解下領巾,發現上面有一段文字,大意是說:“妾出生寒微,沒有一點過人之處,卻蒙受聖恩,位居妃嬪之列。只是命乖福薄,年紀輕輕就夭折。即便妾埋骨於九泉之下,魂魄依然不離陛下左右。希望陛下您以宗廟社稷為重,顧念天下萬民,千萬不要因為過分思念賤妾一人而損傷龍體。況且後宮之中佳麗千萬,勝過妾身的不在少數。賤妾也想多做停留,無奈大限已到,不能稍作停留。妾身內心無限悲痛,語言又怎能表達萬一……”
宋徽宗看完,當場流淚。
當劉氏生病時,就有一些妃嬪向宋徽宗進言,說劉氏平日看似柔順巧慧,其實背地裡做了不少壞事。劉氏去世後,又發生了一件怪事情。入殮時,劉氏的腦袋竟然從屍體上滾落下來,頭顱裡長了不少蛆。宮中流言四起,都說劉氏平日作惡多端,死後屍身早早生蛆正是報應。宋徽宗多少有些疑心。可是每當想起劉氏領巾遺言,宋徽宗就忘卻劉氏的種種不好,只記得劉氏的萬般柔情。宋徽宗將進言的妃嬪貶斥,將負責治療劉氏的御醫驅逐,重賞劉氏族人。後來,宋徽宗更不顧眾多妃嬪的反對,追贈劉氏為皇后。參見《錢氏私志》
柔福帝姬:高宗皇妹竟是山寨貨?
柔福帝姬事蹟正史語焉不詳,然各家野史中記載頗多。在宋高宗的努力下,被金國俘虜的生母韋太后終於回到了南宋。趙構遍賞群臣,韋太后也對大臣多番褒獎,以示恩寵。可當韋后看到皇族中一位帝姬(宋徽宗刻意復古,把公主改名號為帝姬)的時候,皺起了眉
頭。之後韋太后詢問兒子,那個女人到底是誰。趙構說,是妹妹柔福帝姬啊。韋太后一口認定,這個帝姬是假冒的,真正的柔福早已死在北國。韋太后要求趙構將冒牌貨處以極刑。
宋高宗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柔福帝姬從北方回到南宋,一晃已經十多年,朝廷上下都知道她就是徽宗的女兒、自己的妹妹,為什麼母后硬說是假冒的呢?趙構看看韋太后,她的眼睛裡閃爍著罕見的凶狠,趙構不敢多問……
事情還要從宋高宗建炎四年說起,一位自稱是柔福帝姬的女子出現在趙構的面前。
宋高宗趙構很高興,父兄徽宗、欽宗以及所有兄弟姐妹全部都被金人強行擄到北方,高宗一個人獨在江南,很是寂寞。如果回來的是一位王子,趙構或許還會有幾分顧慮,對方不過是一位公主。當然,趙構還是有幾分懷疑。柔福帝姬是自己妹妹不假,可是徽宗皇帝三十四位公主,柔福又是排行中間的第二十位公主,高宗對這個異母妹妹幾乎沒什麼特別印象。加上柔福被擄北上不過十七歲,一晃四年過去,人長大了很多,也變化了很多,實在有些拿不準。
這柔福帝姬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建炎四年,南宋的軍隊在邊關剿匪,在土匪的內眷當中發現了一位奇女子。其他的女眷都蜷縮在一角,生怕被官軍淩辱,這位女子卻迎上來說自己是皇帝之妹,把士兵們嚇了一跳。很多人不相信,不過也有老成持重的,萬一是真,大家不就是交了好運嗎?反正就算是假的,也怪罪不到自己。於是大家把這個情況層層上報,一直彙報給宋高宗趙構。
高宗趙構開始沒有接見這位女子,萬一不是,以後可就尷尬了。高宗派了宦官馮益為首的幾個汴梁皇宮的老宮人前去辨認。那位女子雖然衣衫樸素,可渾身上下很乾淨,美麗容顏中雖然有幾分滄桑,舉止氣度卻有一份難以掩飾的高貴,很像是出自名門的閨秀。這幾位宮人誰也沒有服侍過柔福,只能問一些宮廷舊事。這女子回答得很是得體,符合事實。
這女子連高宗的小名都說得出來,除了宮中的人,外人不可能知道。只是有一個疑點,柔福本是小腳,可是這女子卻是一雙大腳。
馮益等人把調查結果如實彙報給高宗,請高宗自己做最後的決斷。高宗親自接見這位女子。當問及為何會有一雙大腳,這女子潸然淚下,說:“金人驅趕我們就如同牛羊一樣,我抓住空隙逃走,從北方回到江南,中間萬里關山,怎麼能夠讓一雙小腳,還保持原來的模樣?(金人驅逐如牛羊,跣行萬里,寧復故態哉?)”高宗聽了也流下淚來,遙想自己的父兄在敵國受苦,這位小妹萬里逃亡實在淒慘。高宗下令,承認她就是柔福帝姬,並封其為福國長公主。
不久之後,高宗將妹妹柔福下嫁給永州防禦使高世榮,並賜予嫁妝一萬八千緡。在兩宋,一個宰相級別的官職,大概年俸是三百緡,一般公主出嫁,也不過就是五百緡左右的嫁妝,柔福竟然有一萬八千緡,可見趙構對這唯一生還的小妹何等看重。高宗對柔福恩寵有加,前後賞賜超過四十九萬緡,連其夫高世榮也享盡榮華。
這樣的幸福生活,一直持續了十二年。
韋太后回國之後,聽到柔福帝姬一事,不禁詫異說:“柔福已病死於金國,怎麼又有一個柔福呢?”宋高宗便說了柔福由金逃回的情狀。韋太后說:“金人都在笑話你呢!說你錯買了假貨,真正的柔福早已經死了。(哥被番人笑說,錯買了顏子,柔福死已久。)”看到趙構還有幾分懷疑,韋后“持上袂泣”,拉著兒子趙構的衣袖流淚不已。
既然母后認定柔福帝姬是假,那麼宋高宗也只能認定柔福帝姬是冒牌貨。於是,宋高宗立刻下令,拘捕柔福,自己親自審理案件,一番嚴刑拷打後,“真相”終於大白於天下。這個柔福果然是個冒牌公主!然後,朝廷公佈了所謂真相。假冒柔福本是汴京流浪的女子,名叫靜善,生得頗為美貌。汴京攻破後,她被亂兵掠往北方。在路上遇到一個名叫張喜兒的宮女。張喜兒曾在王貴妃(柔福帝姬生母)宮中侍奉,知道許多宮闈秘事,一一都說給了靜善聽,還說靜善的相貌氣質酷似柔福帝姬。靜善對這個巧合十分動心,於是留心記憶,刻意模仿公主形態。之後,靜善在戰亂中經歷曲折,曾經三次被人拐賣,最後被土匪擄走,被迫嫁給了一名小土匪。宋官軍剿匪之時,抓住了靜善,打算以匪眷的名義將她殺死。靜善為了活命,稱自己就是柔福帝姬。見到靜善的言辭和氣度,官兵被嚇住了,於是將她送到臨安。靜善成功矇騙過宋高宗後,得到了十多年的富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韋太后回到京師,說破了此事,靜善再也無法掩飾,只好老實招認。
宋高宗下令將假公主斬首於東市。最倒楣的是高世榮,先是奉旨娶了柔福帝姬,又因為柔福帝姬是假貨被削奪了駙馬都尉的爵位,還因此被人們嘲笑說:“向來都尉,恰如彌勒降生時;此去人間,又到如來吃粥處。”
一時之間朝野紛紛揚揚,都在痛斥妖女奸猾,竟然欺騙了天下人,同時感念韋太后回歸,揭露巨奸面目,為皇家挽回尊嚴。到此,一場潑天騙局仿佛已經結束。不過史學界很多人並不相信這個說法。
當時就有學者認為被殺的柔福帝姬其實是真的。《四朝聞見錄》稱:“或謂太后與柔福俱處北方,恐其訐己之故,文之以偽,上奉母命,則固不得與之辯也。”《隨國隨筆》稱:“柔福實為公主,韋太后惡其言在虜隱事,故亟命誅之。”
也就是說,柔福帝姬之所以被殺,是因為韋后和柔福都處在北方,都曾經受盡淩辱,被很多人糟蹋。韋太后擔心柔福會把自己當年的一些醜事曝光,就逼迫高宗趙構殺死柔福。高宗和韋太后是母子,關係自然親密,柔福不過是高宗的同父異母的妹妹。二選一的話自然是選韋后了。
之前,派去審核柔福的宦官首領馮益曾指證柔福帝姬為真,為此也受牽連,送昭州編管,不久之後因為和皇太后聯姻而被赦免。
那韋太后到底擔心柔福說出什麼醜事而急於殺死柔福呢?
金人王成棣是押解北宋妃嬪前往北國的翻譯官。在完成使命之後,他依據押送日誌整理出一本書,名叫《青宮譯語》。王成棣提到在押送途中,有一位金國千戶國祿,因為姦污公主並和公主同騎一匹馬而被殺,那個公主叫作趙嬛嬛,即是柔福帝姬。來到上京,金國皇帝分配名單中,“賜宋妃趙韋氏、鄆王妃朱鳳英、康王妃「邢秉懿」、帝姬趙嬛嬛…浣衣院居住者”。從字面看,浣衣院不過是洗衣服的地方,其實卻是金國的官方妓院。
《呻吟語》記載說:“妃嬪王妃帝姬宗室婦女均露上體,披羊裘。”以往那些尊貴的皇帝妃嬪公主郡主等等,在浣衣院中都要光著上身,身上僅一件羊皮衣遮住下體。而來往的也大都是金國一些下級軍官,粗野不堪。浣衣院婦女稍有不從,就被毒打甚至被殺害,韋太后、柔福帝姬等人生活的悲慘可想而知。
後來,金國的蓋天大王把韋太后和柔福帝姬二人弄到了自己身邊。兩人都成了蓋天大王的侍妾。宋高宗建炎四年,宋徽宗、宋欽宗被押送到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縣),韋氏才結束了屈辱的生活,回到宋徽宗身邊。
同年,金國蓋天大王將趙嬛嬛賞賜給一個叫徐還的男子,很可能就是在此時,趙嬛嬛偷偷逃回了江南。
《南渡錄》曾經記載蓋天大王說:“自今以後,趙構須喚我阿爹。”當時就有傳言,說韋太后和金國蓋天大王生下兩個兒子。當然,韋太后回國後,這些消息都會被封鎖、被隱藏、被消滅,在正史上消失無蹤。在南宋王朝唯一見證了韋后醜事的就是那個早年逃回的柔福帝姬。於是,柔福帝姬也註定了只有一死。
南宋高宗第二任皇后吳氏,小名芍芬,在兩宋之交的大亂之年登上皇后之位。吳芍芬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后(太后)之一,母儀天下五十餘年,輔佐四代帝王。南宋初年許多重大決策的背後,都有吳芍芬的身影。
出身平民的吳芍芬,如何在滄海橫流的亂局中得到宋高宗的絕對信任,登頂後位?又如何在波詭雲譎的後宮之中,巋然獨立呢?
靖康二年,金兵南下,攻佔了北宋都城汴京,將徽欽二帝、皇子王孫以及所有有名位的後宮妃嬪裹挾北上。康王趙構因為在山東剿匪,躲過一劫,其妻邢氏被捕。因當時只是王府一個普通宮女,吳芍芬倖免於難。
在康王府分崩離析、大家各自逃命的時候,吳芍芬做了一個另類的決定。吳芍芬離開汴京,孤身前往山東,投奔康王趙構。從汴京前往山東濟州足有七百里的路程。一路上有金兵阻截,更有流寇作亂。不過,吳芍芬毫不畏懼。吳芍芬雖然是女子,可從小喜歡舞刀弄槍,騎射功夫尤其了得,不在大內侍衛之下。
經過一個多月的跋涉,吳芍芬越過重重阻礙,終於來到了山東,來到了康王趙構身邊。這一年,吳芍芬年僅十四歲。同年,趙構在應天府稱帝。因徽宗昏庸無道,吏治腐敗不堪,軍隊全無紀律,百姓揭竿而起,中原地區很不太平。在短暫的休息之後,金兵第三次南下,意圖抓捕趙構,徹底打垮宋朝。在內憂外患的逼迫下,毫無自信的宋高宗選擇了逃離。那些追隨宋高宗的將領們多數也在徘徊觀望,投降與背叛每天都在發生。宋高宗逃到揚州不久,大將苗傅、劉正彥發動兵變,兵臨城下,逼迫宋高宗禪位給三歲的皇太子。宋高宗萬般無奈,只能答應。後來,宋高宗借助韓世忠、張俊等人的幫助,平定叛亂。沒過多久,金兵攻破揚州,宋高宗再次撤退,逃亡四明(今浙江寧波),皇宮侍衛竟然也發動兵變,背叛宋高宗。
剛剛稱帝的那幾年,宋高宗每天提心吊膽,常常半夜從夢中驚醒。放眼望去,朝中那些文官武將,竟然沒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就連追隨左右的宦官、侍衛,保不齊哪天都會背叛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宋高宗最信任的,只剩下一個人。那就是吳芍芬。
吳芍芬是宋高宗的女人,在眾多姬妾逃離的非常時刻孤身來投,足見其忠誠。並且,吳芍芬武藝過人。在逃難的日子裡,吳芍芬常常身披鎧甲,手持刀劍,一身戎裝,扈衛高宗左右。四明兵變時,侍衛衝入行宮,到處搜尋宋高宗。吳芍芬讓宋高宗躲藏好,主動出面,騙過了衛兵,使得宋高宗逃過劫難。(王即帝位,後常以戎服侍左右。從幸四明,衛士謀為變,入問帝所在,後紿之以免。)
有一次,宋高宗一行人剛剛逃上船,金國十多名精銳騎兵旋風一般趕到了岸邊。當時侍衛都戰死了,宋高宗身邊也就就三五個妃嬪和幾個宦官。眼看金兵就要衝到船邊,奪取船隻,吳芍芬張弓搭箭,一箭就把為首的金兵將領射死。金兵大驚,沒有想到南朝的女子箭術如此了得!金兵急忙退到射程之外,眼睜睜地看著宋高宗一行駛離河岸。宋高宗又一次逃過劫難。(憲聖嘗從上航海,倏敵騎數十掩至,欲拏禦舟,後徐發一矢,其一應弦倒,餘悉引去。)
那些年宋高宗常常親臨前線,視察工作。每次宋高宗出巡,吳芍芬都主動請求跟隨。宋高宗以女子不宜上前線婉拒。吳芍芬意氣風發地說:“若臣妾裹尺五皂紗,必須一往!”在吳芍芬看來,只要自己女扮男裝,帶上男子的黑紗頭巾,那就可以了。憑藉自己的一身武藝,定能夠為王前驅,為夫開路。吳芍芬的豪邁與赤誠,都讓宋高宗深深感動。
兩處都出自南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
不過,吳芍芬畢竟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是皇帝的女人。身為皇帝的女人,有沒有武藝並不重要,忠誠也談不上什麼特色。要想在諸多色藝雙絕的宮女妃嬪中出頭,還要有其他的優勢。比如家世,容貌,兒女。可惜,這爭寵的三大利器,吳芍芬一樣也沒有。
當初,吳芍芬是以良家子的身份,入宮做了一名普通宮女。多年之後,吳芍芬晉封為妃嬪,其父吳近才被授予七品武翼郎的虛銜。娘家根本幫不上吳芍芬。當然,宋朝皇族娶妻講究門第,對姬妾並沒有什麼要求,出身清白即可。吳芍芬平民出身,沒有什麼優勢,卻也沒什麼劣勢。吳芍芬的容貌如何,在史書上並沒有明確的記載。不過,史書說“憲聖(吳芍芬成為太后時的尊號)初不以色進”,吳芍芬之所以被宋高宗看重,並非因為美貌。我們可以認為,吳芍芬的樣貌當然不至於難看,卻也談不上傾國傾城,閉月羞花。若是正妻,不是美女也就罷了。姬妾要想上位,長相平平可就太難了。
若吳芍芬能夠產下一男半女也是好的。宋高宗身邊有一個潘氏,比吳芍芬的年紀要大,長相也一般。可是,春宵一度之後,潘氏竟然就懷孕了,還生下皇子。不久,這個嬰兒被冊封為皇太子。潘氏母以子貴,由普通宮女一躍而成為正一品賢妃。若非宋高宗的妻子邢皇后身在北國,生死未卜,潘氏極有可能成為皇后。吳芍芬也曾經幾次侍寢,卻毫無消息。本來,吳芍芬還年輕,來日方長。不想幾年之後,宋高宗因為受到了意外驚嚇,失去了生育能力。吳芍芬也就一輩子無兒無女了。
在這樣尷尬的局面下,吳芍芬要怎麼做才能夠突出重圍呢?
吳芍芬在習武之餘,也喜歡看書。尤其是局勢安定之後,吳芍芬更有了大把的時間。“後益博習書史,又善翰墨,由是寵遇日至”。在史家看來,吳芍芬得到宋高宗寵倖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博覽書史,懂得很多東西,一個是精通書法,和宋高宗有共同語言。在這二者之中,博覽書史更加重要。
讀書,尤其是讀史書,最能讓一個聰明人快速覺醒。吳芍芬本就聰明,看了史書上那些前代往事,就更加洞徹世事了。
宋高宗和他老爸宋徽宗一樣,崇奉佛道,最聽神佛的話。吳芍芬從此入手,快速崛起。
吳芍芬來到宋高宗身邊不久,宮中就傳出一件奇事。
據說,很多年前,吳芍芬的父親吳近做過一個夢。夢中吳近來到了一處陌生庭院。院子中有一座亭子,匾額上寫著“侍康”二字。一旁還有一叢芍藥花,開得嬌豔動人。芍藥邊又有一頭白羊,溫順可愛。夢醒後,吳近覺得很奇怪。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吳近從來沒有見過什麼侍康亭啊。吳近百思不得其解。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據說很多人都聽說過這個奇怪的夢。現在回頭再看,那芍藥,不就是說吳芍芬嗎?那“侍康”不就是說吳芍芬侍奉康王,做趙構的女人嗎?
後宮那些宮女、宦官不禁慨歎,原來吳芍芬和康王是上天註定的姻緣哪!南宋史家鄭重其事地記載到史書上。其實,這個流言八成出自吳芍芬之手。
有一年,宋高宗帶著吳芍芬乘船逃難。家國破碎,前途未卜,宋高宗心情極度低落。就在這時,一條魚從水面上一躍而起,竟然蹦到了船內。大家也沒在意,估計最多不過是想,晚上可以喝魚湯吧。可吳芍芬卻一臉喜色地稟奏宋高宗:“此周人白魚之祥也!”當初周武王率領諸侯討伐商紂王,勝敗難料。一條白色的魚躍入了周武王的船。有人就解釋說,商朝以五行中的金德興旺,故崇尚白色。舟乃是“周”的諧音。現在白魚入舟,不就象徵了商朝的百姓歸順大周嘛。將士們聽了都倍感振奮,最終大敗敵軍。吳芍芬引用“白魚入舟”的典故,鼓勵宋高宗。宋高宗大喜,當即晉封吳芍芬為和義郡夫人。不久,吳芍芬又晉封為才人。
當時有一個張婕妤,嫵媚多情,最得宋高宗寵愛。張貴妃很討厭吳芍芬,經常背著高宗刁難吳芍芬。吳芍芬一直隱忍,誰讓人家是一品貴妃,吳芍芬才是五品才人呢。不過,吳芍芬有的是法子。
當時天下久旱,宋高宗帶著眾妃嬪到徑山燒香,祈禱龍神保佑,早降甘霖。就在大家祈禱的時候,一件怪事發生了。一條五色蜥蜴竟然從龍神雕像背後爬出,爬到了跪拜祈禱的宋高宗手上,一會從左肩走下,又爬上了右肩。這五色蜥蜴竟然在宋高宗身上爬了好幾圈。後來,那五色蜥蜴竟然爬到了宋高宗的面前,對著宋高宗連連磕頭,仿佛朝拜的樣子。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都覺得五色蜥蜴乃是龍神化身。
再後來,更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五色蜥蜴拜過宋高宗之後,竟然繞到高宗背後,爬上了諸多妃嬪之一的吳芍芬身上。蜥蜴在吳芍芬的身上也爬了半圈。當時張婕妤和吳芍芬並排趴著,滿心希望蜥蜴也到自己身上爬爬。畢竟她張婕妤的品位比吳芍芬還高呢。一旁的吳芍芬嘴裡念叨:“菩薩如何不登婕妤身?”吳芍芬公開祈禱,表示自己的低調和謙遜,無意超越張婕妤。可無論吳芍芬怎麼祈禱,蜥蜴就是不睬張婕妤。
在大家的注視中,五色蜥蜴一轉身就鑽入了龍神雕像下,再也沒有出來。張婕妤失落萬分。
從現代科學角度看,這蜥蜴自然不會是什麼龍神,什麼菩薩。五色蜥蜴其實是一種草蜥,在中國不少地方都有。這種草蜥顏色豔麗,性格溫順,且有較高智慧。從五色蜥蜴在宋高宗、吳芍芬身上爬動,並且對宋高宗鞠躬、磕頭來看,這蜥蜴八成經過苦心馴化。
這件事情之後,大家都在說,才人吳氏乃是大貴之人,前途不可限量!
張婕妤很失落,很焦慮,不久之後就病逝了。當時南宋國家日漸安定,和談也初步成功,金國已經答應送還宋高宗生母韋太后。宋高宗龍心大悅,將吳芍芬提升為三品婉儀,不久又提升為一品德妃。吳芍芬距離皇后僅僅一步之遙。
吳芍芬身上的神秘色彩,讓朝野上下對吳芍芬另眼相看。不過,要想登上皇后之位,母儀天下,還要有禮法、道德的支持。
宋高宗年過三十依然無子,朝中不少大臣連番建議宋高宗儘早確立太子,以固國本。宋高宗從宗室子弟中挑選候選人。幾年之前,朝廷經過層層選拔,兩個小孩進入決賽。一個叫「趙伯琮」,一個叫「趙伯玖」。兩個孩子都不過七八歲,也分不出什麼高下。宋高宗把兩個兩個小孩都留下來,慢慢考察。
宋高宗讓張婕妤撫養「趙伯琮」,才人吳芍芬撫養「趙伯玖」。
當時大臣們都很反對這件事情,畢竟兩個候選人容易引起朝野紛爭。多年之後,張婕妤病逝,吳芍芬把「趙伯琮」接來一起撫養。可是,吳芍芬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毫無分別。「趙伯琮」為人恭順節儉,喜歡讀書,宋高宗和吳芍芬都很喜歡。後來,到了要決定確立皇子的時候了。許多人都建議吳芍芬推薦「趙伯玖」。畢竟「趙伯玖」才是吳芍芬一手帶大的,關係更親密。可吳芍芬卻稟奏宋高宗,說普安郡王「趙伯琮」“其天日之表也”,有帝王氣度。宋高宗一聽,非常滿意,當即冊封「趙伯琮」為皇子。這個趙伯琮就是日後的宋孝宗。
感情歸感情,國事歸國事。吳芍芬分得出輕重。吳芍芬的大度和博愛贏得了宮廷內外的一片讚譽。
紹興十二年宋高宗生母韋太后還朝。宋高宗非常高興,承歡膝下,竭力盡孝。韋太后還朝,帶來了宋高宗原配邢皇后的死訊。不久,宰相秦檜請求儘早確立皇后。按照宋高宗和秦檜的意思,皇后人選自然非吳芍芬莫屬。
關於韋太后和吳芍芬的關係,史料上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記載。
《宋史》上說:“顯仁太后回鑾,亦愛後。憲節皇后崩聞至,秦檜等累表請立中宮,太后亦為言。”意思說韋太后也很喜歡吳芍芬,在秦檜請求冊封吳芍芬為后的時候,韋太后也幫吳芍芬說好話。
可是,《四朝聞見錄》的記載恰恰相反。據說,宋高宗多次對吳芍芬說:“極知汝相同勞苦,反與後進者齒,朕甚有愧。俟姐姐(宋朝皇帝稱呼生母為姐姐)歸,爾其選矣。”在宋高宗看來,吳芍芬和他同甘共苦多年,現在的品階卻和後來入宮的年輕妃嬪差不多,宋高宗心中有愧。一旦韋太后還朝,宋高宗必定奏請太后批准立后。畢竟封后(娶媳婦)這等大事,還是要由父母做主。吳芍芬連忙下拜,說:“大姐姐遠在北方,臣妾缺於定省。每遇天日晴美,侍上宴集,才一思之,肚裡淚下。臣妾曾夢不到此。”吳芍芬很謙遜,說自己從來沒有埋怨宋高宗。反倒是覺得韋太后遠在北方,身為兒媳,自己沒有早晚問候,內心有愧。每次天氣晴好,侍奉高宗筵席,想到遠在北國受苦的婆婆,吳芍芬就肚裡落淚,心痛不已。宋高宗萬分感動,覺得吳芍芬實在貼心,實在孝順。
等到韋太后還朝,宋高宗稟奏:“德妃吳氏,服勞滋久,外庭之議,以為宜正中宮,合取姐姐旨。”宋高宗希望由韋太后發下懿旨,宣佈冊封吳芍芬為皇后。可是,韋太后卻“陽語”,假裝說:“這事在爾!”這件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好了,可是“陰實不欲”,韋太后實際上不同意。
韋太后為什麼不同意呢?
《四朝聞見錄》中說:“以向嘗與憲聖均為徽宗左右,徽宗以憲聖賜高宗,太后恐其記微時事,故無援立意。”
吳芍芬年少入宮,本是宋徽宗身邊的宮女,和韋太后一樣在宋徽宗身邊伺候。後來,吳芍芬被宋徽宗賞賜給了趙構。估計當年韋太后和吳芍芬有過什麼過節,因此,韋太后不想立吳芍芬為后。
對刁難自己的韋太后,吳芍芬百般順從,毫無怨言。吳芍芬親手畫了一幅《古列女圖》,把這幅畫放在座位一側。吳芍芬又選取《詩經·序言》中的大義,把自己的殿閣提名為“賢志堂”。吳芍芬就是要向世人尤其是向韋太后袒露心跡:自己將向古代那些賢媛學習,孝順公婆,禮敬丈夫,做一個有德行的后妃。
看到吳芍芬如此低調孝順,韋太后也就放下成見,答應了封她為后。
紹興十三年,宋高宗親自草擬詔令,交給宰相,說:“朕奉太后命,德妃吳氏可立為后。”吳芍芬成為宋高宗的第二任皇后。封后對於吳芍芬來說,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以後的五十多年,吳芍芬憑藉其才智、德行,統領后宮,輔佐四朝帝王,贏得了天下人的尊重 。
第三章 大臣當然很牛氣
「楊業」:名將之死誰之過?
因為各種評書、演義、戲曲的渲染,「楊業」楊老令公已經成了中國一位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楊老令公的死,許多人都歸罪於大奸臣「潘仁美」忌妒賢能,公報私仇。不過,演義畢竟是演義,那麼,正史中的「楊業」究竟是怎麼死的?「潘仁美」的原型「潘美」究竟有沒有責任?誰才是導致「楊業」去世的真正兇手?
尷尬的輝煌
在讀者的印象中,「楊業」一生作戰的主要敵人是遼人,是外族,其實不然。「楊業」本是並州太原人,從他的父親開始,就是北漢大將。北漢初建,認遼國為父,倚靠遼國的援助和太原堅城,對抗中原的後周、北宋王朝,保有山西狹小的一塊領土。「楊業」三十餘年的軍旅生涯中有二十年主要是和宋人作戰。「楊業」能打。在“楊家將”的故事中,「楊業」號稱“金刀無敵楊令公”。在歷史上,「楊業」也號稱楊無敵。只是,「楊業」這個“無敵”的稱號,是屠戮無數宋人將士而獲得的。
「楊業」是一個天生的軍事家。從小,「楊業」就喜歡騎馬射箭,經常把用兵之道用在打獵上,得到的獵物總是其他人的數倍。年輕的「楊業」自信滿滿,在他看來,打獵與用兵雖然不同,運用之道卻異曲同工。(“我他日為將用兵,亦猶用鷹犬逐雉兔爾。”)成年之後,「楊業」正式從軍,因驍勇善戰精通將略,很快出人頭地。
「楊業」在歷史上第一次亮相是在開寶元年。這一年,北漢睿宗劉鈞去世,其子劉繼恩即位。劉繼恩為人刻薄寡恩,濫殺功臣,即位不足兩月就被部下殺死。劉鈞的另一個兒子「劉繼元」即位。聽聞這個消息,宋太祖大喜,調集大軍攻打北漢。北漢新君大為驚恐,一方面派出輕騎向契丹求援,一方面派遣將領率領北漢精銳到邊境抵禦。這個領命出征的北漢將領就是「楊業」。
可惜,「楊業」在歷史上的第一次亮相很難看。並非「楊業」不驍勇,而是國主「劉繼元」太坑爹。「劉繼元」剛剛登基,對時任侍衛都虞侯的「楊業」不大放心,就讓自己的老丈人馬峰出任監軍。馬峰本是小小的將作監(負責修建工程建造),哪裡懂得帶兵。可是,馬峰仗著自己是國丈,對「楊業」呼來喝去,還擅自帶領軍隊離開城寨,想要伏擊宋軍。結果在銅鍋河附近,馬峰遭遇宋軍大將李繼勳。兩軍交戰,北漢軍大敗,馬峰僥倖逃脫。「楊業」又派遣侍衛長率領幾百騎兵巡查,一旦有情況,不必交戰,即刻回報。
不料侍衛長又遭遇宋軍李繼勳主力。幾百北漢軍棄械投降。
「楊業」作為主帥沒有出場,就已經輸了。「楊業」明智地帶領殘部退回太原城。「劉繼元」也知道老丈人胡鬧,沒有太為難「楊業」。
「楊業」的處女秀雖然比較尷尬,可在之後的突襲戰中,「楊業」的表現卻可圈可點,讓宋軍也敬畏不已。
當時的北漢岌岌可危,在外,北宋大兵壓境,太原城外包圍重重;在內,以宰相郭無為為首的官員肆意散佈北漢必敗的亡國論調。「楊業」和郭無為不同:郭無為是一個政客,想的是如何投機,謀取最大的利益;楊業是一個軍人,服從命令是第一職責。只要君王不投降,「楊業」必然死戰到底。
在城樓巡視的過程中,「楊業」發現城西宋軍中隱然有黃羅傘蓋,龍旗招展——莫非宋朝皇帝就在城西營寨?宋太祖趙匡胤本身就是武將出身,極有可能親自到前線督戰。「楊業」把這件事情稟告北漢皇帝。「劉繼元」下令,即刻對城西宋軍發動猛攻。擒賊先擒王,若是抓到趙匡胤,就可以解太原之圍。
「楊業」帶著數萬北漢精銳衝出城門,衝擊宋軍西寨。宋軍西路軍正睡著,發覺敵軍來襲,主帥趙贊匆忙迎戰,被弩箭射穿了腳。北漢士氣高漲,宋軍疲于應付,死傷很多。就在北漢前鋒快要衝到宋軍中軍大帳的時刻,忽然千餘宋軍帶著五六千拿著斧頭的民夫衝入戰團。「楊業」的北漢軍腹背受敵,不得已只能退卻。原來,東路軍的一支後勤部隊正在附近砍伐木頭,聽到殺聲,急忙來救援。
就在宋軍三路大軍都向西路彙聚的時候,「楊業」又帶著幾百近衛部隊轉向攻打宋營東城營寨,想來一個聲東擊西避實就虛之計。不巧,「楊業」遭遇宋軍東路軍主帥黨進。黨進在宋初的名氣極大,毫不遜色于「楊業」。兩員虎將狹路相逢,大戰幾個回合。眼看突擊無功,「楊業」調轉馬頭回撤。雖然身邊只有幾個親兵跟隨,黨進依然躍馬追擊。「楊業」狼狽躲入城壕,北漢軍隊上前攔阻黨進。黨進來勢洶洶,城樓上觀戰的北漢皇帝「劉繼元」嚇得不敢開城門。「劉繼元」讓人垂下一根繩子。士兵用繩子把「楊業」提上城牆。(劉繼業復以突騎數百犯東寨,黨進挺身逐繼業,麾下數人隨之,繼業走匿壕中,北漢兵出援之,繼業緣縋入城,獲免。)
此戰雖然沒有取得大勝,卻大挫宋軍威風,提升北漢士氣。尤其是主將「楊業」隨機應變,調度有方,得到北漢軍士的一致認可。在這場“勝利”的支撐下,北漢苦苦守城,終於等到了契丹援軍。加上當時由春入夏,進入雨季。宋軍瘟疫流行。宋太祖不得已撤兵還朝。
此後的十餘年,「楊業」多次升遷,最後擔任建雄軍節度使,因“屢立戰功,所向克捷,國人號為‘無敵’”。這個“國人”,當然是北漢人。
最後的堅持
開寶八年,北宋調集精銳,在主帥曹彬的率領下攻打南唐。北漢皇帝「劉繼元」以為宋朝北疆防禦必然鬆懈,命「楊業」率領大軍進攻晉州(約今河北石家莊),不料晉州守將武守琦在洪洞地區大敗「楊業」。
這就是國力的差距。早在後周時代,武守琦就曾經在兩淮爭奪戰中建立功勳。北宋代周後,武守琦駐守晉州多年,北漢根本不能越雷池一步。
從綜合實力來說,在宋初諸將中,武守琦只能算一個二三流的將領。可是,在軍隊士氣高漲裝備精良、國運上升的時期,武守琦這個二三流將領,照樣可以擊敗「楊業」這樣的北漢第一流名將。
太平興國四年,宋太宗經過了數年籌備,發動了對北漢的滅國大戰。大戰數月之後,北漢國主「劉繼元」投降。宋太宗久聞「楊業」大名,“嘗購求之”,一度懸賞抓捕「楊業」。不過,宋太宗愛惜「楊業」是個人才,“欲生致之”,要求務必活捉「楊業」。畢竟“千金易得,一將難求”。
「楊業」對待北宋的太宗,卻曖昧不清。
其一,「楊業」主動降宋。《宋史·「楊業」傳》雲:“既而孤壘甚危,業勸其主繼元降,以保生聚。”開寶元年宋太祖雖然沒有拿下北漢都城太原,但是在撤軍時把太原附近多個州縣的百姓帶離北漢。到北漢滅亡時,轄區內十個州,只有三萬戶(約十萬人)百姓,三萬士兵。這樣弱小的北漢,在北宋大軍的打擊下,註定了要滅亡。但五代以來有一個傳統,城池被攻破,城內官軍常常被屠戮,若主動歸降,則可保一方平安。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業」勸說劉繼業投降。在「楊業」的本傳中,「楊業」是一個驍勇善戰,且仁德愛民的好將領。
其二,「楊業」拒絕降宋。《九國志》記載:“初,劉繼業(劉繼業即楊業,北漢皇帝賜「楊業」姓劉)為繼元捍太原城,甚驍勇。及繼元降,繼業猶據城苦戰。”在北漢皇帝「劉繼元」已經投降的情況下,「楊業」堅持作戰,拒絕投降。
那麼,哪一種情況才是事實呢?
南宋人李燾編訂的《續資治通鑒長編》認為《九國志》更可信。首先,《九國志》為宋太宗時期路振所撰。路振乃是宋朝著名史學家,在宋真宗朝參與編修《宋太祖實錄》和《宋太宗實錄》。路振和「楊業」同處一個時代,《宋史》則為南宋史學家編訂。
相比之下,《九國志》的可信度更高。在太宗朝編訂的《舊五代史》中,記載勸說「劉繼元」投降的,只有馬峰一人。理由也不是保全百姓,而是保性命,保富貴。
另外,還一個更有力的證據,在《宋史》和《九國志》中都記載了接受「劉繼元」投降時,宋太宗“遣中使召見業”。若「楊業」是主動降宋,自然在「劉繼元」身旁,宋太宗沒有必然另外派遣宦官召見「楊業」。
據《九國志》記載,當宋太宗派遣宦官召喚「楊業」時,「楊業」拒絕投降。宋
太宗無奈,只能“令中使諭繼元俾招繼業”。「劉繼元」立刻派遣心腹前往,告誡「楊業」,北漢已經滅亡,希望「楊業」不要壞了好事。在這樣的情況下,“繼業乃北面再拜,大慟,釋甲來見”。「楊業」降宋是無奈之舉。
只是,這點成為「楊業」在北宋官場的重大污點,間接導致了日後的死亡。
「楊業」投降之後,宋太宗大喜,當即任命「楊業」為右領軍衛大將軍。不久,宋太宗不顧戰士疲憊,強行北伐契丹,結果自然慘敗。撤軍時,宋太宗任命「楊業」為代州刺史兼三交駐泊兵馬都部署。為了籠絡「楊業」,在宋軍諸將都沒有封賞的情況下,宋太宗“密封橐裝,賜予甚厚”,秘密賞賜了「楊業」許多財物。
「楊業」果然不負所托。宋軍大敗之後,精銳死傷大半。契丹料定宋軍無力抵抗,太平興國五年,契丹十多萬大軍在主帥駙馬蕭咄李、副帥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誨的帶領下氣勢洶洶撲向雁門關。雁門關守將正是「楊業」。
「楊業」部下不過數千人馬,正面迎敵根本不是對手。可若不出城迎擊,坐困孤城,也註定失敗。怎麼辦?
「楊業」本就是一個熱血男兒。他的字典中從來沒有“後退”這個詞。「楊業」下令副將堅守城池,自己率領數千部隊從西山小道繞道雁門關北口埋伏下來。同時,「楊業」派人傳信給北疆主帥「潘美」,相約合擊契丹。三月十五日,契丹大軍進入雁門關北口。「楊業」和「潘美」從兩邊山道上合力攻下,契丹軍隊大敗,死傷數萬人。契丹主帥蕭咄李被殺,副帥李重誨被抓。(「楊業」領麾下數百騎自西陘出,由小陘至雁門北口南向與美合擊之,敵眾大敗,殺其節度使、駙馬、侍中蕭咄李,生擒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誨。)
這就是太宗朝赫赫有名的雁門關大捷。「楊業」提議、「潘美」領導下的雁門關大捷是北宋初次北伐失利後獲得的最大勝利。消息傳開,宋太宗大喜,當即提升「楊業」為鄭州防禦使,不久又提升為雲州觀察使,仍舊兼管鄭州、代州。經此一戰,契丹人極怕「楊業」,常看到「楊業」的旗幟就遠遠避開。(契丹畏之,每望見業旗即引去)。
楊無敵的大名傳遍整個北疆,傳遍天下。
太宗的面子
但是,凡事有得必有失。就在「楊業」威名遠播的時刻,危機也在一步步逼近。
一晃,距離太平興國四年的慘敗已經過去了七年。七年時間內,宋太宗無時無刻不在等待時機,渴望再度北伐,一雪前恥。可是,以宰相宋琪為首的宰執大臣多數反對北伐。如何才能夠打破僵局呢?
雄州知州賀令圖、軍器使劉文裕上書太宗請求北伐。賀令圖提出,當下北伐有兩個優勢:“契丹主年幼,國事決於其母;其大將韓德讓寵倖用事,國人疾之。”
意思是說,契丹新君年幼,主政的乃是一介女流蕭太后。大將韓德讓備受寵倖,有流言說韓德讓和蕭太后關係曖昧,因此,契丹人人痛恨。在這個“主少國疑”的非常時刻,宋朝發兵好處多多。
宋太宗把賀令圖的消息告訴百官,商議出征事宜。不料副相李至還是反對。李至的意見很實在,兩國交戰,最少要幾萬兵馬,勢必要積攢大量糧草。一場大戰下來,至少要準備十萬大軍兩個月的糧草。可是國家的糧食儲備根本不夠。(假令一日克平,當為十旬准計,未知邊庚可充此乎?)不僅僅是糧食儲備不夠,軍用物資的儲備也不充分。像契丹城池地處平地,附近連山石都沒有。攻城需要的石頭(古代多以投石機攻城)從何處獲得?
可是,宋太宗不聽。其實,賀令圖等人的上書本就是宋太宗授意。賀令圖本是宋太祖賀皇后侄子,卻背叛太祖投到時任晉王的太宗門下。宋太宗登基,賀令圖因功出任雄州知州。劉文裕則是宋太宗表弟。兩人都是宋太宗的鐵桿心腹。兩人就是宋太宗的傳聲筒。
為了消除雜音,宋太宗以宋琪喜歡開玩笑,有損宰相體統(素好詼諧,無大臣體)為由,罷免了宋琪。以李至有“眼疾”為由,罷黜副相職務。新任宰相「李昉」對北伐也不贊成,宋太宗就不讓「李昉」參與軍事決策,僅僅和支持北伐的樞密院官員商量。(初議興兵,上獨與樞密院計議,一日至六召,中書不預聞。)看到皇帝態度如此強硬,百官只好沉默。
雍熙北伐先天不足,尤其是軍糧匱乏問題沒有解決,註定了失敗。
宋太宗在頭腦發熱時,多少還保持了一些冷靜。宋太宗兵分三路。東路軍主帥為曹彬、米信,率領十萬大軍由雄州出發,攻打涿州。中路軍主帥田重進,由定州出發,攻打蔚州(今河北蔚縣),阻擊契丹西路援軍。西路軍主帥「潘美」、副帥「楊業」、都監王侁,由雁門關出發,佔領山後各州。
宋太宗命令,三路大軍在完成初步目標後,共同奪取幽州。
由於宋軍準備還算充分,保密工作做得較好。宋軍三路大軍幾乎沒有遇上什麼阻力,就奪得多個州縣。捷報傳來,宋太宗大喜。可是,宋太宗沒高興幾天,壞消息就一個接一個傳來。
首先是東路軍佔領涿州城之後,糧食供應不上。主帥曹彬不得不退出涿州,回雄州等待糧草。可是,當中路軍、西路軍連番戰勝的消息傳來,東路軍將領群情激動,紛紛請命出戰。曹彬對將士騷動不能及時制止,下令再度攻打涿州。可拿下涿州之後,半路上運來的糧草卻被契丹前敵主帥耶律休哥劫走。東路軍人困馬乏,士氣低落。
反觀契丹,雖然一度落於下風,可是在主帥耶律休哥的指揮下,避免正面作戰,固守待援。宋軍沒有取得實質性的勝利。同時,契丹蕭太后調集各地人馬,親率最精銳的十多萬御林軍南下。
聽聞契丹主力到達,困守涿州的曹彬不得不下令再度放棄涿州。在宋軍撤退時,宋太宗命令曹彬帶走涿州百姓。疲憊的士兵加上拖兒帶女的百姓使得東路軍撤退速度大打折扣。很快,耶律休哥率領的契丹精騎就追上了宋軍。曹彬勉力指揮,可還是兵敗如山倒。
東路軍是宋軍主力。東路軍潰敗之後,宋太宗明白,此次北伐已經失敗。在如此糟糕的情況下,宋太宗又下達了一個錯誤的命令。這個命令成為「楊業」之死的導火索。
宋太宗向西路軍下令,在撤退同時,將契丹寰州、朔州、雲州、應州四個州的百姓護送到宋朝領土。如此一來,即便是東路軍大敗,宋太宗還可以勉強維持一個“救百姓於水火”的明君形象。
忠誠的代價
接到詔命,西路軍將帥一臉愁容,面面相覷。當時契丹蕭太后率領部下十多萬騎兵已經衝到西路軍前線。剛剛攻佔的寰州隨即陷落。西路軍不過就是數萬人,再不及時撤退,那就將和契丹主力軍遭遇。可偏偏在此時,宋太宗還讓西路軍護送四州百姓。怎麼辦?
主帥「潘美」沉默不語。副帥「楊業」久在北疆,熟悉契丹戰法,提出一個比較可行的辦法。「楊業」認為,如今契丹軍人數眾多,士氣正盛,不適宜正面作戰。朝廷只是讓我們護送幾個州的百姓回到境內。我們西路軍可以從大石路出兵,直奔應州。同時派人告訴雲州、朔州的守將,及時召集百姓。我大宋軍隊從代州撤離時,讓雲州百姓跟隨大軍主力(東路軍)撤退。我們到達應州時,契丹軍隊必然來攔截,此時可以讓朔州百姓出城,由石碣穀撤退。我軍可先在穀口安排千人強弩部隊,契丹軍隊來犯,弩箭騎射。騎兵來三州中間往返馳援,哪一路有困難,就支援哪一路。如此一來,四州的百姓我們可以保全三路,也算不辱使命了。
「楊業」的這個計畫比較周詳。儘管沒有完成宋太宗指定的護送四州百姓的任務,但寰州本已經失守,能夠護送三州百姓已極為不易。這卻遭到監軍王侁的反對。王侁提出:“領數萬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趨雁門北川中,鼓行而往。”在王侁看來,就算東路軍大敗,可西路軍卻連續攻佔四州,沒有遇上什麼困難。此刻就算蕭太后率領大軍前來,宋軍也有數
萬精銳,何必畏懼呢?王侁提出,西路大軍當從雁門北川出發,一路擊鼓,和契丹軍隊正面大戰一場。
這個王侁本是後周樞密使王朴之子,出身名門,在平定南唐的時候,多少立過一些軍功。宋太宗即位之後,王侁幾次獻策,博得宋太宗信任,出任西路軍監軍。一旁的大將軍器庫使、順州團練使劉文裕也極力贊同正面出擊。在他們看來,西路軍要做的,不是護送百姓撤退,而是爭取更大的戰功。
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業」本應當請示主帥「潘美」的意見,由「潘美」最後定奪。
可是,「楊業」向來剛烈,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什麼花花腸子。「楊業」公開反對,說:“不可,此必敗之勢也。”一句話把王侁的計畫否決。王侁大怒,說:“君侯素號無敵,今見敵逗撓不戰,得非有他志乎?”王侁打仗不如「楊業」,可玩手段,耍心眼卻遠在「楊業」之上。要想推翻「楊業」的意見,就必須徹底搞臭「楊業」。那如何才能夠搞臭「楊業」呢,一句話——“得非有他志乎?”這個“他志”,就是說「楊業」想著背叛大宋,投降契丹。
王侁的話很有殺傷力。之前我們提到了「楊業」和宋人打了二十年仗,在北漢滅亡時,又一度拒絕投降。這些,在場的將領都很清楚。最近幾年楊業和契丹大戰立下大功,可是,昔日的“污點”永遠都無法洗刷乾淨。
「楊業」一聽,悲從中來。「楊業」急於證明自己對大宋王朝的忠心。怎麼辦?「楊業」無可奈何,只能說:“「楊業」我並非怕死,只是如今時機不利,白白犧牲士兵卻無法建立功勳。如今監軍責備「楊業」怯懦怕死,那我就第一個和契丹人作戰。”(“業非避死,蓋時有未利,徒令殺傷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責業以不死,當為諸公先。”)
「楊業」即刻率軍出行,主帥「潘美」送行。「楊業」稟告「潘美」,說:“我此次出行,必定不利。「楊業」我本是北漢降將,早就該死了。陛下不但沒有殺我,還信任我,讓我出任邊關長官,掌握軍權。我並非放縱敵人,不敢出擊,只是想抓住最佳時機,建立戰功報效皇恩。如今你們責備我躲避敵人,那我「楊業」就應當先死在敵人手上!”(“此行必不利。業,太原降將,分當死。上不殺,寵以連帥,授之兵柄。非縱敵不擊,蓋伺其便,將立尺寸功以報國恩。今諸君責業以避敵,業當先死於敵。”)「潘美」聽了,也一臉同情。「楊業」指著陳家穀方向說:“你們可以在此安排步兵強弩設下埋伏,等我轉戰到此處,你們就以強弩射擊,以步兵夾擊。不然,我這支部隊可就一個人也活不成了。”(“諸君於此張步兵強弩,為左右翼以援,俟業轉戰至此,即以步兵夾擊救之,不然,無遺類矣。”)
「楊業」不愧是百戰名將,雖然心情激蕩滿是悲憤,可是在短時間內也想出了誘敵妙計。從後面的戰況來看,若「潘美」依照「楊業」的安排,在陳家穀設伏,必定可以大敗契丹。
可惜,歷史沒有如果,現實總是殘酷的。
一大早,「楊業」帶著數千將士走了,「潘美」和王侁率軍在陳家穀等候。王侁讓人在高處觀看前方戰況。一開始,「楊業」遭遇小股契丹騎兵,雙方激戰,契丹軍戰敗。「楊業」的目的就是要引誘契丹主力出動,自然是全力追擊。王侁看到「楊業」勝利,又喜又怒。喜的是終於可以建立戰功,怒的是「楊業」把契丹人說得那麼可怕,卻獨享戰功去了。王侁告訴「潘美」,即刻發兵。「潘美」不同意。可王侁根本不理睬「潘美」,自己率領軍隊離開陳家穀。「潘美」雖然是主帥,可哪裡管得了監軍呢,只能跟著離開。(侁以為契丹敗走,欲爭其功,即領兵離穀口。美不能制。)
「潘美」、王侁率軍沿著交河向西南走了二十里,就聽到「楊業」遭遇契丹主力、死傷慘重的消息。王侁害怕了,立刻調轉馬頭撤退。「潘美」跟隨。楊業且戰且退,從中午戰到黃昏,終於把契丹軍隊引入陳家穀埋伏圈。可是,放眼望去,陳家穀空無一人。「楊業」頓時心中發涼,拍著胸口痛心不已。「楊業」沒有時間悲傷,立刻率領剩下將士轉身迎戰。「楊業」全身受了十多處重傷,親手殺死了近百敵軍。所有宋軍士卒全部戰死。因為「楊業」的戰馬被射傷,「楊業」被俘虜。「楊業」被俘虜之後,歎息說:“皇上對我極好。我本希望討伐逆賊守衛邊疆來報答皇上大恩。沒想到反為奸臣所害,導致大軍戰敗。如今我又有什麼顏面苟活於世呢?”(“上遇我厚,期討賊捍邊以報,而反為奸臣所迫,致王師敗績,何面目求活耶!”)「楊業」受傷極重,不吃不喝。三天之後,一代將星隕落。
幕後的黑手
那麼,「楊業」之死,誰才是罪魁禍首呢?在民間演義中,「楊業」之死為「潘仁美」所害。不過,傳說畢竟不是正史。宋太宗認定的責任人有三個。
第一個,監軍王侁。若非王侁出言譏諷「楊業」,「楊業」不至於主動赴死。在「楊業」設下陳家穀合兵之計後,若非王侁違背約定,擅自出兵,「楊業」依然不會死。宋太宗下詔訓斥王侁阻撓將領的謀略實施羞辱刺激將領,肆意妄為,導致戰敗,將領失去,百姓遭殃。(墮撓軍謀,窘辱將領,無公忠之節,有狠戾之愆。違眾任情,彼前我卻,失吾驍將,陷此生民。出自《宋大詔令集》。)宋太宗將王侁一擼到底,流放到金州接受監管。
第二個,軍器庫使劉文裕。劉文裕附和王侁,使得決策一邊倒,導致「楊業」兵敗喪命。宋太宗將劉文裕削去官籍,流放到登州接受監管。(坐陷失驍將「楊業」,削籍,配隸登州。)
第三個,主帥「潘美」。對「楊業」之死,「潘美」當然有責任。作為主帥,「潘美」沒有在部下有爭議的時候做出正確的決定,決策失誤,導致「楊業」之死。因此,「潘美」雖然是西路軍主帥,接受的處罰卻最輕。宋太宗將「潘美」貶官三級,降為檢校太保。宋太宗聽聞「楊業」的死訊,非常痛心。宋太宗追贈「楊業」為太尉、大同軍節度使,並賞賜楊家千匹布帛、粟米千石,以示對「楊業」的恩寵和哀悼。同時,宋太宗下了一道詔令。詔令提到「楊業」死亡的原因,“群帥敗約,援兵不前。獨以孤軍,陷於沙漠”,把「楊業」戰敗死亡的原因完全歸結為前線將帥背約。
其實,我們仔細品味,發現在「楊業」之死的背後,還有一股可怕的力量。當「楊業」做出正確決定的時候,作為主帥的「潘美」為什麼不能公開支持?為什麼監軍擅自行動,主帥無力反駁?
宋太宗設立監軍掣肘將領,是導致「楊業」之死的重要原因之一。
監軍制度古已有之,在宋朝更加普遍。宋太祖是靠著陳橋兵變奪取政權的,自然對武將嚴防死守,派遣心腹官員出任監軍,防止武將擁兵自重乃是常事。不過,在宋太祖時期,監軍雖然也是直接聽命於皇帝,對皇帝負責,但是宋太祖往往會選擇一些忠厚公正的官員出任監軍,對監軍的權力也有所限制。當監軍和將領意見發生衝突時,宋太祖也能夠做出公正的判決。
宋朝初建,陝西地區的節度使袁彥聽聞宋太祖奪權自立,修繕兵甲準備起事。宋太祖擔心袁彥作亂,命令「潘美」出任袁彥部隊監軍,“以圖之”——如果袁彥有作亂跡象,直接把袁彥殺掉。「潘美」領命之後單人獨騎前往,告訴袁彥大局已定,希望袁彥認清局勢。在「潘美」的勸說下,袁彥入朝。宋太祖大喜,說:“「潘美」不殺袁彥,能令來覲,成我志矣。”從話語中可以看出,宋太祖雖然派遣「潘美」為監軍,給「潘美」便宜行事職權,可從心底深處,還是希望「潘美」不要濫用監軍這個權力,以和平的方式對待不滿的將領。
整個太祖朝,監軍對主帥的決策對戰爭的干擾較少。到了宋太宗時期,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由於宋太宗本人多疑,又不擅長軍事,對武將有天然的不信任,選擇的監軍又多是人品低劣、私心極重的勳貴之徒。太平興國四年,宋太宗率軍平定北漢,大將「郭進」就因為受不了監軍「田欽祚」的侮辱自殺了。雍熙年間,貝州知州柳開因為和監軍爭辯幾句,就被宋太宗罷免。監軍在軍中就是皇帝的化身,凜然不可侵犯。即便有錯,宋太宗也會偏袒。
正因為如此,明明知道監軍王侁意見錯誤,「潘美」也不敢反駁。明明是監軍王侁擅自行動,「潘美」也無力阻止。
另外,宋太宗的好大喜功和多疑的性情也導致了「楊業」之死。在各項準備尤其是糧草準備不夠充分的情況下,宋太宗堅持北伐。宋軍主力東路軍兩度佔領涿州,兩度退出涿州,就是因為糧食匱乏。撤退時,宋太宗希望東路軍帶走涿州百姓,大大拖緩了東路軍的行軍速度,導致被遼軍追擊。之後,宋太宗知錯不改,依然命令西路軍護送四州百姓撤退,將西路軍暴露在契丹主力軍槍口下。若宋太宗在大敗之際,能夠認清形勢,及時做出應對。那麼,雍熙北伐不至於敗得那麼慘,「楊業」也不至於身死。
在「楊業」取得雁門關大捷、朝廷多次封賞之後,不少北疆高級將領嫉恨楊業,甚至有人偷偷上書宋太宗污蔑「楊業」。可是,宋太宗看到奏章之後,對「楊業」卻不予處罰,反倒把這些污蔑的奏章全部交給「楊業」。(主將戍邊者多忌之,有潛上謗書斥言其短,帝覽之皆不問,封其奏以付業。)楊業看到奏章後自然萬分感動。
宋太宗對「楊業」很信任嗎?看似信任,其實不然。宋太宗若是對「楊業」真的信任,就不會把這些誹謗的奏章交給「楊業」。宋太宗就是要讓「楊業」明白,北疆有許多將領對你不滿,可是朕卻很信任你。你好好幹,不能辜負我的信任。宋太宗的信任是帶著威脅的信任,是打了折扣的。
作為朝廷勳貴,「王詵」、劉文裕、「潘美」常年追隨宋太宗左右,自然清楚宋太宗對「楊業」的看法。因此「王詵」才敢出言擠兌、譏諷「楊業」。可以說,「楊業」之死有著多種原因,「王詵」、劉文裕的挑釁、威逼是直接原因,「潘美」的默認、縱容是間接原因,而宋太宗推行的監軍制度和他多疑、自大的本性是根本原因。甚至我們可以說,「楊業」本人的好勝、熱血的脾氣也是致死的原因之一。諸多原因中只要有一個原因發生變化,楊業就可能不死。
大宋咸平五年五月,開封府尹「寇準」剛剛上任,就接到一樁棘手案件。
告狀的人是太宗朝宰相「薛居正」的孫子「薛安上」,他狀告繼母柴氏,意圖攜帶家財改嫁。「薛居正」為相多年,宋朝宰相俸祿優厚,皇帝賞賜又多,積攢下許多錢財。「薛居正」之子「薛惟吉」雖少年無行,可中年之後幡然悔悟,也做到左千牛衛大將軍、鳳翔知府等官職,算是封疆大吏了。據「薛安上」稱,薛家金銀有三萬緡,還有許多書畫古董,總價當在十萬緡以上。柴氏本是續弦,嫁入薛家不過四五年,丈夫「薛惟吉」就去世了。柴氏沒有子嗣,起初幾年在薛家還算安分,最近的兩三年動了外心,一直盤算改嫁。改嫁就改嫁,「薛安上」等繼子沒有意見,可若是要攜帶薛家父祖兩代積攢下的錢財改嫁,那薛家人不答應。
本來,以「寇準」之才,處理這類民事案件輕而易舉。依照宋律,作為妻子對夫家財產並無繼承權,有兒子可以憑兒子的名義繼承,沒有兒子就必須在宗族中挑選一人過繼才可以繼承家產,若是無子並且改嫁,那就應該淨身出戶,不得攜帶家產。當然,若在出嫁時有陪嫁,陪嫁屬女方私財,女方是有權帶走的。也就是說,只要審核清楚薛家家財中,哪些屬於柴氏私財,哪些是夫家家財,就可以輕鬆做出裁斷。
可是,當聽到柴氏改嫁對象乃是右僕射「張齊賢」時,「寇準」眉頭緊鎖。那「張齊賢」並非普通人物,此人在太祖晚年曾獻上治國十策,深得太祖贊賞。太宗即位之初,就欽定「張齊賢」為狀元。「張齊賢」二十多歲出仕,四十歲出頭就躍居大宋宰相職位,可謂牛人。進入真宗朝,「張齊賢」二度拜相,風光無限。不久前,因為「張齊賢」醉酒之後在朝堂上放言無忌,惹惱宋真宗,把「張齊賢」貶斥到洛陽。
可是,宋真宗心底深處還是很看重「張齊賢」的才幹,不然也不會讓「張齊賢」依然享受右僕射(宰相級別)的待遇了。
既然案件牽連到前任宰相,「寇準」就要慎重了,搞不好得罪「張齊賢」就不划算了。
「寇準」三十出頭就入宰執,成為副相,只因為執政風格強硬,有專權之譏,才被太宗貶斥。但「寇準」擁立宋真宗為太子,居功至偉,之後又從地方調回京城,出任開封府尹。
「寇準」處事多我行我素,獨斷專行,不過,此時是皇帝考察的特殊時期,還是要收斂鋒芒。「寇準」主動找到宋真宗,告訴他所有細節。宋真宗聽後並不在意,只是吩咐「寇準」小心處理,儘量不要讓公眾知道,畢竟事關朝廷臉面。
「寇準」接旨,命人傳訊柴氏,看看柴氏怎麼說。柴氏走入開封府公堂,她三十出頭年紀,雖不說傾國傾城,卻有幾分嫵媚,幾分幹練。上得堂來,柴氏不像尋常婦人一樣慌亂,盈盈下拜。因柴氏是有誥命在身,寇準也須起身還禮。
柴氏陳訴,丈夫「薛惟吉」去世已經七八年,此時改嫁不算有違婦道,且自己年紀尚輕,丈夫前妻之子與自己年紀相近,同處一屋,也頗多尷尬。
右僕射「張齊賢」本是丈夫好友,彼此多有往來。丈夫去世之後,「張齊賢」幫忙操辦喪事,薛家上下感恩。數年前,「張齊賢」妻子去世。不久前,柴氏偶然遇見「張齊賢」,君無婦,妾無夫,彼此有意。經過媒人提親、三書六禮等,一切按照禮儀規制進行,此時雙方已經訂婚,改嫁完全合法合理。至於家財,柴氏表示,過門不久,「薛惟吉」為了防止以後兒子爭奪家產,就已經把家產分成數份,前妻數子都已經得到了應得的那份。柴氏要改嫁帶走的那份,是丈夫「薛惟吉」指定留給自己,並有家族長老為證。
「寇準」看著柴氏,很是驚訝。柴氏的陳訴極有針對性,若柴氏所說屬實,雖然無子,但也可以帶走。
「寇準」入宮稟奏真宗。宋真宗點點頭,雙方各執一詞,事情就難辦了。第二天朝會,不知怎麼,柴氏攜帶家財改嫁「張齊賢」一事竟然在朝臣之間流傳開來,還越傳越邪乎。一些人嘲笑「張齊賢」:都說張公貪吃,不料還貪色貪財。「薛惟吉」之子更帶著薛家族人,到皇城前下跪請願,要求宋真宗公開調查前任宰相「張齊賢」依仗權勢強奪薛家家財一案。
宋真宗怒了,這薛家兄弟真是不孝,自己一味隱瞞,免得醜事張揚,那「薛安上」竟然還到處宣揚,把父祖的臉面都丟光了,把朝廷公卿的臉面也都丟光了。既然如此,那就調查個水落石出吧。因為牽連洛陽的「張齊賢」,已經不能讓開封府尹「寇準」調查了,宋真宗下詔,把案件移交給御史台調查。
本年的御史中丞為「溫仲舒」,此人在太宗晚年就已經出任同知樞密院事,真宗初年也曾經擔任參知政事、開封府尹,在朝中名望極高。「溫仲舒」和「張齊賢」、「向敏中」關係平平,宋真宗把案件交托「溫仲舒」處理,正是希望公平解決此案。
一番調查之後,「溫仲舒」向宋真宗彙報,從結果看,調查對柴氏、「張齊賢」極為不利。據柴氏所述,柴氏和「張齊賢」是最近才開始交往,手上還有薛惟吉和家族長輩聯名簽署的分家協定,證據確鑿。可當調查組人員到薛家調查的時候,發現接受調查的薛家族人竟然異口同聲說柴氏和「張齊賢」早有往來,關係曖昧已久,薛家上下深感羞辱。至於分家一事,根本就子虛烏有。當問到幾位薛家長輩時,幾位長輩竟然也一副茫然無知狀,表示根本就不知道有分家一事。
收到消息後,「張齊賢」憂心如焚,想去京城,可無詔不得擅自離任。非常時刻,不能貽人口實。思前想後,「張齊賢」想出一條妙計。
一天早朝未散時,皇城外忽然傳來擊鼓聲。守城官員急報真宗,有一名女子敲響登聞鼓,狀告當朝宰相「向敏中」。「向敏中」正在朝堂之上稟奏國政,聽到這樣的消息,大驚失色。宋真宗更是瞪著「向敏中」,一臉的疑惑。
宋真宗宣佈散朝,事情牽連到當朝宰相,且是女子狀告,必有曖昧,實在不宜公開。宋真宗讓「向敏中」留下,等待宣召,同時讓人把告狀女子帶到偏殿,自己親自過問。
女子入朝,宋真宗一看,認識,正是「薛惟吉」之妻柴氏。宋真宗愣了,柴氏正因改嫁一案接受調查,此刻竟然還出頭狀告當朝宰相,怎麼回事?
柴氏下跪行禮,說出的事情讓宋真宗大吃一驚。
柴氏把之前對「寇準」說的往事再說了一遍,強調自己和「張齊賢」的婚事合理合法,也有確實的證據。柴氏掏出帛書,上面確有「薛惟吉」和家族長輩的簽名。柴氏說,之所以眾人罔顧事實,全因當朝宰相「向敏中」向薛家族人施壓。大家畏懼「向敏中」,才污蔑「張齊賢」與柴氏通姦在前謀財在後。
至於「向敏中」為何要妨礙柴氏和「張齊賢」的好事,有兩個原因。數年之前,柴氏曾經和其他貴婦人一起到「向敏中」府上參加宴會。「向敏中」看到柴氏美貌,垂涎不已,幾次表白,可都被柴氏拒絕。數月前,向敏中的夫人病逝,「向敏中」更親自上門求親,再次被柴氏拒絕。「向敏中」自認為是當朝宰相,被拒絕之後羞憤不已,就想找機會報復柴氏。恰好薛惟吉之子「薛安上」貪圖柴氏私財,二人一拍即合。明面上是「薛安上」為保護家族財產不外流狀告繼母,實際上是當朝宰相求婚不成打擊報復。至於向敏中,還可恥地要求「薛安上」把家中大宅賤價賣給「向敏中」,作為回報,向敏中幫助「薛安上」出謀劃策,指點「薛安上」買通族人、污蔑柴氏!
宋真宗大怒,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大宋開國以來最荒唐的笑話了!宋真宗讓柴氏退下,即刻宣召「向敏中」入殿。進入大殿之後,「向敏中」看到宋真宗滿臉怒容,心中忐忑,也不敢詢問,跪地不起。許久,宋真宗怒氣稍微平緩,質問「向敏中」。「向敏中」大駭,急忙解釋,自己絕不可能做出如此荒唐無行之事。確實,數月之前「向敏中」之妻去世,可妻子去世不久,自己心中哀慟,根本就沒有考慮過續弦一事。至於說曾經向柴氏求婚,更是虛無縹緲的事情。宋真宗眉頭略有些舒展,他有些信了。「向敏中」是宋真宗一手提拔起來的,一旦有事,那也證明宋真宗無識人之明。「向敏中」提出,柴氏的背後必是「張齊賢」。「張齊賢」有才不假,可一貫詭譎多詐,看到調查結果不利,才讓柴氏出面,從道德作風上攻擊「向敏中」。一旦懷疑輕信,就中了張齊賢的計了。
「向敏中」還向宋真宗爆料,此前就有傳聞,說柴氏要敲登聞鼓告狀,而狀詞就是「張齊賢」之子張宗誨操刀。若情況屬實,「張齊賢」難逃誣告宰臣、擾亂朝局之罪。
宋真宗沉默了。
這些宰臣啊,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但願「向敏中」不會辜負自己吧!
柴氏見宋真宗大怒,出宮之後很高興。可在家中數天,柴氏竟然發現朝中全無消息,「向敏中」還像往常一樣帶領百官朝會,威風八面。柴氏不忿,連續多天到皇城外敲響登聞鼓,搞得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議論當朝宰相「向敏中」貪財貪色不成,打擊報復一個寡婦。
宋真宗只得催促御史中丞「溫仲舒」加緊調查,但涉案人員多是朝廷公卿,調查時要把握分寸,要講究證據,千萬不能攪亂朝局。「溫仲舒」壓力極大,一邊是品爵同宰相的「張齊賢」,一邊是現任宰相「向敏中」,誰都得罪不起。
數天之後,御史中丞「溫仲舒」下令,讓柴氏交出薛家錢財,至於改嫁一事,另等判處。消息一出,「薛安上」大喜,立刻領著差役擁到柴氏門前,要求柴氏交出家財,滾出薛家。「薛安上」帶頭翻查,翻箱倒櫃,掘地挖洞,把柴氏院中屋中全部翻了一個遍,結果,翻出了金銀兩萬兩,還有許多錢財再也找不到了。
差役湧入屋中,柴氏退到一旁。家中大亂的幾個時辰,柴氏一直站在一旁,沉默,沉默。等到人們全部離開,柴氏才默默流淚。
另一邊,「溫仲舒」帶著一幫差役突襲「薛安上」家,果然在「薛安上」家中找到一份買賣契約,買家正是「向敏中」。「溫仲舒」大喜,急忙命人傳喚「薛安上」。薛安上看到「溫仲舒」手上的契約,大吃一驚。可無論「溫仲舒」怎麼引誘逼問,「薛安上」堅持說,自己並不知道契約內容,和「向敏中」更無任何關聯。
「溫仲舒」入宮向宋真宗稟奏案情進展,並把契約呈上。宋真宗細看契約。契約交代,「薛安上」將自己所居祖屋以五千緡的價格賣給「向敏中」,「薛安上」可以暫時居住,每天交錢兩緡。契約底部有「薛安上」和「向敏中」二人的親筆畫押。
宋真宗很生氣,當年太宗待「薛居正」極厚,對「薛惟吉」也多番關照。因知道「薛惟吉」幾個兒子輕薄無行曾經為爭奪家產大打出手,太宗皇帝有令,不得皇家詔令,薛家不得轉賣家財。「向敏中」在太宗晚年,就已進入中書,不可能不知道此事。那麼,他為何還違背先帝詔令呢?
莫非,「薛安上」、「向敏中」所說都是假的,柴氏、「張齊賢」所說才是真?宋真宗叫來「向敏中」,也懶得說明緣由,讓「向敏中」當場寫個自己的名字。「向敏中」寫完,宋真宗拿起兩份書稿仔細對照簽名。簽名很像,可仔細看卻又有不同。宋真宗命人把「向敏中」此前的簽署的公文拿來對比,還是覺得契約上簽名有問題。
當宋真宗告訴「向敏中」緣由。「向敏中」大呼冤枉,說必無此事。「向敏中」接過契約仔細看過,告訴宋真宗,契約簽名看似相似,其實不同!「向敏中」是宰相,簽名流傳極廣,很容易被外人得到。不過,在簽署每份公文時,「向敏中」都會在“中”字的最後一筆輕輕上提,作為暗記。契約簽名卻是慣常的垂直一豎。宋真宗仔細看中字最後一豎,果然墨蹟濃淡不同。
宋真宗看著眼前信誓旦旦的「向敏中」,疑惑了。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樣的呢?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還是「向敏中」寫契約時留了一手,刻意寫出不同呢?
案件一拖再拖,皇帝不給下定論,誰也不敢輕易處理。
半月之後,鹽鐵使「王嗣宗」的一句話改變了局面。
「王嗣宗」和「向敏中」向來不和,為了整倒「向敏中」,多年前就開始搜集「向敏中」的罪證,可惜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王嗣宗」看到「向敏中」和「張齊賢」幹了起來很高興,偷偷到洛陽找到「張齊賢」共謀大計。
張王二人彼此交流手頭資訊,一個毫不起眼的消息讓「張齊賢」怦然心動。原來,「王嗣宗」瞭解到,駙馬都尉王承衍的妹妹寡居在家,據說頗有姿色,錢財不少。「王嗣宗」親眼看到「向敏中」在散朝之後到王家拜會,王承衍的妹妹親自送到大門口,二人之間定有曖昧!
「張齊賢」讓「王嗣宗」抓住這條線索調查下去。扳倒「向敏中」,就在此舉!
「王嗣宗」回到開封,派人找到王家的管家,一問,果然「向敏中」已經向王夫人提親,王家正在籌備婚事。只是最近不知道為何,婚事擱置了。王夫人很著急,每天都會派管家去向府催促。
「王嗣宗」大喜,即刻入宮,當面稟奏宋真宗,一定要秘密調查,千萬不能讓外人得知。
宋真宗半信半疑,命心腹宦官出城秘密將王氏接入宮中,自己親自詢問。王氏交代,當朝宰相「向敏中」在數月之前確實已經向自己提親,兩家本都在籌備婚事,不知為何,近期「向敏中」刻意不見王氏,仿佛在隱瞞什麼。說著說著,王氏還哭了起來。
宋真宗好言安慰王氏,命人送出宮去,然後即刻傳召「向敏中」入宮。宋真宗發話,「向敏中」什麼也不用說,說什麼都是狡辯。當初「向敏中」在宋真宗面前,一口一個如何思念亡妻,絕不會那麼快談婚論嫁,可現有王氏明白相告,「向敏中」欺君之罪已昭然若揭!
宋真宗大罵「向敏中」,然後趕他出宮。
數天之後,宋真宗頒佈詔令,宣佈案件的處理結果。宰相「向敏中」違背先帝詔令,欺瞞真宗,罷為從三品戶部侍郎,貶斥地方;右僕射「張齊賢」唆使柴氏狀告宰臣,貶為正四品太常卿;「薛安上」違背先帝詔令擅自出售祖上房屋,不忠不孝,杖責三十,並要求「薛安上」從柴氏屋中取走的兩萬緡錢財中拿出五百萬錢交還「向敏中」,贖回祖屋,剩餘錢財歸還柴氏;至於柴氏,再嫁情有可原,然敲登聞鼓狀告宰臣,於法難容,念及是功臣之後,又是婦女,罰銅八斤了事。「寇準」、「溫仲舒」在本案中處理謹慎,公平無私,值得嘉獎。
至於柴氏與「張齊賢」的婚事,宋真宗的詔令以及史料都沒有提及。以柴氏在當時朝局中造成的不良影響看,這段婚姻很難成功。為了仕途,為了博取在真宗心中的好印象,「張齊賢」多半會和柴氏斷絕關係。
還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本次負責草擬詔令的翰林學士乃是「宋白」,「宋白」本來和「向敏中」關係不錯,可後來因為一件小事翻臉了。有一次,「宋白」向宰相「向敏中」打秋風,要借十錠銀子花花。「向敏中」很小氣,又覺得自己是宰相,自古哪有下屬向上級要錢的呢,就說沒錢。「宋白」憤憤不平。現在「向敏中」終於落到了「宋白」手上,正可以整整「向敏中」。宋真宗口述詔書,「宋白」擬寫,盡力把宋真宗的貶斥意思誇大,最後,詔書上就有了“對朕食言,為臣自昧”兩句。據說,「向敏中」聽到這兩句話,當場流下淚來。
千百年來,老百姓都稱呼包拯為“包公”“包青天”,對包青天的斷案神奇、不畏權貴讚賞不已。在民間傳說中,包拯額頭有一輪彎月,是星宿轉世,能日審陽夜審陰,堪稱中國歷史第一神探。可惜,傳說不是歷史。正史上的包拯斷案平庸,而不畏權貴、剛正不阿卻又比傳說中更勝一籌。
在北宋大學者洪邁的《容齋隨筆》之中,洪邁盛讚仁宗盛世有“四真”:真宰相、真翰林學士、真先生、真中丞。其中真中丞指的就是多年擔任北宋帝國司法最高長官的包拯。
在歷史上,包拯究竟斷過什麼案子?又扳倒了哪些權貴?為何後人會如此推崇包拯呢?
精明耶?糊塗耶?
正史中,包拯斷的案子只有兩個。先說包拯出任天長知縣時處理的“割牛舌案”。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有一個農戶到縣衙告狀,說有人把他家牛的舌頭割掉了,懇請包大人緝拿兇手。割掉舌頭後,牛不能吃草,過不了幾天就會活活餓死。包拯交代牛主人,回去之後,可以把牛殺了賣掉。(拯曰:“第歸,殺而鬻之。”)他特意提醒,自己同意殺牛這件事情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在宋代,宰殺耕牛乃是大罪,輕則坐牢,重則處死。聽到包大人允許殺牛,牛主人千恩萬謝而去。幾天之後,有人到縣衙稟告,說鄰家某某竟然私自宰殺耕牛,犯下大罪,懇請包大人懲處。包拯大怒,把告狀者抓了起來,訓斥說:“你為何割掉別人家的牛舌頭,又到縣衙告人家呢?”(拯曰:“何為割牛舌而又告之?”)那人大吃一驚,最後低頭認罪。
在“割牛舌案”中,包拯判斷,割牛舌者必定和農戶有矛盾。割牛舌不但可以害死農戶一頭牛,還可以讓牛主人因私自宰殺耕牛而坐牢。包拯將計就計,不但抓獲了真凶,還保全了農戶的利益,可謂一箭雙雕。
第二個案子是“冒認皇子案”。當時是皇祐二年,錢明逸擔任開封府尹。有一天,衙役來報,說街頭有一個青年男子,到處和人說他是仁宗皇帝的私生子。那人自稱冷青,說母親王氏本是皇宮宮女,因為大內火災被遣散出宮。可是,出宮的時候王氏已經懷有龍種。王氏出宮後嫁給了一個叫作冷緒的普通人,婚後沒過多久就生下了冷青。冷青還拿出一件肚兜,肚兜上有龍鳳圖紋。無論是模樣還是繡工都不是民間所有。短短幾天,京城就傳得沸沸揚揚。開封府尹錢明逸一聽大驚,急忙命人把那個自稱皇子的傢伙抓到開封府。冷青大搖大擺進入開封府大堂,一見面,就呵斥錢明逸:“錢明逸你見了我怎麼敢不起身!”(明逸安得不起!)錢明逸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想想又覺得不對,自己站起來不就等於承認了冷青皇子的身份嗎?這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當時宋仁宗還沒有生下皇子呢。錢明逸又坐了下去。一番審訊之後,錢明逸判決,認定冷青乃是一瘋子,滿嘴胡說八道,打了一頓流放到汝州。
可是,開封府的推官(主管訴訟)「韓絳」提出,汝州靠近開封,若冷青還四處散佈流言,極大影響朝廷的聲譽。一些官員就提出,不如把冷青遠遠流放到江南。翰林學士趙慨則認為,流放不是好辦法,若是冷青所說屬實,那麼不能流放;若是冷青冒認皇子,那就應該砍頭。(青言不妄,不當流;若詐,不當不誅。)宋仁宗覺得趙慨說得很有道理,就下詔讓知諫院包拯復查。
“冒認皇子案”本身並不複雜,只要詳細瞭解冷青的身世與行蹤就可以辨明真偽。經過仔細調查後,包拯稟奏仁宗,冷青的母親王氏確實曾在皇宮做過宮女,也確實是在皇宮大火之後被遣散出宮,不過,出宮時並未懷孕。王氏在嫁給冷緒之後數年生下一女,又過了數年才生下冷青。
冷青所說皇宮大火前後王氏已經懷孕,不是事實。那麼,冷青為何膽敢冒認皇子呢?這個冷青家境貧寒,成年後在一家藥鋪做雜役,日子過得很艱辛。數年前,冷青漂泊到江西廬山,在廬山的寺廟裡遇到了一個法號全大道的和尚。兩人一番交談後,全大道覺得冷青奇貨可居,就教冷青編造自己的身世,意圖謀取富貴。經過包拯詳細調查後,冷青和全大道已經招供。最後,二人被斬首示眾,開封府尹錢明逸也因為斷案不明被罷黜。
如果說,“割牛舌案”可以體現包拯處事明敏,頗有見識,那麼,“冒認皇子案”則體現了包拯處事認真,不偏不倚。開封府尹錢明逸和朝中許多大臣對於“冒認皇子案”的真相並不關心。當時,後宮中張貴妃專寵,宋仁宗確實做過把懷孕宮女偷偷送出皇宮的事情。就連宋仁宗本人,也拿不準王氏當時有沒有懷孕。於是,百官含含糊糊地主張把冷青驅逐出京,來討好張貴妃,顧全宋仁宗的顏面。可是,包拯卻一查到底,將真相公之於眾。
在民間印象中,開封府尹成了包拯的專利,其實,包拯擔任開封府尹的時間很短,不過一年多。這一年多,包拯政績平平,正史當中不過一筆帶過。野史之中倒是流傳下來幾則故事,卻多是包拯斷案的一些糗事。
包拯執掌京城,執法嚴峻,對權貴剛正不阿,可對百姓也毫不留情。只要觸犯法律,一律公平對待。這點,和尋常官員偏袒權貴不同,和一些士大夫偏向小民也不同。應該說,包拯的這個態度更加理性。只是,理性的包拯也有被感情挾持的時候。一旦感情用事,公平剛正自律的包拯也不免犯糊塗。
有一次,京城某街道發生火災。和唐代有嚴格的城市規劃不同,宋都汴京(現河南省開封市)的商業區和住宅區混雜在一起。隨著商業的繁盛,出現了許多店鋪商販占道現象,交通經常擁堵。就算是天子出巡,也不得不多次停駐,等待百姓散開。此時發生大火,一旦擁堵,後果不堪設想。包拯第一時間趕往現場。看到府尹大人都行動起來,各有關部門也不敢懈怠,立刻行動起來。
包拯到達現場,看到烈火熊熊,大火已經漫延及十多家房舍,很是焦慮。這時候有個人跑來稟奏:“是到甜水巷取水呢,還是到苦水巷取水呢?”(一日閭巷火作,救焚方亟,有無賴子相約乘變調公,亟走聲喏於前曰:“取水於甜水巷耶?苦水巷耶?”)包拯一聽大怒,非常時刻,竟然如此糊塗。救火還分甜水苦水嗎?!包拯斷定這個人是有意戲弄,下令將這個人當場砍頭。整個火場的官員百姓沒有一個不感到害怕,人人對包拯“畏服”不已。故事出自《獨醒雜誌》,作者為南宋學者曾敏行。楊萬里曾經給此書作序,稱讚此書:“其載之無諛筆也。”對作者嚴謹的治學態度,很是肯定。不過,記述這件事情時,曾敏行卻包含個人情感。在曾敏行看來,請示者是個“無賴子”,無聊青年聚在一起想戲弄包拯。其實,也有另一種可能。可能請示者就屬於那種做事情瞻前顧後、毫無主見、面臨大火時手足無措的平凡人。既然府尹大人親臨現場,任何事情那都要先請示才行。包拯不問情由,斷定此人目無官長,貽誤災情,將那人砍頭。就算此人有意戲弄,也罪不至死。包拯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單憑個人印象就殺人,實在是以情代法,談何公正,不配稱作“包青天”。
在北宋名家沈括的《夢溪筆談》中記載了包拯的另一件事情。有一個富豪犯法了,按律應當受杖刑。富豪有錢,可包拯廉潔剛正不愛錢,富豪找到了具體負責打板子的小吏。這個小吏收了紅包,就指點說:“你今天會見到府尹大人,府尹大人盤問之後必定會把案件交給我。這時候你只要大喊冤枉,其他的事情你都交給我。”(“今見尹,必付我責狀。汝第呼號自辨,我為汝分此罪。”)不久,包拯提審。一番盤問之後,果然交付小吏用刑。富豪大喊冤枉,小吏大聲呵斥:“你只要老老實實接受杖刑就可以離開,何必多說?”(“但受脊杖出去,何用多言。”)小吏的意思,是告訴包拯,既然府尹大人已經斷案,自然不會有錯。一般官員喜歡這樣的奉承話,可包拯與眾不同,聽後不喜反怒,認為小吏只是小吏,根本沒有資格評價案件,此舉有弄權的嫌疑。包拯下令停止用刑,把小吏拖下去打了十多板子,將富豪無罪釋放。
包拯的本意是要打壓手下官差的氣焰,讓他們不能夠從中偷奸,妨礙司法公正。包拯自認為精明,誰料想一切都在小吏的預料之中,用個苦肉計,就讓富豪逃脫了法律制裁。(拯以抑吏勢,不知已為所賣矣。)
剛正耶?迂腐耶?
正史上包拯也很出名,出名的原因並非因為斷案,而是因為直諫。包拯為政能力平平,可是性格剛正不阿,不畏權貴,敢說真話。包拯為官期間,常年在司法部門任職(比如出任御史、諫官)。在正史當中,明確記載被包拯彈劾落馬的高官就有三十多位。其中最為出名的,是包拯連續扳倒三位三司使長官。
三司使是宋朝最高財政長官,人稱“計相”,權力地位僅次於參知政事(副宰相)。包拯擔任諫議大夫、御史中丞的時候,曾經把三位三司使趕下臺。
第一位是張堯佐。張堯佐是仁宗朝張貴妃的伯父,仁宗皇帝禁不住張貴妃的枕邊風,任命張堯佐為三司使。包拯強烈反對,認為張堯佐這樣的人連州縣一級的官職都不配做,更何況是三司使這樣重要的官職。包拯說話的時候越走越前,唾沫星子都噴到皇帝臉上了,皇帝很不高興。不過,宋仁宗寬厚仁德、顧全大局,最終還是同意了包拯的意見。
第二位是張方平。有一個商人因經營不善,張方平就命令他賣掉店鋪償還官府的巨額欠款,另一方面卻又用極低的價格收購此人的店鋪,利用職權,假公濟私。包拯知道了,上書皇帝。皇帝罷免了張方平。
第三位是宋祁。包拯用什麼理由參倒了宋祁?原來此人是標準的無行文人,生活奢靡,沉湎女色,每頓飯不少於三十六個菜,家裡已經有了三十二個侍女了,還整天拈花惹草。包拯把宋祁的這些事情曝光,皇帝也罷免了宋祁。
包拯彈劾三位官員,看起來確實是不畏權貴,執法嚴明,可細細品味來卻並不是那回事。其中有合乎法律的,也有強詞奪理的。
先看張堯佐。歷史上的張堯佐,一方面是張貴妃的親戚,另一方面也是一位少見的能臣。他還是州推官時,張貴妃還沒有得寵,但他已嶄露頭角,治理地方頗有成效。當地有一位道士和商人在一起喝酒,後來,商人暴斃,道士慌忙逃走,中途被巡邏官兵擒拿。官員草草審案,牽連入獄的一共有上百人,成為轟動一時的巨案。上級讓張堯佐重審案件,他很快發現疑點,查明冤情,解救了很多人。後來,張堯佐調任為犀浦縣令。犀浦地少人多,很多鄉民因為田地疆界糾紛吵鬧不息,甚至發生大規模械鬥。張堯佐在進行詳細調查後,重新界定田畝疆界,設立鄉規,教化百姓,從此訴訟大為減少。相比古代那些空有德行卻沒有治民之才的官員,張堯佐關心民生,體察民情,非常難得。參見《宋史·張堯佐傳》。
那包拯為什麼還要彈劾張堯佐?主要原因是他是外戚,是張貴妃的伯父。外戚,一方面讓人豔羨,另一方面卻會遭到所謂清流的抨擊。一些官員歷來厭惡外戚,深恐外戚亂政。即便張堯佐有些才華,也絕不能擔任左右朝廷的重要職務。
再看張方平,蘇軾曾經評價張方平,有三國孔融之德行,有諸葛孔明之才華,對張方平的為人和軍事政治才能是非常欣賞的。在包拯彈劾案中,張方平身為三司使長官,不能以身作則,卻以權謀私,難辭其咎。不過單憑這件小情,就罷張方平的官,是不是太冤了?
宋祁就更是如此。從法律看,宋祁沒有觸犯刑律,說到底不過就是道德作風問題。唐宋士大夫不得狎妓,可宋祁並非出入青樓,而是依法納聘,將美女納為姬妾,即便再多也不犯法。
那包拯憑什麼把這三位高官拉下馬來?
一是因為包拯本人在朝中威望極高,他的一言一行足以影響朝局。包拯剛正無私,進言從不回避,皇帝也對他敬畏三分。被噴唾沫之後,仁宗皇帝就斥責張貴妃:“你就知道跟我要三司使的官職,你就不知道包拯在朝中擔任御史嗎?”(“汝只管要三司使,豈不知包拯為御史乎?”)從此可見包拯在朝中的影響力。
二是包拯兩袖清風,廉潔自律。他青年時期因為孝順母親而名聞天下,走上仕途後,又鐵面無私,從不收受賄賂。包拯曾任端州知州,端州舊習是官員們往往徵收幾倍端硯,作為自己送給朝中權貴的禮物。包拯到任,廢除舊習,不多收一塊端硯。離任之時百姓悄悄藏了一塊放在包拯船上,包拯看到之後,隨即扔到河中。現在的端州,還有一處沙洲,叫“墨硯沙”,就是為了紀念兩袖清風的包公。
三是包拯毫無私心,時刻以社稷為重。包拯曾經多次向仁宗提到為了朝廷要早些設立太子。仁宗反問他:你想立誰為太子呢?一般提出立太子的人,都和不同的利益集團有關聯。包拯當然聽出了皇帝的懷疑。
包拯說:“我沒什麼才幹卻擔任御史中丞的重要職務。提出設立太子是為了國家社稷著想。陛下您問我想立誰,是在懷疑我。我都快七十歲了,又沒有兒子,我並非擁立太子邀取富貴的人。”(“臣不才備位,乞豫建太子者,為宗廟萬世計也。陛下問臣欲誰立,是疑臣也。臣年七十,且無子,非邀福者。”)仁宗皇帝一聽大喜,對包拯更加信任。
宋朝以儒立國。儒家極重個人操守品行。身正然後齊家,齊家然後平天下。汲汲求名之徒,掉在錢眼裡的小人,貪圖美色的登徒浪子,這樣三種人又怎麼能管理好一個國家的財政呢?從道德觀念來評判一個人,是中國歷來的傳統。因此中國歷代有無數忠臣孝子,節婦烈婦,唯獨很少能臣。隨便翻翻二十四史,所謂的好官,大都是一些仁德君子,治理地方最大的貢獻就是清靜無為。不去擾民,百姓就感恩戴德了。偶爾能夠修建學宮,就算是了不起了。至於修路建渠,或者為民眾廣開財源,辦些實事,幾千年來寥寥可數。在中國,道德問題雖不是法律問題,可道德往往高於法律。以道德來判定一個人的成敗,正是千百年的傳統。可悲可歎的傳統啊!
蹊田奪牛之譏
在連續參倒了張堯佐、張方平、宋祁之後,包拯以樞密院直學士的身份代理三司使一職。不知道宋仁宗出於何意,發佈這樣一個任命。總之,任命一出,朝野譁然。其中反對最激烈的是北宋一代文宗歐陽修。
歐陽修三十歲出頭就參與“慶歷新政”,成為朝中新銳,雖然之後被貶,卻因其為政為文的出色獲得士大夫的尊崇。“醉翁之意不在酒”更是千古流傳的名句。當時的歐陽修擔任翰林學士,跟隨皇帝左右,負責起草詔令,風頭正勁,前途遠大。本來,六十多歲的老包拯當然不應該畏懼四十來歲的歐陽修。有道是“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俗話又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可是包拯卻因為歐陽修的幾句議論,而閉門不出,不敢去擔任三司使一職。
為什麼?
歐陽修如此評價包拯:“拯所謂牽牛蹊田而奪之牛,罰已重矣。又貪其富,不亦甚乎?”意思說,牛主人讓牛踩了人家的田,田主生氣罵人都可以,把人家的牛搶走就不對了。牛踩了田,確實有罪過,可是你把牛都搶走,這個罪過實際更大啊。
看得出歐陽修對幾位三司使被罷免心有不滿,以為量刑過重。不但如此,你包拯還貪戀富貴(出任三司使),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歐陽修的一番言論很有殺傷力。因為歐陽修的立論基礎和包拯一樣,都建立在儒家的道德仁義之上。儒家講究修身,但更注重恕道。即便是幾位官員在修身品行上有過錯,可罷官有違恕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包拯毫不寬容,對他人的錯誤一棍子打死。更重要的是,在罷免了前幾位三司使之後,包拯接任此職,即便無私也有私。任誰看包拯此舉,都會認為包拯是為了自己擔任三司使而抨擊前任官員。於是一向公正嚴明的包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自己了。
剛毅了一輩子的包拯是不會屈服的。閉門數月之後,包拯還是到三司衙門上任。道德輿論有時候“積毀銷骨,眾口鑠金”,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殺人不見血,可有時候又只是一隻紙老虎,小指一捅就破。包拯到任後,勤於政務,大膽廢除三司衙門弊政,短短數月,就讓三司衙門煥然一新。流言也漸漸消失。
歐陽修等人的批評給包拯留下了很大的陰影,甚至對從政也失去了信心。轉過年來,皇帝提拔包拯為樞密副使。奮鬥了一輩子,包拯終於進入宰執行列。這本是極為榮耀的事情,可包拯一再推辭。不久之後,宋仁宗改任包拯為禮部侍郎,包拯以身體老邁為由依舊不接受。又過了一段日子,一生公正的包拯就去世了。
岳飛冤案:文武和戰制衡之殤
五千年來,估計再也沒有一樁冤案如同岳飛之死那樣,持續千年牽動萬千民心了。作為中國古代歷史上罕見的軍事天才,岳飛二十歲從戎,十幾年間就成為大宋王朝主要統帥之一。岳飛率領的岳家軍,名揚天下,就連敵軍也不得不慨歎“撼山易,撼岳家軍難”。岳飛戰功赫赫,郾城大捷讓敵軍主帥膽寒。可是,就在岳飛大軍逼近汴京、奪回中原指日可待的關鍵時刻,遠在臨安(今浙江省杭州市)的宋高宗卻連續頒發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撤回北伐軍。南歸之後,朝廷封岳飛為樞密副使,使其官爵達到了人生的頂峰。可是,幾個月之後,岳飛就被捕下獄,隨即在風波亭被害,死時年僅三十九歲。
在岳飛北伐取得節節勝利之時,宋高宗為何召回岳飛,放棄“唾手可得”的成功?秦檜對岳飛為何必除之而後快?宋高宗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耀眼輝煌
讓我們將目光鎖定在紹興十年。這一年五月,金國主戰派領袖金兀术(完顏宗弼)殺死了主和派領袖,成為金國的執政官。金兀术單方面宣佈廢止議和,率領數十萬精兵南下。金兀术取道汴京向兩淮方面突進,直撲宋高宗所在之臨安城,副元帥完顏撒離喝由陝西進兵,意圖攻取川蜀。五月下旬,金兀术兵臨順昌(今安徽阜陽)城下。一旦順昌城破,臨安岌岌可危。
宋高宗接到奏章,立刻做出應對,派遣大將劉琦率領“八字軍”在順昌抵禦金兵。
劉錡到達順昌不久,就和金兵發生大戰。劉琦的告急文書雪片一般傳到宋高宗的案頭。宋高宗不得已,調派岳飛火速馳援。此前,岳飛已經在鄂州整修三年,聽聞出兵號令,欣喜若狂。岳飛派遣大將張憲、姚政率軍馳援順昌,派遣王貴、牛皋、楊再興等人分別攻打西京、汝州、鄭州、穎昌以及陳州、曹州、光州等地。同時,岳飛又命令梁興渡過黃河,到金人統治區聯合各地義軍,相約奪取河東、河北州縣。
岳飛親率主力,奔汴京而去。
六月初,順昌傳來捷報,劉琦大敗金軍,殲滅金軍精銳數萬人。金兀术倉皇退回汴京。不久,岳飛所部也傳來捷報。張憲拿下蔡州、穎昌,牛皋拿下京西路魯山縣。兩軍在穎昌順利會師,之後共同收復了陳州。中軍統制王貴拿下鄭州、河南府。與此同時,與岳飛同為三大將之一的韓世忠收服了海州(今江蘇東海),張俊收服了亳州。中原形勢完全倒向了南宋。
金兀术不甘心失敗,召集金國將領共同謀劃。金兀术“以為諸帥易與,獨飛不可當”,決定合兵一處,先把岳飛這個硬骨頭拿下。金兀术再度聚集數萬精銳直奔郾城。當時岳家軍主力在穎昌,郾城只有岳飛本部的一些輕騎。當金兵大舉來犯的消息傳來,朝廷內外無不害怕。宋高宗親自下詔,讓岳飛小心應對。岳飛處變不驚,泰然自若,他說:“金人技窮矣!”主帥如此篤定,岳家軍軍心大定。
金兀术此前數次戰敗,想等到各路軍隊齊聚再進攻。岳飛每日派人出城挑戰,辱駡金兀术。金兀术不堪其辱,帶著龍虎大王、蓋天大王等人逼近郾城。岳飛讓養子岳雲率領岳家軍精銳“背嵬軍”主動出戰。
岳雲乃是岳飛帳下第一猛將。他十二歲從軍,雙手各握八十斤鐵錘,有萬夫不當之勇。在攻打隨州、鄭州時,岳雲都是率先登上城樓。平定太湖賊匪楊么,岳雲又是軍功第一。此前穎昌大戰,岳雲奉命輔佐張憲,出入金兵戰陣如入無人之境。金兵為之膽寒。
出戰之際,岳飛告誡說:“不勝,先斬汝!”岳雲領命前往,率軍直接衝入金兵大陣,往返多次。金兵一聽是岳雲來了,嚇得兩腿發抖。岳雲前後衝殺數十次,金兵屍橫遍野。
金兀术喝令眾軍紮住陣腳,讓拐子馬上前。所謂拐子馬,就是戰馬和士兵都穿重裝鎧甲,刀劍不能傷。行進時,將三匹戰馬用牛皮繩索連接在一起,共同進退。此前十多年,拐子馬橫掃天下,從未遇到對手。金兀術極為重視郾城之戰,特意調派了一萬五千拐子馬作為秘密武器。
岳飛早就接到前線軍報,金兵可能會出動拐子馬。此前順昌大捷,劉琦一度被拐子馬重創,岳飛就在苦思對策。此刻,岳飛交代前軍後退,讓步兵手持長刀出戰。岳飛交代,作戰時,千萬不要抬頭,只管低頭砍馬腳。金軍軍士、戰馬全身披上重鎧,唯馬腳處沒有。岳家軍一刀砍下去,一匹馬腿斷倒地,其他兩匹也被牛皮繩索帶倒。岳家軍鬥志昂揚,
很快就將拐子馬殺得潰不成軍。看到將士橫死,戰馬悲鳴,金兀术捶胸大喊:“自海上起兵,皆以此勝,今已矣!”
金兀术看郾城敗局已定,急忙撤軍。回軍途中,金兀术調轉方向,轉攻穎昌城。金兀术以為岳家軍在大勝之後,必定疏於防範。不料岳飛早就猜到金兀术會偷襲穎昌,吩咐岳雲救援。兩軍在穎昌城下大戰,岳雲率領八百背嵬軍正面衝擊金軍,王貴率領步兵左右包圍。岳雲在此戰中殺掉金兀术的女婿萬戶長夏金吾,擒獲金軍副帥。金兀术心驚膽戰,倉皇逃離。
同時,奉岳飛命令到太行山聯絡義軍的梁興傳來喜訊。各路義軍都表態聽從岳飛號令。金國統治區的山川地形、各地軍隊分佈等等重要情報,都交到了岳飛的案頭。
金兀术逃回汴京之後,發出號令調集各地軍隊,做好汴京防禦戰的准備。可整個金國統治區,竟然沒有一個地方聽從。金兀术不禁悲歎:“自我起北方以來,未有如今日之挫衄。”各地漢人義軍紛紛攻佔州縣,金國的統治陷入癱瘓。就連金國將領王鎮、崔慶等人也主動投降岳飛,禁衛軍龍虎大王帳下的千戶都秘密接受岳飛的招降,漢人將領韓常更答應帶領五萬軍士投降。
岳飛聞訊,非常高興,向朝廷稟奏:“興等過河,人心願歸朝廷。金兵累敗,金兀术等皆令老少北去,正中興之機。”眼看勝利就在眼前,岳飛下令三軍前進,駐紮在距離汴京四十五裡外的朱仙鎮。一旦朝廷進兵的命令下達,奪回汴京,收復中原就不再是夢。
面對大好形勢,岳飛喜不自禁,說:“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黃龍府在今天吉林省農安縣境內,徽欽二帝就關押在那裡。
當時的形勢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連金兀术也準備逃離,金國很多將領也慨歎,一旦岳家軍到來,大家都投降。不過,一個神秘的書生攔住金兀术的馬頭,說:“太子毋走,岳少保且退矣。”金兀术很奇怪,說:“岳少保以五百騎破吾十萬,京城日夜望其來,何謂可守?”岳家軍士氣高漲,金軍望風而逃,中原百姓簞食壺漿等待岳飛到來。宋軍形勢一片大好。岳飛憑什麼會撤兵呢?書生說:“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且不免,況欲成功乎?”聽了這句話,金兀术頓時明白許多,就留在汴京城。書生一句話改變了兩國的命運。有人認為這個書生可能是秦檜派出的奸細,但沒有任何實際的證據。並且,從書生的語氣看,對秦檜(稱其為權臣)沒有什麼好感,反倒對岳飛(稱其為岳少保)頗有幾分敬重。書生最厲害的地方,是對時局的瞭解,對人性的把握。主和派秦檜確實不可能坐視主戰派岳飛建立大功。岳飛一旦陷入險境,北伐大業自然擱淺。
果然,幾天之後,宋高宗連發十二道金牌,宣召岳飛回京議事,大軍撤回。很快,岳飛收復的中原州縣再度落入金國手中。
信任危機
其實,此前的數月,宋高宗對岳飛還極為信任。宋高宗派遣岳飛馳援劉琦時,親筆寫下書劄賜給岳飛:“設施之方,一以委卿,朕不遙度。”宋高宗非常誠懇地告訴岳飛,前方戰事全權委託岳飛,並且強調,“朕不遙度”。宋朝自開國以來就對武將嚴防死守。
一方面在軍制方面予以限制,最高軍事機構樞密院有調兵權卻不能直接指揮部隊;三衙(殿前司、侍衛步軍衙門、侍衛馬軍衙門)有指揮權卻無調兵權;等到戰事發生,皇帝臨時委派大將率軍出戰。另一方面在作戰方略上予以限制,將領雖然統兵,卻必須按照皇帝交托的陣圖排兵布陣,不得自由發揮,如此一來,武將個人勢力大大削弱,連宋軍的戰鬥力也大打折扣。宋高宗強調自己不遙控指揮,以顯示對岳飛絕對的信任。
捷報頻傳時,宋高宗下詔誇讚岳飛公忠體國,賜爵少保,出任河南府路、陝西路、河南河北路招討使。岳飛遂成為整個中原地區宋方的軍事、行政最高長官。
可是,七月份,宋高宗召回岳飛。岳飛悲痛萬分以至泣下,他向東兩次下拜,說:“十年之力,廢於一旦。”南宋建國之初,禁軍潰散,宋高宗手中幾無可調之兵,國內盜賊橫行,山頭林立。宋高宗和張浚、張俊、韓世忠、岳飛等人費盡千辛萬苦,終於一點點扳回局面。紹興十年的順昌大捷、郾城大捷已經將金兵主力擊潰。徹底擊敗金國或許很難,恢復北宋故地將不成問題。
那麼,宋高宗為何要召回岳飛,放棄幾乎唾手可得的成功呢?其實宋高宗召回岳飛的詔令早就下達,且不止一次。第一次,宋高宗得到劉琦奏報,已經在順昌城下大敗金兵。宋高宗大喜,派遣司農少卿李若虛向岳飛傳達詔命,告訴岳飛:“兵不可輕動,宜且班師。”派遣劉琦、岳飛迎戰金軍,並非宋高宗本意。以和談求安穩,才是宋高宗的既定方針。只是,金兵悍然背約,不打不能讓金兵認識到南宋的強大。打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一旦在戰場上取得了成績,有了和談的資本,宋高宗還要繼續推行議和。宋高宗可以容忍岳飛有些個性,但絕不允許岳飛和自己對抗,尤其是違反既定國策。岳飛接到詔命,很鬱悶。岳飛大軍已經開赴前線,可是一仗都還沒打,朝廷就要求撤軍,這怎麼成呢?岳飛向欽差李若虛介紹戰局以及應對金軍的策略。李若虛是主戰派大臣,聽了岳飛的作戰方案後激動萬分。他不顧矯詔之罪,支持岳飛北伐。
不久,李若虛返回臨安,稟奏高宗:“敵人不日授首矣,而所憂者他將不相為援。”李若虛告訴宋高宗,金軍潰敗就在眼前,希望宋高宗能夠協調眾將,共同對付金軍。宋高宗表揚了李若虛,卻沒有採納李若虛的意見。
第二次,紹興十年的七月,宋高宗得到岳飛的奏報稱已經取得了郾城大捷。宋高宗派人到軍前傳令召回岳飛。宋高宗可以容忍岳飛此前的抗命,是因為順昌大捷只是擊敗金軍一部,金兵也沒有放棄進攻。宋朝提出議和,很有可能被金國拒絕。此次下詔時,宋金局勢已經發生了根本轉變。一貫軟弱的宋朝終於在戰場上大展雄風,振作了一番。金軍上下尤其是金國主戰派領袖金兀术已經認識到宋軍的可怕。
宋高宗認為,和談的最佳時機已經到來。於是,宋高宗連下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
另外,南宋初年的朝廷(中央)一直處於主戰與主和的派系鬥爭中。數年前,主戰派領袖趙鼎被罷黜,主和派領袖秦檜再度拜相。因為金國入侵,秦檜在朝中地位岌岌可危。一旦岳飛在中原取得全面勝利,主戰派勢力必然會控制朝局,秦檜也會成為黨爭的炮灰。
秦檜不會坐視滅亡。他上書請求把淮河以北的地區全部拋棄,反正此前已經被金國佔領。若宋高宗能夠承認金國對現有領土的佔領,那麼,金國必然會感恩戴德,與宋朝盟好。按照秦檜的意思,只要忍下一時之氣,就可以換來百世之和平。這場交易,宋朝是很划算的。岳飛、韓世忠等大將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打仗從來是靠錢。數年征戰,南宋已經國力耗盡,再打下去,內部都要發生民變了。
朝中那些言官多是秦檜的爪牙,他們秉承秦檜的意思,在京城散佈金軍實力依然強大、宋軍當見好就收的言論。
岳飛聞訊,上書高宗,說:“金人銳氣沮喪,盡棄輜重,疾走渡河,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時不再來,機難輕失。”岳飛在奏章中強調三點:其一,金國大勢已去,現在連攻城器械都不帶了就全部渡河逃走。其二,金國佔領區義軍勢大,岳家軍上下心齊,都希望朝廷下令出擊。其三,一旦宋軍罷手,給金軍喘息之機,金軍就可能捲土重來。
只是,岳飛沒有想到,這份奏章使得朝中大臣再度分化。
南宋朝廷主和派自然是希望就此罷兵,以保全性命。主戰派也不希望岳飛就此北伐成功,成就功業。當時的主戰派以武將為主,比如張浚、韓世忠、張俊、楊沂中。作為武將,自然希望有仗可打,有功可建,有錢可撈。一旦太平,將軍們只好回家吃紅薯了。不過,在朝廷武將中,又可以分成兩個派系:一派是和岳飛交好的將領,比如張浚、韓世忠;一派是和岳飛交惡的將領,比如張俊、楊沂中。
張浚三十出頭已經拜相,名位遠在岳飛之上,對岳飛很是愛護。紹興五年時,岳飛負責剿匪,幾個月沒有建功。有官員彈劾岳飛怠忽職守。張浚表態:“岳侯,忠孝人也,兵有深機,胡可易言?”張浚也沒有列舉什麼事實,完全是一邊倒地力挺岳飛,足見對岳飛的信任。不久之後,岳飛果然大獲全勝,將四處流竄的盜賊主力消滅。在平定楊么匪患時,張浚由衷地讚歎:“岳侯神算也!”毫不吝惜對後起之秀岳飛的褒獎。
紹興六年,宋高宗讓張浚全權負責抗金事宜。張浚在長江大會諸將。事後,張浚向宋高宗稟奏,天下諸將中,唯獨岳飛和韓世忠可以託付大事。張浚請示宋高宗,將岳飛調派到襄陽,讓岳飛便宜行事。臨別之時,張浚還鼓勵岳飛:“此君素志也。”希望岳飛在襄陽好好幹。紹興十年,岳飛奉命北伐,取得巨大勝利,朝中秦檜一黨散佈流言詆毀岳飛。張浚公開表態支持岳飛:“飛措畫甚大,令已至伊、洛,則太行一帶山砦,必有應者。”張浚指出,岳飛謀劃深遠,就算金國勢力尚存,岳飛也必定能夠很好地應對。何況,河北、河東地區義軍紛紛回應。恢復中原,並非難事。
韓世忠早先和岳飛有些矛盾,原因很簡單:“飛在諸將中年最少,以列校拔起,累立顯功。”岳飛年紀太輕,三十出頭就已經官拜節度使,和韓世忠平起平坐。韓世忠比岳飛大十五歲,在宋代那就是兩代人了。不過,韓世忠畢竟是個慷慨仗義的豪傑,最佩服有本事的人。岳飛在平定太湖盜賊楊么之後,奪取了兩艘大型戰艦。那戰艦樣式奇特,攻擊力強大。岳飛特意把一艘戰艦送給統領水軍的韓世忠。韓世忠見到戰艦後哈哈大笑,連連誇讚岳飛,連這等厲害的戰艦也能攻破。從此之後,兩人彼此欣賞,再無嫌隙。
秦檜對張浚、韓世忠二人無從下手。於是,他把目光轉向張俊、楊沂中。
張俊也曾經是岳飛的領導。張俊出身盜匪,早年驍勇善戰,等到做了節度使之後,就變得養尊處優,膽小異常了。紹興四年,金軍進攻淮西,張俊統管負責淮西抵抗工作。見金軍勢大,張俊畏懼不敢進兵,錯失良機。岳飛主動要求出戰。張俊無奈,以軍糧不足為由拒絕出戰。岳飛抗命不遵,堅持出戰。張俊本以為岳飛年少無知,兵馬不多,必定戰敗。
不料岳飛神勇,在廬州城下大破金兵。朝中百官紛紛誇讚岳飛忠於國事,不懼生死。誇讚岳飛,就等於痛駡張俊。張俊很不高興。不久之後,宋高宗親寫手詔,晉封岳飛為兩鎮節度使。不久之後,雖然張俊因為擊敗偽齊(金國在中原扶持的傀儡政權)軍隊有功,被晉封為三鎮節度使,但一度在岳飛之下,依然是張俊一生難以抹去的恥辱。
張俊本就小氣,對名利斤斤計較。岳飛曾經把楊么戰艦也送給了張俊,張俊的反應和韓世忠完全不同。韓世忠是“大悅”,張俊是“反忌之”。張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定岳飛送來戰艦是炫耀,是刻意挑釁。兩人就此分道揚鑣,成了路人。
至於楊沂中,和岳飛關係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不過,楊沂中是張俊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大將。加上秦檜許以高官厚祿,楊沂中自然站到了岳飛的對立面。
在秦檜的授意下,張俊和楊沂中以遵從朝廷號令為名,從前線撤軍。這兩支部隊一走,宋軍軍心動盪。據《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岳飛在郾城,眾請回軍。飛亦以為不可留,乃傳令回軍,而軍士應時皆南向,旗靡轍亂。飛望之,口呿而不能合,良久曰:‘豈非天乎!’”岳飛所帶領的岳家軍,大部分是江南子弟兵,因為敬重岳飛,忠君愛國,才一直追隨岳飛打到郾城。可是,當時朝廷已經明詔班師。憑藉郾城大捷的軍功,三軍將士都可以封官晉爵,回家享受好生活。於是,眾人紛紛請求撤軍。岳飛萬般無奈才傳令撤軍。撤軍途中,岳家軍車轍亂七八糟,旗幟東倒西歪。看到這種情形,岳飛也張口結舌,慨歎不能成功乃是天意。
也就是說,岳飛被召回京,放棄到手的軍功,不僅僅因為秦檜這個奸相作祟,還有宋高宗的軟弱求和,更有朝廷黨派的爭權奪利。即便岳飛倚仗中原百姓的支持強行北伐,沒有朝廷糧餉支持,沒有三軍擁戴,岳飛北伐也很難獲勝。
冤情背後
紹興十年年末,岳飛回到了臨安。岳飛主動請求辭去一切軍職,交出全部軍權,宋高宗宣稱“未有息戈之期”,以戰爭還沒有平息為由婉拒岳飛。宋高宗還是聰明的,他雖然定下議和之策,但並不想背負屠戮功臣的罪名。效法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是宋高宗的本意。
那麼,短短一年之後,宋高宗為何坐視秦檜害死岳飛?因為紹興十一年,發生了幾件事情。
岳飛奉詔回京之後,“所得州縣,旋復失之”。也就是說,中原那些州縣軍民,倚靠的並非是宋朝,而是對岳飛個人的崇敬。岳飛一旦離開,各地州縣又回到了金國統治之下。這個事實,讓宋高宗怎能不忌憚?
紹興十一年,金兀术調集十數萬兵馬,又一次發動了對兩淮的進攻。金國再度入侵,粉碎了宋高宗和談的美夢,也讓主和的秦檜處境尷尬。既然金國還不死心,那宋高宗只能以鐵拳對付獠牙。宋高宗派遣張俊和楊沂中迎戰金軍。不料金兀术進兵迅速,短時間內就攻佔了宋軍重鎮濠州。駐紮在附近的宋軍大將張俊被金兀术打怕了,竟然坐視濠州喪失。
楊沂中倒是和金軍正面打了一仗,不料中了金兀术的埋伏,死傷慘重。
在宋軍大將皆無用的情況下,宋高宗不得不起用在廬州養病的岳飛。
岳飛以染病為由拒絕出山。宋高宗連續發了十七道手詔,岳飛才勉強上陣。宋高宗的手詔一道比一道客氣,但是,我們可以想像,宋高宗的內心,對岳飛的推辭(無論何種理由)難免會有些埋怨,甚至感到屈辱。
堂堂大宋皇帝,竟然要下發十七道詔書求岳飛出山!
出行前,岳飛上書高宗,提出一個另類進攻方案。此次金國傾國南來,汴京腹地必然空虛。若宋軍能夠繞道攻打汴京,必然能夠取得大勝。金兵疲於奔命,宋軍以逸待勞。即便廬州一時有危險,只要汴京拿下,形勢就會逆轉。
當時岳飛感冒咳嗽非常嚴重,為了國家勉強出戰。見岳飛答應出戰,宋高宗親筆草詔:“卿苦寒疾,乃為朕行,國爾忘身,誰如卿者?”宋高宗表示,天下諸將有誰能夠像岳飛一樣憂國忘身呢?岳飛的好,宋高宗不會忘。可是,宋高宗嘴上說得動聽,卻沒有採納岳飛的行軍方案。只因宋高宗沒有考慮奪回汴京,恢復中原。
岳飛出山後,表現果然不俗,甚至可以說,岳飛的表現太過精彩,讓宋高宗的擔心越來越重。岳飛按照宋高宗的指派,率軍援救廬州,廬州城下的金兵聽聞岳飛到來,望風而逃。宋高宗調派岳飛幫助張俊、楊沂中。岳家軍的旗幟一出場,金兵再度逃竄。
岳飛超強的人氣和威望與宋軍其他將領的軟弱無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事情必將引發宋高宗無限遐想。宋高宗畏懼金軍,總覺得宋軍打不過金兵。更為重要的,是早年“苗劉之變”的陰影,讓宋高宗根本不相信統兵大將。即便是忠誠勇武如韓世忠,赤膽忠心如岳飛,也始終沒有獲得宋高宗真正的信任。
一旦攻佔汴京,奪回中原,主帥岳飛會不會圖謀兵變?即便岳飛無心,手下將領會不會山寨一把“黃袍加身”以求富貴?一切,很難說。岳飛也感受到了來自朝廷的警戒目光。金兵逃竄後,岳飛沒有像以往一樣乘勝追擊,而是撤軍到舒州,等候宋高宗下一步的命令。宋高宗很高興,特意下詔褒獎岳飛“小心恭謹、不專進退為得體”。宋高宗再度表示對岳飛的信任,岳飛也再度表示對宋高宗的尊重。其實,兩人的關係不知不覺已經發生了轉變,由彼此坦誠轉變為彼此客氣、彼此提防。
眼看進攻無效,金兀术不得不開始考慮和宋方議和。宋金議和進入實質性會談階段。由於秦檜的軟弱和退讓,金國在戰場上沒有得到的,在談判桌上卻收穫很多。很快,紹興議和方案正式出臺。
與此同時,秦檜向高宗密奏,既然已經與金國議和,那麼,削除岳飛、韓世忠、張俊等大將的兵權就成了當務之急。當時的大宋帝國外有強敵,內有匪患,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宋高宗雖因是徽宗第九皇子得以即位,實際上等於重鑄河山,開國稱帝。在國家初建的同時,節度使擁兵自重、割據一方的現象也再度形成。宋朝開國皇帝宋太祖曾經說,一百個文官貪污,也不如一個武將作亂危害大。為此,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給武將高官厚祿,將軍權收歸國家。
宋高宗自然希望效法先祖,也搞個“杯酒釋兵權”,讓君臣雙方都能夠體面收場。只是,宋高宗和宋太祖不同。宋太祖本身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流的軍事家。在那些驕兵悍將面前,宋太祖依然有著絕對的自信。宋高宗長於深宮,不知軍事。即位之後連續發生的武將叛亂(比如建炎初年的“苗劉之變”)給宋高宗留下了濃重的陰影。宋高宗需要支援主戰派以對抗金國保全領土,也需要重用主和派(文臣為主)打壓主戰派(武將為主)以避免武將權力過大。於是,分化拉攏,借力打力,就成了宋高宗經常耍弄的政治手腕。
宋高宗宣佈:張俊、韓世忠、岳飛帶兵多年,軍務繁重,國家念及三人軍功卓著,特提升張俊、韓世忠為樞密使,岳飛為樞密副使,以示榮寵。三人都到朝廷工作。
應該說,岳飛的超凡勇武和在大宋軍民中的崇高威望讓宋高宗很是忌憚。不過,宋高宗當時還沒有決定除掉岳飛。
紹興十一年的四月,岳飛晉級為樞密副使,同年十月,岳飛入獄。就在這半年間,秦檜和張俊上躥下跳,勾結拉攏了一大批人陷害岳飛。
當時最讓秦檜忌憚的人並非岳飛,而是韓世忠。宋金兩國簽訂合約的消息傳開,韓世忠非常氣憤。他知道走正常的途徑已經無法改變事實,就偷偷派出暗殺小分隊,在金國使者回國的路上進行劫殺。不料消息泄露,金國使者逃過劫難,韓世忠本人也被剝奪軍權。
高宗把韓世忠的舊部一分為二,交給張俊和岳飛統領。張俊和韓世忠早年關係還不錯,到後來卻成了競爭對手。眼下韓世忠犯下大罪,張俊巴不得趁此機會將韓世忠徹底整倒。
韓世忠被罷之後,心情低落,難免發些牢騷。帳下大將景著憤憤不平,說:“二樞密(張俊、岳飛)若分世忠軍,恐至生事。”有人把這句話密告秦檜。秦檜大怒,認定韓世忠慫恿部下圖謀兵變。秦檜下令將景著逮捕入獄,想借著審訊景著,打倒韓世忠這個大老虎。岳飛得到消息,連夜派人給韓世忠報信。韓世忠大驚,即刻入宮求見宋高宗。韓世忠向宋高宗哭訴,又伸出雙手讓宋高宗看。原來,韓世忠身經百戰,十個手指頭只剩下四個,身上的刀劍傷痕數不勝數。當年苗劉之變,若非韓世忠挺身而出,宋高宗早就死了。看韓世忠一身傷痕,宋高宗動了惻隱之心,下詔放過韓世忠,不再追究。
消息傳開,張俊很惱火,認定岳飛擋了他的財路(兵多就軍費多嘛)。張俊乃是宋軍資格最老的將領,人脈極廣,岳飛的舉動沒有躲過張俊的眼線。張俊把岳飛向韓世忠通風報信的事情告訴秦檜,秦檜大怒。岳飛此舉,等於洩露朝廷機密,這不但是和他秦檜做對,而且是藐視皇帝的大罪!
此前,宋高宗交代岳飛和張俊一同前往楚州安排邊防事宜。同在楚州的日子裡,岳飛和張俊的關係進一步惡化。張俊提議增修城牆,加強工事,岳飛很不以為然。岳飛說:“當戮力以圖恢復,豈可為退保計?”在岳飛看來,修築城池無異於安於現狀,放棄恢復中原,這句話再次傷害到了張俊的自尊心。
後來,秦檜提議聯手扳倒岳飛,張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秦檜、張俊不滿岳飛,岳飛也看不起秦檜、張俊。作為主和派領袖,在紹興議和簽訂之後,秦檜不允許有人出來反對議和,誹謗議和。恰在此時,金兀术寫了一封書信給秦檜。信中說:“汝朝夕以和請,而岳飛方為河北圖,必殺飛,始可和。”金兀术提出,議和是宋方主動提出,自然要滿足金國的條件。不過,要想讓金國相信宋朝的誠意,就必須殺掉反對議和的岳飛。
金兀术的書信雖然是寫給秦檜的,不過,對這等有利於打壓岳飛擴充權力的事情,秦檜自然會稟奏宋高宗。雖然宋高宗很忌憚岳飛,但還沒有到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步。畢竟,宋朝可有不殺大臣的祖訓!
在這樣的情況下,秦檜開始謀劃害死岳飛。
不得不死
在整場岳飛的冤案中,秦檜無疑是罪魁禍首。秦檜主和,岳飛主戰。既然朝廷最終選擇議和,那麼,主戰的岳飛也就必然會被拋棄。南宋三大將之一的張俊資格最老,和高宗關係最親。張俊為官原則就是緊跟最高領導宋高宗。既然高宗主和,那張俊無條件贊成。韓世忠反對議和,本在被修理的行列,因有過救駕大功,宋高宗親自點頭不予追究。且韓世忠已被剝奪軍權,猶如沒有了獠牙的老虎,不足為懼。唯獨岳飛,和宋高宗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卻又年少氣盛,在和秦檜的鬥爭中從不肯後退半步。
秦檜和岳飛之爭,不僅僅是官員個人的權力之爭,更是宋初和戰國策之爭。不過,秦檜雖然是宰相,岳飛也是大宋樞密副使,兩人級別差不多。秦檜要想整倒甚至整死岳飛,必須有足夠的理由。
就在岳飛拜樞密副使之後的半年間,一些流言在臨安城中傳得沸沸揚揚。據說岳飛還是在徽州時,有百姓狀告岳飛舅舅姚某欺淩百姓。岳飛大怒,稟告母親,讓母親去提醒舅舅切莫仗勢欺人。不久之後,舅舅主動邀請岳飛同行。走著走著,舅舅忽然躍馬向前幾十米,拉弓回頭一箭射向岳飛。岳飛大驚,閃身躲開。箭射中了馬鞍。舅舅看沒有殺死岳飛,急忙逃竄。岳飛拍馬追趕,很快就擒獲舅舅。他拔出佩刀,把舅舅的心給挖了出來,還剁碎了。回到家裡,岳飛把自己殺了舅舅的事情告訴母親姚氏。姚氏大哭,說:“何遽若此!”畢竟是親戚一場,何必如此殘忍呢?可岳飛卻認為,那一箭若非自己躲閃得快,死的就是自己。岳飛強調:“今日不殺舅,他日必為舅殺!”
人們聽說這件事後,有人說舅舅死有餘辜。也有人說岳飛薄情寡恩,就算是舅舅再對不起岳飛,也是岳飛的舅父,岳母的兄弟。畢竟,百善孝為先。
與薄情相對的,是岳飛對帳下大將傅慶很寬容。傅慶本是岳飛一手提拔的將領,可仗著有幾分才幹,經常和岳飛對著幹。傅慶逢人便吹噓:“岳丈所主張此一軍者,皆我出戰之力。”岳飛的成功,那都是托他傅慶的福。有人把這句話彙報給岳飛,岳飛不以為忤。傅慶還把岳飛當成搖錢樹,動輒向岳飛要錢:“岳丈,傅慶沒錢使,可覓金若干,錢若干。”大家都為傅慶捏一把汗,可岳飛每次都滿足傅慶的要求。
於是,人們猜測,為何岳飛對舅父那麼薄情,對傅慶那麼寬容呢?莫非岳飛別有用心?此二事出自《三朝北盟會編》。
為了籠絡將領,宋高宗對將領賞賜豐厚。不少將領家中良田萬頃,侍妾成群。和岳飛齊名的大將張俊一年光田產收入一項就有六十萬斛(約合二十一萬貫)。岳飛到死,家中只有九千貫銅錢,和張俊等人相比,少得可憐。
宋高宗發給岳飛的錢可絕不比其他將領少。那麼,岳飛把錢都用到哪了?每當宋高宗賞賜岳飛,岳飛必定說:“將士效力,飛何功之有?”然後,把功勞和錢財都賞賜給帳下諸將。正因如此,岳家軍才上下齊心,人人願意為岳飛而死。可是,宋高宗的心中肯定不舒服吧。
身為一個武將,岳飛不但在戰場上驍勇善戰,在生活當中,岳飛也表現另類。大將吳玠為了和岳飛套近乎,主動送給岳飛幾個美女。岳飛拒絕,說:“主上宵旰,豈大將安樂時?”皇帝都日夜憂勞,勤于國政,我們這些大將怎麼能夠貪圖安逸呢?吳玠對岳飛更加佩服了。
南宋初年,文官柔弱,多主和。武將很鄙視文人,韓世忠就經常稱呼文人為“子曰”。後來,宋高宗召見韓世忠,問起有無此事。韓世忠說:“臣今已改。”宋高宗以為韓世忠已經能夠推崇儒道,大喜。不料韓世忠卻說:“今呼為萌兒矣。”我今天叫那些文人為“萌兒”啦。
韓世忠笑話文人愛賣萌,和平豈是談判能獲得的?宋高宗無可奈何。
岳飛與韓世忠截然相反。岳飛喜歡讀書,喜歡寫詞,對文人非常尊敬,在士大夫中口碑極好。有一年,宋高宗曾經問岳飛,如何才能夠天下太平。岳飛說:“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岳飛的話說得鏗鏘有力,宋高宗的臉色很難看。作為君王,能夠籠絡控制臣下的無非是兩樣:權和錢。岳飛處處標榜自己不愛錢,不貪權,重道義,重名節,宋高宗就會覺得自己掌控不了岳飛。一旦宋高宗對岳飛有了猜忌之心,以前岳飛的種種赤誠忠君,也會變得極度虛偽、極度危險。
導致宋高宗下定決心除掉岳飛的,有三件事。
有一年,岳飛奉詔入京,宋高宗對岳飛非常器重,特意把岳飛叫到寢宮,再三表揚岳飛。岳飛感激之餘,忽然稟奏高宗,希望高宗早早確立太子,以安天下。宋高宗聽後臉色大變。歷代以來,立儲就是件非常敏感的事情。宋太宗的次子「趙元僖」就因為慫恿大臣推薦自己當太子而遭到冷落。宋朝幾乎每一個皇帝,都是在生命垂危之際才任命皇太子。畢竟皇太子權力太大,極有可能在朝中形成對抗皇帝的強大勢力。宋高宗再欣賞岳飛,也難免會猜測岳飛為何會提議立儲,是不是和皇子有勾結。
要知道在宋高宗稱帝之初,就有大將以擁立皇太子為名,廢黜宋高宗(苗劉之變)。
紹興十年,在岳飛從郾城撤軍路上,岳飛和大將張憲、王貴、王俊等人在一座寺廟歇息。大家圍著火堆烤火,沉默許久。岳飛忽然慨歎:“天下事竟如何?”天下的事情最終會怎麼樣呢?眾將一聽,面面相覷,沒有人敢回答。為什麼不敢回答?在部下聽來,岳飛隱然有圖謀天下的意思。鐵桿心腹張憲慢慢說道:“在相公處置耳。”一切就看相公(岳飛帶宰相職銜)您處置了。言下之意,天下命運就掌握在岳飛手中。岳飛沉默。
眾人退下。王俊拉住了前面的王貴,偷偷喊:“太尉,太尉!聞適來相公之言及張太尉之對否?”王貴和張憲雖然是岳飛的部下,本身也已經是太尉職銜。王俊問王貴,有沒有聽出岳飛和張憲對話的言外之意。王貴點頭,憂心忡忡。參見《三朝北盟會編》。
後來,秦檜和張俊四處搜羅岳飛的罪證。王俊早年因觸犯軍法被岳飛懲罰,又害怕岳飛真的謀反連累到他,於是主動向秦檜稟告了這件事情。秦檜大喜。不過,岳飛這句話畢竟是私下談論,且語意含糊。岳飛可以說他們是在擔憂國家前途。單憑這句話,還不能定罪。
紹興十一年,金兵退去。岳飛到臨安樞密院上任,將軍隊交給副帥張憲掌管。不久之後,京城傳出流言,說金國不日又將入侵。南宋軍民惶恐
不安,有官員稟奏高宗,非岳飛不能退金兵,要求將軍權還給岳飛。宋高宗猶豫不決。
幾天之後,秦檜帶來前線軍報。據多位邊將證實,金人入侵竟是假情報。這下宋高宗又驚又怒,認定是岳飛唆使張憲耍弄手段,偽造軍情,圖謀作亂。要知道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是靠著製造敵國入侵流言要脅朝廷,得到統兵大權,最後陳橋兵變,建立趙家天下。
此時,秦檜再把多年來搜羅的岳飛種種“謀反”跡象一一彙報。宋高宗最終點頭,交代秦檜將張憲逮捕,務必徹查偽造軍情案。秦檜接到詔令之後,找到諫議大夫(紀檢部門長官)萬俟卨。萬俟卨和岳飛關係一向不好,既然宰相有交代,立刻躥出來彈劾岳飛。御史們認為,紹興十一年春,金兵入侵淮西時,岳飛犯下兩大罪:其一,岳飛奉命援救廬州,沒有乘勝追擊,而是駐紮舒州,坐視金兵逃竄。其二,岳飛和張俊同在兩淮,本應當互相援助,可岳飛竟然想放棄山陽縣,回避出戰。一直等到皇帝下詔,岳飛才出手。
其實,岳飛當初在駐紮舒州時,特意上奏高宗,高宗也下詔肯定岳飛沒有擅自行動,能夠尊重朝廷尊重皇帝。可是,外人並不知道那份手詔。當官差把宋高宗手詔搜出來,秦檜大驚,連忙把詔書藏了起來。宋高宗本人當然知道前因後果。但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在相信岳飛有心謀變之後,當初的謙恭,也就變成了偽善。結果,宋高宗選擇了沉默,任由御史抹黑岳飛。
岳飛悲憤萬分,連番上書辭去樞密副使、兩鎮節度使職務。宋高宗接到奏章,沒有做一點挽留,立刻同意。
既然岳飛已經不是宰執大臣了,那秦檜辦案就方便多了。秦檜下令將岳飛、岳雲父子逮捕入獄,交代萬俟卨嚴加審訊,務必要拿到岳飛和張憲勾結、圖謀不軌的罪證。官差前來逮捕,岳家人氣憤難平,岳飛卻哈哈一笑,說:“皇天后土,可表此心!”萬俟卨對張憲和岳雲二人百般拷打,一口咬定岳飛或者岳雲給張憲寫過偽造軍情、索取軍權的書信。兩人都是鐵錚錚的漢子,自然不會污蔑岳飛。看到拷打無效,萬俟卨宣稱二人乃是岳飛死黨,信件估計已經被提前銷毀。
岳飛入獄兩月,秦檜等人什麼證據也沒有撈到。
和後世群情激憤不同,當時朝中高官面對岳飛冤案,絕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沉默。面對至高無上的皇權,能夠堅守真理的人寥寥可數。齊安郡王趙士褭是宋高宗皇叔,德高望重。在紹興初年,趙士褭曾經和岳飛有過一段交往,知道岳飛的志向和才幹。他上書高宗,為岳飛鳴不平:“中原未靖,禍及忠義,是忘二聖,不欲復中原也。臣以百口保飛無罪。”趙士褭提出,此時謀害岳飛,是忘記徽宗欽宗,不想恢復中原。當時徽宗已經去世,可欽宗還在北國活著。朝中宗室對欽宗念念不忘,萬一擊退金國迎回欽宗,那還有宋高宗的位置嗎?宋高宗大怒。秦檜聯絡御史,狀告趙士褭勾結將帥,圖謀不軌。結果宋高宗將趙士褭罷黜王爵,趕出都城。
曾經蒙受岳飛大恩的韓世忠不顧家人勸阻(他自己正在家中待罪),找到秦檜,要秦檜交代憑什麼抓捕岳飛。秦檜說:“岳雲與張憲書,其事必須有!”韓世忠大怒,說:“‘必須有’三字,何以使人甘心!”多數史料是寫成“莫須有”,即不一定要有,“必須有”則是一定需要有。相比而言,“必須有”更符合秦檜仇視岳飛,千方百計陷害岳飛的情境。參見南宋《雜事詩注》。
秦檜來蠻的,韓世忠不甘心。但是,不甘心又有什麼法子!秦檜憑什麼說岳飛一定需要有和張憲勾結、圖謀不軌的事情呢?只因秦檜是秉承上意罷了。宋高宗已在心中判了岳飛死刑,秦檜自然樂得促成。一個遭受皇帝嫉恨的臣子,不可能再有活路。
不過,沒有張憲的供詞,沒有岳雲的書信,要怎麼結案呢?
結案要“歸功”于一個獄卒。岳飛剛入監獄,有一個獄卒對岳飛非常恭敬。幾個月後,獄卒忽然對岳飛很差。岳飛覺得很奇怪,就問原因。獄卒說:“我平生以岳飛為忠義,故伏侍甚謹。今乃逆臣耳!”獄卒之所以願意服侍罪犯岳飛,是因為岳飛一生忠義,是大宋臣民的大救星。可是,如今不過是一個謀逆罪臣。
兩個月來,這個獄卒一直陪伴岳飛,對岳飛的忠心應該非常瞭解,也應該知道,所謂謀逆,不過是秦檜等人的誣陷。可獄卒為什麼還說岳飛是謀逆罪臣呢?
岳飛不解,詢問原因。獄卒說:“君臣不可疑,疑則為亂。君疑臣則誅,臣疑君則反。君今疑臣矣,少保若不死,出獄則復疑于君,安得不反?反既明甚,此所以為逆臣也。”獄卒認為,君臣之間一定要互相信任,一旦彼此懷疑,就容易引發動亂。皇帝懷疑大臣,就會胡亂誅殺;大臣懷疑皇帝,就會圖謀造反。現在岳飛雖然沒有謀逆之心,可皇帝已經懷疑岳飛。岳飛即便僥倖離開大牢,對皇帝也必將有所嫉恨。如此一來,即便最初無心謀反,最後也將會謀反。於是,獄卒斷言,岳飛已經成為威脅南宋安危的逆臣。
岳飛聽了獄卒這一番精闢分析,仰天長歎。隨即,岳飛索取筆墨,親自畫押,承認一切罪行 。
紹興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岳飛在風波亭被秘密賜死,養子岳雲和心腹大將張憲在菜市口公開問斬。一代名將,就此隕落。
岳飛死後,武將(藩鎮)權勢大大削減,最終回到宋朝一直以來的文官政治軌道上。主和派的掌權,使得南宋“守內虛外”的國策進一步強化。積弱一直成為南宋的代名詞。終南宋百餘年,再也沒有發生過武將割據現象。南宋雖然偏安一隅,然經濟強盛,人民安康。宋金之間也基本保持和平,一直到蒙古的興起。
歷史多數時候都比小說來得精彩,歷史也往往比小說來得複雜。南宋官員「趙從善」,一生四次出任都城臨安府尹,興利除弊,做了名留青史的事情,可又貪財媚上,做了許多讓士人君子不齒的事情。此人為政有方,媚上有術,保身有法,亮點污點俱全。究其一生,到底是昏是能,是貪是廉,是奸是忠,還真無法一句話說清。
為政有方
千古以來,官員億萬,昏官居多。多數人除了媚上,幾乎毫無才學。就算是有幾個青史留名的,也只能算是賢臣,仁臣,空有道德仁義,沒有濟世之才,更沒有經濟之能。可是,「趙從善」就是千百年來罕見的能臣,並且是一個頗有經濟頭腦、能夠帶領百姓致富的能臣。
「趙從善」雖是趙宋宗室,可是到他那一代已經完全沒落。「趙從善」的父親雖然認識青年時代的宋高宗,可是,一生布衣,並沒有實際的官職。趙從善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才學考中進士,進入仕途。
「趙從善」曾經擔任金部郎中,這是一個負責給皇帝妃嬪打造金銀首飾的機構。以往官員或者忙著不計成本討好妃嬪,或忙著挪用公款,偷竊宮廷財物,「趙從善」完全不同。當瞭解到許多官員相互勾結,牟取私利時,趙從善沒有選擇同流合污,也沒有選擇明哲保身,而是公開向宋孝宗稟奏宮廷各部門存在的種種不法跡象。「趙從善」不但是舉出了罪行,還給出了杜絕貪污作弊的方法。「趙從善」認為,必須加強對六部各衙門財物的審計工作,就連主管朝廷財政的度支衙門、倉部(掌管財物儲備出納)衙門,也要設立專門的審核機構,建立健全相關的法律條文。不是靠偶然發現去懲罰個別貪官,而是從制度上完善監督體系。宋孝宗看到奏摺之後很是欣賞,愛國忠君之心的人不少,可這樣有清醒頭腦能夠提出解決辦法的人不多。
宋孝宗讓「趙從善」主持制定相關條文,頒佈天下執行。之後,「趙從善」升遷為吉州知州。當時,吉州虧空嚴重,拖欠當地官員工資高達二十萬緡。朝廷每月都有撥款,可款項常被各級官員挪用,一些普通差役數年沒有領到一文錢。「趙從善」上任之後,沒有向朝廷伸手要過一文錢。「趙從善」翻查古籍,知道吉州產銅。只是,多數銅脈已經開採,現存的一些小礦產量微乎其微。「趙從善」主動從京城邀請一些懂得地質的專家到吉州考察。作為知州的「趙從善」親自陪同,幾乎走遍了吉州的山山水水,終於讓他們發現了新的銅脈。「趙從善」稟告朝廷,申請在吉州建立銅礦,答應不但可以繳清虧空,每年還當有盈餘獻給朝廷。朝廷大喜。
當年,吉州新銅礦就開始煉銅,一年就發清了十多年拖欠的工資,第二年就開始向朝廷繳納。吉州銅礦遂成為南宋鑄造銅錢的原料主要產地之一。
宋光宗初年,「趙從善」被提拔為太府少卿,不久出任淮南轉運使,負責兩淮地區的財政工作。當時物價飛漲,朝廷官員為了聚富於國,發行鐵錢。一枚鐵錢等同一枚銅錢。可是銅貴鐵賤,無論官府再怎麼大力宣傳,百姓們尤其是那些手中掌握無數財富的官員商人們卻不願意使用鐵錢。宰臣生氣了,明確規定各州縣必須完成一定數量的鐵錢發行工作。
南宋時期的兩淮是全國財賦重地,要想鐵錢在全國同行,首先就必須在兩淮完成推行工作。朝廷又給「趙從善」出了一個大難題。
就在各地官員人人皺眉無可奈何的時候,「趙從善」上奏朝廷,提出了兩個解決的辦法。一個是請求允許在兩淮地區放開出家為僧的限額。自從北宋開始,民間佛教流行。朝廷一方面對佛教推行了許多保護政策,對詆毀佛教的士人進行處罰,可另一方面又嚴格限制度牒(當和尚的資格證)的發放。在太祖太宗年間甚至規定,一州一年只允許發放一個度牒。朝廷如此規定,自然是為了大局考慮。可是眼下兩淮富人眾多,官員中崇佛者也不少,若能夠開放度牒的發放,推行鐵錢也就能夠獲得許多達官貴人的支持。「趙從善」又建議,從朝廷在兩淮的糧倉中拿出糧食平價賣給兩淮商人。國家儲備糧食大都品質上乘,平價出售,商家獲利頗豐,必然有許多人感興趣。在商家前來購糧時,朝廷可以規定,必須用新發行的鐵錢才能購買。只要這兩項措施推行,必然能夠讓鐵錢在兩淮流行。朝廷允許,「趙從善」狠抓落實,果然,推行鐵錢的工作在兩淮得以順利推行。
一次又一次的經濟難題都被「趙從善」輕鬆破解,皇帝宰臣對「趙從善」讚賞有加。數年之後,「趙從善」被破格提拔為從三品京官,正式出任南宋首都市長—臨安府尹。
媚上有術
不過,「趙從善」登上高位之後,卻一改往日面目,專事媚上。當時,「韓侂胄」掌權。「韓侂胄」本是宋高宗皇后外甥,之後有擁立宋寧願宗大功,出任宰相兼樞密使,掌控南宋大權十多年。朝中許多正直的大臣都把「韓侂胄」視為奸佞,以結交攀附「韓侂胄」為恥。可「趙從善」卻主動拍馬,而且用盡心機不遺餘力。
「韓侂胄」大壽,百官爭相送禮。作為地方父母官的「趙從善」卻等到宴會快要結束時才到,「韓侂胄」很生氣,其他官員也紛紛抱怨,指責「趙從善」小小一個府尹,竟然藐視宰相。「趙從善」毫不在意,獻上一個小盒子,還說:“沒什麼好禮物,只有一些時鮮水果獻上。”「韓侂胄」又是生氣,又是奇怪。這「趙從善」來晚了也罷了,送禮竟然還送什麼水果,別的人可都是古董名畫,真金白銀呢。到底「趙從善」搞什麼名堂呢?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韓侂胄」當場打開禮盒。眾人發現,禮盒中果然是一串葡萄,只是,那串葡萄每一顆竟然都是碩大的珍珠。宋代明珠價格乃是黃金的十倍,這百顆明珠價格當在十萬緡以上。那些嘲諷「趙從善」、吹噓自己所獻禮物如何珍貴的官員全都垂頭喪氣。「韓侂胄」則轉怒為喜,親自給「趙從善」倒酒,表示謝意。
「趙從善」果然有本事,以「趙從善」的身份,在眾多賀客之中,只能算是中下級官員,若是和大家一同獻禮,估計連讓「韓侂胄」親自過目的機會都沒有。「趙從善」故意晚到,這樣才能夠引人注目,才能夠給宰相大人留下深刻印象。
之後,有人獻給「韓侂胄」來自金國的明珠,這些明珠個個都有鵪鶉蛋大小,每一顆都價值千緡,很是稀罕。「韓侂胄」很高興,把明珠賞賜給最寵愛的四個姨太太。可是,「韓侂胄」一共有十四房姨太太。四個得到明珠的姨太太故意把珠寶鑲嵌在頭冠上,到哪裡都戴著,明擺著是在炫耀。其他十位姨太太氣不過,就聯合起來找「韓侂胄」大鬧。「韓侂胄」再三解釋,只是得到四顆明珠,並且明珠並非產自南宋,找尋極為不易。可那些姨太太根本就不和「韓侂胄」說理,憑什麼那四個人有,我們十個人就沒有呢?
「韓侂胄」被吵得沒有法子,只能硬著頭皮答應再去尋找。
可是,當初送禮的人告訴「韓侂胄」,能得到這四顆明珠已經是萬幸,再想多找一顆也不能夠。「韓侂胄」頭大了。怎麼辦呢?
不想這件事情被府尹「趙從善」知道了。「趙從善」也沒向「韓侂胄」領取任務,直接就派人前往遼國,以高出原價十倍的價格,花了十萬緡,從遼國那些王公貴族手中買到了十顆一模一樣大小的明珠。「趙從善」很細心,找到京城最好的工匠,打造了十頂華麗的頭飾獻給「韓侂胄」。十個姨太太看到碩大的明珠,看到華麗的金冠,滿腔怨氣頓時化為滿心喜悅。十個姨太太連番給「韓侂胄」吹枕頭風,像「趙從善」這樣貼心、忠誠的下屬太難得了,一定要給「趙從善」升官啊!「韓侂胄」也高興,終於擺脫了十個女人的糾纏了。
不久,韓宰相大筆一揮,「趙從善」晉級為工部侍郎。
後來,「韓侂胄」給自己修建了一座極盡奢華的園林,號稱南園。南宋著名詩人陸游曾經給「韓侂胄」的南園撰文紀念,陸遊也因此被朱熹和許多理學名家鄙視、批判。其實,陸遊還算不得阿附權奸,畢竟在《南園記》中,陸遊還是不忘對「韓侂胄」進行勸諫,希望「韓侂胄」不要忘記祖先之志,不要忘記收復中原。而「趙從善」與之相比,就連一絲一毫的士大夫品格都沒有了。
園林修成,「韓侂胄」帶領百官參觀。有一處莊園故意仿造農村風光修建,有小橋流水,有竹籬茅舍,甚至有稻田數畝。「韓侂胄」表示,自己在朝多年,其實早已經厭倦功名,很想交出權位,歸隱田園呢。追隨官員紛紛讚歎「韓侂胄」不貪名位,志向高潔。「韓侂胄」大喜。可是,四顧周遭,歎一口氣說:“田舍風光如此美好,可惜就是少了犬吠雞鳴啊。”眾人一片沉默。其實誰都知道「韓侂胄」名利熏心,不過就是做做姿態,何必認真呢。可就在此時,大家忽然聽到樹林中傳來狗叫。「韓侂胄」大喜,真是說什麼來什麼。「韓侂胄」帶領官員到林中尋找,卻發現臨安府尹兼工部侍郎「趙從善」正躲在樹叢中學狗叫呢。
「韓侂胄」哈哈大笑,當場稱讚:“趙大人忠心可嘉!”百官也隨著大笑,可無不鄙視「趙從善」人品低賤。拍馬屁的人見多了,沒見過這麼沒品的。
再怎麼「趙從善」也是朝廷堂堂正三品大員啊。可是,就算是百官都笑話「趙從善」又如何,只要領導滿意就足夠了。不久,「韓侂胄」下令,加封「趙從善」為從二品工部尚書。
處世有則
若「趙從善」一直就這麼拍著「韓侂胄」的馬屁到最後,那「趙從善」也就不是趙從善了。這個在宦海沉浮半生的人精,早就看透了官場。「趙從善」有才,但是光是有才是當不了大官的,還必須朝中有靠山。早年「趙從善」不媚上,是因為有宋孝宗的欣賞,「趙從善」可以放開手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宋孝宗去世之後,朝廷大權就被「韓侂胄」把持。「韓侂胄」是出了名的黨同伐異,就連當初的同道、共同擁立宋寧願宗的趙汝愚,不出數年,也被「韓侂胄」趕下臺去。「趙從善」想在派系林立、虎狼成群的京城官場生存下去,就必須找到一個強有力的靠山。以前,取得宋孝宗的信任,只要有才學就行,可這一套在「韓侂胄」那裡行不通。「韓侂胄」奸人一個,他任命官員只看兩樣,一個給錢多少,一個是不是他的人馬。於是,趙從善只能投其所好,送禮,拍馬。
不過,「趙從善」雖然兩番送禮總數高達二十萬緡,可是史書中卻沒有趙從善收受賄賂欺壓百姓的記載。那「趙從善」購買明珠的鉅款從何而來?兩宋官員薪俸極高,作為臨安府尹兼工部尚書年俸約有兩萬緡。當然,年俸再高,靠工資收入「趙從善」也拿不出二十萬緡的鉅款。確實,「趙從善」還有著一個自己的秘密小金庫。
當時,臨安城中許多權門豪富之家都崇奉佛教,就算是再小氣的夫人太太,在供奉佛祖佈施錢財的時候也會變得慷慨大方。有一個叫散聖法師的大和尚,據說佛法高深,最能度人。無數善男信女拜在他的門下,稱之為活佛轉世。數年之間,散聖和尚收受的佈施無數。臨安府尹「趙從善」宣稱接到訴狀,派人秘密調查散聖和尚,果然搜集到散聖和尚諸如用妖術詛咒殺人、與貴婦通姦等等不法事蹟。「趙從善」大怒,下令將散聖和尚拘捕,公開斬首。至於散聖和尚數年積累下來的數十萬緡錢財,除去一小部分上交,多數落到了「趙從善」的腰包。
至於拍馬,「趙從善」也不是毫無底線。對高高在上的「韓侂胄」,「趙從善」還是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當「韓侂胄」感到朝中有不少反對聲音的時候,便樹起了收復中原的抗金大旗。朝中名臣如辛棄疾、陸遊之流對「韓侂胄」主張北伐都非常興奮。辛棄疾寫詩讚頌「韓侂胄」:“千載傳忠獻(韓琦諡忠獻),兩定策,紀元勳。孫又子,方談笑,整乾坤。”辛棄疾稱頌「韓侂胄」祖上韓琦兩次擁立新君,是彪炳青史的名臣,更誇讚「韓侂胄」談笑之間就可以恢復中原,再整乾坤。就連以往彈劾「韓侂胄」的官員也覺得「韓侂胄」沒有從頭壞到腳,還有可取之處。於是,朝中多派力量快速聚攏到「韓侂胄」的身邊,滿朝官員幾乎異口同聲地支持北伐,擁護「韓侂胄」。「韓侂胄」的權勢也迅速擴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可是,就在眾人都把「韓侂胄」當成恢復中原、實現南宋偉大復興的救世主的時候,「趙從善」公開上表,反對「韓侂胄」北伐。
在「趙從善」看來,「韓侂胄」志大才疏,搞搞內鬥還可以,可要想做一個率領千軍萬馬的主帥,協調纏夾不清的各派利益,「韓侂胄」還不是那塊料。何況,最為致命的,就是「韓侂胄」雖然主張北伐,可其志並不在北伐本身,而是借著北伐擴大影響,收攬權勢,打擊異己。
「趙從善」反對北伐的奏章一呈上,百官譁然。文武官員都也沒有想到,一貫阿附「韓侂胄」的「趙從善」竟然會從背後捅「韓侂胄」一刀。「韓侂胄」大怒,其爪牙更是如狼似虎衝上前來,紛紛彈劾「趙從善」污蔑宰臣。很快,「趙從善」被「韓侂胄」撤職查辦,關到獄中等待審判。「韓侂胄」決定,等到自己北伐勝利歸來,再嚴懲「趙從善」,以表彰自己的功業。可是,「韓侂胄」沒有想到,出兵不到一年,就接連大敗。南宋軍中有不少將領勾結金人,在「韓侂胄」北伐時按兵不動,致使北伐軍孤立無援。並且,當時的南宋朝廷中,高宗孝宗時期的名將多已故去,放眼朝堂,根本就沒有能征善戰有膽有識的主將。辛棄疾也在自己的詞作《京口北固亭懷古》中,憂心忡忡地寫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提醒「韓侂胄」一定要精心備戰,切勿意氣用事。可惜,「韓侂胄」並不在意。
金軍擊敗宋軍主力之後,乘勢南侵,佔領多個州縣。南宋朝廷驚恐不安。在投降派官員「史彌遠」的主導設計下,「韓侂胄」被亂棒打死,頭顱被割下獻給金人。
「韓侂胄」死後,新執政的宰臣們開始清洗「韓侂胄」一黨。「韓侂胄」掌權十多年,朝野上下無數人出其門下。三品以上高官就有十多人受到牽連,或者砍頭,或者抄家。可是宰臣們卻一致認為,「趙從善」曾經公開反對韓侂胄,更因此被「韓侂胄」罷官下獄,當非「韓侂胄」一黨。於是,「趙從善」不但被無罪釋放,而且恢復待遇。之後,「趙從善」主動請求離開朝廷,到地方任職,躲避派系鬥爭。
宰臣們大都覺得「趙從善」能夠不貪慕名位,不計較得失,很有古大臣之風呢!
抽身有法
之後,「趙從善」又幾度出任臨安府尹,前後任期近二十年。「趙從善」為官半生,其間,換了幾位皇帝,換了十多位宰臣。大家你方唱罷我登場,派系鬥爭不斷。可是,幾乎每一任宰臣都覺得「趙從善」不錯,聽話,能辦事,屬於典型的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賢能之士,經濟才幹就不用說了,就連處理雜事都能夠處理得乾淨俐落。
有一年,朝廷要舉行大型的祭天儀式,臨時需要增加三百張大紅油漆的桌案。像這類祭祀用的大紅桌案,一般都會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做好準備,臨時需要讓人到哪裡去找呢?負責禮儀的太常寺官員手足無措。有人指點說「趙從善」多謀,不如找他商量。這本來不是「趙從善」的事情,趙從善完全可以推開手。可是「趙從善」爽快地應承下來。「趙從善」下令各衙役到京城各大酒樓茶館,借取一些大的桌案。借到桌子之後,「趙從善」命人將桌子洗刷乾淨,糊上一層白紙,然後在紙上刷一層紅油漆。一天之內,三百張大紅油漆桌案就準備好了。第二天祭祀儀式結束,把紅漆紙撕去,照舊又是日常可用的飯桌茶桌了。
後來,後宮妃嬪提議晚上到景園聚會,交代入內都知務必要辦得熱熱鬧鬧。可是,等到聚會將要開始的前兩個小時,入內都知才發現,聚會是在晚上舉行,什麼東西都準備好了,就是沒有準備照明用的火把。一般使用的火把是如同大腿粗細的巨型蠟燭,本都是提前定做,此時時間緊迫,根本來不及製作。怎麼辦呢?入內都知找到了「趙從善」幫忙,「趙從善」又答應下來。「趙從善」讓人到臨安所有會館、娛樂場所搜集蘆席(古人席地而坐,蘆席很多),然後把蘆席卷起,在中間灌滿油脂,壓實,用繩子捆綁在路邊的大樹上。晚上,點起火來,一路上照得如同白晝。許多妃嬪看到從未見過的火把,都覺得十分新奇,野趣十足。
從此之後,不但是朝中宰臣稱讚「趙從善」有大節,連宮廷的宦官宮女都認為「趙從善」是一個機智百出、勇於擔當的好官。連南宋名臣「范成大」都寫過不少詩歌讚頌「趙從善」呢。
朝廷、宮中對「趙從善」的呼聲越來越高,甚至有人提議,應該讓「趙從善」入中書,加入執政行列。
當然,朝中也有一些剛正不阿的官員對「趙從善」不問善惡清濁、全部討好的做法很是不滿,幾次上奏反對「趙從善」升遷。
「趙從善」後來被彈劾了,處境比較尷尬,一些親友提醒「趙從善」,最近一段時間千萬要低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過風頭,就可以拜相了。確實,如果「趙從善」隱忍一段時間,以他的資歷、能力,是完全有能力進入宰臣行列。
可是,「趙從善」卻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親手毀掉了寶貴的升遷機會。
有一天,兩個參加武學科考試的舉子拜見「趙從善」。這兩位舉子和「趙從善」毫無關係,從廣西千里迢迢來到臨安參加科舉。來到京城後,兩位舉子發現,要想考中科舉,不但要有真才實學,還要有朝廷公卿的舉薦。可是兩人舉目無親,不認識什麼大官。有人告訴兩人,臨安府尹「趙從善」為官不錯,總能夠急人危難。只要你們真有才幹,求到「趙從善」門下,「趙從善」應該會答應幫忙。
於是,兩人興衝衝來到趙府拜見「趙從善」。按照以往「趙從善」行事的作風,本會慨然應允。可是,「趙從善」沒有。他不但沒有答應舉薦,反倒下令家人把兩位前來拜見的舉子按倒在地,痛打了幾十板。
兩位舉子沒有送禮,沒有觸犯國法。「趙從善」不幫忙是本分,幫忙是人情。再怎麼樣,「趙從善」都不應該責打前來拜會的舉子。這些人可都是未來的朝廷命官呢。
兩位舉子哭哭啼啼地出門。事情被聚集臨安等待科舉的無數舉子知道了,大家都認為「趙從善」實在荒唐,無端毆打舉子,是妨礙科舉、藐視國法的嚴重罪行。數十位舉子聯名上訴,連皇帝都給驚動了。最後,不但「趙從善」升遷的任命擱淺,臨安府尹的官職也被擼掉。不過,朝廷念及「趙從善」以往貢獻,還是給了「趙從善」三品官的政治待遇。
可是,罷官回家的「趙從善」一點都不難過。他「趙從善」已經六十多了,擔任首善之區最高長官二十多年,福也享過,罪也受過,一切都已經看開了。入中書當宰臣說是更上層樓,實際上卻更加危險。十多年來,有幾個宰臣能夠平安到老呢?數年之前,「趙從善」就已經在考慮退步抽身了。而今官職雖然罷黜,可待遇依然還在,俸祿也積攢了許多,正可以悠遊林下,安度晚年呢。數年之後,「趙從善」七十歲,在家中壽終正寢 。
第四章 這些青年很文藝
「郭忠恕」:率性的北宋界畫第一人
「郭忠恕」,字恕先,五代宋初人,中國唐宋時代成就最高的界畫大師。所謂界畫,就是繪畫時以界尺為引線,描繪宮室、樓臺、屋宇。界畫雖然晉代已有,隋唐出現了一些名家,但直到五代宋朝才真正進入高峰。五代兩宋名家輩出,站在時代巔峰的,就是「郭忠恕」。
「郭忠恕」少年天才,早在七歲的時候就參加了童子舉,並且以高等及第。
所謂童子舉,就是唐宋以來針對十歲以下兒童舉行的一種考試。考試範圍為《論語》《孝經》和《六經》。考試既簡單又困難。考官從這些典籍中任意挑出十道題目讓考生背誦,十題通過就可以出仕,通過七道,就賜給出身。「郭忠恕」不但全對通過,還因為精通小篆和隸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書法讓主考官大加讚賞。
和許多書畫詩詞名家一樣,「郭忠恕」本有著濃厚的政治抱負,希望在仕途上一展拳腳。可是,「郭忠恕」本性率真,講話有話直說,於是處處碰壁。
「郭忠恕」二十歲了。後漢隱帝堂弟湘陰王「劉贇」久聞「郭忠恕」大名,邀請郭忠恕幫忙。「郭忠恕」慨然前往,出任徐州推官,負責司法訴訟。不久,後漢隱帝被殺,朝廷宰臣推舉湘陰王「劉贇」繼任。「劉贇」很高興,「郭忠恕」卻很擔憂。當時朝中大權掌握在權臣「郭威」手中,也正是「郭威」發動兵變,逼死了後漢隱帝。「郭威」怎麼可能把嘴裡的肥肉給吐出來?
不久,「郭威」派遣宰相馮道前來徐州迎接湘陰王「劉贇」,「劉贇」欣然前往。走到半路上,就傳來「郭威」稱帝、發兵攻打都城的消息。「劉贇」很恐懼,不知如何是好。年輕的「郭忠恕」處之泰然,告訴「劉贇」,如今「郭威」勢大,前往都城無異於自投羅網,不如殺掉宰相馮道,宣佈和「郭威」決裂,然後北上河東,投靠「劉贇」生父河東節度使劉崇。可是,「劉贇」卻對稱帝依然抱有幻想,在宋州遲疑不前。結果,「郭威」手下大將趕到,將「劉贇」拘押,最後秘密將「劉贇」毒死。「郭忠恕」百般營救無效,只能黯然離開。
「郭威」建立後周,為了標榜自己寬仁大度,「郭威」特意下詔徵召「郭忠恕」出仕為官。「郭忠恕」本不願意在「郭威」手下為官,可又擔心遭「郭威」忌恨,只好答應到太學擔任國子博士,主講《周易》。
正是在那幾年,「郭忠恕」逐漸拋棄了治國平天下的夢想,戀上了書法繪畫。「郭忠恕」的畫越來越好,名氣也越來越大。
入宋之後,「郭忠恕」幾次辭官,都不被批准。有一次,「郭忠恕」和監察御史「符昭文」發生一點衝突。原因是,上班前「郭忠恕」喝了點酒,同時,「郭忠恕」一向看不起「符昭文」這種倚仗家門封蔭博取官職的官二代,結果兩人越吵越凶。
御史擬寫奏章,要在朝會時公開彈劾「郭忠恕」。「郭忠恕」大怒,衝上去把人家手中的奏章搶過來,三下兩下撕成碎片。在古代,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撕掉臣下的奏章。這下「郭忠恕」惹惱了宋太祖。宋太祖下令將「郭忠恕」貶為乾州司戶參軍(管理州縣戶籍的小官)。
官職雖然降了,可「郭忠恕」脾性不改。州從事(類似市長秘書)對「郭忠恕」很傲慢,「郭忠恕」揮起拳頭,把從事官暴打一頓。之後,「郭忠恕」憤然離開乾州。宋太祖聽到奏報,認定「郭忠恕」藐視朝廷法紀。即便事出有因,犯官也不能擅自離開貶所。「郭忠恕」被削去官籍,發配靈武地區勞改。
勞改結束之後,「郭忠恕」對仕途徹底失望。從此之後「郭忠恕」漫遊在關中、洛陽之間。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見了人無論貴賤,「郭忠恕」一律稱之為“貓”。「郭忠恕」愛和一些販夫走卒混在一起,常常和他們勾肩搭背,開心地說:“能夠和我做朋友的,那都是你們這些人啊。”在那些卑微的普通民眾身上,「郭忠恕」感受到了最樸素的人情美。此事參見《事實類苑》。
對待那些豪門權貴,「郭忠恕」就沒有那麼客氣了。有個富豪喜歡收藏字畫,卻人品低劣。那富豪知道「郭忠恕」從不輕易答應作畫,忍痛把「郭忠恕」請到家中,每天好酒好菜招待。住了十天半個月,那富人拿出足足一匹白絹,讓「郭忠恕」作畫。一匹,那就是三十三米。從來作畫,哪裡用得了這麼多白絹?「郭忠恕」鄙視富人貪婪,也不戳穿,提起筆來畫了一個風箏,然後一根長線一直往下畫,畫到白絹最後,線頭拿在一個小孩手中。
一幅《風箏圖》竟然把三十多米白絹全部給用完了。富人又羞又怒。「郭忠恕」摔下畫筆,大笑而去。
一晃,宋太宗即位。宋太宗一生好名,得知「郭忠恕」在民間享有大名,就讓心腹宦官「竇神興」尋訪「郭忠恕」。「竇神興」對「郭忠恕」很客氣,又搬出了皇帝的名號,「郭忠恕」無力拒絕。此後幾天,「郭忠恕」就住在「竇神興」在宮外的家中,等候宋太宗召見。「郭忠恕」看不起虛偽的宋太宗,更鄙視宦官竇神興。可是,怎樣才能既辭掉官爵,又不至於給家人惹禍呢?「郭忠恕」本來胸前長髯飄拂,很美。有一天早上,「竇神興」忽然發現「郭忠恕」嘴上光禿禿的。竇神興大驚,詢問原因。「郭忠恕」哈哈一笑,說:“我不過就是學學你的樣子罷了。”「竇神興」有些惱火,可是又不好發作。
「竇神興」把「郭忠恕」的行徑告訴宋太宗,宋太宗皺皺眉頭,也很不喜歡。不過,為了顯示寬宏大度,宋太宗還是賞賜給「郭忠恕」官服、銀帶,五萬個銅錢,讓「郭忠恕」出任太學主簿,在太學中勘定歷代的書畫。此事參見《宋稗類鈔》。
「郭忠恕」喜歡書畫。在那幾年,「郭忠恕」連續寫了幾本書,像《三體陰符經》《汗簡》《佩觽》,品評歷代字體演變書畫源流,見識高遠不同流俗。
太學雖然彙聚了一時名流,可依然有著濃重的官場習氣。「郭忠恕」不堪管束,有心再度辭官。當時太學長官為「聶崇義」。這個「聶崇義」是靠著宰相趙普的推薦才登上高位的,道德上多少有些污點。「郭忠恕」寫了一首打油詩嘲笑「聶崇義」:“近貴全為聵,攀龍即作聾。雖然三個耳,其奈不成聰。”沒想到那「聶崇義」頗通文墨,立刻寫了一個對子反駁「郭忠恕」:“勿笑有三耳,全勝畜二心。”「郭忠恕」嘲笑「聶崇義」攀附權貴,諂媚低俗;「聶崇義」卻暗示「郭忠恕」不滿朝廷,懷有二心。「聶崇義」給出的罪名實在太大了。
太學官員看到「郭忠恕」和領導鬧翻,言語中又惹上了宰相「趙普」,紛紛和郭忠恕劃清界限。有人舉報,「郭忠恕」上班期間多次喝酒,每次喝酒必然妄議朝政。「郭忠恕」還經常偷竊太學書畫到坊間販賣,牟取私利。消息傳到宋太宗處,宦官竇神興又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結果,「郭忠恕」被判處流放登州,即刻押解出京。
朋友們聽聞消息,紛紛前來送行。友人們淚流滿面,「郭忠恕」卻嬉笑自若,坦然出京。到達濟南的時候,「郭忠恕」回頭告訴差人,說:“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了!”然後「郭忠恕」就停下來在路邊挖了小小的淺淺的坑。郭忠恕趴下身子把臉貼入坑中,仿佛在看什麼。一開始,差人還以為郭忠恕在玩什麼花樣。可等了很久,「郭忠恕」的身子都一動不動。差人一觸碰,才發現「郭忠恕」竟然真的死了。
差人大驚。差人把坑挖大,把「郭忠恕」埋入其中,草草安葬,回京覆命。
幾個月之後,「郭忠恕」的朋友聽聞消息,前來搬運屍身改葬,卻發現郭忠恕的身體輕飄飄的,就仿佛蟬蛻去的殼一般。此事參見《玉壺清話》。在大家看來,不同流俗率真自然的大畫家「郭忠恕」不是死了,而是屍解成仙了。
「王禹偁」,宋代著名詩人、散文家,為人傲岸不屈、特立獨行,深受朝野清流人士敬重。《宋史》評價:“禹詞學敏贍,遇事敢言,喜歡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步入仕途之初,宋太宗對「王禹偁」非常喜愛,很快就提拔「王禹偁」為知制誥、大理寺評事。「王禹偁」本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有著大好前途。可是,一個尼姑的出現改變了「王禹偁」的命運。
淳化二年的八月,天氣悶熱,登聞院的值班官員昏然欲睡,忽然被一陣驚天動地的鼓聲驚醒。
原來,宋太宗即位之後,為了彰顯君王愛民之心,特設登聞院,允許天下萬民越級上訴。登聞鼓一旦敲響,值班官員必須即刻上報,直達天聽,任何人不得拖延阻攔,違者重罰。只是,小民卑微苟且,若非有天大冤情,誰敢直接驚動九五之尊的皇帝。數年來,登聞鼓根本就沒有想過。
此時此刻,竟然有人敲響登聞鼓。鼓聲咚咚,聲揚數里,就連深宮中的宋太宗也隱約聽見。不出一個時辰,登聞院的案情報告就擺放在宋太宗的御案上。宋太宗仔細閱過報告,眉頭緊鎖,即刻宣召新任大理寺長官「王禹偁」入宮,下令由「王禹偁」帶領,即刻組建專案組,展開調查工作。
「王禹偁」出身貧寒,家中靠著為人磨面維生。毫無背景卻才華橫溢的三十歲時終於考中進士,進入官場。太宗在位前期,勵精圖治,對剛正不阿直言敢諫、文采風流、名動天下的「王禹偁」很欣賞。「王禹偁」在地方歷練數年之後,就被宋太宗調到朝廷,出任右司諫、知制誥,後來更出任大理寺長官。短短十年,「王禹偁」就從一個微末小官華麗轉身為大宋朝廷最高司法機構長官,可謂春風得意。
聽聞皇帝急召,「王禹偁」心中忐忑,沿路上幾番詢問帶路宦官,得知竟然是有人敲響了登聞鼓告了御狀,也是大吃一驚。出宮之後,「王禹偁」回到官衙,即刻讓人出門尋找大理正「李壽」與新任刑部長官「宋湜」。
「李壽」是大理寺資深法官,精通大宋律令,有他參與,可以解決很多法律難題。「宋湜」也是宋太宗秘書班子成員,和「王禹偁」關係親密,且刑部本就負責覆核案件,有「宋湜」參與,可以免去許多煩瑣的程式,可以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務。
不一會兒,李、宋二人趕到。「王禹偁」顧不上寒暄,把卷宗拿出,交給兩位觀看。看完卷宗之後,三人沉默許久,案子太棘手了!
案件本身並不複雜。原告人為廬州人士,女性,本姓蕭,少年出家,法號「道安」,現在京城居住。「道安」陳訴,數年前,老母為哥哥「蕭獻臣」迎娶姜氏為妻。開始姜氏還算守禮,可數月之後就原形畢露。姜氏性情輕佻,喜歡勾三搭四,鄰里之間傳得沸沸揚揚。「蕭獻臣」生性懦弱,不敢反抗。老母出面訓斥兒媳婦,竟然反被姜氏推倒。之後,姜氏對婆婆冷嘲熱諷,百般羞辱,甚至脅迫丫鬟僕婦,不給婆婆飯菜。
「道安」已經出家為尼,本想斷絕塵緣,靜心修煉。可偶然回家,卻看到老母骨瘦如柴,染病在床。「道安」發怒,要求兄長「蕭獻臣」修掉姜氏。可被姜氏一番挑唆,「蕭獻臣」竟然要求「道安」早些回山,不要管家中事務。「道安」無奈,只能上開封府告狀,狀告無良嫂嫂姜氏,對母親不孝。
「道安」認為,事情的是非對錯本來十分清楚,只要派出衙役到家中,到鄰里間簡單做個調查,就可以知道自己所言非虛。可是,負責案件的開封府判官「張去華」卻罔顧是非,判定姜氏無罪,將「道安」當場逐出。「張去華」和姜氏並無關係,之所以如此黑白不分,是因為姜氏的姨父、朝廷正三品高官散騎常侍「徐鉉」批了條子,走了後門。「張去華」與「徐鉉」,官官相護,玩弄法律。「道安」要求太宗皇帝為民做主,給母親一條活路,還母親一個公道。
案子雖然不複雜,可是水很深。
這個「徐鉉」並非普通人物。早在三四十年前,「徐鉉」就已經名震天下。南唐後主時期,「徐鉉」一度主政。雖然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可是面對強大宋朝廷,「徐鉉」幾番出使,卻不卑不亢,保全了士大夫的尊嚴。入宋之後,太宗皇帝任命「徐鉉」為散騎常侍,作為文學顧問常伴左右。「徐鉉」大才,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小篆書法天下聞名,對《說文解字》等古籍的理解精深獨到,廣受學人推崇。像「王禹偁」、「宋湜」這樣的文壇新秀,多多少少都受到過老前輩「徐鉉」的關照。看到七十多歲的「徐鉉」老了老了還攤上官司,還是皇帝直接過問的官司,「王禹偁」心中不是個滋味。
至於「張去華」,就更是朝廷上下公認的棟樑之材,政聲更在「王禹偁」之上。
「張去華」少年遊學京師,就得到翰林學士「李昉」的熱情讚頌。建隆二年,宋太祖欽點「張去華」為狀元。此後,「張去華」仕途一帆風順,在宋太宗初年已經官至轉運使,成為封疆大吏。而讓「王禹偁」等人尤其感到頭疼的,還是「張去華」背後的人物。
「張去華」擔任從四品諫議大夫,官品在「王禹偁」等人之上,而且關鍵是「張去華」此時是開封府判官。太宗雍熙年間,許王「趙元僖」出任開封尹,成為朝野默認的皇太子人選。「張去華」正是太宗皇帝親自選拔出來的輔佐許王「趙元僖」的骨幹官員。「張去華」接受任命覲見謝恩,太宗皇帝當面囑託:“愛卿乃是朝廷公認的端正賢良的人才,希望你們這些人能夠好好輔佐我的兒子。”言語之間,足見太宗對「張去華」的器重。許王「趙元僖」對「張去華」極為信任,把府中事務全權委託給「張去華」處理。若不出意外,數年之後,太宗駕崩,許王即位,那「張去華」就將位極人臣,官拜宰輔。此事參見《宋史·「徐鉉」傳》與《宋史·「張去華」傳》。
「王禹偁」看看「宋湜」,「宋湜」看看「李壽」,三個人都不說話。對「徐鉉」,大家不忍調查,對「張去華」,大家不敢調查。怎麼辦?最後還是「王禹偁」發話,為官斷案,但求無愧於心。不管案件牽涉到何人,一律依法辦案。
「王禹偁」派出衙役發出傳票,傳召相關人等在指定日期到大理寺候審。「王禹偁」和幾位陪審在大堂上坐定,先傳召原告「道安」。幾位官員都很感興趣,到底是怎樣一個尼姑吃了熊心豹膽,竟然告了御狀,告的還都是朝廷高官。
「道安」低頭跟隨衙役進入大堂,步子不緊不慢,未等衙役吩咐,主動下跪行禮,看得出見過一番世面。「王禹偁」讓「道安」抬起頭來,把冤情再訴說一遍。「道安」一抬頭,堂上衙役一片噓聲。看「道安」容貌出眾,儼然有沉魚落雁之容,且不過是二十歲左右年紀,如此花樣少女,竟然出家做了尼姑!
「道安」口齒清晰,語言生動,說著說著,淚如雨下,一旁的衙役也憤憤不平。堂上「王禹偁」卻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眼前這個叫作「道安」的尼姑,絕非一般人物。尋常婦人即便是一些世家貴婦,被大理寺傳召,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可眼前的「道安」卻如此沉穩,且言辭極富煽動性,情感的釋放也張弛有度,對場面的控制力極強。這個「道安」,若是男身,必定是個梟雄人物。「王禹偁」一貫反對佛教,對那些動輒出入權門後宮的和尚尼姑很是敵視。在他看來,這些和尚尼姑不事生產,專門挑撥是非,甚至託名佛法,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道安」述說完畢,「王禹偁」先讓「道安」退下,傳其嫂姜氏入內。姜氏抖抖索索的跟在衙役後面,跪在堂下就不停地磕頭。「王禹偁」一拍驚堂木,姜氏竟然嚇暈過去。眾人不解,這位難道就是虐待婆婆、欺淩丈夫的悍婦嗎?王禹偁讓衙役喚醒姜氏,可姜氏醒後也是言辭混亂,根本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根本無法正常審案。
「王禹偁」讓人把姜氏帶下,傳「徐鉉」入內。
「徐鉉」已經七十六歲了,由兒子扶著進入大堂。「徐鉉」推開兒子,勉強站立,想要給主審長官躬身行禮。「王禹偁」連忙勸阻。「徐鉉」雖然涉案,卻並沒有皇命停職,此時只是進行詢問,不必拘泥禮節。
「王禹偁」讓「徐鉉」坐下,告訴「徐鉉」,「道安」在皇帝面前狀告「徐鉉」。「徐鉉」罪名有二:其一,縱容外甥女姜氏欺淩婆母,虐待丈夫,有管教不嚴之罪;其二,請托開封府判官「張去華」,干涉司法公正,有營私舞弊之罪。
「徐鉉」聽後,長歎一聲,家門不幸啊。接著,「徐鉉」說出了一個與尼姑「道安」完全不一樣的版本。
姜氏是「徐鉉」妻子的外甥女,品性善良溫和,出嫁之後夫妻關係和睦,對婆婆也能夠以禮相待,乃是鄰居頌揚的好兒媳。尼姑「道安」伶牙俐齒,生性狡詐,看到一些尼姑常年出入官宦人家,收入頗豐,也跟著做了尼姑。可這個「道安」,仗著自己美貌,竟然勾引不少名門少爺,作風問題嚴重;又喜歡追求享受,一個出家人還穿金戴銀塗脂抹粉,坊間名聲極壞。「道安」向母親兄長索取財物,姜氏一度勸阻丈夫,「道安」懷恨在心,一心把姜氏趕出家門。兄長「蕭獻臣」知道妹妹無行,多番勸說,可卻被妹妹暴打,兄妹關係破裂。堂上主審官員如果不信,只要傳召「蕭獻臣」和蕭母以及蕭家四鄰,必然可以得到同樣的回答。
至於請托一事更是沒有影子的事情。張判官一貫以公正清明著稱,和「徐鉉」也並無來往,怎會徇私?若講「徐鉉」請托,可有人證物證?正因為張判官瞭解到事實真相,做出正確的審判,不受理「道安」的訴狀,所以刁蠻尼姑「道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污蔑「徐鉉」必有請托之行,完全是誹謗。
「王禹偁」與「宋湜」面面相覷,誰說的才是真的呢?
「王禹偁」傳「蕭獻臣」、蕭母、四鄰進入,眾人述說和「徐鉉」一致。在翻查當初開封府的審案卷宗,「徐鉉」說辭和現在基本一致。這麼說,「徐鉉」就確實沒有問題了。
「王禹偁」三人一番商議之後,將所有涉案人等一併召入,宣佈初步的審理結果。當聽到「王禹偁」宣佈「徐鉉」無罪、姜氏無辜之後,那「道安」哈哈大笑。
「王禹偁」質問「道安」。「道安」問,憑什麼認為「徐鉉」、姜氏無罪。「王禹偁」答,眾口一詞,不容你狡辯。「道安」卻稱:「徐鉉」乃朝廷正三品高官,位高權重,兄長母親四鄰必定是受到「徐鉉」脅迫,不敢陳訴事實。至於請托一事,以「徐鉉」、「張去華」之聰明,又怎麼會留下任何物證。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堂上官員若是徇私放過「徐鉉」,「道安」必定再敲登聞鼓,將堂上主審一並告上,看看皇帝老子到底會幫誰。
「王禹偁」哪受過這種羞辱,大怒,就要以反坐之罪將「道安」下獄。還是一旁的「李壽」清醒,提醒「王禹偁」和「宋湜」兩位領導,既然這是皇帝親自交辦的案子,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我們不做任何決斷,如實回稟皇帝,聽候皇帝發落即可。
看著「道安」瀟灑地轉身,「王禹偁」比「徐鉉」還要生氣,連聲罵道:“妖尼!妖尼!”
在「王禹偁」把案情回稟宋太宗的當天,「道安」果然再度敲響登聞鼓。宋太宗聽完「王禹偁」的陳訴,本已認定「道安」污蔑,可「道安」竟然再度敲鼓。到底是什麼驅使一個弱質女流不顧個人名節、不顧生死要告御狀呢?宋太宗決定親自接見「道安」。
「道安」行禮之後,哭哭啼啼間再爆猛料。本來家醜不可外揚,可「徐鉉」老兒一手遮天,朝廷官員官官相護,不說就不能洗刷自家的汙名。「道安」講,姜氏在堂上的說辭,全部都是「徐鉉」事先安排好的。「徐鉉」之所以不顧一切地保全姜氏,卻是因為「徐鉉」早就和姜氏通姦。早在姜氏少年時,「徐鉉」就和姜氏勾搭。姜氏出嫁之後,還經常打著看姨母的名義前往徐府,和「徐鉉」私會。
兄長「蕭獻臣」曾經撞破二人好事,親眼所見,然後親口告訴妹妹「道安」。可兄長懦弱,被「徐鉉」以富貴引誘,以性命威脅,不敢對外人說出事實。母親寧可餓死,也不願家醜外揚。因此,母兄二人才幫著維護「徐鉉」。
宋太宗大怒,下令即刻鎖拿「徐鉉」、「張去華」,連「王禹偁」、「宋湜」、「李壽」也一並隔離審查。宋太宗特意從樞密院調新任直學士「李昌齡」組建專案組,對大理寺、刑部的調查進行再調查。
一天之間,朝廷風雲變色。
「李昌齡」官聲不咋樣,擔任地方官時貪污了許多錢財。宋太宗對此卻不聞不問。「李昌齡」有才,最大的才就是會揣摩皇帝的心思,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
淳化二年的大宋王朝,在一片祥和陽光明媚的同時,也暗流湧動,黑雲摧城。其中,鬥爭的焦點,就是百官擁戴許王「趙元僖」為皇太子一事。
在左正言「宋沆」的帶領下,五位六、七品的中下級官員在大殿前公開請願,大聲嚷嚷,懇請立許王為太子。
宋太宗雖然喜愛「趙元僖」,可當時宋太宗身體強健,根本就沒有立太子的打算。且宋太宗在權力漩渦中鬥爭了一生,深知設立太子的重要。太子一旦設立,就有權力設置太子官署。一些人為了將來的富貴,必然攀附太子,朝中必將出現第二個權力核心。一些反對太子的官員,會自動聯合,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離間皇帝與太子的父子之情。自古以來,上演了不少皇帝殺太子,太子弑父皇的悲劇。宋太宗絕不允許自己遇上這樣的事情!
在「李昌齡」看來,「宋沆」不過是從七品的左正言,有何能量為許王搖旗呐喊?還不是仗著「宋沆」的親家、時任宰相的「呂蒙正」嘛。宋太宗也是明白人,幾次找「呂蒙正」等宰臣說話談心,告訴他們自己的良苦用心。可是,「呂蒙正」就是不聽,竟然還煽動「宋沆」在朝會上公開上表。這還了得。
雖然「宋沆」是「呂蒙正」親家,可有什麼證據證明是受了「呂蒙正」指使呢?且呂蒙正為相多年,行事穩重,功勳卓著,貿然把「呂蒙正」拿掉,也難以服眾。
就在這個尷尬的時候,「李昌齡」的結案報告給了宋太宗一個非常好的借口。
「李昌齡」回稟太宗,經過一番細緻的調查取證,案情已經基本清楚。「道安」狀告「徐鉉」與姜氏通姦一事,當事人拒不承認,「蕭獻臣」和蕭母也不認可。雙方各執一詞。這等偷情通姦事情,本屬私密,真相如何,外人很難了解。不過,「徐鉉」多年來和妻子外甥女姜氏來往密切,這是有目共睹的,蕭家多年來接受「徐鉉」的金銀財帛,這也是有帳目可查的。
至於請托一事,雖然找不到「徐鉉」與「張去華」銀錢書信來往的證據,可即便沒有,以「徐鉉」的名望,以朝野上下對「徐鉉」的推崇,「張去華」作為一個後輩,是完全有可能幫助「徐鉉」遮掩作假的。而謊言一旦開始,就必須永遠持續下去。這也是「徐鉉」、「張去華」等人統一口徑、堅持供詞的原因。
「張去華」作為開封府判官,本應該公平處理政務,卻只想著籠絡人心,罔顧法律拉攏名流如「徐鉉」等人,實在可惡。「王禹偁」三人之所以一邊倒站在「徐鉉」一邊,正是為了討好「張去華」,並從「張去華」處得到許王「趙元僖」的接納。
一樁不孝案、行賄受賄案、緋聞案硬生生被「李昌齡」整成了結黨案了。
這下「徐鉉」、「張去華」、「王禹偁」等人可倒楣了。數日之後朝會,宋太宗對「道安」告「徐鉉」案本身沒有做多少認定,卻宣佈了一系列貶官決定。「徐鉉」、「張去華」貶為從八品行軍司馬,「王禹偁」、「宋湜」貶為從八品團練副使,連「李壽」這樣的普通辦案人員都被罰停職一任,回家思過。「徐鉉」、「張去華」、「宋湜」等人不敢出聲,默默出行。「王禹偁」為人剛直,覺得自己判案根本沒錯,且據「李昌齡」的報告看,也並沒有任何實際證據證明「徐鉉」與姜氏有姦情,連請托的事情都是想當然。這等子虛烏有的罪名,如何讓人心服口服?
「王禹偁」連番上書抗議,一時之間朝廷紛亂,說什麼的都有。就連一些宰臣如「呂蒙正」等人也對太宗皇帝如此處置疑惑不解。可宋太宗根本不給解釋,下令侍衛催促「王禹偁」出京。
不久之後,宋太宗以朝臣私下結黨為名,先將和「張去華」、「徐鉉」關係密切的幾位副相罷去,最後利用「李昌齡」等人將宰相「呂蒙正」也扳倒。朝中親附許王「趙元僖」的大臣基本下野。「李昌齡」辦事有功,很快就被提拔為宋朝紀檢最高長官御史中丞。
「王禹偁」和「宋湜」畢竟年輕,數年之後又回到朝廷。「王禹偁」幹到正三品翰林學士。「宋湜」更牛,當了主管全國軍政的樞密使。「張去華」比較憋屈,若許王「趙元僖」最終登基稱帝也還罷了,可一年之後,「趙元僖」意外死亡,皇三子「趙元侃」成為默認的皇位繼承人。宋真宗一稱帝,「張去華」這個前任繼承人骨幹就稱病歸隱去了。「徐鉉」最慘,好好一個老頭,一輩子謹慎小心,晚年遭遇上個尼姑,結果被貶。老人家被貶之後心中憤懣,不出數月就去世了。
「陳彭年」:書生還是奸佞?
「陳彭年」,宋真宗朝最著名的文臣。
當「陳彭年」去世的時候,宋真宗親自駕臨「陳彭年」家中,痛哭許久。
宋真宗告訴宰相:“彭年是一個好人啊,為什麼這麼年輕就去世了呢?說起博學多才,當今世上極少有人能夠和彭年相比。自從彭年來到朕的身邊,日夜操勞,勤于國事,從來沒有請假。朕多次告訴彭年,希望彭年多休息,注意保養身體。可是彭年天性勤勉謹慎,做起事來更加拼命。如今五十七歲就去世,莫非是命中註定嗎?(彭年善人,何意遽此淪喪。至於兼才博學,今罕其比。自在左右,服勞夙夜,憂職太深,未嘗休憩。朕每諭其遊息,然賦性勤謹,行之彌篤,不幸而隕,得非命歟。)”
宋真宗說完,再三歎息,流淚不已。
作為宋朝最高領導的宋真宗,在「陳彭年」死後,給了「陳彭年」極高的評價。在宋真宗口中,「陳彭年」乃是一個憂國忘身、才德兼備、罕有其比的好官。可是,《宋史》卻評價「陳彭年」“奸諂”,把「陳彭年」和真宗朝著名奸臣王欽若、丁謂等人並列,號稱“五鬼”。當時流行給官員起綽號,「陳彭年」就有一個臭名昭著的綽號,叫作“九尾野狐”。
在《封神演義》中,魅惑紂王禍亂國家的妲己就是九尾狐化身。那麼,一代大儒「陳彭年」為何會被稱為“九尾野狐”?皇帝和史家的評價又為何如此懸殊呢?
「陳彭年」博學多才,他編訂的《廣韻》是中國歷史上流傳最廣也最為重要的一部韻書。他實際執筆最後定稿的《冊府元龜》是宋代四大類書之一。他編訂的祭祀禮儀朝會制度成為歷朝典範。「陳彭年」可謂有宋一代最博學的史學家、學者之一。
「陳彭年」的學問並非天成,而是來自苦學。「陳彭年」讀書幾近癡狂。「陳彭年」是家中獨子。母親看到兒子日夜苦讀身體消瘦,於心不忍,於是禁止陳彭年在晚上讀書,要「陳彭年」早點休息。「陳彭年」在母親睡下之後,偷偷溜到家中閒置的房間,瞞著母親,點燈讀書。
「陳彭年」的苦學,很快就有了回報。「陳彭年」十三歲時就寫了一篇長達萬言的巨作《皇綱論》,他立論高遠,暢談自己對儒家典籍的見解。少年陳彭年的高明見識,讓江南儒林大為震驚。「陳彭年」聲名鵲起,連南唐國主李煜都聽說了「陳彭年」的大名。後來,李煜更把「陳彭年」召入王宮,讓幾個王子向「陳彭年」學習。
「陳彭年」來到金陵,遇到了江南第一名士「徐鉉」。「徐鉉」對「陳彭年」大加讚賞,主動把「陳彭年」收入門下,親自指點「陳彭年」寫文章。「徐鉉」在南唐擔任宰相,入宋之後出任翰林學士,是宋初文壇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有這樣的名師指點,文章自然一日千里。二十歲出頭,「陳彭年」參加科舉考試。
他的文章在來自全國的優秀舉子中最負盛名。那一年宋太宗在京郊舉行祭祀,「陳彭年」在人群中看到國家太平的景象,心潮澎湃,文思湧動,騎著毛驢,從東華門走到皇宮門口,短短一段路程,隨口就吟誦出幾千字的華麗文章。一時之間,百姓交口傳誦,士林為之傾倒。
考中進士之後,「陳彭年」到地方擔任司法官員。在地方任職的幾年,他政績卓著,深受領導器重。負責糾察官員風紀的御史中丞特意稟奏皇帝,說「陳彭年」頗有才具,堪為大用。宋太宗把他調到京城,擔任大理寺(最高法院)法官。「陳彭年」為官清廉,從不貪污受賄。母親去世,「陳彭年」在家守喪三年。為官近十年的「陳彭年」,竟然沒有半點積蓄,日常開支還要仰仗一個忠誠的老僕人做買賣來周濟。就是在那樣窮困的日子裡,陳彭年也日夜苦讀,手不釋卷。
宋真宗即位之後,「陳彭年」出任金州知州。四十歲的「陳彭年」有才學,有抱負,在司法部門任職多年,又有著比較豐富的地方從政經歷,對當時的弊政有著清醒的認識。「陳彭年」主動上書,告訴真宗,身為帝王既要腳踏實地,從小事做起,又要目光長遠,推行長期的強國之策。「陳彭年」向真宗皇帝提出五項建議:設置諫官,整頓官場風紀;挑選精通律法的官員到地方任職;簡化五代以來煩瑣的律法;裁撤淘汰一些多餘的部門和官員;提拔官員不徇私情,多聽從公眾的意見。這就是轟動一時的“金州獻策”。
宋真宗收到奏章,非常高興,下令將「陳彭年」調到京城。可是,「陳彭年」不想借上書邀取美名獲得官爵。他回稟真宗,金州有數十萬民眾,事務繁重。自己要在地方多歷練幾年,任期滿後再前往京城。這下宋真宗對陳彭年的印象就更好了。
「陳彭年」調到京城之後,宋真宗量才錄用,讓「陳彭年」負責修起居注。修起居注雖然不過是從六品官員,卻可以時刻陪王伴駕,是皇帝的貼身秘書。「陳彭年」可謂一步登天。
宋真宗參與經筵的時候,提問:“墨智、墨允為何人?”主持經筵的那些翰林學士沒有一個人知道。宋真宗回頭問角落裡的「陳彭年」。「陳彭年」叩頭回稟:“是伯夷、叔齊的別名。”在場的那都是大儒,有人就追問「陳彭年」憑什麼這麼說。「陳彭年」說:“這個典故出自《春秋·少陽篇》。”「陳彭年」還說出了這句話出現在哪一種版本的第幾頁第幾行。宋真宗立刻命人到國家圖書館把不同版本的《春秋》都搬過來。結果證明「陳彭年」所說完全正確。在場所有人都很震撼。
翰林院首席學士「楊億」負責編修《冊府元龜》。每當兩三卷寫好了後,「楊億」就會把書稿呈交真宗御覽。幾天之後,「楊億」發現發回來的書稿上不少地方有修改的痕跡,有時候修改竟然有幾十處,典籍出處竟然比「楊億」知道得還清楚。「楊億」有些慚愧,又有些懷疑。想那宋真宗乃是一國君王,日理萬機,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時間鑽研故紙堆?「楊億」就偷偷詢問關係好的宦官。有知情人就告訴「楊億」,每次「楊億」提交書稿時,宋真宗都會把書稿交給「陳彭年」看。常常是「楊億」花幾個月寫的書稿,「陳彭年」加一個夜班就全部改完了。經過「陳彭年」修訂的書稿,幾乎就是一個字都不能改動。
「楊億」苦思對策,老這麼下去,臉面沒處放。最後「楊億」想出一招。「楊億」稟奏真宗,久聞「陳彭年」博聞強記,文章出眾,請求批准讓「陳彭年」也參與編書工作。宋真宗答應。從此之後,「楊億」、「陳彭年」二人共同提交書稿。發回來時書稿再也沒有一處修改了。
大中祥符年間,宋真宗在樞密使王欽若的挑唆下大搞封禪,以祭拜天地神明的方式宣揚自己的功德。封禪是歷代帝王夢寐以求的大事。真宗以前只有秦始皇、漢武帝、唐高宗三位君王舉行過封禪。儀式究竟要如何舉行,許多大臣都茫然無知。最後,編訂禮儀這個煩瑣而重大的任務就落到了號稱博學第一的「陳彭年」身上。「陳彭年」不負真宗所托,幾乎所有禮儀都能有出處,讓所有人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宋真宗很高興。因為完成政治任務出色,「陳彭年」榮升翰林學士。數年之後,更出任參知政事,成為副宰相。
不過,隨著官職越來越大,「陳彭年」的名聲反而越來越臭。
那一年,「陳彭年」擔任科舉主考官。「陳彭年」殫精竭慮苦思多日,想出了一份改革科舉弊政的報告。當「陳彭年」將方案提交中書省的時候,宰相「王旦」只看了標題,就把報告給扔到地上,還痛斥「陳彭年」一朝主持工作,就變更百年法度。「陳彭年」不得已,直接把報告呈遞宋真宗。以往的科舉選拔標準,非常注重場外輿論。科舉考試開始前,一些朝中大佬就為相熟舉子四處遊說。常常考試還沒有開始,名額就已經內定。「陳彭年」認為,既然是以科舉方式進行官員選拔,那就必須以考場內的文章說話。
宰相「王旦」反對,說:“這種不考慮名聲德行,只是以一篇文章定高下的方式很不好。選出來的官員必定是有才無德之人。”「陳彭年」反駁說:“國家既然舉辦科舉考試,怎能不以文章本身而以場外評價作為標準呢!”
宋真宗左右權衡,最後還是同意了「陳彭年」的主張。
「陳彭年」又規定,為了防止作弊,從今以後,考卷必須糊上姓名,由專門的抄手把考生文章謄抄一遍,再由考官閱卷,嚴防考官考生勾結舞弊。其他還有許多改革規定,大都被後世王朝採用。
後來,新科進士名單公佈。幾家歡喜幾家愁。其中,有一個落榜舉子是「陳彭年」的外甥。外甥落榜很不高興,找到舅舅「陳彭年」訴苦。「陳彭年」告訴外甥,自己身為考官當然要秉公處理。外甥落榜是文章不行,怪不得他。外甥大怒,在皇榜旁邊寫了一首詩痛駡舅舅:“取他權勢欺明主,落卻親情賣至公。千萬孤寒齊下淚,斯言無路達堯聰。”外甥認為,陳彭年為了獲得公正的美名,刻意打壓自己外甥,錄取朝中那些權門子弟。一夕之間,京城官場瘋傳此詩,人人背後嘲笑「陳彭年」絕情。
「陳彭年」羞愧難當,抱著所有試卷給宋真宗觀看,要求宋真宗批准重新進行考試,還自己一個清白。宋真宗再三表示自己相信「陳彭年」,可「陳彭年」就是不答應。最後,宋真宗只得答應委派他人重新負責考試。結果,錄取名單和「陳彭年」錄取名單幾乎一致。「陳彭年」的外甥依然落榜。
可是,人們總是容易相信那些負面消息。污點一旦出現,再想恢復清白,根本就不可能。一些官員當面奉承說,陳大人果然公正,背後卻少不了痛駡「陳彭年」冷血無情,為求升官把外甥也給賣了。
「陳彭年」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附和封禪運動。
以「寇準」為首的清流派官員對虛耗國力、勞民傷財的封禪運動極力反對。加上主張封禪的樞密使王欽若乃是一個為人奸詐熱衷權術不遺餘力的小人。因為這兩個原因,負責封禪禮儀工作的「陳彭年」自然也就成了討好皇帝、阿附奸佞的昏官佞臣了。
有一天,翰林學士「陳彭年」因為公務,前往中書省拜謁宰相「王旦」。「王旦」聽到通傳,讓人轉告「陳彭年」,自己沒空,有事情找副相「向敏中」稟奏。
第二天,「向敏中」把「陳彭年」留下的報告,交給「王旦」審批。
「王旦」居然閉上眼睛,看也不看就扔到廢紙簍裡去了。
「向敏中」說:“彭年是來商討國政,王相如此似乎不妥吧。”「王旦」不屑地說:“無非是談論封禪祭祀,以換取功名富貴罷了。”「王旦」話說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其實他本人就是封禪工作的重要推手。大中祥符初年,承天門上忽然出現一匹白絹,上面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文字。有的官員說是天書。一時之間流言四起。宋真宗召集百官商議對策。
宰相「王旦」帶頭說:“如今天書降世,必是皇帝盛德感動上蒼!”
有御史說:“孔夫子有云‘天何言哉’,老天都不說話,又怎麼會有天書呢?”
結果第二天,「王旦」就把御史給罷黜了。
可是,史家卻認為,「王旦」是在被宋真宗脅迫的情況下,無可奈何才支援封禪工作,「陳彭年」則是主動跳進爛泥塘中,或者說,「陳彭年」本身就污穢不堪。很多時候評價政治人物,不是看這個人如何有才,而是德行如何,站隊如何。在史家看來,「陳彭年」贊同封禪大節有虧,其他種種優點,遂成浮雲。
其實,「陳彭年」就是一個愛讀書、愛寫書、愛鑽研典章制度的書生。「陳彭年」感念宋真宗對自己的信任,工作可謂殫精竭慮。「陳彭年」工作起來就沒日沒夜,常常幾天不睡覺,整月在官衙不回家,甚至大熱天汗流浹背也沒空洗澡換衣服。有一次,宋真宗強令「陳彭年」回家洗澡。「陳彭年」洗澡之後前往書房,看到路邊落花滿地。「陳彭年」問管家:“這是什麼花?”管家說是石榴花。「陳彭年」說:“冬天怎麼會有石榴花呢?”管家告訴「陳彭年」,如今已經入夏,是四月份了。「陳彭年」啞然失笑。日子完全過糊塗了。此事參見《儒林公議》。
「陳彭年」進入翰林院時,院中還有「楊億」、李宗諤兩位前輩學士。這兩人也都是一時名流。等到「楊億」生病告假、李宗諤病逝之後,「陳彭年」一個人做起了三個人的工作。宋真宗也重新任命了幾位翰林學士,可是對他們草擬的奏章不夠滿意。結果,「陳彭年」不但要負責煩瑣的編訂典籍工作,還要負責大部分皇帝詔命的起草工作。
身為副宰相的「陳彭年」是典型的狂人、牛人。在中書省上班的時候,常常是十多個官員同時向「陳彭年」稟奏公務,「陳彭年」手中寫著公文,口中傳達各種指示,眨眼間就辦好了幾十件事情。回到家中,「陳彭年」還要接待滿屋子的賓客朋友,有的是請教公務,有的是討論文章,「陳彭年」每天忙得團團轉。半夜時分,宋真宗都可能傳密詔詢問一些事情。
「陳彭年」再能幹,也是個人。時間一久,「陳彭年」的身體就垮了。
一開始,「陳彭年」偶爾叫錯幾個小孫子的名字、拿著點心半天卻忘了吃,後來記性越來越差。堂堂副宰相上朝的時候竟然帽子也戴錯了,官服也穿反了。宋真宗明白「陳彭年」的苦處,多次要求「陳彭年」保重身體。可是,有些官員卻嘲笑「陳彭年」,為了功名富貴連自己的小命都不要了。此事參見《玉壺清話》。
天禧元年的正月,「陳彭年」負責籌畫百官朝拜天書工作,幾天忙下來,根本沒得休息。正月九日,昏昏沉沉滿眼血絲的「陳彭年」跪拜了幾個小時。
朝拜天書禮畢,「陳彭年」去上廁所。估計是起身太急,「陳彭年」大腦空白,一頭栽倒在地。家人忙稟奏宋真宗,宋真宗讓御醫陪同「陳彭年」回家治療。幾天之後,「陳彭年」略微好轉。為了表示恩寵,宋真宗特意加封陳彭年兵部侍郎職銜,「陳彭年」上表辭讓,宋真宗不同意。拖了十來天,二月初,「陳彭年」病逝。
「陳彭年」病逝的前一天還在工作。他寫字極快,用毛筆一天都可以寫上萬字。字比較潦草,除了一個常年跟隨的下屬,其他人根本認不出來。聽聞死訊,宋真宗立刻讓人到「陳彭年」家中搜尋「陳彭年」生病期間撰寫的文章,找到了二十多卷。宋真宗思念「陳彭年」,特意晉封那個認得「陳彭年」筆跡的官員,讓他參與整理工作。謄抄完畢之後,宋真宗把「陳彭年」最後寫的二十卷文章交給「楊億」考訂。
「楊億」奏報,「陳彭年」撰寫的史書,所有文辭引述出處沒有一個字的錯誤。
宋真宗再一次流淚感歎。像「陳彭年」這樣博聞強記才華卓越的官員本就少有,像「陳彭年」這樣一生勤謹到最後一刻也毫不鬆懈的人更是罕見!
「陳彭年」貴為朝廷副相,俸祿優厚,可是從來不買田地宅院。一旦有錢,「陳彭年」就花錢買書,宋真宗親眼看到「陳彭年」府上圖書典籍隨處可見,可器具陳設卻簡陋不堪。「陳彭年」沒有給兒子安排工作,去世之後,家中沒有了收入,子孫過著饑寒交迫的苦日子。宋真宗聽到這個消息,特意讓人給陳家一些賞賜。宋真宗追封「陳彭年」為右僕射,並且封「陳彭年」幾個子孫為官,可以領取一份工資,以免受凍挨餓。
一朝副相身後如此慘澹,一代文豪癡迷文字卻毀譽參半,是是非非讓人慨歎!
「司馬光」:朴拙君子的浪漫情事
在很多人心中,「司馬光」是個乏味的人。
教科書中的「司馬光」大都是以兩種面目出現。其一,史學大家,編著皇皇巨著《資治通鑒》;其二,舊黨領袖,元祐年間主持國政盡廢新法。
「司馬光」身上有著濃重的禮法氣息,他也確實是一個恪守規章的人。只是,當我們走出「司馬光」的政治光環,走入「司馬光」的生活,卻可以發現「司馬光」也是一個很有情趣的人,甚至是一個很浪漫的人。
「司馬光」晚婚。雖然他少年大才,高中進士,本是有資格、有能力早早娶得美嬌娘。可是父親多病,「司馬光」一心照料父親,無心婚姻。父親病故之後,「司馬光」守喪三年。步入仕途之後,「司馬光」對朝廷種種弊政放言直諫,把大宋的江山社稷又放在第一位。於是,「司馬光」的婚事一拖再拖,一直到三十出頭,還是光棍一條。
至和二年,老領導「龐籍」出任並州知州,把「司馬光」調到帳下出任並州通判。
「龐籍」六十多了,這位曾經擔任北宋王朝樞密使、宰相的一品大員對「司馬光」非常喜愛,於是經常邀請「司馬光」在下班之後到自己家中聊天,並且把自己的妻子張夫人介紹給「司馬光」認識。一來二去,「司馬光」就成了龐家的常客。
張夫人的父親曾經出任龍圖閣直學士。「司馬光」對張夫人很尊重,每次拜見都執子侄之禮。張夫人對「司馬光」越看越喜歡,就動了別樣的心思。原來,張夫人的父親已經故去,可留下一個十六歲的女兒住在龐府。張小姐長得花容月貌,性情溫和。從前幾年開始,上門提親的人就踏破了龐府的門檻,可是,張小姐心氣極高,那些王孫公子名門貴胄一律看不上眼。張小姐卻幾次三番向姐姐打聽司馬通判的事情。張夫人就明白妹妹的心思了。
張夫人找到丈夫商量,「龐籍」一聽也很高興,「司馬光」乃是才德兼備的賢才,日後必成大宋良相。兩家若能聯姻,確實是一件幸事。有一天,龐籍告訴「司馬光」,旬休(古時十天放一次假)之日,希望「司馬光」賞光到龐府參加家宴。「司馬光」誠惶誠恐,答應了。
到了日子,「司馬光」穿戴整齊來到龐府,僕人引導「司馬光」走入後堂,來到花園之中。園中已經擺下酒宴,「龐籍」邀請「司馬光」落座,「司馬光」再三謙讓,選了一個下位側身坐了。酒菜已經上齊,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可「龐籍」卻遲遲沒有提議動筷,「司馬光」自然不能越禮。張夫人告訴丫鬟:“去把小姐叫來。”「司馬光」很奇怪,這次宴會還有其他人參與嗎?
「司馬光」也聽說「龐籍」有幾個女兒,可是早就出嫁,並不在府上,那這個小姐是誰呢?
張小姐嫋娜娉婷而來,張夫人安排她坐到「司馬光」身邊,把她介紹給司馬光。聽聞是張夫人的妹妹,「司馬光」連忙起身,長揖及地。「龐籍」交代不必客氣,就讓張小姐坐到了「司馬光」身邊。
酒席之上,「龐籍」頻頻勸酒,張夫人更熱情地為「司馬光」夾菜。張夫人告訴「司馬光」,自己的妹妹家世品貌也算不俗,可直到如今依然待字閨中,又說司馬先生才華蓋世,不知何人有幸能夠與司馬先生共結連理。「司馬光」多聰明的人,立刻明白「龐籍」夫婦的意思,可是一直到宴會結束,「司馬光」一直在埋頭數飯粒。就算是禮節性地回敬張小姐,「司馬光」也一直是低著頭,根本不敢直視張小姐。
「司馬光」離開之後,張夫人和「龐籍」就開始商量了。到底問題出在哪裡呢?
妹妹論相貌論家世都不差啊。最後,張夫人斷定,必然是「司馬光」臉皮薄,加上自己兩個老傢伙在場,「司馬光」就是有意思也不敢表示。於是,「龐籍」和張夫人決定,十天之後再次邀請「司馬光」到家中。
第二次接到家宴的邀請,「司馬光」惴惴不安。上次酒宴,「司馬光」雖然沒有正眼看張小姐,但是「司馬光」第一次和陌生女性坐得如此之近。張小姐那少女特有的體香頻頻襲來,「司馬光」心中多少有些觸動。只是,在「司馬光」看來,婚姻大事,必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時父親雖然去世,司馬光自己可以做主,可是在定下婚事之前,「司馬光」絕不能對張小姐有任何非分之想。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是也。
到了日子,「司馬光」到了後花園中,卻發現後花園中空無一人。「司馬光」無奈,只能在涼亭中站立等待。一站就是幾個多小時,腳很酸了,口很渴了,可「司馬光」依然站著。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丫鬟走了過來,告訴司馬光,小姐已經在書房準備下上好茶水,請司馬先生移步前往。「司馬光」聽了,很不高興,說:“你這個丫頭,今天張夫人既然不在家中,你怎能擅自出來?”「司馬光」雖然口渴,可是龐府女眷竟然邀請自己入內室,萬一傳揚出去,豈不是有辱小姐的名節?「司馬光」堅持站在園中。看到丫鬟被拒,張小姐也不好意思出面邀請了。張夫人在房中將一切看在眼裡。這個「司馬光」,怎麼生了個榆木腦袋,如此不解風情呢?
可是,薑還是老的辣,「龐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第二天,「司馬光」上班,一到官衙,就發現同事們神情不對,都在衝著司馬光擠眉弄眼。
「司馬光」感到奇怪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呢?於是「司馬光」找到好友孫兆,一番逼問之下,孫兆終於招了。孫兆嬉皮笑臉地說:“君實(司馬光的字)老兄,別看你平時一副正人君子模樣,沒想到也會學司馬相如與人私會啊。”「司馬光」不解,質問孫兆到底胡說什麼。孫兆說:“君實你還不承認,府中都傳揚遍了,昨日你和張家小姐在花園幽會,你還想隱瞞嗎?”「司馬光」待要解釋,孫兆說:“別,別解釋。可惜君實老兄不會彈琴(司馬相如以彈琴獲得卓文君歡心)。不過,君實老兄你詩詞高妙,必定能夠打動小姐芳心。”聽了孫兆的話,一旁所有的同事都哈哈大笑,一貫沉穩的「司馬光」也被說得滿面羞紅。
等到「司馬光」回家,就看到「龐籍」早在客廳等候。「龐籍」正式向「司馬光」提親。一來,「司馬光」對張家小姐並不討厭,二來自己昨日確實到龐府後花園中,外面流言也並非空穴來風。於是,於人於己,「司馬光」都無法拒絕這門婚事。
像「司馬光」這種學術男,說起專業可以侃侃而談,說起感情卻反應遲鈍。「龐籍」和張夫人在關鍵時刻推上一把,也算是錦上添花成其好事。
「司馬光」成婚之後,和夫人張氏感情極好。有一天,張夫人過生日,司馬光為張夫人隆重舉辦了一場生日慶典,「龐籍」夫婦和諸多要人都到場慶賀。酒席散去,剩下「司馬光」和張夫人兩個。妻子張夫人挽著「司馬光」的手漫步月下。他看著忙碌半天的妻子,髮髻略有些鬆散,端莊中又有幾分嫵媚。一貫素顏的妻子今天特意化了淡妝,更顯得青春靚麗、姿容絕代。一貫嚴謹而沉悶的「司馬光」才思湧動,連呼“筆墨伺候”,一首絕妙好詞一揮而就。詞牌名為《西江月》: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詞寫成之後,「司馬光」在月下大聲吟誦,把張夫人羞得躲入屋中。僕人看到如此情形,人人偷笑。
第二天,並州官場瘋傳此詞,大家都說“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真是道盡人間情事。並州負責運輸工作的唐介(仁宗朝著名御史,以耿直著稱,後拜副相)聽說此事,很生氣,找到「司馬光」。唐介批評「司馬光」,說:“君實兄才德兼備,龐公以為有宰輔之才。君實兄自當以國家社稷為念,怎可寫下如此輕薄小詞?”此刻,「司馬光」酒也醒了,看到桌上那首熱情洋溢的情詩,聽到友人嚴厲的斥責,「司馬光」連番道歉。並州府衙開會時,「司馬光」都不好意思見同事們了。
於是,「司馬光」又恢復了往日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面目了。不過,張夫人卻明白,在丈夫一臉平靜的下面,有一顆對自己熾熱的心。
可惜,幸福的婚姻總是有它的不幸。兩人成婚數年,張夫人一直沒有孕。張夫人很自責,幾次提出要給「司馬光」納妾,都被「司馬光」嚴詞拒絕。
一晃十來年過去,眼看「司馬光」年近五十了,還是沒有孩子。張夫人著急了,知道「司馬光」會反對,還是讓人花了五十萬文買了一個女子充作小妾。張夫人苦心調教了好久,一天,讓小妾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書房找尋「司馬光」。
小妾端著茶水進來,敲門,「司馬光」正在看書,頭也不抬,說了聲進來。小妾進來之後,遞上茶水,「司馬光」接過,喝了一口,還是沒有抬頭。小妾退在「司馬光」身後,翻動書架上的書籍,故意把一本書弄掉在地上。聽到聲響,「司馬光」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屋中站了一個陌生女子,「司馬光」有些奇怪,可一句話沒問,轉頭就想繼續看書。小妾連忙上前,晃了晃撿起的書,說:“中丞大人(「司馬光」當時擔任御史中丞),不知這是何書?”「司馬光」看了一眼,起身,拱手,說:“這乃是《尚書》。”說完,「司馬光」坐下,繼續看書。小妾又一次被無視。小妾在「司馬光」身後徘徊了很久,想要留下,又沒有什麼別的法子,想要離開,又擔心張夫人的責備。最後,屋外的張夫人實在看不下去,把小妾喚了出去。晚飯時間,「司馬光」詢問夫人,那位女子是怎麼回事。張夫人只好如實交代,「司馬光」連說“荒唐”,叫人喚來小妾,把契約交還,讓其家人領走。「司馬光」再三交代張夫人,此後再也不能做這等事情。兩人雖然無子,完全可以從家族中過繼一個孩子,何必要納妾呢?張夫人聽了,淚流滿面。
「司馬光」說到做到,從成婚之日起到最後去世,也一直是一夫一妻,相守到老。
五十來歲時,「司馬光」和王安石鬧翻,被迫離開朝廷,到洛陽閉門著書。從宋英宗時期開始,「司馬光」就開始編著《資治通鑒》,直到宋神宗元豐七年,前後一共花費了十九年的光陰。
張夫人看到丈夫整日足不出戶,心中擔憂,在和「司馬光」商量之後,在洛陽郊外買了一處宅院,種上一些花草。「司馬光」命名為“獨樂園”,取其潔身自好之意。於是,「司馬光」最常做的事情,除了讀書、寫書,就是陪同夫人一起到獨樂園散步。獨樂園不大,十多年下來,可以說園中的每一處地方,都有「司馬光」與張夫人的足跡。
有一年元宵節,張夫人看丈夫還在寫書,就過去把「司馬光」的筆奪走,告訴「司馬光」,自己想出去看花燈,讓「司馬光」陪同。「司馬光」說:“家中園中都已經點了一些花燈,何必外出呢?”張夫人說:“我還想出門看看遊人,總該可以吧。”「司馬光」立刻說:“難道我是鬼嗎?”張夫人看司馬光一臉嚴肅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氣得哭笑不得。這個書呆子,還真是遲鈍得可以!
元豐七年,張夫人病故。「司馬光」萬分悲痛,寫下《敘清河郡君》(張夫人受封為清河郡君)一文,以表哀思。「司馬光」特意提到了一件事情,說有一次妻子洗腳,丫鬟馬虎,把滾燙的開水端了過來,結果張夫人的一只腳嚴重燙傷,一個多月之後才勉強能夠走路。可是,張夫人只是打了丫鬟一個耳光,沒有做其他處罰。張夫人嫁入家門數十年,和所有的親戚、族人、下人關係都處得極好。張夫人去世,家中所有人都哭得極為傷心,背地裡也沒有一句壞話。張夫人平日非常節儉,對自己從來不捨得花錢,可是接濟窮親戚、窮朋友卻毫不吝嗇。
張夫人去世之後,「司馬光」心情很低落,把自己關在書房中不出門。十多天之後,養子司馬康再三勸說,「司馬光」才走出書房,到獨樂園走走。看到園中任何一處,都仿佛有張夫人的身影,「司馬光」身心俱傷。「司馬光」在一處亭柱上題詩:“暫來還似客,歸去不成家。”短短十數天,再入獨樂園,「司馬光」卻發現獨樂園既熟悉又陌生。沒有了張夫人的陪伴,身在家中,也仿佛是在做客。沒有張夫人的家,也不再是家了。
好友河南尹、洛陽的地方長官文彥博(北宋仁宗、哲宗宰相,四朝元老)看到「司馬光」整天閉門不出,擔心「司馬光」愁壞了身子,連番邀請司馬光出門散散心。文彥博乃是「司馬光」的老領導,「司馬光」不好拒絕,只能出門。文彥博生性豪邁,不拘小節,看到「司馬光」到來,特意發給「司馬光」幾個美貌歌伎。「司馬光」再三推辭,可文彥博給幾個歌伎下了死命令,必須招待好司馬學士。遭逢喪妻的「司馬光」本就脆弱,加上文彥博連番勸酒,很快「司馬光」就醉了。
文彥博宴請「司馬光」之後,洛陽其他的友人也紛紛發出邀請。於是,司馬光喝酒聽曲,一玩就是幾十天。
後來,養子司馬康擔心「司馬光」身體,力勸文彥博等人放過老父。
「司馬光」才重新回到了獨樂園。
獨樂園的園丁名叫呂直,追隨「司馬光」數十年了。看到「司馬光」昏沉不醒的樣子,呂直連番歎息。「司馬光」渾然不覺,就問呂直怎麼了。呂直回答:“前些日子花木茂盛,景色動人。往日學士讀書之餘,夫人經常和學士一起漫步園中,飽覽春色。可如今學士一出數十天,不但是辜負了大好春光,連一頁書也沒看,實在是有負夫人啊。”
「司馬光」聽聞園丁此言,想起夫人對自己的種種關懷,心中萬分慚愧。從此之後,「司馬光」發誓,再也不出門參加酒宴。文彥博等人再來邀請,司馬光就把園丁的話轉告。文彥博等人聽了,也深感張夫人雖然故去,其賢德卻讓人敬重,也就不再打擾「司馬光」了。此事參見《五總志》。
兩年之後,「司馬光」重出江湖,官拜宰相,一改新法弊端,贏得萬民稱頌。又兩年之後,「司馬光」病逝。
「蘇東坡」極愛開玩笑。「蘇東坡」是書畫大家,他的字畫在當時就價值不菲,京城不少豪門巨富都喜歡收藏「蘇東坡」的字畫。當時禁軍的殿前都指揮使叫「姚麟」,是「蘇東坡」的超級粉絲。「姚麟」是一員武將,和「蘇東坡」沒什麼交情,輕易得不到「蘇東坡」的字。
「蘇東坡」有一個同事叫作「韓宗儒」,兩人關係不錯,經常有文書來往。「韓宗儒」最愛吃羊肉,可是羊肉很貴,不能經常吃到。「姚麟」打聽到這件事情,派僕人找到「韓宗儒」。兩人約定,只要「韓宗儒」拿到「蘇東坡」的字,就可以到姚家羊肉鋪換取羊肉。於是,「韓宗儒」隔三岔五就拿份文件讓蘇東坡簽署,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件事情一傳十,十傳百,被「黃庭堅」知道了。有一天,「黃庭堅」就笑話蘇東坡:“前代王羲之風雅,曾經以字換鵝。人們稱他的字‘換鵝書’。
如今先生的字可以稱作‘換羊書’。”「蘇東坡」聽得莫名其妙,就問怎麼回事。聽完解釋後,「蘇東坡」哈哈大笑。
幾天之後,那「韓宗儒」果然又讓家僕帶來一張便條,想讓「蘇東坡」也回復一張。家僕在一旁催促「蘇東坡」快寫。「蘇東坡」笑道:“傳語本官,今日斷屠。”麻煩你轉告韓大人,今天乃是“斷屠日”,不讓宰殺牛羊。韓宗儒得到回稟,羞得不行。此事參見《侯鯖錄》。
還有一個三毛飯的故事也很出名。
宋代有一個大名士,叫作「劉貢父」。此人是宋代史學大家,參與編訂《資治通鑒》。「蘇東坡」和「劉貢父」都是才子,關係挺好。
有一天,「蘇東坡」對「劉貢父」說:“我和弟弟以前讀書的時候,每天都吃‘三白飯’。那滋味實在太美了,我們都不相信人間還有什麼美食能超過它呢。”「劉貢父」很好奇,就問什麼叫作“三白飯”。「蘇東坡」說:“一撮鹽、一碟生蘿蔔、一盌(碗)飯,乃三白也。”「劉貢父」哈哈大笑,以為妙絕。
過了幾年,「劉貢父」邀請「蘇東坡」到他家赴宴,吃“皛飯”。“皛”乃是皎潔明亮的意思。「蘇東坡」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飯呢。「蘇東坡」告訴朋友說:“「劉貢父」讀書很多,這‘皛飯’必有出處。”結果到劉家一看,飯桌上就是一撮鹽,一碟蘿蔔,一碗飯。這時候,「蘇東坡」才明白,「劉貢父」在和他開玩笑。
「蘇東坡」生性灑脫,也不生氣,就當憶苦思甜吧。在「劉貢父」的注視中,蘇東坡把“皛飯”全部吃光了。飯後,「蘇東坡」說:“明天你到我家來吧,我給你準備‘毳飯’。”“毳”(音同翠),指的是人體身上的某些毛發,俗稱寒毛。「劉貢父」明白,「蘇東坡」在鬥嘴上從不吃虧,擔心「蘇東坡」耍他,想要不去。可是,「劉貢父」雖然博學,卻也沒有聽說過“毳飯”。到底什麼才是“毳飯”?帶著疑問,「劉貢父」如約來到蘇家。
兩人閒聊,開始聊得很歡,從詩詞到典故,從典故到時局。一晃都過了飯點了,「蘇東坡」還沒有開席的意思。「劉貢父」實在忍不住,開口催「蘇東坡」快點開飯。「蘇東坡」讓「劉貢父」再等等。這樣多次。「劉貢父」忍無可忍,責問「蘇東坡」到底怎麼回事,明明叫他來吃“毳飯”的,可是“毳飯”在哪裡呢!
「蘇東坡」一臉平靜地說:“鹽也毛(毛,即沒有),蘿蔔也毛,飯也毛。豈非毳飯?”「劉貢父」捧腹大笑,說:“我本來就知道你必然會報復我,可沒想到毳飯是這個意思。” 「蘇東坡」看「劉貢父」投降了,於是哈哈大笑,吩咐開飯。兩人肚子餓極了,都吃得很香。
愛開玩笑本不是壞事,不過,開玩笑過度,卻會變成毒舌,對他人造成傷害。
「蘇東坡」愛寫詩,也喜歡談詩。有的朋友寫了詩之後,藏起來不讓「蘇東坡」看到。「蘇東坡」一張嘴巴實在犀利,有時候犀利得讓朋友也受不了。蘇東坡有一個朋友叫作「王祈」,詩寫得不錯。「王祈」自以為有詠竹的兩句詩寫得最妙,是“葉垂千口劍,幹聳萬條槍”。這兩句詩對仗工整,語言傳神,盡顯竹子傲然不群的君子之風。「蘇東坡」聽聞這首詩歌後哈哈大笑,說:“好是極好,不過只是十根竹子才有一片葉子,實在是太奇怪了。”事後,「蘇東坡」還到處和人說:“這個世間的事情中,忍住不笑本是件容易的事情,可唯獨讀王老兄的詩歌,要想不發笑,實在太難了!”於是,但凡朋友見了「王祈」,都要嘲笑「王祈」幾句。「王祈」又氣又羞。此事參見《直方詩話》。
「王禹錫」也喜歡寫詩。有一年,久旱之後終於下雨,「王禹錫」就寫了一首《賀雨》詩。詩雲:“打葉雨拳隨手重,吹涼風口逐人來。”「王禹錫」說,雨點仿佛拳頭一般,打在了葉子上面,因為風吹葉擺,聲音忽輕忽重。一陣涼風吹過,「王禹錫」退入屋內,雨點仿佛追人一般隨風飛到屋內。王禹錫對這兩句詩很滿意。「蘇東坡」看到了,笑笑說:“十六郎(王排行十六)作詩怎得如此不入規矩?”「蘇東坡」嘲笑「王禹錫」寫詩不守規矩,平仄、押韻都不嚴謹。「王禹錫」再看自己的詩,果然有硬傷。「王禹錫」訕訕地說:“是醉時所作。”「王禹錫」藉口醉後塗鴉,遮掩過去。幾天之後,蘇東坡去找「王禹錫」。「王禹錫」正在伏案揮毫,凝神寫詩。家人稟告「蘇東坡」來了。「王禹錫」急忙把詩藏起來,可桌上還是有幾張草稿沒有來得及收。蘇東坡搶過,看完後斜睨著「王禹錫」,一臉壞笑,說:“爾又醉耶!”「王禹錫」再次大窘。
「王祈」是「蘇東坡」好友,「王禹錫」是「蘇東坡」親戚,「蘇東坡」開起玩笑來沒什麼分寸還說得過去。但是有時候,「蘇東坡」連第一次見面的女孩都不放過。
有一次,「蘇東坡」到一個官員家赴宴。那官員久仰「蘇東坡」的大名,特意把家中最美的侍妾叫出來唱歌跳舞,以助酒興。其中有一個叫媚兒的女子最是美麗,只是身材高大,仿佛男子。歌舞活動結束後,媚兒說自己是蘇才子的粉絲,希望「蘇東坡」賜詩一首作為紀念。「蘇東坡」隨口吟誦:“舞袖翩躚,影搖千尺龍蛇動;歌喉宛轉,聲撼半天風雨寒。”「蘇東坡」說媚兒舞姿美麗,歌喉婉轉,只是身材奇高,如同龍蛇扭動,嗓門奇大,如同半空打雷。一聽此詩,所有賓客哈哈大笑。媚兒羞憤難當,登時就哭了出來。
「蘇東坡」開玩笑沒有分寸,在百官當中是出了名的。就連在領導、長輩面前,「蘇東坡」也不知道節制。
「韓絳」乃是神宗朝老宰相,元佑年間重返京城。正月十六那天,「韓絳」把自己的門生故吏召集到家裡搞個小型聚會。「韓絳」一共邀請了九個人,個個都是朝中名流,比如「蘇東坡」、「劉貢父」、顧子敦。「韓絳」還邀請了開封府知府「錢穆父」。「錢穆父」公務繁忙,很晚才趕到。「錢穆父」連連告罪,「韓絳」還是有點不高興。
一旁的「蘇東坡」插嘴說:“今日本殿燒香人多留住。”
蘇東坡把「錢穆父」比作廟裡的菩薩。當時汴梁城中有一座九子母祠,香火鼎盛。不知道哪個好事者在九子菩薩旁邊還做了一尊男人的雕像。百姓們戲稱那人為九子母菩薩的老公。開封府知府「錢穆父」恰恰就有九個孩子,於是,每次見面,「蘇東坡」都嘲笑這位學長「錢穆父」為九子母菩薩她老公。大家哈哈大笑。「韓絳」的怒氣也消散了許多。「錢穆父」自然有點尷尬。
酒宴開始,「韓絳」把家中歌伎叫出來。有個魯姓美女最受「韓絳」寵愛。晚上張燈,引來了幾隻蜜蜂。魯美女挺倒楣,跳舞正跳得入神,一隻蜜蜂忽然蜇了她一下。魯美女尖叫,「韓絳」起身觀看。看到美女臉上腫了一塊,老「韓絳」心疼不已。歌舞活動勉強搞完。酒過三巡,魯美女手中拿著一把白團扇遮著臉,到「蘇東坡」幾案前,請「蘇東坡」題詩。
「蘇東坡」略一沉思,提起筆來,寫道:“窗搖細浪魚吹日,舞罷花枝蜂繞衣。不覺南風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歸。”詩句很工整,上句“魚吹日”暗含美女的姓(魯),下句“蜂繞衣”暗指被蜜蜂蜇。後兩句則寫魯美女舞姿動人,讓人難忘。「韓絳」一看詩歌,大喜,魯美女也很高興。
調皮的「蘇東坡」破天荒地沒有毒舌。「蘇東坡」知道魯美女沒看明白,於是憋不住笑,點出自己詩句的用意:“惟恐他姬廝賴,故云耳!”「蘇東坡」說,之所以這麼寫(暗含人、事)是擔心魯美女抵賴被蜜蜂蜇的事情。一句話說出,魯美女登時羞紅了臉,在場官員全都笑了。自然,「韓絳」的笑,有幾分勉強。此事參見《侯鯖錄》。
元祐年間,「呂大防」拜相。
有一次,「蘇東坡」前往呂府求見「呂大防」。「呂大防」正在午睡,「蘇東坡」不好意思打擾,就在書房等候。沒想到一等就是幾個小時。「蘇東坡」實在無聊,在書房東看西看。忽然,「蘇東坡」發現書架一角上放著一個盆,裡面養著一隻龜。這龜很稀罕,竟然有六隻眼睛!
終於,「呂大防」睡醒了,到書房接見「蘇東坡」。「呂大防」略微有些歉意,說:“偶晝寢。”「蘇東坡」一笑,說:“等候呂相時,我以盆內六眼龜寫了一首打油詩。”「呂大防」讓「蘇東坡」說說看。「蘇東坡」說:“莫要鬧!莫要鬧!聽取龜兒口號,六隻眼兒睡一覺,卻比他人睡三覺。”「呂大防」一聽,懂了。「蘇東坡」把他比作六眼龜,埋怨他睡覺的時間太長。睡一覺抵得上別人睡三覺呢。
「呂大防」哈哈大笑。
「呂大防」是舊黨領袖,為人寬厚,不和「蘇東坡」計較。可是到後來,「蘇東坡」愛玩愛鬧簡直有點不分對象,不分場合了。最後,「蘇東坡」因出言輕佻,語意惡毒而惹禍上身。
當年「蘇東坡」被抓入大獄,一方面是在詩歌中發牢騷,說怪話,非議新法。另一方面是因為「蘇東坡」得罪了「李定」。王安石新政之初,提拔「李定」為御史。「蘇東坡」上表揭發,多年前「李定」母親去世,「李定」不給生母服喪,如此大不孝的奸邪小人,怎麼可以擔任糾察百官的御史?「蘇東坡」言辭激烈,痛批「李定」,“如此禽獸不如人,古今罕聞也”!「蘇東坡」在朝野間名氣極大,一句話說出馬上無數人轉載。很快,「李定」就聲名狼藉,人人喊
打。元豐初年,「李定」當上了國家紀檢部門一把手(御史中丞),於是,發動了針對「蘇東坡」的“烏台詩案”。「蘇東坡」差點就死在獄中,屢經波折之後,「蘇東坡」被流放黃州多年。
一直到神宗去世,「蘇東坡」才重回京城,出任翰林學士。
「司馬光」出殯的那一天,正逢朝廷舉行明堂大典,高太后讓百官在大典儀式結束之後,全部去「司馬光」家中弔唁。宋哲宗的老師、洛黨領袖程顥反對,以為於禮不和。既然當天要行悲苦之禮,就不能行歡歌之禮。蘇東坡聽後,覺得老人家實在迂腐,當著程顥許多學生的面反駁說:“那本是漢代腐儒叔孫通制定的禮儀,何必遵循?”「蘇東坡」回頭還對朋友們說了一句話,聲音不高。「蘇東坡」說:“這程顥活脫就是一個‘鏖糟陂裡叔孫通’。”
這“鏖糟陂裡”在吳地方言裡是笑話一個人固執而老土,估計是「蘇東坡」在杭州做通判時候學到的一句方言。
沒想到程顥不但聽見還聽懂了,於是大怒,從此嫉恨上了「蘇東坡」。以程顥為代表的洛黨和以「蘇東坡」為代表的蜀黨開始了長達數年的黨爭。此事參見《雞肋篇》。
不久,因為科舉考試出現失誤,洛黨官員借機生事,抨擊「蘇東坡」藐視仁宗、非議神宗,要求將「蘇東坡」殺掉。高太后為了平息紛爭,將「蘇東坡」罷黜地方。
此前,「蘇東坡」因毒舌得罪了新黨,之後因毒舌得罪了舊黨(洛黨)。於是,此後的十多年,無論新黨上臺,還是舊黨執政,「蘇東坡」都被排擠在中樞權力之外。
「蘇東坡」弱冠高中時,宋仁宗在見其人、觀其文之後,高興地對曹皇后說:“吾今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蘇東坡」兄弟)。”可是,大才如「蘇東坡」空負治國之才,一輩子卻只幹到翰林學士,不過就是皇帝的秘書、文學顧問。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蘇東坡」的毒舌了。
「蘇東坡」對自己說話毒舌也深感厭惡,只是管不住自己那張嘴。「蘇東坡」說:“如食內有蠅,吐之乃已。”
朋友「晁端彥」勸「蘇東坡」收斂一點。
蘇東坡說:“當年我被仁宗皇帝看中,當時的那些名臣,爭相和我結交。但凡我的奏章,仁宗皇帝都能夠採納。神宗皇帝時期,雖然我多次反對新法,可是皇帝也沒生氣。如果我不說那些話,又讓誰來說呢?”
沉默許久後,「蘇東坡」說:“所慮朝廷殺我耳!”
朋友點頭,一臉沉重。沒過多久,「蘇東坡」說:“朝廷若果殺我,微命亦何足惜!只是有一事,殺了我,好了你。”
隨即,「蘇東坡」哈哈大笑。
這傢伙,沒過幾分鐘,又開始毒舌了。
酒量大小皇帝拍板
宋太祖愛喝酒,更愛和百官一起喝酒。基本上每次宴會必喝酒,每次喝酒必大醉。在沒有喝酒前,宋太祖是一個非常寬容、很有愛心、體貼下屬的好領導。可一旦有了那麼三五分醉意,宋太祖多少就有些霸蠻了。
既然領導喜歡,下屬自然要捧場。領導敬酒,下屬不但必須全部喝掉,而且必須滿臉歡喜、受寵若驚。宋太祖舉辦的各類宴會中,百官基本上人人滿飲,宋太祖很滿意。有一次宴會,宋太祖心情舒暢,從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走了下來,走到百官之間,走到昔日的兄弟之間。宋太祖再度舉杯,卻發現百官之中有那麼一個人,手中竟然拿著一個空杯做著飲酒的樣子,看來,此前多輪,這個傢伙都沒喝。宋太祖很不高興。
皇帝老子都滿飲了,作為臣子的怎麼能夠弄虛作假打馬虎眼呢?
這個膽敢不喝皇帝敬酒的牛人是誰呢?此人叫作「王審琦」,後周末年官拜殿前都虞侯,乃是宋太祖的好兄弟。宋太祖發動陳橋兵變,「王審琦」立下大功,是宋朝開國的一等功臣。君臣二人關係極好。可是,在宋太祖看來,正因為「王審琦」是他宋太祖的心腹,那更應該在百官面前努力維護宋太祖的光輝形象,緊緊團結在宋太祖身邊。如今皇帝敬酒,百官都喝了,唯獨他「王審琦」不喝,這是什麼意思?
「王審琦」的小動作被皇帝發現了,趕緊行禮道歉,解釋說自己確實不會喝酒,多年前您就知道。
可「王審琦」再怎麼解釋,還是無法讓太祖皇帝高興。「王審琦」當眾駁了他宋太祖的面子,這可是事實。怎麼辦呢?宋太祖雖然不高興,但他乃是一代雄主,稍一轉念,就想出了應對策略。宋太祖回到御座前,舉杯向天祈禱,說:“酒,乃是上天賜給人間的好東西。審琦,乃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如今大宋初建,審琦正當與我共用富貴,為何老天不讓審琦喝酒呢?”祈禱完畢,宋太祖看看「王審琦」,說:“上天必定賜給卿家酒量。
你如今可以試著喝一喝。”看到宋太祖如此說,又在百官注視之下,「王審琦」無法推辭,只能豁出去一條老命了。當天的宴會上,「王審琦」連飲十大杯,每杯必盡,酒量竟然變得奇大!此事參見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
有了第一次,那就有第二次。
以後每次皇帝宴請,「王審琦」都不再推辭,每次必定滿飲。可是,回到家中或者是其他官員宴請,「王審琦」依然滴酒不沾。
一個人的酒量有大有小,由小變大,或者由大變小,都有可能。可像「王審琦」這樣忽大忽小,且是看人變調的酒量,古今唯此一人。
那麼,為何「王審琦」的酒量如此怪異?
最合理的解釋是「王審琦」不愛喝酒,甚至是厭惡喝酒。在宋太祖祈禱之後,「王審琦」實在沒法子,只能硬著頭皮喝酒。在當時那種尷尬緊張的氣氛中,估計就是馬尿,「王審琦」也能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桶。可是,回到家中或者參加朋友宴請,以「王審琦」尊貴的地位,完全可以做回自己。
為何宋太祖一定要逼著「王審琦」喝酒呢?面子問題其實是個表面原因。深層原因還在於宋太祖在建國之後就著力打壓禁軍統帥以及各地藩鎮。所謂杯酒釋兵權,說的就是宋太祖要求「王審琦」、石守信等人交出禁軍大權。之後,宋太祖又推出許多政策,比如抽調地方精兵充實禁軍,設置轉運使管轄地方財權,逐步架空節度使。宋太祖對「王審琦」等昔日兄弟,一方面示以恩寵,賜以富貴,另一方面卻要求他們絕對服從自己的領導。在維護皇權這個問題上,不能有絲毫的退讓。
「王審琦」雖然是一個武將,可是為人“厚重有方略”,也就是敦厚穩重,非常有頭腦。在出任地方節度使的八年中,「王審琦」嚴格約束屬下,對地方政務基本不干預。有一次,當地縣令在沒有請示「王審琦」的情況下,下令將「王審琦」的秘書隔離審查。節度使衙門的人都很氣憤,紛紛勸說王審琦把縣令抓起來。「王審琦」卻說:“五代以來,藩鎮強橫動輒干預地方政務,縣令不能夠好好辦公。如今天下太平,我蒙受皇帝厚恩,鎮守一方。轄區內的縣令能夠將不合格的官員罷黜,這是值得嘉獎的事情,我怎麼能夠抓人家呢!”「王審琦」的話傳入宮中,宋太祖很滿意。
開寶二年,宋太祖親征北漢,任命「王審琦」為御營總指揮。開寶三年,宋太祖將女兒昭慶公主嫁給「王審琦」的長子。兩個人做了親家。開寶六年,「王審琦」加同平章事職銜,成為“使相”,有了宋代武將的最高頭銜。整個北宋王朝,王家都是頂級豪門。
子孫都是賣樓人
作為軍人,「郭進」很成功。「郭進」少年從軍,四十歲出頭,已經成為北宋建國之初響噹噹的大人物。在宋太祖征討北漢「劉繼元」的戰爭中,「郭進」任前軍都指揮使主持軍務,戰功赫赫,之後擔任西山巡檢,十多年主持北方防務,成為宋朝初年捍衛北疆的名臣、重臣。
作為父親,「郭進」很灑脫。
宋太祖奪位之初,趙匡胤對「郭進」百般拉攏,賞賜不斷。加上宋朝厚待武將,工資高得嚇人。有了錢,自然要買房子置地,「郭進」也不例外。「郭進」在城北修建了一棟新房,雖不算富麗堂皇,倒也寬敞明亮。新房落成時,「郭進」召集親友故舊,大擺筵席。當時,「郭進」把修建房子的工匠們安排在相對尊貴的東邊席位,安排自己的兒子侄子親戚們在相對卑微的西邊席位。一同喝酒的同僚們就看不懂了,就問郭大將軍為什麼這麼安排。「郭進」就指著工匠們說:“這些人啊,都是建造宅子的有功之人啊。”又指指子侄們,說:“這些人都是賣房子的敗家子啊,當然要坐在修建宅子的下面了。”眾賓客面面相覷,很意外,又覺得「郭進」說得頗有道理。果然,「郭進」死後不久,郭家就完全敗落,「郭進」的許多豪宅都被賣給新發跡的官員了。此事參見《夢溪筆談》。
中國有句老話“富不過三代”,大家都聽過,可是真正明白的人卻很少。在崇拜金錢和權力的時代,人們往往會喪失最基本的判斷力。富貴逼人的時候,多數人都更加貪婪,為了自己,為了子孫,撈取更多的錢財。什麼退步抽身,什麼天理王法,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郭進」雖然一生戎馬,學問平平,倒還沒有被富貴蒙住眼睛。
不單是對於子孫,「郭進」統禦軍隊也很開通。“「郭進」守信”的故事流傳很廣。
宋朝初建,平定中原之後,宋太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掃平江南各國上,對於北方的北漢「劉繼元」政權一直很擔心。如果「劉繼元」聯合契丹大舉入侵,對於統一的進程,會造成很大困擾。而「郭進」一方面安撫流民,善待百姓,剿滅盜賊,安定地方,民心趨向穩定,另一方面訓練軍士,強化戰備,瞭解敵情,多次攻破北漢。「郭進」擔任西山巡檢的十多年,北疆一直比較安定。
不過,有一年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一位士兵因為違犯軍紀被「郭進」責打,心中不忿,就逃到京城告了御狀。這個人揭發「郭進」勾結北漢國主劉繼元,意圖自立,背叛大宋。大凡發生這樣的事情,君主一般都非常忌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事情是真的,就會嚴重威脅到皇權,威脅到自己的寶座。而開國之初,正是人心浮動的時刻,君臣關係就更加微妙。加上「郭進」和宋太祖以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交情,「郭進」叛變的嫌疑就更大了。可是宋太祖卻沒有責罰「郭進」,甚至連調查組都沒派。
不但如此,還把狀告「郭進」的那個士兵也交給了「郭進」,說那人誣陷忠良,任憑「郭進」處置。
「郭進」接收士兵之後,沒有殺掉士兵洩憤,反倒召集眾將,當場告訴那個士兵:“你敢去京城告狀,倒有幾分膽氣。我「郭進」一向尊敬勇士,不久就有大戰,你若能殺敵立功,我還會向朝廷推薦重賞你!”這位士兵非常感動,所有將領也被主帥的寬容所感動。之後宋軍大勝,這位士兵也立下戰功。「郭進」詳細寫下事情原委,請求宋太祖封賞那位士兵。宋太祖回復說,那個士兵誣陷忠臣,就算有功,也只能免死,怎麼能夠受封賞呢?可是「郭進」多番上書,堅持為士兵請功。「郭進」說:“如果讓我對部下失信,那我就無法統帥軍隊了。”宋太祖才答應,給那位士兵封賞。
表面看起來,宋太祖對待「郭進」,「郭進」對待仇人都很是寬容。其實深究起來,宋太祖和「郭進」都是老謀深算。
北宋初年主攻江南,對於北漢契丹無暇顧及,而「郭進」在北疆帶兵多年,聲威遠播,無論從影響和實際作戰能力都是當時防守北疆的最佳人選。士兵揭發,即便宋太祖心中有所猜忌,也只好深深掩藏。而「郭進」雖然和敵國沒有來往,但若殺掉士兵,就有了殺人洩憤甚至是殺人滅口的嫌疑,那通敵的嫌疑就永遠洗不清了,於是,兩個人都選擇了寬容,也都獲得了美名。
可是,一個人身在權力高峰越久,就越容易迷失方向。到了晚年,國家比較安定,「郭進」漸漸地也就有些找不到北了。「郭進」又開始修建豪宅,這次不但是豪華裝修,並且還用了許多違禁物品。紀檢部門向宋太祖舉報,「郭進」的新房用了許多只有親王公主才有資格使用的物品。宋太祖聽了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大聲斥責那些舉報官員:“「郭進」掌管北方邊疆十多年,讓朕北方無憂。朕看「郭進」,怎麼會比不了朕的兒女呢?”宋太祖命令舉報官員,前往「郭進」處負責監工,一定要修建一座讓「郭進」大將軍滿意的豪宅。
「郭進」有些飄飄然了,當年宋太祖發回士兵,「郭進」還有些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幾天幾夜不合眼,揣摩宋太祖的心思。而現在,「郭進」覺得,皇帝老子說得確實有道理,若沒有「郭進」,大宋北方怎麼能夠太平?貢獻如此之大,享受一點親王公主的待遇又有何不可呢?
晚年的「郭進」聽不得他人的批評,一旦有人提出不同意見,就會受到「郭進」的嚴厲處罰。以往不過是打屁股的小處罰,現在郭大將軍一不高興隨手就把人給砍了。不但治軍過分嚴苛,「郭進」對待自己的家人奴僕也很是高傲冷漠。「郭進」成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身邊一個親信都沒有。
到了宋太宗時期,「郭進」的處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對於這位太祖朝的重臣悍將動輒擺架子耍威風,宋太宗很反感。宋太宗提拔自己的心腹將領「田欽祚」擔任「郭進」副將,同時授予「田欽祚」隨時密奏的權力。
「田欽祚」是實力派青年將領,根本看不起年近六十的老古董「郭進」。
不久之前,田欽祚率領軍馬連敗北漢大軍斬殺敵軍萬人,連北漢名將「楊業」(即赫赫有名的楊令公)也敗在「田欽祚」的手中。
在「田欽祚」看來,「郭進」帶領老百姓種種田、抓抓小偷那是一把好手,至於衝鋒陷陣,早就不行啦。
「田欽祚」有軍功,有皇命,根本不怕「郭進」,不但不怕,還處處和「郭進」這個頂頭上司做對,經常當著全軍高級將領的面諷刺「郭進」無能。「郭進」大怒,想要反擊可是不敢,「田欽祚」有宋太宗撐腰。一些曾經被「郭進」嚴懲的手下、奴僕還主動投靠「田欽祚」,告訴他許多隱秘事情。「郭進」雖然不是那種貪婪殘暴禍國殃民之輩,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堂堂大將軍「郭進」脾氣剛烈,在太祖朝時期多麼風光,誰想到老來竟然受小人侮辱。「郭進」寧折不彎,不甘受辱,竟然就上吊自殺,死了。此事參見《宋史·「郭進」傳》。
不知道在「郭進」臨終之際,會不會回想起多年前自己對子侄親友說的那番高論?確實,子孫都是賣樓人,可是是什麼造成郭家的敗落呢?歸根到底,還是在「郭進」本人身上。若「郭進」晚年依然有當初那份謹慎小心,有足夠的寬容坦誠,那麼,宋太宗也會一如太祖,信任「郭進」。只要有了宋太宗的信任,面對「田欽祚」的嘲笑,也完全可以一笑置之。有「郭進」這個榜樣在前,子孫後代小心為官,寬以待人,自然也不至於家道敗落,子孫賣樓。
大宋殿帥:老總不是人當的
宋朝禁軍的兩大系統(殿前司、侍衛司)中,殿前司主征伐,常年帶兵在外作戰,軍隊戰鬥力強勁。關於殿前司主帥人選,讓宋太祖操碎了心。
建隆二年,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之後,啟用殿前司控鶴軍都指揮使「韓重贇」出任殿前司都指揮使。此人資歷名望都比較淺,便於宋太祖控制。宋初的幾年,國內沒有戰事。宋太祖派給「韓重贇」的主要工作,是帶領幾萬民夫到滑州維修河堤。大堤修得差不多了,宋太祖又讓「韓重贇」帶人去維修皇宮。
宋太祖硬是讓一個禁軍統帥變成了後勤部長。即便如此,「韓重贇」的殿前都指揮使也沒有當幾年。
乾德五年,宋太祖一道詔令下發,罷黜「韓重贇」殿前司都指揮使職務,出任彰德節度使,即日赴任。原來,就在這一年,有人告訴宋太祖,說韓重贇心懷不軌,偷偷把親兵安插到禁軍軍官隊伍中。宋太祖勃然大怒。當初宋太祖奪取禁軍統治權,走的就是這條路子。宋太祖下令把「韓重贇」抓起來,要殺了他。
可是,宋太祖也覺得這麼做理由有點不充分,畢竟「韓重贇」沒有什麼明顯的造反跡象。宋太祖叫來宰相「趙普」,兩人一起商量。「趙普」見識高遠,他說:“陛下您此時不能殺「韓重贇」。為什麼呢?陛下您貴為天子,不能親自統帥禁軍。這禁軍統帥的職務總是要交給他人去做。若是「韓重贇」僅僅是因為受到讒言誣陷就被殺頭,以後誰還敢為陛下帶兵呢?”「趙普」說的並非「韓重贇」個人的生死,而是三軍將領對皇帝的信任與支持。宋太祖一開始還是有些不解氣。莫非「韓重贇」犯下如此大忌,卻輕輕放過?「趙普」再三勸導,宋太祖才勉強答應。
「韓重贇」乍聽得皇帝想要抓捕自己,嚇得半死。後來聽說宰相「趙普」為自己說了好話,感動萬分,連忙跑到「趙普」府上拜謝。「趙普」下令大門緊閉,堅決不見。「趙普」是個聰明人。若是此時見了「韓重贇」,那當初為「韓重贇」說情,說無私也有私,必然惹得宋太祖猜忌。果然,宋太祖聽說「趙普」拒絕會見「韓重贇」,對「趙普」更加信任了。
雖然禍從天降,但「韓重贇」總算保全富貴。殿前都虞侯「張瓊」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張瓊」本是宋太祖親兵,早在周世宗平定淮南的戰役中,「張瓊」就因為奮不顧身用身體掩護主帥趙匡胤而得到信任。「張瓊」的勇悍眾人皆知。建隆二年,當殿前司幾大統帥全部下放之後,宋太祖告訴眾將:“殿前衛士如狼似虎者不下萬人,這些傢伙除非「張瓊」,別人根本管不了他們。”宋太祖下令,將馬步軍都軍頭「張瓊」破格提拔為殿前都虞侯。「張瓊」一躍而成殿前司實際上的二把手。
「張瓊」果然不負所望,短短一月,以往那種禁軍軍官勇悍難制不服管束的情況就基本消失,軍中風貌大為改觀。「張瓊」為人敦厚,除了正常的公務,和宋太祖沒有什麼特別往來。馬步軍副都頭「史珪」、散員指揮使「石漢卿」則諂媚逢迎,有事沒事都向宋太祖請示彙報。「張瓊」看不起這樣的小人,幾次在殿前司將領會議上公開批評「史珪」、「石漢卿」工作稀鬆,就知道鑽營。二人懷恨在心,總想找機會把「張瓊」扳倒。兩人發現「張瓊」尋常騎的是一匹官馬,有官馬私用之罪。後來又發現「張瓊」有一個僕人是逆賊李筠的部下。兩人就跑到宋太祖那裡,聳人聽聞地宣揚「張瓊」私下裡養了一百多死士,有心謀反;又說「張瓊」在禁衛當中作威作福,對那些不服從自己的軍官百般刁難,宮中上萬禁衛,全部都害怕「張瓊」,「張瓊」還曾經誣陷皇弟趙光義在擔任殿前都虞侯的時候做了許多見不得光的事情。
「史珪」、「石漢卿」二人都很會揣摩宋太祖的心思,所告的三大罪狀,件件都是宋太祖最忌諱的。從建隆初年開始,宋太祖就嚴厲打擊各種盜用官府財物、違法違紀的行為。官馬私用正是宋太祖痛恨的事情之一。
如果說,第一件事情,還不足以扳倒「張瓊」,第二件指控就非常危險了。
「史珪」、「石漢卿」就是要宋太祖形成一種印象,你當初不是說唯有「張瓊」才能夠壓住勇悍的禁衛嗎?現在「張瓊」確實做到了,但是卻不是為了你宋太祖,不是為了大宋,而是圖謀叛逆!
第三件事情就更遭宋太祖忌恨。宋太祖對三弟趙光義非常寵愛,兄弟感情極好。就算是趙光義有一些不合法的行為,也沒人敢公開說出。在當時的宋太祖看來,污蔑趙光義,那就是污蔑他宋太祖!
宋太祖聽了二人控訴,即刻把「張瓊」叫到面前,親自審訊。「張瓊」自然不會承認。「史珪」、「石漢卿」在一旁慫恿,說不用大刑「張瓊」絕不會開口。宋太祖點頭。行刑侍衛有些不忍,「石漢卿」衝上前去奪過一個侍衛的鐵撾(一種爪鉤),狠狠打在「張瓊」的頭上,「張瓊」的頭臉登時鮮血直流,人也當場昏厥過去。宋太祖擺擺手,讓人拖出去。之後,宋太祖下令御史嚴格審訊,務必將整個逆謀案全部查清。昏迷了整整一晚上之後,「張瓊」才醒過來。「張瓊」性情剛直,此時被「史珪」、「石漢卿」誣陷,已經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又沒有人幫忙說情,註定死路一條。「張瓊」在押解的路上,經過明德門的時候,告訴看押侍衛把自己的腰帶送給母親做個紀念,隨即嚼舌自盡。
侍衛把「張瓊」自盡的消息告訴宋太祖,宋太祖才有些疑心,另派官員前往「張瓊」府上查看。調查官員回稟說,「張瓊」家中只有幾間瓦房,三個僕人。
所謂「張瓊」養了一百多個死士,根本子虛烏有。宋太祖很後悔,把「史珪」、「石漢卿」叫來,斥責他們:“汝言瓊部曲百人,今安在?”「石漢卿」還狡辯:“瓊所養者一敵百耳。”明擺了就是誣陷。
事情終於弄明白了,宋太祖下詔給「張瓊」家一筆錢,給「張瓊」的家人一個小官作為補償。本來,按照大宋律法,誣告者應該反坐。可宋太祖只是口頭批評「史珪」二人,根本就沒有實際的責罰。不久,「史珪」晉升為都軍頭,「石漢卿」接替冤死的「張瓊」出任殿前都虞侯。
「張瓊」的死,表面上看起來是因「史珪」二人誣陷,骨子裡還是因為宋太祖對禁軍統帥尤其是那些深得將士歡心的統帥深感恐懼。宋太祖要用盡一切手段打壓武將,將一切可能都扼殺在萌芽之中。為此,寧可錯殺三千,也絕不可使一人漏網。寬仁的宋太祖在皇權受到威脅的時候,變得極度冷漠萬分無情。
開寶二年,殿前都虞侯「石漢卿」在攻打北漢太原城時被流箭射死,繼任者叫「楊信」。「楊信」也是宋太祖的親兵出身。宋朝初建,「楊信」出任馬步軍副都軍頭,後來升遷為控鶴軍都指揮使。
開寶二年,殿前司散指揮使「杜廷進」圖謀作亂。「楊信」得到消息,主動稟奏。
宋太祖在半夜時分打開玄武門(北門),宣召楊信將叛將逮捕。天亮時分,十九位參與逆謀的禁軍將領全部被捕。宋太祖親自詢問,然後全部殺死。
「楊信」聞訊舉報在先,擒獲叛將在後。可以說,一場變亂之所以能夠消弭於無形,「楊信」居功至偉。「楊信」工作很賣力。從乾德五年開始,殿前都指揮使的職位就一直空缺。「楊信」當然希望自己更進一步,成為禁軍殿前司大帥。可是,如何才能夠讓多疑的宋太祖對自己徹底放心呢?
「楊信」思前想後,做出了一個決定:裝啞。
多年來「楊信」身體健康,什麼病症也沒有。一天早上起床,「楊信」忽然變成一個不能說話的啞巴。身為禁軍高級將領,軍務繁重,怎能是個啞巴呢?「楊信」宣佈,自己有個僕人田玉,最是瞭解主人心意,以後就由田玉向他人傳達自己的心意。每當要到皇帝面前稟奏事務,或者和賓客談論,或者分兵派將處理公務,「楊信」在手掌上劃出一兩個字,由田玉負責解說,如此許久,竟然沒有出現差錯。
聽聞「楊信」變成啞巴,宋太祖很高興。論起資歷與能力,禁軍中再也沒有人比「楊信」更合適出任殿前都指揮使了。可是,「楊信」掌握禁軍之後會不會和之前的「韓重贇」一樣培植親信呢?以前,宋太祖不放心。現在看到「楊信」變成啞巴了,宋太祖放心了——從來沒聽過一個啞巴也能當皇帝!
開寶六年,宋太祖下令,提升「楊信」為殿前都指揮使。「楊信」果然不負所托。有一年,宋太祖下令水軍在皇城後池操練演習。將士鼓噪之聲傳到宮外。玄武門外的「楊信」聽聞聲音不同尋常,擔心有變,立刻帶兵入宮前來護駕。宋太祖見到「楊信」非常高興,解釋說:“是朕在操練水軍,並非宮中有變故。”「楊信」叩拜之後退出。宋太祖目送「楊信」遠去,告訴身邊的人說:“「楊信」真是一個忠臣啊。”
宋太祖一句話洩露玄機。出任殿前都指揮使,最為重要的並非什麼能力、資歷,最重要的是對大宋王朝、對皇帝個人絕對的忠誠。
幾年後,宋太祖駕崩,宋太宗即位。宋太宗以「楊信」是個啞巴不適合領軍為由,換上自己的心腹將領崔翰出任殿前都指揮使。「楊信」卸任幾個月就病逝了。臨終之際,怪事又發生了。已經啞巴了許多年的「楊信」忽然開口說話了。宋太宗聽聞大驚,急忙趕到「楊信」家中看個究竟。「楊信」躺在病榻上,流著眼淚稟奏太宗,自己如何隆遇兩代皇帝恩寵,心中無限感激。
「楊信」還說要謹防西北變亂,希望朝廷加強西北軍備。宋太宗看到「楊信」如此表忠心,又看到「楊信」已是奄奄待斃,說了一些撫慰的話,對「楊信」裝啞一事不再追究。此事參見《宋史·「楊信」傳》。
「楊信」裝啞,本是避禍。如今已經卸任,自然可以開口說話了。身為殿帥,看似風光,其實高處不勝寒,最容易受到皇帝猜忌。
一個大餅改變科考
宋太祖建國之後恢復了科舉考試。唐宋科舉,基本上每年一次,可是錄取人數卻極少。太祖時期,進士一科每年錄取人數不過十餘人,還經常因為有人舉報不公平而進行複試,競爭非常激烈。當時能夠來到京城的舉子,都是各州縣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幾乎都能夠出口成章,提筆成文。那怎麼給這些天下才俊排出名次呢?
開寶八年,主考官向宋太祖彙報,本科狀元人選有兩位,看試卷難分軒輊,請皇帝最後裁度。宋太祖接過試卷,仔細閱讀,沉吟許久,宋太祖下令,讓狀元候選人「王嗣宗」、陳識二人在大殿之上打架定勝負,誰打贏誰是狀元。最後,因為「王嗣宗」有點禿頭,陳識則頭髮茂密,陳識被王嗣宗揪住頭髮摔倒在地。於是,宋太祖欽點「王嗣宗」為狀元。
宋太祖為人為政不拘小節,打架定文狀元就是其一。
不過,多數主考官並不會把狀元的擇定推給皇帝,畢竟主考才是直接領導人,選定狀元乃是分內事。那麼主考到底是怎麼排定進士名次,選出狀元的呢?
宋太宗即位之後,分派官員主持科舉,第一年錄取狀元是第一個交卷的人,第二年還是如此,第三年依然如此。於是,天下讀書人都揣摩出科舉考試以快為美的這個風氣。當兩個人的文章都很優秀時,誰早些交卷,就證明誰的文思更加敏捷。以快為準,解決了主考們的一大難題。
只是,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有弊。後來的主考官們不知不覺也在沿襲前任的做法,既然前任以快為美,那麼自己如此偷懶也無妨。天下讀書人也摩拳擦掌訓練如何才能快速成文,把文章品質好壞放到了一邊。
北宋淳化三年,全國舉子彙聚汴京。在諸多才子之中,有兩個人呼聲最高。一個叫孫何,一個叫「李庶幾」。這兩個人都是著名的快槍手,寫文章都可以一揮而就。來到京城後,二人身邊都圍繞著一大批的粉絲。粉絲們紛紛建議,讓兩大才子比試比試,看看誰寫文章更快更好。
在眾人的慫恿之下,孫何與「李庶幾」相約在一個大餅店會面比試,此事參見《續資治通鑒長編·淳化三年》。
二人都自信滿滿,帶著一大批粉絲前來應戰。主持人當場公佈考題,並且強調,本次比試以一個大餅蒸熟的時間為限。在時間之內交卷,視為合格。誰最早交卷,誰就是頭名。在場的四五十位舉子開始作文。當眾人還在苦苦構思的時候,孫何與「李庶幾」已經在刷刷刷下筆了。在眾人的一片讚歎聲中,「李庶幾」頭一個交卷,孫何慢幾分鐘第二個交卷,其他人沒能夠在大餅蒸熟的期限內完成。結果很明白了,本年科考,狀元當是「李庶幾」無疑。
在正式科考之時,「李庶幾」依然是第一個交卷,奇怪的是,第二號快槍手孫何卻在規定時間內最後一個交卷。眾人都認為,「李庶幾」必然是狀元,孫何可能是身體不適,水準大大降低,只好等待來年了。可是,當榜單公佈的時候,大家全都看傻了。最後一個交卷的孫何名列榜首高中狀元,而第一個交卷,號稱又快又好的「李庶幾」竟然榜上無名,連個進士也沒有撈到。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其實,在閱卷官員排定的名單中,「李庶幾」確實是狀元,孫何是榜眼。可因為一個大臣的進言,宋太宗親自修改了進士的名次,以第二名孫何為狀元,將原來的狀元「李庶幾」廢黜。
此人叫陳靖,乃是宋代大儒,寫有許多學術專著,名氣很大。在科考結果呈交宋太宗之前,陳靖入宮,向宋太宗彙報了一件事情。正是這件事情,改變了「李庶幾」和孫何的命運。
陳靖稟告宋太宗,不久前聽到舉子之間流傳著一個笑話,說諸多舉子匯聚大餅店,以一個大餅蒸熟時間為限作文等等。宋太宗開始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可是陳靖卻提出,科舉乃是國家選材大典,一些考生為人輕薄,不想著講究思想內涵,一味圖快,如此風氣蔓延下去,必定會影響科舉品質,選出的官員也必然是浮華無行之輩,如此一來,禍害百姓,流毒無窮。宋太宗越聽越覺得有理,越想越覺得事態嚴重,下令陳靖徹查此事,把領頭的人的名單彙報上來。後來,陳靖告訴宋太宗,「李庶幾」就是罪魁禍首。
當主考官把進士名單呈交時,宋太宗詢問主考有關情況。主考說,本次科考人才濟濟,尤以「李庶幾」與孫何為佳。「李庶幾」第一個交卷,孫何最後一個交卷,但都是萬中選一的人才。宋太宗聽後拿起筆來,把「李庶幾」的名字重重劃去,以最後一個交卷的孫何為第一名狀元。
宋太宗就是要告訴天下舉子,一味圖快的文風必須改變。果然,經歷這場變故,天下的讀書人都揣摩到了宋太宗的心意,作文風氣大變,變得不求快,但求穩。以陳靖為首的官員紛紛向太宗道賀,認為宋太宗一舉改變大宋科考的不正之風,造福萬民,堪稱聖君。
可是,宋太宗沒有想到,孫何其實才是這場變故的最大得利者。原來,多年之前,陳靖還在家鄉為父親服喪的時候,就已經和孫何這位當地大才子關係莫逆。估計就是在大餅店比賽失敗之後,孫何告訴陳靖比賽內情,陳靖才去找太宗打小報告。看陳靖只把「李庶幾」列在黑名單上,完全不提孫何,就可以明白。科考之時,孫何刻意最後一個交卷,更是有意韜晦,出其不意呢。
「李庶幾」就倒楣了,因為被宋太宗厭惡,在宋太宗有生之年,「李庶幾」都不能參加科考。一直到太宗去世之後,「李庶幾」才勉強中了一個進士,一生平淡。畢竟是受到皇帝厭棄的人,誰敢重用?孫何卻以狀元身份在朝中得到高位,後來更榮升知制誥、轉運使,成為宋真宗一朝的紅人。
防偽技術差引發的逆謀大案
數千年來,防偽與造假的鬥爭就持續不斷。諸如假錢幣、假古董代代皆有。在各類造假事件中,山寨朝廷官員甚至是山寨欽差,堪稱其中極品。當然,為了防止山寨欽差的出現,宋朝官府一方面加大打擊力度,對那些假冒人員處以重罰,輕則斬首重則滅門,另一方面也提高防偽技術的水準,向朝廷官員宣傳欽差關防、聖旨的識別知識。只是,山寨欽差的利益實在太大,宋初就出現了逆謀大案。
建隆元年,宋太祖在陳橋發動兵變,回師汴梁,建立大宋。涇州節度使「白重贊」聽聞宋太祖在汴梁稱帝,主動上奏摺向新君示好,表達誠心歸順之意。古時候交通不便,涇州又遠在甘肅,距離汴梁一千五六百里之遙。一來一往,短則七八天,長則半個月。
就在「白重贊」焦慮地等待宋太祖的回信的時候,忽然有個人來到了涇州都校衙門,找到了將軍「陳延正」。
此人自稱欽差,手中拿著代表官差的馬纓,他告訴「陳延正」,新君宋太祖有密詔:節度使「白重贊」聽聞新君登基,心存不滿,有意叛逆,著都校「陳延正」即刻誅殺「白重贊」,並將「白重贊」全家斬首。
「陳延正」看到欽差,將信將疑,又看看欽差呈上的皇帝密詔,確實有皇帝玉璽。只是,玉璽的印紋似乎有些歪歪扭扭,紙張也有些不地道。陳延正心中疑惑,加上他和「白重贊」關係還算可以,像這樣滅族的大事豈能隨便動手。「陳延正」思前想後,宋太祖遠在汴梁,「白重贊」卻近在眼前,就帶著這份密信拜見節度使「白重贊」。「白重贊」看了信之後大吃一驚。仔細想想前後自己的言行,對宋太祖沒有什麼不敬啊。況且宋太祖已經詔告天下節度使,只要上表歸順,保證一生富貴。看宋太祖對其他各路節度使,也還算仁慈,為什麼偏偏對自己下了這道滅族的密詔呢?
「白重贊」提出要見密使,可密使此時已經消失,「白重贊」有幾分疑惑。白重贊又在燈下仔細觀看密詔,畢竟節度使經常可以收到皇帝詔令,見識自然比「陳延正」高一些。很快,「白重贊」就發現了問題。看這印章刀工拙劣,絕非皇帝玉璽。五代以來聖旨多是上好絲綢綾錦,上面繡有許多祥雲圖案。一般第一個字就落在右上角第一朵祥雲之上。看眼前的聖旨雖然也是上好絲綢,可祥雲乃是染印,首字也不在右上角第一朵祥雲之上。
「白重贊」放心許多,即刻把這份偽造聖旨送入汴梁,請求宋太祖調查此案。宋太祖聽說竟然有人假傳聖旨,而且意圖殺害節度使,這還了得。
欺君乃是滅門大罪。何況眼下正是非常時刻,穩定各路節度使是朝廷第一要務。萬一這件矯詔案在節度使之間傳開,大家人人自危,就要妨害江山社稷了。
宋太祖派出使者前往涇州調查,很快,就盯上了向來對「白重贊」不滿的馬步軍教練使「李玉」。在調查「李玉」的時候發現了那個假欽差就是「李玉」帳下士兵。「李玉」看到大勢已去,也就供認不諱。「李玉」打算趁著新君初立、消息未通的時刻,打一個時間差,用假聖旨殺死仇人「白重贊」。使者將案件結果上報,宋太祖下令,將所有涉案人員一律斬首。宋太祖詔告天下,希望各級官員在接受聖旨的時候要仔細查看印信、聖旨是否偽造。同時,宋太祖要求宮廷有關部門,提高聖旨、官員印信的防偽水準,確保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可是,十九年之後,秦州地區又發生了「李飛雄」假冒欽差、圖謀篡逆的驚天大案。
「李飛雄」本是秦州節度判官「李若愚」的兒子。這「李飛雄」從小遊手好閒,不愛讀書。父親多次責打,「李飛雄」冥頑不化。「李若愚」氣不過,就把「李飛雄」趕回京城老家。脫離父親管束的「李飛雄」野心膨脹,和一夥官二代整天鬼混,喝酒賭博,打架鬥毆,成為京城一大禍害。這幫人閒吹牛皮,談起當年太祖皇帝陳橋兵變一事,無限嚮往。有人就恭維「李飛雄」,說他才略出眾,若得天時地利,也可以成就一番偉業。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李飛雄真的動了謀逆之心。
「李飛雄」從小在秦州長大,父親是秦州判官,對當地的府庫錢糧、山川地勢、各地駐軍情況瞭若指掌。「李飛雄」的岳父張季英又是鳳翔府盩厔縣的縣尉,負責縣裡的治安工作。加上秦州地區雖然歸附宋朝,可當地少數民族叛亂此起彼伏。秦州戰爭不斷,民風剽悍。只要有錢有糧,豎起大旗,就能拉出一支隊伍。
可是,僅僅有家人參加是不夠的,「李飛雄」和兄弟們仔細謀劃,終於想出了一條拉人下水、共謀富貴的“妙計”。
太平興國三年的五月,「李飛雄」從京城前往盩厔縣看望岳父。岳父聽了「李飛雄」的謀劃,大罵「李飛雄」荒唐。「李飛雄」不服氣,就想先幹起來,造成既定事實再說。到時候岳父和父親不幫自己也不行。離開時,「李飛雄」悄悄拉走了岳父的官馬,前往縣裡驛站。「李飛雄」到了驛站,大聲呼喝,讓驛丞前來伺候。驛卒拿著火把出來查驗「李飛雄」的身份。「李飛雄」一邊把私下購買的馬纓一晃,一邊訓斥驛卒。月色朦朧,驛丞看「李飛雄」騎著官馬,氣勢不凡,哪裡敢盤查。「李飛雄」宣稱自己是奉了皇帝密旨到邊境巡查,讓驛丞給自己幾匹官馬,撥一個驛卒給自己帶路。驛丞一一照辦。走到半路,碰上了巡驛殿直「姚承遠」。「李飛雄」故伎重施,對「姚承遠」呼來喝去,極為傲慢。「姚承遠」看有驛卒做嚮導,猜想應該驗明正身了,也就乖乖聽話。
「李飛雄」帶著驛卒、巡驛殿直「姚承遠」前往隴州,脅迫隴州監軍、朝廷供奉官王守定陪同。到了吳山縣,「李飛雄」又命令縣尉盧贊陪同。後來的官員一看「李飛雄」後面跟著許多秦州官員,沒有一個人懷疑「李飛雄」的身份。如同滾雪球一般,假冒欽差「李飛雄」的巡查隊伍越來越大。
不過,「李飛雄」脅迫秦州地方官員陪同,只是他計畫的第一步。計畫的第二步,也是最為重要的一步,是奪取秦州的軍事指揮權。當時秦州有幾支部隊。以都巡檢使周承瑨為首,下轄田仁朗、劉文裕、馬知節幾路軍隊。「李飛雄」要想兵變成功,就必須奪取周承瑨等人的兵權。
可是,周承瑨等人怎麼會乖乖交出兵權呢?
「李飛雄」到了秦州清水縣,讓兵丁把周承瑨、田仁朗幾位將軍喚來開會。大家聽說皇帝派出使者到邊境巡查,誰也沒有多想,按時前來。一進入會場,「李飛雄」宣稱皇帝有詔令,將周承瑨等人抓起來,免去職務,押送回京問罪。周承瑨等人看到「李飛雄」的隨行人員中有巡驛殿直「姚承遠」,沒人覺得有問題。田仁朗特別怕死,聽到要押送進京,當場就哭鼻子了。
田仁朗邊哭邊請求看看皇帝的詔書。「李飛雄」厲聲訓斥:“我接受的乃是皇帝密旨。你們幾人奉命剿匪,可是遲疑不前,辦事不力。皇帝有命將你們全部抓捕。若有反抗,可以先斬後奏!”看田仁朗還是不死心,李飛雄說:“難道你們沒有聽說過封州誅殺李鶴的事情嗎?皇帝密詔,豈是你們這些人能夠看到的?”
原來,宋太宗即位之後急於立威,派出心腹前往各地,以巡查官員為名,震懾百官鞏固皇位。前往嶺南路的使者瞭解到封州知州李鶴有謀反跡象,沒有走任何的司法程式,直接把一州的長官給殺了。事後,宋太宗不但沒有追究反而褒獎了那位使者。
聽到「李飛雄」這麼說,田仁朗登時不敢再問,只是苦苦哀求。「李飛雄」下令將周承瑨、田仁朗五個將領解除武裝,軟禁起來。「李飛雄」算是基本掌握局面了。可是,「李飛雄」畢竟是光桿司令,要如何才能脅迫數萬軍兵跟隨自己謀反呢?
「李飛雄」派人趕緊去叫自己的父親和岳父前來商議,同時想著,能不能在被捕的五個將軍中說動一兩個。如果有現任秦州將領加盟,調動軍隊就非常方便了。
再說五位將軍被捕之後,幾個人在一起唉聲歎氣。同時被俘的馬知節覺得情況不對。原來,那劉文裕並非普通軍官,乃是宋太宗的表弟。抓捕其他人也就罷了,為何連劉文裕也不問青紅皂白抓捕?何況,就算皇帝給了「李飛雄」便宜行事的詔命,可至少「李飛雄」本人應該有證明文件。馬知節悄悄問過跟隨「李飛雄」前來的一撥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看過「李飛雄」的官憑符信。
大家一番密議,共推劉文裕去會會「李飛雄」,查探一下虛實。
聽到稟報,「李飛雄」接見了劉文裕。劉文裕百般奉承。起初「李飛雄」宣稱是老資格,早在宋太宗擔任晉王的時候就追隨左右。劉文裕就說:“大人,我也曾經在晉王府做過事呢。希望大人念在同事一場,救救我啊。”要是「李飛雄」真的在晉王府做過事,聽了劉文裕這句話必然會想起劉文裕的皇親身份。可是「李飛雄」並不知道,還以為劉文裕不過是貪生怕死,在和自己套交情。「李飛雄」覺得劉文裕正是做傀儡的最佳人選,就湊上前去,說:“你能和我共用富貴嗎?若是可以,我就放了你。”
聽了這番話,劉文裕立刻明白「李飛雄」乃是假冒欽差。劉文裕也不戳穿,當即叩頭,表示唯「李飛雄」是從。「李飛雄」大喜,親手解開劉文裕身上的繩索。不過,「李飛雄」非常注意自己的安全。「李飛雄」的父親和岳父帶著許多軍馬來到了清水縣。任何時候出行都有一大夥人隨從。在無法證明李飛雄身份是假的情況下,莽撞動手,就是找死。
怎麼辦?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李飛雄」從護衛當中引出來。只要擒獲「李飛雄」,釋放其他幾個將軍,一場叛亂就可以消弭於無形。
劉文裕提出,秦州城池堅固,糧食充足,不如前往秦州。俘虜的幾位將軍,也可以在秦州公開斬首,如此,三軍必然沒有人膽敢抗命。「李飛雄」聽從。
出行時,周承瑨、田仁朗、馬知節都被綁著坐在馬上。劉文裕告訴李飛雄,自己想勸說其他將領,共謀大業。「李飛雄」很高興,讓劉文裕去做遊說工作。劉文裕策馬前行,到田仁朗身邊。兩人悄悄說了幾句話。田仁朗假裝坐不住,掉下馬來。劉文裕立刻大叫,說:“田將軍好像摔死啦!”頓時,許多士兵圍上來觀看。後面的「李飛雄」也忙催馬上前。
劉文裕悄悄解開了田仁朗的繩索。「李飛雄」彎腰查看,劉文裕站到「李飛雄」身後。就在此時,田仁朗忽然起身,一拳打向「李飛雄」。劉文裕也急忙上前,按住「李飛雄」。「李飛雄」雖然也經常打架,有幾分功夫,可哪裡是兩位沙場老將的對手。一會兒,「李飛雄」就被制服。
劉文裕讓人釋放幾位將軍。都巡檢使周承瑨喝令軍隊停止前進,宣佈李飛雄乃是假冒欽差,所有追隨人員則一律擒拿。官軍立刻和「李飛雄」的隨從打在一起。混亂之際,「李飛雄」還在不停大叫:“田仁朗謀反,誅殺朝廷欽差啦!”
很快,參與逆謀的所有人都被捕了。幾個月之後,宋太宗下詔,誅殺李飛雄三族以及曾經與他在京城討論謀反事件的幾個朋友,巡驛殿直姚承遠被腰斬,那個最初被脅迫當嚮導的驛卒被誅族。有一個官員叫作李若拙,本和「李飛雄」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宋太宗看李若拙和「李飛雄」的父親「李若愚」名字相似,疑心是同族兄弟,將李若拙也罷官流放。
御史提出,「李飛雄」事件之所以發生,除了因為「李飛雄」本人生性兇惡缺少管教之外,還因為欽差的關防憑信太容易假冒。五代戰亂數十年,官憑印信的防偽技術不但沒有進步反倒退步了許多。欽差出使地方,只有樞密院給的一紙公文,非常容易偽造。宋太宗下令,從此之後,欽差出行一律要有皇宮特製的銀牌。同時,各地必須嚴格施行核查程式,絕不能允許憑藉一根馬纓就引發一場逆謀大案的事件再度發生。
做夢也能當宰相
「楊礪」是北宋王朝的第一位狀元。本來,「楊礪」完全可以憑藉天子門生的優越身份縱橫官場,青雲直上。可惜,「楊礪」有才而無運。考上狀元沒有幾個月,父親就去世了。「楊礪」不得已,回家奔喪、守孝。
一晃就是三年。三年之後,親友們督促「楊礪」銷假出仕,卻被「楊礪」拒絕。「楊礪」的家境非常糟糕。剛考中狀元的幾個月,朝中大佬紛紛上門,邀請「楊礪」加入自己門下。一些人還送錢送地。等到聽說「楊礪」父親去世、要回家守喪之後,許多人卻又要求退回禮物。為了把父親風光地安葬,「楊礪」背了一身的債。三年期滿,可以出仕。可是,家中並無兄弟,老母臥病在床,無人看護。怎麼辦?「楊礪」只能把出仕的日期一拖再拖。
一晃,到了十五六年之後。母親的病終於好了些,「楊礪」也娶了媳婦,生了兒子,生活條件勉強算是小康。「楊礪」向朝廷上書,說明情況。吏部經過再次考核,讓「楊礪」到地方出任一個從八品的微末小官。沒過幾年,楊礪母親卻又病逝。「楊礪」只能再次回家,守喪三年。就是這樣,三年又三年,三十一歲的北宋第一狀元熬到了六十歲出頭還不過是個六七品的小官。且「楊礪」多次告假,吏部考評極差。吏部官員多次提醒「楊礪」,若再因為家務事耽誤工作,恐怕此生都要沉淪下僚,寂寞終老了。
「楊礪」很苦惱。
怎麼辦?怎麼辦?怎樣才能擺脫困境,成就功業呢?
第一次看到襄王「趙元侃」的時候,「楊礪」就覺得心中一動。襄王「趙元侃」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風度翩翩。這個也還罷了。關鍵是襄王「趙元侃」很謙恭,看到六七品的低級官員「楊礪」,「趙元侃」竟然主動微笑示好。「楊礪」覺得很溫暖。「楊礪」早就聽說襄王賢德。在宋太宗的八九個兒子中,老大「趙元佐」最是驍勇,老二「趙元僖」最有權謀,老三「趙元侃」為人低調,乍一看似乎很不起眼。可是,勇則無謀,過剛易折。為政需要心機,需要城府,可若為政只有城府,只能得逞一時,無法收服人心。唯有皇三子「趙元侃」,謙恭低調,好學多聞。如此皇子,才堪為大宋江山繼承人。
「楊礪」在瞭解襄王「趙元侃」之後,有心加入「趙元侃」的陣營,為「趙元侃」登上皇
儲之位而努力。機會總是偏愛有耐心的人。不久之後,宋太宗下詔在京城百官中挑選才德兼備的官員出任王府屬官。許多人紛紛上書要求做「趙元佐」的屬官,以後好攀龍附鳳,封官晉爵。宋太宗不堪其擾。「楊礪」卻上書要求做襄王趙元侃的屬官,這讓宋太宗眼前一亮。宋太宗早就知道「楊礪」是本朝第一個狀元,才幹自然不必說,多次因孝順父母而拖延出仕,更是有德行。讓「楊礪」來當皇子的屬官,宋太宗很放心。
「楊礪」帶著任命書,前往拜會襄王。見到襄王後,「楊礪」假作大吃一驚的樣子。襄王「趙元侃」很是奇怪,詢問原因,「楊礪」卻堅持不說。回到家中,「楊礪」招來家人,告訴大家一件奇事。四十年前,還是後周太祖「郭威」在位時期,「楊礪」在澶州求學。有一天晚上,「楊礪」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官人模樣的人來到住所,要求「楊礪」跟隨他走一趟。「楊礪」看看來人,服色舉止不同凡人,就答應前往。兩人上了馬車,走了許久。下馬車時,「楊礪」發現來到一座高大巍峨的宮殿門前。穿過一重又一重的殿閣,「楊礪」來到了一個軒昂闊大的殿閣。大殿之中站了許多衣衫華貴的人,足足有三千多人吧。人數雖多,可整個大殿寂靜無聲。官人將「楊礪」引到前面。大殿桌案後坐著幾個王者服色的人。
正中間一個身材高大絡腮鬍鬚的人正在批閱表章。「楊礪」瞄了一眼,看到表章上有一大串的名字,最上面一個是“「楊礪」”!
怎麼回事呢?
「楊礪」主動叩拜,詢問大鬍子究竟怎麼一回事。大鬍子哈哈一笑,說:“你並非我的下屬。你的事情應當問來和天尊。”說著,大鬍子指了指身旁一個面容清俊的青年王者。青年王者和善地笑了笑,說:“四十年後,你將功德圓滿,我的名聲也會顯赫,那時候我們自然會見面。”
「楊礪」正想要問個明白,忽然,夢醒了。
家人聽完這個故事,很是不解,老爺為何說起四十年前的一個夢呢?楊礪告訴大家:“今天我拜謁襄王,才發現,襄王竟然就是我四十年前夢中所見的來和天尊!”
眾人一聽,目瞪口呆。原來襄王竟然是天尊下凡,原來「楊礪」竟然是命中註定要輔佐襄王的功勳大臣!
很快,「楊礪」夢會襄王的故事就在京城官場傳來,許多人添油加醋,說得神乎其神。
自然,故事也傳到了襄王「趙元侃」的耳中。「趙元侃」聽了,很是歡喜,原來君臣之間竟然還有如此緣分!從此之後,「趙元侃」對「楊礪」另眼相看。
以後的幾年,「楊礪」傾心輔佐襄王「趙元侃」。「楊礪」身為王府右諭德,負責教導皇子德行。「楊礪」非常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趙元侃」已經年過二十,可是「楊礪」卻要求「趙元侃」每天按時誦讀聖賢典籍,及時上交閱讀筆記。對「趙元侃」的私生活,「楊礪」也不放過,多次提醒「趙元侃」要修德養性。
「楊礪」更提醒「趙元侃」,要多去後宮向皇帝請安問候,以盡人子的孝道。一開始,「趙元侃」還有些反感。很快「趙元侃」就發現,按照「楊礪」的指點,是最正確的做法。就在那幾年,皇長子「趙元佐」因為桀驁不馴得罪了宋太宗,皇次子「趙元僖」因為妻妾爭寵被毒殺,皇八子趙元儼因為寵倖伶人被宋太宗訓斥。唯獨皇三子「趙元侃」才德兼備,仁德恭孝,多次受到宋太宗表彰。
最終,「趙元侃」成為皇太子,登上帝位,修成正果,史稱宋真宗。
宋真宗即位之後,對「楊礪」的訓導之功銘記在心。「楊礪」很快出任翰林學士,負責起草皇帝詔命,參與軍國大事。不出一年,「楊礪」主持真宗朝第一次科舉工作,受到舉子百官的一致好評。宋真宗再次提拔「楊礪」。「楊礪」以工部侍郎的身份出任樞密副使,在六十八歲高齡終於登上宰執(副宰相)的高位。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兩年之後,「楊礪」去世。聽到奏報,宋真宗非常悲痛,告訴宰相說:“「楊礪」一生耿介清廉,生活儉樸。此時正當大用,沒想到就此去世了。”當天,宋真宗冒著大雨到「楊礪」家弔唁。「楊礪」家住在一個非常窄小的巷子中,皇帝的車駕根本進不去。宋真宗下令全體步行,走到「楊礪」家中。看到「楊礪」家中簡單樸素的陳設,宋真宗嗟歎哀傷不已。宋真宗下詔追贈「楊礪」為兵部尚書,派遣宦官主持喪事,以示恩寵。
在苦苦煎熬了半生之後,「楊礪」終於憑藉一個夢,成就了自己的人生。
帽妖迷蹤:宋朝最轟動的UFO 事件
天禧二年的五月,宋真宗接到河陽三城節度使「張旻」的加急奏章,閱覽之後大吃一驚。「張旻」說,最近一段日子,洛陽地區流傳著一股謠言,“有物如帽蓋,夜飛入人家”。百姓們都說有那麼一個東西,形狀如同帽子,懸浮空中,常常在晚上出現,不但出現,還飛入百姓人家。“又變為大狼狀,微能傷人。”這個東西還會變形,變成一條大狼的模樣,還帶有一定攻擊性,有那麼幾個人受傷了。老百姓非常恐懼,稱呼那東西為“帽妖”,每天晚上都把所有大門緊鎖。一些有膽氣的年輕人拿起刀槍抓捕。可是,那個帽妖飛行極快,轉瞬即逝,根本追不上。
以我們現在的眼光看,所謂帽妖不就是不明飛行物(UFO)嗎?當然,以當時的科學水準,只能看成某種妖魔鬼怪了。
從十多年前開始,宋真宗就在全國範圍內大搞天書、封禪活動。各地也奏報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比如靈芝、麒麟、蛟龍什麼的。這些東西雖然稀少,但在古人看來都是有史可查,有跡可循。如今這個帽狀不明飛行物是個什麼東西呢?
宋真宗很重視,下令由侍御史「呂言」牽頭,組成調查小組,前往西京洛陽(現在河南洛陽)。西京留守「王嗣宗」拜見欽差,聽了「呂言」的話不以為然。「王嗣宗」乃是太祖朝的“手搏狀元”出身,為人最是剛烈豪邁,對那些民間傳言根本不相信。當初「王嗣宗」在擔任邠州知州的時候,當地有一個什麼狐王廟香火極盛。廟中的那些道士打著狐仙顯聖的旗號四處斂財,就連州縣各級官員上任都要到狐王廟參拜。「王嗣宗」上任之後,非常不滿,下令把狐王廟給拆毀,然後用煙火燻烤廟後的狐狸洞。十多隻百年老狐狸從洞裡竄出來,都被「王嗣宗」抓捕,全部殺死。一開始人們非常恐懼,擔心狐仙報復。可後來見王知州還活蹦亂跳,身體健康,逐漸也就沒有人再相信什麼狐仙了。
所謂“謠言止於智者”,與其大張旗鼓地調查,不如什麼事情都不做。只要大家都以平常心對待,謠言自然也就會平息。
當朝真宗皇帝向來敬畏天地,何況,西京不少百姓都說親眼看到過所謂“帽妖”。或許真是上天顯靈呢?
「呂言」在請示真宗皇帝後,在洛陽舉行了大型的祈禱祭祀活動,希望能夠消災祈福,趨吉避凶。可惜,祭祀大典之後,帽妖事件不但沒有平息,反而朝著更加危險的方向發展。
六月份,帽妖又在京城開封出現。此前帽妖不過“微能傷人”,此刻卻變成“入民家食人”。百姓紛紛傳言,誰家的誰被帽妖給吃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整個京城都轟動了。老百姓晚上不敢出門,不敢睡覺。常常是整個家族環坐在一起,各自拿著傢伙,一晚上敲鑼喊叫,想借此嚇退帽妖。不僅如此,三五天後,竟然連京城禁軍中也開始瘋傳帽妖殺人的消息。
宋真宗接到奏報非常擔心。帽妖事件若只是在百姓間流傳,還便於掌控,一旦和軍中有了關聯,那可就鬧大了。宋真宗開始盤算,會不會有人利用帽妖事件圖謀不軌呢?宋真宗下令,歡迎百姓向官府舉報,一旦查實,朝廷將予以重賞。
幾天後,百姓舉報和尚天賞,道士耿概、張剛等人行蹤詭秘,有不法跡象。宋真宗立刻派遣得力部下起居舍人呂夷簡、入內押班周懷政主持案件審訊工作。呂夷簡才幹卓絕,後成為仁宗朝名相。周懷政則是宋真宗晚年最信任的宦官首領。兩人一番調查,果然發現這三個僧道有利用道術蠱惑人心的不法行跡。
可是,在調查中二人發現,被捕的三個人和帽妖事件似乎並無確鑿關係。那麼,這帽妖事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被捕的三人又該如何處置呢?
當時京城以南的各個州縣一到晚上家家關門閉戶,應天知府「王曾」卻下令各家百姓打開大門,並且下令,誰敢帶頭說帽妖來了的謠言就把誰抓捕。結果十多天過去,應天府竟然平安無事。
宋真宗看著百官奏報,思前想後,下令將天賞、耿概、張剛三人公開斬首,與三人有來往的官員發配流放。宋真宗就是要告訴百姓,所謂帽妖根本就是一小撮人別有用心搞出來的一個陰謀。如今,朝廷已經抓捕到了真凶,百姓可以放心了。若有人再以帽妖事件蠱惑人心,朝廷必將嚴懲不貸。
宋真宗很幸運。詔書下達之後,帽妖真的就沒有再出現。當然,帽妖可能離開了大宋國境,但也可能是百官畏懼,即便發現了也不敢向上稟告。總之,宋真宗嚴厲果斷的處置方案讓百姓間的騷動迅速平靜了下來。
善意的瞞騙有時候還是必要的。
一個多月後,諫官「劉燁」稟奏真宗,說前段時間,朝廷懸賞抓捕妖人,個別百姓貪圖重賞,誣告他人。個別官員為了討好皇帝,存在嚴刑逼供的現象,希望皇帝能夠查明真相。宋真宗接到奏報後,再度派人瞭解經過,最後表態:呂夷簡、周懷政二人審案期間處理不謹慎,但是人犯已明正典刑且有其他犯罪記錄,也就不必平反。當然,其他受到牽連的人員一律赦免。
不久,宋真宗又下令,將西京留守「王嗣宗」罷黜。「王嗣宗」在帽妖事件發生之初,沒有及時做出處理,以至於演變成一個轟動朝野、危及社稷的惡性事件。至於帽妖的來歷如何,去向如何,一切都無人知道。
宰相投胎變毛驢本篇事件
在宋人筆記中記載了這樣一個神奇的故事。北宋仁宗天聖元年,老宰相「馮拯」去世了。去世時,垂簾聽政的劉太后下詔表彰「馮拯」,追贈「馮拯」為太師、中書令。「馮拯」的兩個兒子年紀輕輕,也都擔任知州級別的重要官職。轉過年來,快到「馮拯」的周年忌日了。就在馮家一片悲戚、大辦喪事的時候,一件奇怪的事情,讓馮家顏面喪盡,成為汴梁城的笑柄。
原來,幾個月前,京城錫慶院旁邊有戶人家母驢生了一頭小驢。乍一看這頭毛驢沒什麼不同,可若等到毛驢趴下,就可以發現毛驢肚子上的白毛長得很奇怪。一些該長毛的地方竟然沒有長毛。隱隱約約間,那形跡仿佛形成兩個字。細細推敲,竟然是“「馮拯」”二字。有人還掐指推算,差不多「馮拯」去世,毛驢就出生了。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宰相「馮拯」轉世投胎變毛驢的事情就在京城流傳開來。
有好事者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馮拯」的兩個兒子。馮家人開始不信。轉世投胎之說,純屬無稽之談。再說,「馮拯」生前貴為宰相,官居一品,於朝廷立有大功勳。若無「馮拯」,當今皇太后怎能順利垂簾聽政?若無「馮拯」,怎麼可能剷除丁謂逆黨?朝廷幾次下詔嘉獎「馮拯」,就是明證。就算有轉世投胎的可能,如此「馮拯」,死後怎麼可能托身為毛驢?
可是,眼看前來弔祭的親友三個一堆、五個一夥,都在竊竊私語。馮家人再不出面阻止,臉都沒地方擱了。
「馮拯」的兒子找到了錫慶院側那戶人家,要求把毛驢賣給馮家。馮家本是宰相門第,登門討取毛驢,已經是給了那人莫大的面子。一般人也就拱手獻上了。可是,那戶人家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豹子膽,竟然張口就討要一百萬錢。按市價,一頭成年毛驢不過是六千錢。那戶人家竟然開出一百多倍的價格。馮家人很惱火,可是為了儘快了結此事,只能忍氣吞聲。馮家人如數付錢,把毛驢帶回家中。馮家兩個兒子召集家人,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仔細檢查那頭毛驢,就是發現不了有什麼貓膩。毛驢肚下的白毛就是長成“「馮拯」”字樣。莫非世上真的有轉世投胎?馮家人也不敢殺毛驢,只能好吃好喝把毛驢供養起來。
其實,「馮拯」當然沒有托生為毛驢。是馮家人不學無術,知識淺薄,才會被人糊弄、騙了一大筆錢財。
真宗朝有個著名詩人叫「鮑當」。此人在真宗景德二年考中進士。數年之後,「鮑當」來到桐廬縣擔任知縣。在擔任知縣期間,「鮑當」遇上了一件奇案。這樁案子和十多年後「馮拯」變驢事件如出一轍。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個百姓,我們暫且稱呼他為某甲。某甲性情刻薄,特別喜歡佔人便宜。鄉鄰們都很討厭某甲,背後紛紛詛咒某甲來生變牛,一生勞苦,不得休息。數年後,某甲去世了。幾個月後,鄰村有戶人家生了一頭牛。奇怪的是,牛一出生,肚子上竟然出現某甲的姓名。
牛主人暗地裡找到某甲的兒子。某甲的兒子一看,又是悲傷,又是氣憤,悲傷父親死後變牛,氣憤父親死後也讓自己丟臉。為了遮羞,某甲的兒子提議買牛。牛主人要求十萬錢。某甲兒子無奈,只能給錢。
這件事情本就如此過去了。鄉人愚昧,也不會多想。可是,十來天之後,有一個負責刺字文身的針匠跑到桐廬縣衙,說要自首,並且揭發一樁詐騙案。
鮑知縣升堂問案。原來,牛主人早就聽說某甲在鄉鄰間口碑極差。某甲死時,剛巧牛主人家中產下小牛。牛主人就找來針匠,要求彼此合作,得錢之後兩人平分。可是,牛主人得到十萬錢,卻只分給針匠一萬錢。背信棄義,人所不齒。針匠不忿,才跑來告狀。「鮑當」詢問是如何做到在牛肚子上顯現姓名。針匠說,其實不難。此前數月,針匠用快刀將牛肚子上的毛刮掉。用針蘸上墨在牛肚子上刺上姓名。不久,牛肚子上重新長毛,那墨汁已經深深滲透入毛髮尖端。乍看起來就仿佛牛肚子上毛髮自然形成文字一般。
「鮑當」把整個案子的前因後果都記載在自己的筆記中。當時不少人都讀過,錫慶院那戶人家或許也讀過。
可是,「馮拯」的兒子都是紈絝子弟,根本就不讀書,來往也多是一些沒文化的官二代。加上製造「馮拯」變驢事件的人家住在“錫慶院”附近。這個錫慶院乃是真宗仁宗朝汴京名勝,皇帝、宰相經常在那裡舉辦宴會,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達官貴人。八成是那戶人家聽到其他官員說起「馮拯」一家子不學無術,才打起了詐騙馮家錢財的主意。
最牛妓女一張利口罵退十萬敵軍
元豐年間,西夏國梁太后率領軍隊突襲大宋,其中一路大軍包圍了宋朝的保安軍順寧寨地區。戰事突起,北宋軍方沒有來得及調度馳援,順寧寨陷入西夏軍的重重包圍之中。當時城寨中不過幾千人馬,面對城外十萬敵軍,人人惶恐。
就在大家都手足無措的時候,妓女李氏挺身而出。平常時節,李氏打開大門做生意,接待了南來北往許多客商,對西夏皇族的那些齷齪事知道得比較清楚。聽說此次是西夏梁太后率軍來犯,李氏主動請命,撩起衣裙登上城樓,揚聲大罵,把梁太后那些隱秘事情一一曝光。西夏將士“皆掩耳”,人人羞憤,張弓搭箭合力齊射,想把李氏給射死。可是,城樓上早就做好了防備,根本就傷不了分毫。
後來,李氏說話越來越難聽,西夏軍將領看到殺不死李氏,“恐懼得罪”。非常害怕,於是“遂托以他事”,半夜時分就撤軍走了。
於是,北宋邊疆哄傳妓女一張利口罵退十萬敵軍的故事。乍聽這個故事,很是奇怪,隨即心中又有些疑惑。這個荒唐的故事是真的嗎?為何妓女能夠罵退敵軍呢?
史料出自《夢溪筆談》,作者沈括。
沈括生活的時代正是宋神宗、宋哲宗時期。史料中有大致時間“元豐中”,有具體地址“保安軍順寧寨”,有人物姓名“李氏”,有李氏罵退敵軍原因分析“度李終不可得,恐懼得罪,遂托以他事”。
應該說,整件事情當是事實。
那麼,究竟是為何西夏軍會撤退呢?
史料中講了一個重要原因,“恐懼得罪”。西夏將士在恐懼什麼呢?這就要說到梁太后的生平往事了。
梁太后是西夏第二任皇帝毅宗「李諒祚」的皇后,是第三任皇帝西夏惠宗李秉常的母親。在西夏毅宗去世之後,惠宗皇帝不過七歲,就由皇太后梁氏垂簾聽政。梁太后掌控西夏大權前後十八年。
梁太后非常有權謀。可是,這位梁太后的出身卻多少有些見不得光。梁太后乃是生活在西夏地區的漢人女子,天生麗質,容貌傾城。梁家雖然不是黨項族人,卻也算是當地漢人中的望族。不過,梁氏的第一任丈夫並非「李諒祚」,而是西夏權臣「沒藏訛龐」的兒子。
「沒藏訛龐」的妹妹乃是西夏首任皇帝李元昊的寵妃,正是這位寵妃,生下了「李諒祚」。「沒藏訛龐」做過西夏的兩任宰相,權傾朝野。李元昊去世之後,「沒藏訛龐」作為輔政大臣經常出入王宮。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沒藏訛龐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外甥「李諒祚」,自己以國丈的身份掌控朝政。
毅宗「李諒祚」十二歲開始就親自主政,可是,岳父兼舅舅「沒藏訛龐」卻不肯交還權力。於是,「李諒祚」開始秘密籠絡大臣,圖謀扳倒「沒藏訛龐」。就在這段時間,「李諒祚」和比自己年長三歲的表嫂梁氏搞在了一起。在「李諒祚」看來,得到梁氏的支持,就仿佛在政敵「沒藏訛龐」的陣營插入了一位最佳間諜。在梁氏看來,「李諒祚」年輕有為,前途光明,而丈夫沒藏公子卻不過是個目光短淺胡作非為的官二代。兩人的結合,正是強強聯手。
「李諒祚」不聽話,「沒藏訛龐」便開始盤算殺了他另立新君。
因為有梁氏的通風報信,「李諒祚」才幾次逃過了危機。可是,消息意外洩露,也讓沒藏訛龐開始懷疑起梁氏。
西元1061年,梁氏匆匆入宮告訴「李諒祚」,「沒藏訛龐」已經發現了梁氏與「李諒祚」的私情,準備撕破臉大幹一場。「李諒祚」大驚,在毫無退路的情況下,「李諒祚」宣召「沒藏訛龐」入宮,然後安排下刀斧手。「沒藏訛龐」自以為王宮中多是他的黨羽,根本沒有把「李諒祚」放在眼裡。結果,「沒藏訛龐」被殺。毅宗「李諒祚」正式掌控朝政。本年毅宗「李諒祚」不過十四歲。
「李諒祚」為人剛毅,心狠手辣,他下令將岳父家族全部殺死,將皇后沒藏氏廢黜,隨即賜死。不久,「李諒祚」將梁氏冊封為皇后,做了西夏國的第一夫人。
梁太后在位期間多次發動對北宋的戰爭。元豐五年,梁太后率領三十萬大軍突襲北宋。李氏痛駡梁太后的故事,應當就發生在那一年。無論梁太后在政壇上取得了多麼輝煌的成就,可是在老百姓看來,梁氏也是一個出賣丈夫、與妹夫亂倫的女子。此事參見《宋史·西夏傳》。
梁太后在位期間對待那些不聽話的官員處置非常嚴厲。西夏的高層人物當然知道梁太后的齷齪往事,可是,西夏的普通軍士卻大多不知情。為了維護國母的高大形象,西夏將領首先想把污蔑太后的李氏殺死。可是,李氏殺而不死,那西夏將領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趕快離開順寧寨。
梁太后的那些醜事一旦在軍中傳開,必然會讓梁太后大開殺戒。西夏將領又不好做得太過明顯,於是藉口其他事情,比如宋軍有援軍即將趕到,趕緊離開是非之地。
陸游幼子搞強拆
相信不少讀者都讀過這首詩:古來學問無遺力,少壯功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這首詩歌僅僅四句,卻意境深遠,富含哲理。不過,這首詩歌的具體背景,就很少有人知道了。這首詩名字是《冬夜讀書示子聿》,所謂“子聿”,就是陸游最小的兒子「陸子遹」。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陸游和幼子相伴讀書。窗外寒風凜冽,窗內其樂融融。陸游教育兒子,從古到今要想有些成就,沒有不費盡心思拼盡全力的。即便是讀書萬卷,真正要瞭解事情的真相,還要靠自己親身實踐。陸遊的這番話,既可以單指做學問,也可以理解為對人生,乃至對社會的感悟。
詩是好詩,陸游也如其詩,赤膽忠心坦蕩無私。只是,陸遊卻沒有想到,後來也很少知道,陸遊花費了無數心血教育的「陸子遹」,最後卻成為一個殘忍刻薄虛偽奸詐的小人。
在南宋時寫的筆記《吹劍錄》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在陸游去世之後,「陸子遹」出任溧陽縣令。當時「陸子遹」已年近四十,還只是一個七品地方官。「陸子遹」就想盡辦法四處鑽營,打探升官捷徑。有人告訴「陸子遹」,當朝宰相衛王「史彌遠」有意在臨安郊區添置一座別院。如果「陸子遹」能幫忙把這件事情辦成了,那升官發財指日可待。「陸子遹」主動到京城拜謁「史彌遠」。「史彌遠」本來對小小一個地方縣令根本不感興趣,還是「陸子遹」報出父親乃是前朝名臣陸游,「史彌遠」才答應見面。
兩人見面,一番交談。「史彌遠」雲遮霧罩閒侃一番,「陸子遹」幾次說起買地事情,都被「史彌遠」岔開了去。「史彌遠」端茶送客,「陸子遹」只得退出廳堂。管家陪「陸子遹」到外間坐下交談。管家就告訴「陸子遹」,宰相大人在途經溧陽縣福賢鄉曾經大贊當地山清水秀,風景宜人,堪可養老。當然,宰相大人一心為國,必然不會虧待百姓。史宰相答應以十貫錢一畝的價格,購買福賢鄉土地六千畝。希望陸縣令促成此事。
「陸子遹」大喜。只要宰相大人有需要,那一切好辦。不過,南宋時期首都杭州地價金貴,一些幹了一輩子的省部級高官也只能租房子居住。像陸遊本人,就只能在紹興郊區買地蓋房子。原來,當時像杭州、南京、蘇州這樣的幾個大城市,不但是聚集了南宋的高官巨賈,抬高了房價地價,而且,大城市有重兵駐守,安全性高。廣大農村土地比較便宜,可是金兵一來,就可能被劫掠一空。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就算是農村的土地便宜,可畢竟溧陽縣距離杭州不過三百來里。「史彌遠」給出十貫錢一畝的價格,還是遠遠低於市價。陸子遹開始盤算,如果和盤托出,民眾肯定不答應。怎麼辦呢?思前想後,「陸子遹」想到了一招。朝廷有規定,只要是朝廷有需求,就能以極為低廉的價格向民眾征地。如果是政府行為的話,就算是民眾不同意,也無法對抗強大的國家武裝。
「陸子遹」說幹就幹。他回到縣裡,召集所有官員衙役公佈征地事宜。陸子遹慷慨激昂地宣佈,如今朝廷有令,需要徵用福賢鄉土地六千畝。朝廷體恤百姓艱辛,特撥給每畝五百錢(半貫)作為補償。希望各位官員積極落實,務必在期限內完成地契交割工作。
既然縣令大人有令,各位官員不敢怠慢。可是,老百姓自然不同意,於是紛紛到縣衙告狀。他們哪裡知道,縣令「陸子遹」就是整件事情的幕後黑手。「陸子遹」看到“刁民”鬧事,就和縣尉帶著三班衙役,到鄉下追捕拒交地契的百姓。不交地契可以,那「陸子遹」就砸東西、燒房子。一番折騰之下,「陸子遹」將拒交地契的幾百戶農民全部抓進了大牢。一些人堅決不交。「陸子遹」就下令灌農戶屎尿,逼著農戶獻上地契。這些被捕的農戶,最後實在沒有法子,只能交出地契。「陸子遹」惡狠狠地宣佈,但凡抓住之後再交地契的,按照朝廷規定,一個銅錢不給!
這件事情後來鬧得很大,連皇帝也給驚動了。本來朝中也有一些比較正直的官員,可是打聽到買地的真正主人竟然是宰相「史彌遠」,誰敢強出頭?
詩人劉漫塘聽說了這件事情,非常氣憤,寫了一首詩嘲笑「陸子遹」:寄語金淵陸大夫,歸田相府意何如?加兵殺僇非仁者,縱火焚燒豈義夫。萬口銜冤皆怨汝,千金酬價信欺予。放翁自有閒田地,何不歸家理故書?
在劉漫塘看來,「陸子遹」為討好宰相低價買地,是為諂媚;出動兵馬對付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是為不仁;放火燒毀百姓房屋,是為不義。像「陸子遹」這樣的昏官貪官,根本沒有資格當官。「陸子遹」應該回老家為自己老父陸遊整理舊書去,少在官場丟父親陸游的臉。可是,現實恰恰相反。「陸子遹」的官職不但沒有被擼掉,反而越來越大。不久,「陸子遹」就升任嚴州知州,後來又擔任平江知州,一直當到吏部侍郎。「陸子遹」也知道自己惡名昭著,於是在為老父編書的同時,也興建學校,結交名流。
「陸子遹」的洗白計畫實施得很成功。在宋人筆記中曾經記載,「陸子遹」離任之後,只要縣裡有公差到福賢鄉,鄉民不問情由,都會衝上去暴打。老百姓對「陸子遹」代表的所謂朝廷實在是失望透頂了。可是,在傳世的《溧陽縣誌》中卻記載:“「陸子遹」任溧陽縣令時,勤政為民,興利除弊,治績卓著。”
歷史,又一次跟我們開了一個大玩笑。